来源:潇湘韬略

节选自:《汉口的沧桑往事》
作者:方方

01

光绪十五年的一天,也就是1889年10月12日,总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温暖的日子。两广总督张之洞在广州交卸了总督篆。一番简单的打理后,27日,他登上了一艘名叫“粤秀”的轮船,从此离开了广州。

粤秀轮驶出珠江,进入大海。阳光下的海风湿润而柔和,让人沉醉。船上的张之洞或信步甲板闲看海上景色,或独守舱中阅读荆楚书籍,更或是找几个幕僚畅谈如何在他即将赴任的湖广总督位置上施展抱负。轮船经由香港、停靠上海再拐入长江溯水而上。走下来用去了一个月零三天的时间,张之洞在这一趟的行船走水中几乎没有闲着。

粤秀轮抵达武昌司门口时,已是1889年11月25日。武汉业已走进了秋天深处,江上的风也已带着丝丝的寒意,冬天就在眼边。张之洞在湖北巡抚奎斌率领的各大衙门官员的迎接下,踏上了武昌的土地。

1903年京汉铁路 张之洞下火车官员迎接场面

此时的武汉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新总督的到来,对于他们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但历史却向我们展示了它真实的情景:当踌躇满志的张之洞抬腿由司门口踏上岸时,武汉便注定了它命运的改变。

02

一个普通人对一座城市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有时候真很难说。他或许可以使这座城市出尽风头(比方拿奥运金牌以及有顶尖产品),或许可以使这座城市漂亮洁净(比方建造世界最美丽的大厦以及将环境卫生做得无与伦比)。但那种对于一座城市所必需的深远的文化和经济影响力,以及一种可以代代相传的风气,却是尽一个普通人最大的能力也是无法做到的。

如果把问题放在一个有权人对一座城市的影响能有多大的尺度上,那个答案就不可以跟普通人同日而语了。一个贪官的能量可以毁掉一座城市或使其落后几十年几百年,而一个有着远见卓识的能官,或有着远思近虑的勤官,或一个清正廉洁的清官,却可以开一代风气,可以造就一座城市,为它奠定坚实的基础以使它的强大和繁荣延续千百年。

现在,运气的武汉,把河北南皮人张之洞等来了。

1837年秋天出生的张之洞到武昌府做总督时业已52岁。这是一个人的人生最成熟的岁月。历经了清流党的高谈阔论,历经了山西巡抚的兴革岁月,历经了两广总督的对法作战,阅历早已促使张之洞由一个空谈者成为一个实干家。武汉这个潜力无限的场地便成为他的收功之地。张之洞督鄂十九年,他成就了武汉,而武汉也成就了张之洞。

张之洞在武汉开办了炼铁厂,为武汉成为中国最大的工业基地作出了最初的奠定;张之洞在武汉主持修建了芦汉铁路即后来的京汉铁路,使武汉成为九省通衢之城;张之洞在武汉开办了中国第一家兵工厂,“汉阳造”曾经是中国最为著名的武器;张之洞在武汉大修堤防,使武汉拥有今天这样的城市规模;张之洞在武汉大办教育,使得武昌的办学之风一时兴起,今天的武昌因了当年的雄厚根基而成为大学林立之地。教育带动着科技的发达,科技则给这座城市的发展提供莫大动力。

1911年外国人远眺汉阳铁厂

张之洞所做的这一切,用两个字来形容,就叫作“开放”。在一个人存政兴,人亡政息的年代,张之洞全然以他个人的能量使得地处内地、经济封闭保守的武汉拥有它生平最大的一次起飞。

德式装备的湖北新军

可以说,张之洞当年的政绩至今仍影响着武汉。而时间却已经过去了百年。

03

光绪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来汉已经五年的张之洞在修好武昌南北两条长堤之后,决定修建汉口的后湖长堤。

那时的汉口,始终受后湖水患威胁。汉口堡之外的大片土地,夏天汛期来时白浪滔天,冬季水退之后泥泞没胫,十分让汉口人头疼。张之洞为修此堤成立了工程处。当时的德国领事馆心血来潮,想让德国商人来承包修堤工程,张之洞闻之,断然拒绝。他大笔一挥道:“此项堤工,极关重要,湖北当自行筹办,毋庸德商干预。”张之洞派江汉关道员桑宝为总办,又请了曾经留学日本的监利人张学溪为负责人。

据说他们在后湖中搭了一个高台,张之洞站在台上,用望远镜四下一望,扬手指定,上到哪里,下达哪里,中间经由何处。大堤的走向就这样确定了下来。根据张之洞手指之处,规划和测量路线。整个工程从开始到结束,只写了四个呈文。一是请款,二是申报开工,三是送决算,四是报告结束。干净利索得让人有些讶异。

后湖大堤实际上是两道。一道长堤,一道横堤。长堤以牛湖广佛寺即现在的堤角为起点,向西北越过岱家山,在此转一个九十度大弯,折向西南,经姑嫂树,至禁口止,共27华里。横堤则以皇经堂为起点,由南而北,经长丰垸旧堤至禁口与长堤相连,长7华里。全堤长34华里,高以铁路路基为标准,堤面宽二至三丈,堤根宽六至八丈。除了民工分段承包外,当时驻在汉口的军人也参加了这一工程。这做派跟现在差不多。有意思的是,张之洞因要修建长堤,便觉得汉口堡再留下已然无用,既不挡水,又无利交通,于是便将汉口堡拆除,拿了当年修堡的墙砖作修堤之用,实在是有经济头脑。这道堤,共花银子80万两,法商立兴洋行买办刘歆生捐出50万两。堤修好后,涸出大片土地,刘歆生几乎购买了其中四分之一的土地。他因此而暴发起来,成为武汉最大的地皮大王。因为这个,他曾经豪迈地对清亡后第一任都督黎元洪说:“都督,你创建了民国,我创造了汉口。”口气是如何之大。

