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4日我回到遂宁后见到了马烈,他也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他决定跟着我到北京去战斗。后来他曾回忆说,他当时有一种一去不回的决心。我当时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危,我只想为这场伟大的运动尽到自己的努力,哪怕是去送死我也决不后悔。正是在“六四”枪声响起的时候,我的个人命运才与中国民主运动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我的极端民族主义思想开始让位于自由民主理念,我与投机主义动机也作了道义上的彻底决裂。虽然我对自由民主的理解仍相当模糊,但通过“八九”民运几十天的亲身感受,我已知道只有自由民主才是中国未来的正路。

6月5日下午我与马烈一起到了成都,在人民南路的广场上,我们看到成千上万的成都市民正在围攻市政府。市政府大楼里的军人不时释放几颗催泪弹,人们以为是开枪,便吓得四处奔逃,但不久又聚集起来。后来我们又遇见了刚从北京乘火车回来的学生,他们说北京死了好几千人,人们又变得激愤起来,于是又开始围攻市政府。我虽然没有参与围攻,但我的心情异常悲愤,尤其是我想到我的大学同学由于一直坚守在天安门广场可能已经牺牲了的时候,我真恨不得马上赶到北京。但成都到北京的火车要很晚才开,因此在出发之前我们就一直呆在人民南路的广场上。后来我们听说人民商场被烧了,我们去的时候人民商场已化为灰烬,连救火的消防车也被烧了。有人试图从灰烬中拿点东西,立即遭到周围人们的呵斥,于是就再也没有人去捡东西了。虽然我从本能上反对这种暴力方式,但是我当时也很理解人们的这种过激反应,我认为这是人民对暴力的自然反抗。如果当局不开枪镇压手无寸铁的学生,人民决不会采取这种过激的反应。“六四”之后不久,当局宣布说人民商场损失上亿元,我认为这完全是政府的责任。只可惜成都的那些抗暴英雄在“六四”之后不是被枪毙就是被判以重刑,直到我在99年第二次入狱后,我仍听说四川蓬安监狱还关着一些“六四暴乱分子”,直到今天也没有人去关心他们的悲惨命运。但我相信历史不会忘记他们,他们一定会像黄花岗72烈士一样永载史册。

晚上11点多,我们终于上了去北京的火车。火车上学生很多,主要都是成都高校的学生,一路上我们都在聊“八九”民运方面的事情,但他们没有我们的热情高,当听说我们是回北京去参加战斗时,他们都显示出了惊谔的表情。火车到达西安站时,车站上的人们告诉我们说西安的学生都死了上千人,估计总共有上万人死亡。听到这些消息,我心中没有悲痛,只有去战斗至死的决心。

6月7日下午5点左右,火车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小站停了下来,列车员说火车进不了北京站。过了一会儿,刚好有一列郊区列车经过,我与马烈就立即跳下火车而上了这列郊区列车。列车上都是北京本地人,他们告诉我们说北京已经戒严,不准3人以上同行,不准交头接耳,否则就要开枪。后来列车在丰台站停了,听说也进不了北京站。于是我们只好下车,一路上都没有公共汽车,我们只好步行。路上行人很少,不时还能听见几声枪响,市民们都不敢出门。在路上我们碰到了几个青年政治学院的学生,他们说学校里已经没有学生了。我听到后感到有些失落,我没想到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瓦解崩溃。不过在荷枪实弹的军队面前,手无寸铁的学生还能做什么呢,像我们这种不怕死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要继续自己的生活。在我们行走的过程中,天上一直下着小雨,仿佛老天爷也在哭泣。

经过4个多小时的步行,我们于晚上10点多才到人大。果然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只看见在我所住的学9栋楼上拉着一副白纸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沉痛悼念张向红同学!”后来有人告诉我,在6月3日晚上,张向红与她姐正在长安街上,当她看见军队开枪时她就高喊“反对暴力”,不料一颗子弹却击中了她,她就这样牺牲了。后来陈希同在“平暴”报告中宣布,我们人大死了7个学生,居北京高校之首。我想,如果我当时也在北京的话,我可能也是其中之一。我们马上又来到人大校门口,看见周围的树枝上挂着许多小白花,看来在前两天人们可能举行了追悼会。大概晚上11点的时候,我们看见一群警察来到人大校门口,他们一只手拿着手枪,一只手将树上的小白花撕了下来。当时人大校门口有几个学生和市民,看见这个场景,都敢怒不敢言。我们只好悻悻地回到宿舍睡觉,感觉到参加战斗已经不可能了。

第二天我们骑车上街,看到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士兵驻扎,街道两旁每隔几米就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脸色都是黑里透红,目露凶光,一看就知道是野战部队。由于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都不准去,我们只好到北大、清华、北京外贸大学去看了一下,每个学校都显得十分空荡。6月9日,当局宣布开放长安街,但天安门广场还是不准去,于是我们又骑车上了长安街。到长安街木犀地的时候,我们看见路边有几辆烧坏了的坦克和军车,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在道路两边大楼的窗户上有许多弹孔,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景况是多么的惨烈。后来一个朋友曾告诉我说,他当时就在长安街,街上到处都是血,连墙上都有血迹。不过当时我在长安街上却没有看见血迹,只看见烧坏的坦克,这当然是施暴者有意为之。中共长期以来都宣传说人民解放军是人民军队,但是当人民起来表达不满的时候,这支军队却竟然向人民开枪。他们本该是保卫国家和人民的公器,但他们却甘愿为中共一党之私卖命。由此可见,这支军队根本就不是人民的军队,而是中共的私家卫队,这种公器私用现象乃是中国几千年来一切灾难和冤狱产生的根本原因。后来我们又来到了人民大会堂后面的西交民巷,远远地可以看见天安门广场上停着无数耀武扬威的坦克,当我们想靠近铁丝网看看个究竟时,马上就有一个士兵端着冲锋枪冲了过来,说:“再不后退就开枪了!”吓得我们两个赶紧后退。后来我想,这个士兵当时如果真的向我们开枪的话,我们肯定已经死了,而且身份肯定是“六四暴徒”。所以在“八九”民运中,我能够活下来真是侥幸。在“六四”之后的20年里,不少人说我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本应该拥有让人羡慕的生活,但我却选择了民运这条坎坷之路,真是太划不来。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告诉他们,与那些“六四”死难者相比,我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呢?我本该早已死去,能够多活20年,上天已经对我不薄了。

6月10日,学校当局贴出通知,宣布这学期从6月11日起开始放假。于是在6月12日,我们少数留在学校的学生就都离开了学校。

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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