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赵一和他的几个朋友觉得城市使他们倒了胃口。

虽然当初为了来城里他们各自都使尽浑身的解数,合法的或非法的。比方钱二咬咬牙把同他恋爱几年的一个漂亮村姑遗弃了,找了个略有残疾的并且并不美丽的城市女孩。虽然他嘴上说是思想和人生观同村姑有了根本差异,实际并不尽然。他自己也十分清楚地认识这点。又比方孙三他索性与他的老婆办了离婚,虽然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被他十岁的儿子所不齿。可他还是觉得值得,因为他终于同他的情人结了婚并且靠她得以将户口转进了城里。他像一个真正的城市人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并公开地对缩头缩脑地在每一家商店大惊小怪地发议论的乡下的人表示蔑视。至于李四,他则纯粹是靠了自己的努力。因为他拼了命去用功,这使他得以在一个非常运气的日子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他找了一个家里多少有些地位的女朋友,虽然这女孩并不是他很喜欢的一种类型,可他想那又算得了什么,最明白不过的是她能使他在分配时留在城里并且谋一份在社会上很有面子的工作,这就行了。结果自然这一切他都如愿以偿。谈不上他的日子里有多少爱,他在家里永远处于劣势,他只能低声下气地讨他老婆的欢喜,但他走出家门,那种扬眉吐气之感便强烈地从他的身体内向四周散发,他觉得自己这种人上之人的气度是他的老婆带给他的,这种感觉也足以让他平衡了他在家中隐隐产生的不悦。他觉得同他的父亲相比,他的人生是恰恰翻了个个。他的父亲在家里是一家人的活阎王,谁都得让着他。可一出了家门他便只是一个龟孙子,谁都可以欺负他。他想与其像他父亲这样怕许多的人,不如像他这样只需怕上一个。更何况,他安慰自己说,这一个人到底也还有让他压在她身上的时候。

他们几个在一个偶然的日子里非常偶然地碰到了一起。起先他们都谈自己的事业和家。谈着谈着,他们都发现彼此的共同点,即他们都是靠了女人的关系才得以做一个城市人,于是他们都纷纷地感慨起来。赵一说,城里这些头脸人物家的女儿其实就是为我们这些人准备的。钱二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为什么明知有牺牲还去奋斗?那就是因为奋斗所得到的东西远远地大于牺牲掉的东西。人人都不傻。孙三说城里的女孩读多了浪漫的小说,总以为我们都是如何如何淳朴如何如何老实的,其实也不一定是这样是不是?赵一,钱二,李四听他这一说都笑了起来。李四说只有我们从乡下走出来的人才知道我们这一群人最根本的心思。其他三个听他如此一说皆笑问道:你说说看,是什么?看我们认不认这个账。李四说:那就是,我们不能也不甘像我们的祖辈那样去活!

他的话后是好一阵的沉默,显然另外的三个都认了这个账。

那次偶然相遇后,他们便经常地小聚,在一起喝酒和发牢骚,甚至于骂老婆。这后一桩事是他们以前早想做而一直没机会也没胆量做的。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地方。他们好是开心。

有一天,好像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他们又找了个由头聚到了一起。这一次的话题比较干净,是从城市的春天是灰色的这一点开始谈起来的。赵一说那些小巷子到处散发着阴湿潮霉之气。钱二说不知为什么,树叶子就是不显得绿。孙三说做一口深呼吸,进去的一半是灰尘。李四说太阳挂在城市的上空都显得没什么精神。他们都大骂起了城市的丑恶,痛诉城市是如何地扼杀人性、如何地令人压抑窒息,如何地把一个鲜活的人改造成了一个呆板的机器。谈着谈着他们觉得如此一个让人生厌之地自己怎么就能一待就是几年呢?于是在莫名间他们都开始怀念起了彼此都待过的山间和乡下。想起那里淙淙的清泉,郁郁的树林,广袤的田野和日夜都有的鸡鸣狗吠。想得心里都是疼的。

好半天,才听得赵一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怎么样,到山里去清静几天?钱二说:请假?那工作……赵一说:去他妈的工作!孙三说:老婆那儿怎么说?赵一又说:也去他妈的老婆!李四说:自费么?赵一说自费又怎么样,再去他妈的钱!其余人都痛快地大笑了起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下一个是,去他妈的城市!

