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乡村混混

欧阳中华[1]赶最早一班飞机到兰州。在机场接他的车直接驶向武山县滩歌村。高速路上几乎看不到车。开车的兰州志愿者只要有看不到摄像头的路段就把车速开到一百五十公里。中国高速路全球最多,是投资拉动经济和官员捞工程钱的合力产物。光看高速路,中国跟发达国家差不多,一下路便会进入另外的世界。一条骯脏大道从镇中央穿过,两边是模样差不多的房子,蒙满灰尘,到处是随风飘转的塑料袋,街边建筑后的小巷更是垃圾遍地。

欧阳中华的身材总是挺直,让他看上去比实际的一米七八显得更高。他的面容清瘦有型,长发像艺术家,人却没有艺术家的热情外向,神情总是淡漠,甚至有些阴郁。他让车在仙人镇的派出所停下,接待他的警察只说当事人已经报案,其他的一概不回应。这早可预料,欧阳中华没有多费任何话,这五分钟时间只是给挨了打的村委会成员做个姿态。

出镇路口被碗口粗的树干横放挡住。穿迷彩服戴红袖箍的年轻人学着交警的模样伸手拦车。两个方向都有车被拦,数个迷彩服挨车查问。对红袖箍不着调的盘问,兰州志愿者反问要干什么。「抓逃犯!」红袖箍指着路边告示牌上那张悬赏二十万元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照片引得欧阳中华多看了几眼,那个叫武拉的年轻女子形象全然无法和黑社会联在一起。

红袖箍要求打开汽车后备箱,志愿者要他出示有权检查的证件。红袖箍说人人有权协助政府查逃犯,然后给人情地表示交五十块钱就可以不查。欧阳中华看到前面的农用车被另一个迷彩服拎下一袋土豆,便不再要求把一车菜都卸下看是否藏人。照理说红袖箍要的五十块钱比那袋土豆都便宜,志愿者却「呸」了一声。

红袖箍扭头向路边饭馆的窗里喊:「牛哥,这车不让查!」饭馆里走出一个两米高的大汉。多数人还是一身冬衣,大汉却只穿跨栏背心,黑黢黢的胳膊跟别人的腿差不多粗,配着鼓起的啤酒肚,按俗话的形容就如黑铁塔。身后还跟着两个迷彩服,每人手里都拎着头上钉了大钉子的狼牙棒。

大汉小名大牛[2],看了一眼志愿者的车牌。「兰州车牛逼怎么着?这他妈的不是兰州地面,老子说了算。不交钱就滚回兰州去!」干脆不用查逃犯做幌子了。

志愿者低声问欧阳中华是否报警,声音有点颤。欧阳中华摆摆手指。这种地方别指望警察。镇派出所离那么近,不会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设卡。且不说是否串通,即使警察来了让车过去,大牛说的没错,这是他的地面,后面的麻烦就不是一点钱的事了。欧阳中华拿出五十元钞票。

大牛瞪起牛眼:「打发要饭的?你以为老子停下喝酒,从座上起来走到这儿,还带着俩弟兄,就他妈值五十?——五百!」

欧阳中华的神态不变,似乎五十和五百没区别,数出五张一百元钞票,夹在食指和中指间递到车窗外。红袖箍一把拽走钱,隔着挡风玻璃向志愿者呸一口痰,双手把钱交给大牛。

在大牛的嘲笑和辱骂中,横在路面的树干被挪开一辆车的空。站在大牛身边的迷彩服把狼牙棒头的钉子尖顶在车上。车起步时清晰地听到划车声音,让志愿者脸上一阵痉挛。他的奥迪车刚买不久,一有空就会擦洗。不过他没停下,只是开动喷水雨刷洗掉了玻璃上的黏痰。

欧阳中华曾是中国民间环保运动的领军者。他创立的「绿色拯救协会」有几十万成员,多次在国际环保界得奖。他却在事业达到鼎盛时将所有成果交给了别人,投入到自己新创的「村庄治理促进会」。从名称上看是大大地放低了姿态,却不意味他改变了心态——若把整个世界看做一个地球村,村庄治理岂不是可以延伸到全人类?

