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证实的遗言(三)

(普列汉诺夫政治遗嘱第三节)

三、关于布尔什维克及其策略和意识形态

布尔什维克主义作为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中的极左派别产生于1903年,在战前年代迅速壮大,目前是一支最有影响的政治、思想和组织力量。布尔什维克主义在俄国出现和方兴未艾的客观原因是俄国无产阶级不够成熟,失去阶级特性的分子人数众多,俄国人多不识字,沒有文化。主观原因我以前已经提到过。但布尔什维克主义并不是什么全新的思潮,这种思想早就萦绕于革命者的脑际。雅各宾党人、布朗基、巴枯宁以及他们的拥护者,巴黎公社的许多参加者在策略和意识形态问题上实际上就是布尔什维克。正如血腥的革命是不发达资本主义的伴生物那样,布尔什维克主义思想过去和将来始终是无产阶级不成熟、劳动者贫穷、文化落后、觉悟低下的伴生物。……布尔什维克主义是以流氓无产阶级为取向的特殊策略、特殊意识形态,这是从圣西门及无政府工团主义者那里借来的口号,是侈谈马克思主义的高调。

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策略是以不受任何限制的阶级恐怖为补充的布朗基策略。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意识形态是 “充实了” 以纽文胡斯为鼻祖的无政府工团主义者思想的巴枯宁意识形态。依照巴枯宁的说法,这一意识形态以 “野蛮的、饥饿的无产阶级”、 “肆无忌惮的干粗活的贱民” 为取向。对人民的智慧、主动精神和自我组织能力估计过高,对无产阶级独立搞好生产和实行监督能力的信念,这是巴枯宁及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毛病所在。

“和平!” “劳动!” “平等!” “博爱”,这是空想主义者的口号。“把帝国主义战争变为国內战争!” “给工人以工厂!” “给各国人民以和平!” “给农民以土地!” 这是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口号。“无产阶级专政”、 “无产阶级民主”、 “国家的逐渐消亡”,这是马克思的思想。因此,布尔什维克主义是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和无政府工团主义难分难解的布朗基主义。这是布朗基、巴枯宁、无政府工团主义者和马克思思想折衷主义的、教条主义的结合。这是伪马克思主义,因为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是布朗基、巴枯宁及其他无政府主义者有原则的、彻底的反对者。……

布尔什维克主义有什么新东西吗?只有一个一一不受限制的全面的阶级恐怖。但是欧洲社会民主党早就否定并谴责了阶级恐怖,更不用说不受限制的阶级恐怖。阶级恐怖作为实行布尔什维克十分倾心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方法包含着巨大的危险,因为在俄国现有的条件下阶级恐怖很容易变成全面的全国恐怖。我们一一不仅我们,而且还有我们的敌人一一一贯断言说,社会主义是人道的、社会公正的社会,因此依靠暴力和恐怖是建设不了社会主义的。正如在恶的基础上创造的善包含着更大的恶的幼芽一样,建立在欺骗和暴力之上的社会将带来恶、仇恨,因而也带来自我毁灭的毒药。

……布尔什维克没有实现国内和平,反而把俄国推入极其残酷的国内战争之中。布尔什维克需要一场血腥的、惨无人道的国内战争,因为他们只有通过这条道路才能保住政权,并将其巩固。……

在列宁的社会主义社会里,工人将从资本家的雇工变成国家一封建主的雇工,而通过这样或那样途径将得到土地、必然承担起国家振兴工业全部重担的农民,将变成国家一封建主的农奴。

……

布尔什维克党的党员人数近来激增,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的有觉悟党员人数的增加,因为绝大多数入党者甚至不了解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一些人相信列宁的思想和布尔什维克的许诺,将成为他们领袖意志的盲目执行者; 另一些人入党是为了及时从 “革命的馅饼”上捞到一块大一点儿的,他们只会投 “赞成票”, 此后将变成党的官僚。他们将比沙皇官吏还要可怕,因为执政党的官员将干预一切,而所干下的一切只对 “党内同志” 负责。

布尔什维克的所作所为雄辩地证明,智慧的痛苦不是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痛苦是无知的痛苦,是对列宁及其 “英明的理论发现” 盲目信任的痛苦。列宁把他的 “理论发现” 变成法令,认为无需用最起码的论据加以论证。他们对于科学社会主义没有丝毫概念,犯下了一个又一个罪行,甚至没有料到革命的暴力就是不法行为。

例如,他们所进行的剝夺是令人发指的违反法纪和践踏文明的行为,是沒有监督的掠夺(如对私有银行)。这样的剝夺必然导致全面的经济混乱,养成一大帮不干活、只会 “扯着嗓子喊” 的人,他们依靠步枪和革命口号来动手抢走农民手中最后一只母鸡。