后湖大堤不仅挡出了随时威胁汉口的水患,同时也将汉口的面积扩大了几十倍,它将汉口真正变成了一个大汉口。人们后来为了纪念张之洞,在堤边修过一座张公祠,又将长堤称为张公堤,将横堤称为张公横堤。1931年的大水将张公祠冲得无影无踪,但张公堤却一直屹立到今天,历经百年,依然守卫着汉口。

阅读汉口的资料,深觉张公堤对汉口的意义非同寻常。于是在前不久一个阳光明亮的日子里,我特地驱车去看张公堤,从头到尾将张公堤走了一道。张公堤现在依然是汉口一道重要的堤防。堤上甚至遗留着五座不知道哪个年代修建的碉堡。碉堡上的枪眼历历在目,虽然它的四周已经一派平和,碉堡却仍然披挂着它满身的沧桑。张公堤上行车方便,是一条很好的马路。过往的车辆极多。两车相会,也不是十分困难。有许多农民工正在为大堤加修护坡。

站在张公堤上,心里充满对这个人的感佩。就觉得要写武汉近百年间发生过的故事,必须从这个人写起,必须从这道堤写起。

04

1907年夏,在张之洞任湖广总督19年后,奉旨进京,离开了武汉。这一年,他已经71岁了。当年以壮年之身来汉赴任的张之洞以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姿态告别了武汉,也告别了他一生中的辉煌。

在北京,虽然张之洞的权更大,位更高,但他却不可能再有所作为。光绪皇帝和慈禧相继去世,宫廷内部斗争日益激烈,清王朝统治风雨飘摇,崩溃的前景似乎已经可以看到。张之洞满心忧患也满心悲凉,却无能为力。两年后的夏天,他也撒手而去。再一个两年时间到来时,清王朝三百多年的江山也成为历史,终结它的第一枪就响在张之洞督鄂的首府武昌。张之洞全心全意地忠于这个王朝,为他废寝忘食,为他呕心沥血,为他惨淡经营。但却正是他的开放和改革,替这个腐朽王朝挖下了一个埋葬它的深坑。历史就是这样毫不留情。

张之洞离开武汉后,他的门生们出于对他的思慕,纷然兴建纪念性楼堂,以追忆张之洞在汉之政绩。文界人士筹款在黄鹄山(即现在的蛇山头)修建风度楼,军界人士则集资在蛇山尾部修建抱冰堂。据说远在北京的张之洞闻说此事,立即去信阻止,信中说:“……将一切兴作停止。点缀名胜,眺览江山,大是佳事,何必为区区一迂儒病翁乎。”但张的门生幕僚们并未在意张之洞的指示,依然施工,做成了他们想要做的纪念物。张之洞也只有默认。

风度楼修成后,张之洞觉得楼名不好,便用《晋书•刘弘传》中“恢宏奥略,镇绥南海”的语意,改名为“奥略楼”。以张之洞的意思是“此楼关系全省形势,不可以一人专之,务宜改换匾额,鄙人即当书寄”。张之洞也真有学问,这个楼名显然比先前的风度楼要典雅和意深。不久,由张之洞亲笔书写的匾额“奥略楼”三个字又挂了出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游客都将奥略楼当作了黄鹤楼。1955年,武汉因修长江大桥,毫不犹豫地将奥略楼拆除一尽。现在想来,实在可惜。

1907年秋,张之洞离鄂赴京任军机大臣。其门生为追慕张之洞,在武昌蛇山建风度楼,张之洞改其名为奥略楼

武汉军界在蛇山东端依山修建的抱冰堂也如期完工。“抱冰堂”原是张之洞读书堂的名字。张之洞当年将自己的读书堂叫此名是取《吴越春秋》中越王勾践“冬常抱冰,夏还握火。愁心苦志,悬胆于户,出入尝之”的刻苦自砺以成大业、以振邦家之意。晚岁的张之洞为自己起名“抱冰老人”。抱冰堂是传统的重檐歇山顶木结构建筑物,有回廊环绕,雕梁画栋,风格卓然。抱冰堂留存了许多年,它犹如历史的见证,提醒着人们勿忘前人之开拓,勿忘张之洞。但在今年春天我去蛇山看抱冰堂时,发现旧的抱冰堂业已不在,一座崭新的抱冰堂成为张之洞纪念馆立在那里。新屋虽好,显得隆重,但却没了时间,没了风雨的痕迹,便找不见那份沧桑,亦闻不到张之洞的气息,令人不免生出若有所失的怅然。

两湖书院,先后改为两湖文高等学堂和两湖总师范学堂

在武昌,张之洞经常走动的地方,曾经有一条名为“张之洞”的路,现在也没了。

不过,我们只要永远记得这个人为这座城市所做的一切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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