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史褶里的真相》第一辑： 初期红事（14）
朱德鲜为人知的故事
红色大陆小学二年级语文教材〈朱德的扁担〉，几代大陆人无一不知，似乎嘴唇厚厚的朱老总就像那根扁担一样默默负重。后读《龚楚将军回忆录》（明报出版社1978年），这位与朱德一同最早湘南举事的「老井冈」（头颅赏金与朱毛同价——两万大洋），抖出不少朱德早年故事，至今对大陆读者仍有震惊度。
一、四位姨太
1922年，曾任滇军旅长的三十六岁朱德（1886～1976）倦勤离职，带着六万大洋与四位姨太太由川至沪，想过一段快活赛神仙的悠闲日子。不巧，朱德接触中共人士，迷恋上马列红说，认为找到救国真理，决心脱胎换骨参加革命。那会儿时髦留洋，朱德决定留德，看看人家到底先进在哪里。不过，革命与赴德，可是180度转身的大弯子，总不能带着四个老婆一齐去吧？为了处置四位姨太太，朱德召开家庭圆桌会议。朱德对四位姨太太说：
现在我不想作军阀了，要做一个革命者，凡是革命者，只许一个太太；我尚有存款五万多元，留下两万作出国留学之用，还有三万多元，分作四份，每份八千元，你们每人一份；但我只能留一个太太，谁愿意跟我？请你们自己决定。
四位太太自然都抢着要「跟」，争闹起来，无法解决，只得采取最公平的抽签，结果最美丽的何太太抽中，其余三位各发八千大洋，予以「遣散」。
八千大洋可是一注大进账，至少相当今天80万，省俭一点，一辈子衣食无虞。三位太太跟了朱德这些年，也算回报颇丰，领回一笔不菲的「青春损失费」。后来，朱德在延安对范长江说自己「半生军阀半生红军」[1]，这半生军阀可不是虚的，而是有四位姨太太及六万大洋作注脚的「实质内容」。
井冈山上，朱德曾对湖南省委代表杜修经详细介绍身世，也说到留学的「两万银圆」，佐证龚楚并非栽诬——
他非常健谈，向我滔滔不绝地谈起他是如何参加护法军打袁世凯，如何防守金沙江和入川后积蓄钱吃鸦片烟、盖公馆，又是如何为了中华民族的兴旺抛弃这些陈腐的生活往返于上海——北京——上海去找党。后将两万银圆换成外汇，留学德国。[2]
那位跟着朱德赴德的何芝华（贺治华），年轻貌美又喜欢交际，加之「革命了」，接受西方现代婚恋观念，经常「自由」地与中国留德生交往起来，不久便引来众多追慕者。何芝华倒也不避不遮，毫不隐瞒地将一切告知朱德，甚至将一大包情书交给朱德：「你帮我看看，判断一下哪位男朋友是真心，最可靠。」
「革命后」的朱德，看完情书，很诚恳地对何说：
你喜欢哪一个都可以，我绝不反对，你自己的钱和衣物全部都可以带去。不过，你要小心。若到了你没有办法时，可再来找我。
于是，何芝华便跟一位留学生走了。不到半年，何氏花完钱，那留学生又无法维持她的生活，她还真回头来找前夫，要求重拾旧欢。朱德同意她回来，1925年带她赴俄，生下朱敏。1926年5月，朱德奉命先行回国，何芝华随即爱上从法国入学莫斯科东大的霍家新，与之结婚。张国焘妻杨子烈《往事如烟》描绘：何芝华柳眉杏眼，妖娆有致，怒中带笑，愁中见喜，见了高干热得像团火。
1927年夏，霍何夫妇回国，经北平到武汉。南昌暴动时，何芝华赴沪做了中共中央「交通」。
1928年初，组织上安排霍何夫妇同在上海新闸路机关工作，一间大洋房，中央政治局常委、组织局主任罗亦农与邓小平等人接头地点。其时，罗亦农赏格三千美金。霍何夫妇每人每月生活费仅二十五元，根本不够用，又因出入酒店舞厅不遵守秘密工作纪律，深夜不归，多次受罗亦农批评，植恨在心。1928年4月15日，他们告密出卖罗亦农，以期领赏。只差一分钟，邓小平也将被捕。