列宁实现了政变,把它宣布为社会主义革命,把俄国历史引向错误的死胡同。俄国的发展将因此落后许多年,也许几十年。……我考虑到这一论断十分重要,考虑到俄国人文化异常低下,尤其不懂科学社会主义,仍然不得不谈几个逻辑前提。我不止一次警告过布尔什维克以及迷恋于他们的空话和错误口号的人,在革命行动中不要仓猝行事,不要犯冒险主义。我过去和现在都说: 俄国就其生产力发展水平、无产阶级人数以及群众的文化程度和自觉程度而言,还没有作好社会主义革命的准备,因此列宁设想的社会实验必然要失败。拥护列宁的人会问我: “不错,但是难道不能在无产阶级政权的条件下消灭文盲,提高劳动者的文化和自觉程度,迅速增加工人的人数和发展生产力吗?” 我回答说: 不,不能!首先,不能破坏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因为这样做不会不受惩罚。其次,群众的文化和自觉程度是社会因素,完全取决于生产力的发达程度,当然也存在反馈作用。第三,列宁宣布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后,把生产力远远拋在后面,从而造成了相反的革命形势。只有现在的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的发展水平,社会才不会有对抗性矛盾。而类似的不适应产生了新的、前所未见的矛盾,其冲突的激烈程度不比当代资本主义的矛盾小,甚至还要大。第四,俄国历史的现阶段政权不可能属于也不会属于无产阶级。1917年十月积极支持列宁的人不超过俄国人的百分之一,因此,每一个了解布朗基策略的人都会承认十月革命是布朗基式的政变。按照恩格斯的说法,这样的政变要求其组织者实行必然的专政,而任何一种专政都与政治自由权利和公民自由权利不相容。我不想充当未卜先知者,但我仍要说,布尔什维克政权将演变如下: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将迅速变为一党专政,党的专政将变为党的领袖的专政,维持领袖权力的起先是阶级恐怖,后来是全面的全国恐怖。布尔什维克不能给人民以民主和自由,因为他们一旦实施民主和自由,马上就会丧失政权。列宁很清楚这一点。既然如此,布尔什维克除了恐怖、欺骗、恐吓和强制,就别无道路可走。但是通过恐怖、欺骗、恐吓和强制能否迅速发展生产力和建成公正的社会呢?当然不能!这只有在民主的条件下,在自由的、自觉的和结合个人利益的劳动的基础上才能做到。但布尔什维克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查封的报纸杂志比沙皇当局在整个罗曼诺夫皇朝时代查封的还要多,还有什么民主可言呢?实行了 “粮食专卖”,提出了义务劳动制和劳动军的问题,还有什么劳动自由和结合个人利益可言呢?

布尔什维克力图进行激进的变革,不负责任地加速事变的进程,急剧地向左转,但是他们沿着封闭的政治圈子走,必然要走向右面,变成反动的消极力量。人们很少从各种可能的后果来全面评价自己的行动。列宁通过其活动已经给俄国造成了巨大的危害,我担心在布尔什维克执政的某一阶段这一危害将达到危机的程度。如果列宁及其追随者能长期维持其政权,那么俄国的未来将是悲惨的,等待它的将是印加帝国的命运。……而他们对社会主义的 “创造性态度”则是对社会主义声誉的破坏。列宁关于社会主义革命能在单独一个像俄国那样落后的国家里取得胜利的论断,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创造性态度,而是对它的背离。列宁得出这一结论决非偶然,因为他需要这个结论来鼓舞布尔什维克。

列宁指望西方无产阶级会响应俄国的革命,这一指望是错误的。欧洲不可能出现什么重大事件,因为西方无产阶级今天几乎如马克思时代那样远离社会主义革命。

布尔什维克的道路不管怎么样,是短还是长,不可避免地因篡改历史、犯罪、撒谎、蛊惑人心和行为不光彩而令人印象深刻。刨根问底的人现在就可以从布尔什维克短短的执政史中找出不少引人深思的疑点。……关于布尔什维克所说的一切一一他们的策略、他们的意识形态、他们对剝夺的态度、他们不受限制的恐怖一一都使我很有把握地断定:布尔什维克的垮台是不可避免的!布尔什维克指望的恐怖是刺刀的力量。但众所周知,坐在刺刀上是不舒服的。20世纪是伟大发现的世纪,

启蒙和急剧人道化的世纪,将推翻并谴责布尔什维克主义。我设想列宁依靠全面恐怖将取得他执着追求的国内战争的胜利。在这种情况下布尔什维克的俄国将处于政治经济的孤立状态,不可避免地变成一个军营,在那里将用帝国主义来吓唬公民,给他们开各种空头支票。但迟早有一天人人都将清楚列宁思想的谬误,到那时布尔什维克的社会主义将像纸牌搭的小房子那样坍塌。我为俄国人民的命运而痛苦,但我要像车尔尼雪夫斯基那样说: “让要来的都来吧,我们的大街上也会有节庆的日子!”