滩歌村实验搞了一年多,欧阳中华以前只听说村支书老张有这么个儿子,二十好几不务正业,仗着身高力大,聚集一帮乡村混混欺行霸市,敲诈勒索。这是欧阳中华第一次见大牛。大牛若知道车里人就是他爹成天骂的欧阳中华,决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

一向在县城混的大牛把手下带到镇上,按村里人说是被他爹调来当还乡团的。听到大牛带人砸了村委会,满街追着委员打,还差点放火烧了村主任老李家,欧阳中华立刻意识到这个看似到处有的治安事件,没出人命也没重伤,却显示出根本性的威胁——一伙乡村混混便可能让他数年经营的格局崩盘,这让欧阳中华在赶往滩歌村的一路上心情沉重。

欧阳中华改做村治会,是因为随着在生态运动中不断深入,看出原本被他当作中国未来方向的代议制民主成为不了出路。大规模社会的普选必然让从政者以不断发展经济和提升消费迎合多数选民,在这个意义上,代议制其实是纵容贪婪的。要从根本上解决人类面对的生态问题,需要找到一种能够让人类自我节制而非放纵的新型制度。欧阳中华提出了一种与代议制相对,被他称为「层议制」的民主模式。

尽管欧阳中华把他的层议制写成书到处赠送,放到网上免费下载,却很少有人读。民众对理论没兴趣,学者则不会正视经典以外的理论。最终欧阳中华不再幻想能通过表述理论被人接受,只有做出现实的样板证明。村治会就是为这个目的搞起来的。他从村庄做起,一是因为中国有村民自治的现成法律可利用;二是因为村庄是乡村社会基本单位,一个村庄能做成,其他村庄就能复制。村庄之间还可以按层议制继续进行组合。在外人看,他是从原本国际舞台的角色沦为下乡工作队,欧阳中华自己却清楚,以往的舞台不过是花哨的幻影,村庄实验会带他通向全新的未来。

车进滩歌村,干净的街道让人眼前一亮,这就是成果啊!刚来时满街垃圾散发恶臭,几乎无法下脚。垃圾是村庄状态的标志,最直接地显示出层议制的效力,只是以往滩歌村还是在村治会的卵翼下,没有自己去面对风浪。欧阳中华看到他曾住过的那家房东,以往会远远就打招呼,这回却提前拐进了另一条巷子。平时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也没出屋,只有无忧的儿童在街上喊叫奔跑。

村治会的驻村员租了个农家院儿。自打滩歌村的层议制进入了常态运转,村治会就有意退出,只留下一个驻村员做观察记录,也被要求不参与村庄的事务。驻村员没有亲眼看见打人场面,事后了解的情况是,大牛带了二十多人进村,村委会委员全部挨打,主任老李被打得最狠。一般闹事总会找个理由,大牛一伙却只说「老子打你怎么着?」「老子就是要打你!」欧阳中华没有细看驻村员写的报告,事情很清楚,全村人都明白大牛是被他爹使唤的枪。

老张当了二十年村书记,一直是滩歌村的土皇帝。以往村民选举都是按他的意志,村委会是他的傀儡。自从村里搞了层议制,表面一切没变,村委会却不再被他操弄,村民也不再听令。他几乎成了闲人。以前老张还不敢怎么着,因为欧阳中华来滩歌村搞实验是县委书记交代的,北京来挂职的副县长专程到村里做了安排。老张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让大牛在村里惹事。大牛人浑,对他爹却言听计从,所以一年多来相安无事。

老张人在村里,倒是紧盯官场的风吹草动。最近他得知欧阳中华的北京靠山退位了,挂职副县长也被调回。镇长亲口告诉老张,县里本来就不愿意自己的地盘被外人插手,人家在位时没办法,退了就跟县里没关系了,镇里也不会再支持。昨天大牛来闹完事后,老张得意洋洋地在村里转悠,很久没有巡视自己的领地了。他装作不知道大牛干了什么,只是说「那小子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被打肯定是做了不仗义的事」。碰上正在调查情况的驻村员,老张带着笑脸说:「你可要小心啊!那小子缺心眼,不知受谁挑拨,总说要找你们村治会算账。我真怕他下手不知轻重把你打残了!」驻村员被吓得不轻,在陪着欧阳中华去村委会主任老李家时,一直左顾右盼,生怕大牛突然出现。