在距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没两天,赵一、钱二、孙三、李四便都找到了各自合适的理由出门了。这也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虽然他们一再地表示出城市里的这种春光大大地逊色于乡下,可火车开动的一刹那,他们都在心里生出一点点怅然的情绪。突出地表现在火车启动时他们都望着窗外,没有说话。这其实不太符合他们的性格,因为他们是一帮讲究实际的人,而这样的人是不容易产生伤感情绪的。也不知是不是他们久居城市已被改造得易于波动感情了。

他们去的那地方叫瓣山。瓣山是一座什么样的山,除了李四之外,其余几个闻所未闻。李四是做记者的,当然见多识广。他解释说有一次他采访路过此地,知道这山里有泉水有森林有奇花异草。除此外,李四说是他在黄昏之际驱车在半山腰时,见得山峦四处起伏着蓝紫色的烟雾,极令人想入非非。当时他就想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到这地方来待上几天。他得来沾一些大富大贵之气。果然他的梦实现了,而且他还带上了一些朋友来与他共享之。赵一当即便笑说那我们岂不是把你的大富大贵均分了?李四亦笑笑说,其实还有顶顶重要的没有说,就是这山上有好几个疗养所,有一个所的所长我认识,我们可以免费住上一星期是绝没问题的。其余人皆欢呼了起来。这是他们出门的第一阵欢呼,为了他们的免费住宿。

A疗养所的所长果然还是个仗义之士。他是个北方佬,操一口纯粹的东北话,胸膛拍得梆梆响地说:没问题,就住我这儿,难得来你们这些大城市的人,食宿我全包了。一天三餐都有酒,只要你们敢喝。要想吃野味,自己拿了枪去山里打,打了什么给你们吃什么。从城里来我们这老山里,我明白,就是图个野趣,是不是?赵一钱二孙三李四都连忙答道是是是。

山里的风景真正是叫人难以形容。远望千岩竞秀,重峰环合,近游修竹参差,曲径通幽。赵一一行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着放肆欣赏山景。赵一说这才是人生呀。钱二说这才叫做苍翠欲滴呀。孙三说快把原先吸进去的灰清出来呀。李四说太阳挂这儿才不枉为太阳呀。他们就这么地大发感慨,嘲笑着那些只知道傻住在城里、视城里那一隅之地为不换之宝地的人。他们嘲笑得尽了兴便回去了。所长真的拿出了好酒款待他们,乘兴致好,他们几个都喝了个一醉方休。

次日醒来已是日升山顶的时候了,便都笑说山里的空气有催眠药的成分。正说笑时,赵一突然发现对面树林边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蹲在地上干些什么,于是提出疑问。钱二说管人家,玩咱们的去吧。孙三李四也都说是呀是呀管人家的什么事。

这一日他们爬了另外一座山。他们之所以去爬它,是因为昨天他们在看山景时一致认为这是众山中最美的一座,想当然进入其间会更有美景数不胜数。不料他们人人一身臭汗地抵达他们预期设计的地点时,却觉得眼前一切似同想象中的差了些距离。更兼赵一的鞋叫一块利石扎了个眼;钱二的皮夹克被树枝拉了条小口子,这是钱二托人从皮服厂以厂价买来的,就这还花了四百多人民币;而孙三的太阳镜在他从一块大石头上跳下来时摔折了腿;李四虽未受任何损失,可他最后一个爬上来时至少用了十分钟喘气,嘴里不断叹说武功全失武功全失。

这一天似乎不及头日来劲,但也还算玩了一通。在他们精疲力竭地到达他们所住的山头并已看见疗养所的白色屋顶时,钱二又发现了早上的那个老头蹲在树林的另一边搞些什么。他像早晨的赵一一样提出了问题。可众人实在是太累,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话,这包括早上对这老头儿多少有点兴趣的赵一。