(27岁的列宁)

普列汉诺夫在上面文中的论断特别是黑体字的预言真是太准确了!老革命家的眼光很犀利,说出来的话有入木三分之感。当然,内行才有能力说内行话。对于布尔什维克的兴起,除了普列汉诺夫的预言式揭示,美国前国务卿布热津斯基在《大失控与大混乱》里对现代极权主义兴起的论述令人叫绝。他是这样阐述的:

……马克思主义把革命的概念提高到道义上拯救人类的使命,与此同时,称革命是历史上无法避免的;它提出全面的政治控制乃是创立现世乌托邦的出发点。

……作为20世纪出现的两个最强有力和最具破坏性的超凡神话,却是希特勒主义和列宁主义,因为二者统治了20世纪大部分的政治生活,同时造成了在该世纪内所遭受的历史上空前死亡中的大部分死亡。

阿道夫.希特勒和弗拉基米尔.列宁把上一个世纪里出现的和隐伏在遭受第一次世界大战蹂躏的欧洲内部的各种政治思想,和更多的形形色色的政治情绪,汇合汇集成具有凝聚力和吸引力的整体。尽管各自提出的综合思想在着重点上有很大的不同一一种族仇恨的学说塑造了希特勒的历史观,而列宁的历史观则是阶级斗争一一但说到底,他们两人学说的机制涵义和方法后果却很相似。希特勒和列宁都竭力鼓吹依靠恐怖和在教条上名正言顺的极权主义,并成了这种极权主义的化身。他们各自抱着与上个世纪里意思完全不同的理想,要力争创立一个强制性的乌托邦。他们都是宣传和鼓动大师。他们也都善于不把敌人当作个人看待,从而把杀人变成冷酷的大规模过程。

……应该注意到,在操纵群众政治方面希特勒和列宁有很多地很相似一一而对斯大林则更多地令人想起希姆莱(希特勒党卫队的头子)。前两人主要靠煽动来动员支持者,而后两人则是组织上的凶神恶煞。前者甚至在他们的公开言论中也毫不掩饰其残忍好杀戮,断然热衷于公开主张实施恐怖和屠杀;后者则多为秘密行事,甚至偶尔假装显露出一些个人的伤感情绪。前者具有非凡的魅力;而后者则有官僚主义的政治作风。

希特勒和列宁的号召之所以能一呼百应,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前几十年的日益加剧的紧张局势早就使很多人抱有乌托邦的幻想。对希特勒和列宁的初期胜利起更为重大作用的,正是被他们利用和煽动的这种政治意识的乌托邦特性。考虑到20年代初期的普遍环境条件,也考虑到在前几十年里追随者在艰苦奋斗环境下开始萌发了政治觉醒和确定了初步的政治方向,希特勒和列宁就不难发动狂热的真诚信仰者蜂涌尾随,和挑起群众本能的仇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其追随者的世界观极其容易接受原始、半理性但高度激情的感召:对现实采取逃避主义,解释问题采取简单的善恶二元论,在态度上则是极端的诡辩和伪善。

欧洲人的心理一一特别在战败后的德国与革命后的俄国一一是容易抱有井然有序取得进步的幻想,憧憬着迈向必然和满足社会需要的胜利目标。德国和俄国的困惑不解和饱经苦难的人民更容易接受善恶二元论来解释眼前的混乱与苦难一一犹太人和资本家是罪恶的阴谋家,应该统统消灭。而一旦政权得到巩固,狂热主义变成种族灭绝只不过是一个时间和条件的问题而已。

普列汉诺夫从正统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对布尔什维克主义进行批判,而布热津斯基则从自由民主观念出发对希特勒一列宁主义进行鞭挞。共同的矛头所向:极权专政,暴力恐怖。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在我们眼前:正统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和资本主义的辩护士布热津斯基在这里联手对布尔什维克主义进行政治清算。这种历史的悖论让人如何理解呢?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列宁没有道德感,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美国哲学家悉尼.胡克在其《历史中的英雄》一书对此写道:“列宁的历史使命感,使他在修订他的路线,或者是通过曲折的道路,从这个立场转变到另一个立场的时候,不感到惭愧、窘迫和懊悔。他承担实践上的责任,但是在他的思想里,历史解除了他的一切道德上的责任。在一个没有多大信仰的人心中,会显得完全是伪善的事情,在他身上,都为成危急关头用以辅助高度原则性的灵活智慧了。……他的判断是不能用女人、朋友或者享受来动摇的,也不能用仁慈或怜悯来软化的。”

以这种人品来领导一个高度集中、纪律严明、组织严密、团结一致、思想激进的政党,在一个经济不太发达、群众文化素质较低的国家里进行翻天覆地的革命,会产生什么后果,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未完待续)

荀路 2018年9月初稿,202O年3月22日修订稿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