兰州志愿者在老李家门口掉好车头,停在可以立刻开走的位置。黑漆车身上的划痕刺眼地从车门贯穿车尾。志愿者表示他会等在车里,不熄火,万一有事他们一上车立刻就可以冲出去,还约定万一他们被堵在里面,他马上报警。

老李是个中年汉子,显得气力衰弱,精神颓唐,在床上半躺着。家里已经收拾过,打砸的痕迹仍然可见。被打碎的窗玻璃临时用纸糊上。对欧阳中华带的大包小包礼物,老李只是软软地摆了一下手。
「别麻烦了,还是另找别人干吧……。」

看来暴力是最有杀伤力的。曾几何时,老李意气风发。欧阳中华鼓励他作为中国第一位层议制的当选村主任,姓名将载于历史。老李当选后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村民公认。本来一切在预期的轨道上,滩歌村作为实验样板,村治会多数同仁都认为可以宣布成功,发布成果了。没想到大牛团伙的一次暴力行为就能导致全盘改观。村委会今天无人上班,大牛威胁今后谁敢当选就打谁,没人敢接老李的班。

昨天通电话时老李已经向欧阳中华表示辞职。这也暴露出问题,照理说老李不是村治会任命的,即使辞职也该向选举他的人,而不是向村治会,说明滩歌村的层议制仍处于输入型,当选者的潜意识还是把村治会当主导。这也难免,连宇宙运转都需要上帝踢第一脚,滩歌村的第一脚显然还没到位,还得继续踢。

「你们在城里,一年下不来几次,他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我们要在村里过一辈子,成天跟这些恶人面对面,担惊受怕的日子怎么过?」老李的妻子冷眼看着欧阳中华,生怕他再影响老李。

「我刚才去了镇派出所,他们保证处理打人者……。」

「派出所?到现在人影都没见着一个,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老李妻子更加生气。「我是坚决不同意他再干了!」

欧阳中华明白,当地政府早就看出层议制会让他们失去对村庄的控制。村治会的北京靠山退位了的消息,应该是从当地政府的管道放给老张的,明摆着要藉老张父子搞垮滩歌村的层议制。他拿出一扎百元现钞,「这点钱给你治伤,把损坏的家具换一下。是否继续干是你的权利,但是我个人请你再坚持一段时间,不用多,两个月,到时候一定让你按自己的意愿选择……」。

「那些混蛋说随时过来。两个月我们还不得让他们打死!」老李妻子抢在前面,生怕老李答应。

「你们放心,我会让他们不再来。我们接触时间不短了,老李你知道我说话算话。这次你相信我,如果他们真的再打了你,我赔你十万元……」,开口就是钱,欧阳中华知道有多俗,可是清楚这是最奏效的。除了钱,他还要装出自己有足够势力压得住当地政府和老张父子,「回北京我会和有关部门讨论这次情况,上面一定会重视!」

所谓「有关部门」、「上面」都是虚的,只是为了给对方一些想象。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给钱,而钱也眼看没了后续。欧阳中华本来定的原则是不给钱,因为用钱换来的参与不是真的,用钱搞起的事再大,一没钱就会如气球撒气,很快瘪下去。层议制与靠外部输入模式不同,必须靠内在驱动。然而眼下不能太死板,该灵活还是得灵活。

欧阳中华的保证那么坚定,递来的钱又那么真实。老李不再坚持,老李妻子也不再阻拦。老李不撂挑子,其他人就可以稳住。欧阳中华将召集村委们开会,老李表态,欧阳中华打气,让村委会坚持运转下去。但是不能让其他村委知道给了老李钱,否则他们即使被打的轻,也得每人给几千才能平衡吧——这就是用钱做事的不利。欧阳中华叮嘱了老李别对外说。但是如果老李知道了在开完村委会后,欧阳中华私下给老张的是五万元,一定会更加气愤,再度不干的。

老张是个芝麻官,却在他的小世界称霸几十年,养成了一副霸王嘴脸。他原来对欧阳中华还收敛。副县长在他眼里就是大官了,何况是从北京下来挂职的。那位副县长对欧阳中华毕恭毕敬,言必称老师,给老张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情况变了,老张在欧阳中华面前立刻昂起了头。