十天后的清晨，一支迎亲队伍来到霍何宅前，鞭炮声中，中共特科红队（红色恐怖队）冲入房中，迫其交出党员名单，王若飞打死霍家新，打瞎何芝贺华一眼。红队本拟再到医院杀何，因国府派员看守严密，没机会下手，加上夺回名单，未再追杀。何后回四川。[3]
朱德遣妾及何氏这段「革命+恋爱+叛变」，当时中共人尽皆知，但出于众所周知的「神化」，1940年代以后便是不可触碰的「红色忌讳」，久久湮没，厚厚尘封，笔者首次与闻很是惊讶一番。
笔者多事，替朱德扳扳手指，如加上老家原配与后来井冈山的伍若兰、康克清，朱老总一生至少「七美缘」，超过风流诗人汪静之《六美缘》。
二、朱毛不和
1928年5月，朱德率湘南暴动六千余众与毛泽东会师井冈山。其时，毛部仅七百余人。朱德一来，实力大增，合称「朱毛红军」，朱在前毛在后，并不是随便排列。后人以为既然合兵，又是草创时期，朱毛一定精诚合作，亲密无间。其实，根据「红军第一叛将」龚楚的回忆录，与人们的想象大相径庭，朱毛只是合兵，远未合心。
1928年7月下旬，朱德率部攻郴州，「虽然是湖南省委的主张，其实是朱德有意藉此而离开井冈山，准备在湘南自行发展，摆脱毛泽东的控制；当时毛曾力加阻止，但朱德不理，仍执行攻郴州的计划。」失败后，朱德仍不愿回井冈山，留在桂东休整，毛泽东因此骂朱德是单纯军事冒险主义。延至九月下旬，朱德回山，毛泽东指责朱德不顾根据地，有流寇思想。[4]
毛泽东借清党肃反之手，杀了朱德湘南暴动老部下陈东日、胡世健。红四军内部曾几次闹过「拥朱反毛」、「拥毛反朱」。1931年秋，中共中央从沪迁赣，朱德对老助手龚楚说：「现在好了，中央迁到苏区来了，一切由党来解决，不能由一个人来决定。」[5]
龚楚认为「毛泽东是个权力欲极强而又独裁的人物，凡事都自行决定且非常固执，处处都想控制朱德为他守井冈山，使朱德不满。」龚楚还认为以毛泽东眦睚必报的胸怀，朱毛龃龉乃是必然。
他们两人之合作能够维持到中国大陆变色之后，此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6]
三、以仇报恩
南昌暴动部队南下潮汕，朱德所辖第九军（实仅一个团）留驻韩江西岸丰顺县，负责对梅县方向警戒。暴动主力汤坑失败，朱德部在三河坝也与国军苦战四日，因伤亡过重，被迫渡韩江退入福建九莲山区，仅剩千余人。后二十五师师长周士第不愿打游击，率三百余人离去，朱德只得率残部（七百余人）退至鹅形、上堡湘赣边区活动。但地瘠民贫，解决不了给养，官兵又冷又饿，徬徨无计，都快撑不下去了。
1927年12月初，万分困难之时，朱德云南讲武堂同学兼结拜兄弟、驻扎韶关滇军第16军长范石生派人送信给朱，表示愿意收编朱德部。接到这一「天外佳音」，困境中的朱德、陈毅、王尔琢等大喜过望，但「约法三章」：一、本部编为一个团，不得分散，军司令部不得干涉人事权；二、本部政治工作保持独立，军政治部不得干涉；三、本团械弹被服从速补给，并须先发一月经费以便开拔韶关。范石生完全接受，先拨五千银洋给朱德（两个月军饷）。
这一期间，中共广东省委派人找到朱德，命他率部参加广州暴动。朱德等人便藉投靠范石生为名开赴韶关，然后相机奔穗。但等朱德部12月19日抵达韶关以北三十里的犂巿，广州暴动已于13日失败，朱德遂正式接受范石生收编，将所部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16军104团。朱德化名王楷任团长（朱别字玉楷），王尔琢参谋长，陈毅政治指导员，林彪第一营三连长。全团1200余人，装备俄式重机枪两挺，手提机枪四挺，驳壳手枪120余枝，步枪500余枝，补充步枪子弹六万发，军容甚整。
