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2020-03-05

随父母迁到武汉那年,我六岁。

我们家住在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宿舍区,不过学校当时不叫这个名字,也不是一所大学,是两所。一所叫中南财经学院,另一所叫中南政法学院,两院之间还隔着一条路。

◯ 易中天和父母
拍摄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老校区

后来路没了,两院也合并。

再后来,建了新校区,这里成了旧址,也叫老校区。

一墙之隔,是我高中的母校——华师一附中。

当然,现在也是旧址,或者老校区。

从中南财经学院往西,就是阅马场。

小时候也没觉得阅马场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早就不像军营。

当然也不知道阅马场的南端就是打响推翻清王朝第一枪的地方,只记得上学的路上要经过阅马场菜场,里面卖热干面,售价一毛还是八分,忘了。

馄饨也有,一毛二。

不过我的印象,馄饨还是挑担卖的好吃。

但阅马场是必过的,因为要上学,走着去。

先是上阅马场小学。

初中在三十一中,更远。

这两所学校,现在连旧址都没了。

上学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学武汉话,很快就驾轻就熟,有事没事便跟同学们一起用武汉话大声吼:

一个伢的爹,拉包车。

拉到巷子口,解小手。

然后一齐哄堂大笑。

直到现在也没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但是童年,也就在这没心没肺的快乐中转瞬即逝。

当时,可是真不知道阅马场小学不远处,就是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我的曾祖父易翰鼎先生由于晚清名臣郭嵩焘的推荐,曾经在那里学习,而且他老人家的遗著《太平草木萌芽录》就收藏在我家隔壁的湖北省图书馆。

图书馆的旁边是首义公园,由此可以上山走到黄鹤楼旧址;阅马场小学的旁边则是湖北剧场,在那里我看过梅兰芳先生的演出;而湖北剧场,正好是武汉长江大桥(现称一桥)引桥的起点。

阅马场小学,见证了大桥落成的那一天。

1957年10月15日,我们课上到一半,老师和同学都冲出了教室,去抢飞机撒下的传单:武汉长江大桥今日通车。

当晚,几乎全武汉的市民都上了桥。

一位盲人激动地说:

这桥好扛啊!直个sai

翻译成普通话,就是:

这桥太牛了,晃个不停。

这是对的。

轻微晃动,恰恰证明这座桥很安全。

这个场景,至今记得。

所以,看到一对夫妻拉着行李箱从桥上走过的故事,心里特别难受。

武汉的那些老师和同学们不知都怎么样了。初中班主任祝亚华老师,王辅仁老师,高中班主任熊克忠老师,肖树英老师,都还好吧?吴传忠老师退休后就离开了武汉,应该能躲过一劫。但高中同学张其昌,却是倒下了。

张其昌同学因新冠肺炎而去世时,我写给同学们的诗还悬挂着他家客厅:

那位盲人和我的老师同学都是武汉人。他们热爱这座城市,建设它也呵护它,并引以为豪,没有任何理由让他们无端地受此劫难。

人老了,变得心软,絮叨。

这文章,怕是没人要看。

不过,我还是要借此表达自己的观点:

家国情怀未必就是宏大叙事,反倒可能是生活细节的总和。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