「我哪受得了你看望,别把我整死就得感恩了!」

老张咧开肥厚的嘴唇,露出抽烟熏黑的牙。这是欧阳中华来滩歌村后第一次登他家门,比什么都能说明力量对比的变化。「上级让我写报告呢。你在我们滩歌村搞的那个什么层议制,只让村民选举小组长,是违反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省里都过问这事儿了。」

欧阳中华懒得跟他费口舌。地头蛇对缩小了村民选举的范围发难,恰恰说明打中了要害。真正民主的前提必须是参与者相互能够充分沟通,人多了沟通不可能充分。以往乡村的实际权力一直被村书记掌握,村民选举的村委会要么有名无实,要么是傀儡,原因就在于沟通规模过大。滩歌村两千七百多人无法直接协商和协调行动,即使是自然村的村民组也有三四百人,一样不能充分沟通,村书记便可以对村民分而治之。滩歌村的层议制实验,首先是在村民组之下多分出一层,由十到十五户家庭自由组合成为邻里群或亲友群,每家出一个家庭代表,共同管理群,选出群主;再由当选的群主们组成村民组的管理委员会,选举村民组长,然后由村民组长们组成行政村的管理委员会,选举村主任——老李即是这样当选的。仅仅这么一个改变,村书记面对的就不再是分散的村民,便有了根本不同。

欧阳中华看着老张,拿出五扎万元钞票,一手托着,另一手轮番把下面的一扎抽出换到上面,像洗扑克牌。老张盯着钱,从开始的气壮如牛软了下来。

「你写什么报告我不管,也不在乎。我想问的是,你能不能管住你儿子,让他不许在村里行凶打人?能管住,这钱就是你的。不过你不想要钱也没关系,我会找到能管你儿子的人。这点小事我不需要从省里或北京派人来,你自己也知道市价,五万块钱就能找到人下掉你儿子一条胳膊。」这么说话不是欧阳中华的秉性,但是现在只有用同样的流氓方式去治流氓。

老张嘴上还是不软,也不敢太过分,一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欧阳中华这种京城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能串上大人物;二是真金白银在眼前,不要白不要。

「管我儿子?管多久?你没生儿子不知道——儿子大了不听爹的。我再怎么管他,也顶多管住他两个月。」

「好,两个月内,你儿子再动村里人一手指头,我找你算帐。」欧阳中华没兴致讨价还价。老张说的时间和他答应老李的一致。他相信这是一种预示,两个月内他一定找得到解决方法。他把五扎钞票进老张怀里。 「给我写个收条。」

老张咧嘴坏笑着,在纸条上写下:今收到老欧还款五万元。

「什么叫还款?」欧阳中华斜眼看老张。

「你们在这乱搞,耽误了我好几笔生意,最少损失了三十万。」老张无耻到明着承认他掌控村庄的权力是为了敛财,也是对欧阳中华发泄他心中憋了许久的恶气。

欧阳中华把老张写的条放进口袋。

老张咧开大嘴:「你收了可就是认了!还欠我二十五万啊!」

「这是你的材料,会放进我们给你建的档案。你的所有表现我们一直都有记录,包括你今天说的话,你写的这个条也会存档……」,欧阳中华打住不再往下说。老张听了却有些发毛。

欧阳中华临走前最后再敲打老张一次:「别的账咱们以后再算。这两个月你要是管不了你儿子,对不起这五万块钱,到时候别怪我对不起你!」

「你啥时候对得起过我……」,老张咕哝着,气势没那么强了,挺着的胸脯也塌下去一半。

回程走的是高速路另一个口,不经过大牛的路卡。兰州志愿者怕车再被划,欧阳中华也担心老张让大牛堵截闹事。行车间欧阳中华说要睡会儿,其实并无睡意,只希望不被打扰地在后座想一想。他的习惯是纠结中的想法不对人说,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说出的就是可以实施的。他不认为谁可以给他出主意,如果他自己都不能解决,还有什么人能解决?