此后，范石生还救了朱德一命。1928年1月3日，范石生由广州给朱德一封紧急密函：「请朱德迅速离开犂巿，自谋出路。」原来广州政局已变，反共的李济琛再度回粤主政，得悉范石生收编朱德部，严令范缴械朱部。范石生顾念与朱德的结拜之谊，暗通消息，放他一条生路。
此前，朱德部在驻地照样打土豪，范石生不加干涉。此时，范石生秘派来一个连，送来银元四挑、弹药八挑，通知朱德赶快率部离开。出发前，范部一个营坚决要求跟着走，范石生也不加干涉。朱德后来忆曰——
于是，我们带领这支部队领导湘南十县暴动，部队发展到万余人时，我们将万余人装备良好的部队带上井冈山与毛主席会师。
我这一辈子遇到最慷慨无私的援助，就只有范石生这一次。否则，很难说能剩下几个人上井冈山与毛主席会师。[7]
离开范部前，朱德与王尔琢、龚楚商议，决定拉部队转入湘南山区搞暴动，湘南暴动由是而起。
对这样一位大恩人，是年7月24日，朱德率部进攻郴州、耒阳、宜章一线的范石生部。攻占郴州后，朱德与前敌委员会常委龚楚巡视城内范的军部，范的副官长陈尸门外血泊。龚楚认为朱范结义情深且有活朱之恩，朱德袭击范部，「可谓以怨报德。我想至此，顿感蹙然。」龚楚问朱德：「范军今次被我们打得大败，你还记得在曲江犂巿时的事吗？」朱坚定回答：「革命没有恩怨和私情可言，阶级立场不同，就是生身父母，也要革命，何况是结义兄弟？」龚楚闻言，犹冷水盆淋，一阵寒噤，「使我想起『捉放曹』一剧中曹操说的：『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8]范石生从此退出军界，脱下军装振铎为医，不为良将而为良医矣。[9]
相见以诚，相规以义。「阶级斗争」就这样轻易摧毁了中国传统的「义」。朱德以怨报德，心安理得，无有犹豫，不起波澜。后人读之，再联想到「斗完别人斗自己」的革命铁律，不免惊恐阵阵，啧啧起声：「哦，革命？！革命？！」
初稿：2008-2 中旬；修改：2014-7-16
[1] 范长江：《塞上行》（1937），新华出版社（北京）1980年，页197。
[2] 杜修经：〈四上井冈山和湘南特委〉，《革命回忆录》第3辑，人民出版社（北京）1981年，页33。
[3] 龚楚：《龚楚将军回忆录》，明报出版社（香港）1978年5月初年，上卷，页208～209。
杨国选：〈周恩来为何下令处决朱德前妻〉，《周末》2013年7月25日。参见赵士杰：〈越过急流和险滩——记罗西北〉，贾芝主编：《延河儿女》，人民出版社（北京）1999年，页335。
[4] 龚楚：《龚楚将军回忆录》，明报出版社（香港）1978年5月初年，上卷，页205～206。
[5] 龚楚：《龚楚将军回忆录》，明报出版社（香港）1978年5月初年，下卷，页388～389。
[6] 龚楚：《龚楚将军回忆录》，明报出版社（香港）1978年5月初年，上卷，页206、210。
[7] 郭军宁：〈朱德追述国民党上将范石生〉，《炎黄春秋》（北京）2003年第8期，页12～13。
[8] 龚楚：《龚楚将军回忆录》，明报出版社（香港）1978年5月初年，上卷，页192～193。
[9] 《陈公博、周佛海回忆录合编》，春秋出版社（香港）1967年，页83。
原载：《开放》（香港）2014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