欧阳中华把驻村员一块带离滩歌村。原想多派几个人来,但怎么也多不过大牛的人,注定斗不过地头蛇。驻村员若是保护不了村委会,甚至自己也挨打,又不能惩治对方——目前很可能如此,便会造成村民的信心崩溃,那是最糟的。带走驻村员会让村民有被弃感,却至少能避免信心崩溃。离开前欧阳中华勉励村委会全体,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坚持,以不变应万变。尽管他自信满满,许诺两个月后一定彻底解决,心里并不清楚能否兑现。眼下这段只有靠老张管住大牛,没有把握,却没有其他选择。

原定滩歌村样板成功后全力造势——邀请学界考察研讨;组织媒体深入采访;发动网络传播;邀请全国乡村自治人士前来学习取经;村治会也会派志愿者去各地推广。只待滩歌模式广泛开花,层议制就有了向上扩展的基础。这些都已进入村治会的日程安排,此刻却成了功亏一篑,会不会是又一次播下龙种收获跳蚤?透过合着的眼帘,夕阳光影滑动,高速空气在外面摩擦车身。欧阳中华心底流动着挫折感,迄今为止不能说全无成果,却与目标相差太远。独辟蹊径的难处就是只能自己独行……。

手机震动,显示是陈盼要求视频通话。欧阳中华戴上耳机接通,屏幕上显示出西藏的大山和藏传佛教寺院的金顶。那边不似此刻车窗外的阴沉,而是阳光灿烂,湛蓝天空没有一丝云。群山覆盖白雪,河水奔流不冻,五彩经幡随风飘舞。陈盼在工作上是欧阳中华的助手,从绿色拯救协会到村治会一直跟随他。欧阳中华今年四十六岁,陈盼也快到四十,二人从外表看都至少年轻十岁,在外人眼中如金童玉女般天生一对。多年相恋的两人却不结婚,各住各的,完全独立。

欧阳中华打字告诉陈盼车上有人,说话不便,他可以听陈盼说。陈盼正在西藏昌都市贡觉县的山里,把镜头从窗外景色转回室内,画面移过阳光照出的藏窗花格影,地面铺着藏毯,四壁挂满唐卡。佛台供着大小佛像,排列着酥油灯和供水碗。满目浓重的色彩,艶丽却不俗。炭火炉上铜壶热气缭绕。一位喇嘛盘坐在卡垫上向欧阳中华招手,用生硬的汉语问好。

陈盼在画外说:「这是康瓦寺的小经堂。认出堪布丹增了吗?上次咱们一起见的。」画面时有卡顿,动辄变形,应该是山里网络信号不好。丹增四十出头,容颜饱满,嘴唇宽厚,绛红色的袈裟干干净净。堪布是藏传佛教寺院的经师,由深通佛学经典的高僧担任,僧侣和信众将其视为掌握佛法的上师。这座格鲁派小寺只有数十僧人,却威望崇高,香火旺盛。堪布丹增是寺院的主持,方圆百里的百姓皆尊崇他的学问和品德。最奇特的是这位堪布竟然正在康瓦寺里进行层议制的实验。

陈盼去康瓦寺是因为一直想看看冬季的藏区,本是为了旅游,却为发现康瓦寺在实验层议制感到激动,希望列入村治会的支持项目。欧阳中华没有细听陈盼对康瓦寺实验的介绍,连滩歌村都会面临如此的困境,康瓦寺还能搞出什么?宗教认可的是自上而下的权威,本质上就和民主相悖。不过欧阳中华没有多说,只是简单把滩歌村的情况打字告诉了陈盼,让她暂停筹备滩歌村实验成果的发布。

「其实也是好事,」陈盼说。 「卖票前遇到砸场的,比等戏开演了才来砸场好。」陈盼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慰他。她说的也是欧阳中华内心的庆幸。前面没重视乡村混混的破坏性是个重大失误。若是在对学界和媒体公布了滩歌村实验后再发生大牛闹事,岂不成了当众打脸?这事儿迟早会发生,即使滩歌村没有大牛,别的村也会有。乡村恶势力不是层议制的问题,是农村社区衰败后滋生的恶性肿瘤,却得由层议制解决,否则过不了关,期待的变革就会栽在乡村混混身上。从这个角度,大牛的出现应该是被当成天意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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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祸》里欧阳中华是「绿色拯救协会」的领导者,他建立的生存基地在中国崩溃后成为保存文明和人才的孤岛,他自己成了新的统治者。
[2]大牛在《黄祸》中被学武师傅派给欧阳中华做保镖,后来当了欧阳中华组建的「绿卫队」队长,在使用暴力的过程中变成无法控制的魔鬼,欧阳中华用了极血腥的方式才将其除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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