孙三是在这一天里第一个起床的人。虽说争得了第一,可其实也已是十点之后了。要是在城里,坐在办公室至少也已喝下去三杯茶。他感慨着光阴似箭,便独自出了门。他一出来便见到了昨天赵一钱二都已提到过的那个老头。老头还是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孙三刚想走过去问一个明白,可老头恰恰这时起了身,并朝另一片树林走去,使孙三大大地产生一股自家被冷落的失望,也由此对老头陡生反感。正反感得有些思想深度时,钱二叫他,说是吃饭了,别让厨房里的人发多了牢骚,这几天他们为每天早上不能早点下班已憋了一肚子的火。孙三听得此说,方将适才对老头的反感暂时搁在了脑袋一边,集中了力量攻击厨房。孙三说是他们的官大还是所长的官大?也不看看我们是些什么人!孙三说完想起至少是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一个城里来的人就是用这样鄙视的语气说他。那时他十五岁,在乡政府食堂帮忙烧火。

昨天的疲劳使他们四个人全都没有在一夜间恢复过来,于是这一日他们都不想回去了。钱二第一个开始想家。他刚说一句要是在家里……便立即遭到另外三个的进攻。赵一说事先说好了的,不玩足一星期不回家。孙三说不是说城里的树叶都不绿吗?钱二说我不是想城市,是想我自己的家。李四便说上回你不是还说看见你老婆你就够了吗?钱二说可是看不见就不够了。他这一说,原本攻击他的三个人又都一下子失声笑了起来。然后他们找服务员借了一副牌,四个人打起了“拱猪牵羊”。这一拱一牵就是到半夜,除了吃饭上厕所,他们什么也没干。

李四是几个人中这天早上起得最早的一个。李四习惯早上长时间地蹲厕所,这毛病说来也是进城之后才学会的,因为城里人的厕所委实是比较舒服,不在里面蹲长点时间似乎不太合算,李四想他最初蹲城里的厕所时就是这么想的。而疗养所的厕所不仅仅是厕所,它是卫生间,这就意味着洁净白亮的瓷砖和可供坐着边看小说边排泄的马桶,意味着它的舒适度更高于城里的私家厕所。很自然地,李四的入厕时间又延长了好几分钟。待他出来时,其他三个都已不在了,李四便到窗口去张望他们的去向。他刚想点名道姓一一呼喊时,忽然间也看到了令赵一钱二孙三都感到奇怪的那个老头。同样地,他眼里的老头也采用的蹲式,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手上也间或地东捅一下西捅一下。李四想他这是在干什么呢?

吃罢早饭他们几个都一起回到房间,商量着下面的时间他们该往何处去。赵一说去东边的山,钱二说去西边的山,孙三说去南边的山,李四说去北边的山,一人一票,没法统一,每个人都叙述自己强有力的理由。赵一激动起来,挥着手臂,一派叱咤风云的样子,他走到窗口,突然他的手臂僵住了,声音也小下去许多。钱二也冲动起来,他吼着赵一说:说呀你说呀,怎么不说了呢?他说时也踱到了窗边,他怔了怔,他也如赵一般,手臂停止了挥动,声音也变了硬度。孙三李四也都走了过来。孙三说怎么了?李四说你们呆了?在他们见到在此前他们见过的这个老头时,他们也同赵一钱二一样地沉默了下来。

老头其实并没有什么新的花招。他只是还像他们前几天所见的那样,身体蹲得很低,脸部距地面很近,手里捏了根小棍或是镊子什么的,捅来捅去,这一次相距较近,赵一钱二孙三李四都能看见他的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赵一说:他到底在干什么?钱二说:这是个什么人?孙三说:未必是在做研究?李四说:是土族还是外来的?

仍然还是争论不休。李四到底读过大学,脑子运动得比他人快。他说:这样吧,我们来推测一下这老头到底是干什么的,谁猜对了,就去谁的山头。这个民主的提议得到大家一致的赞同,纷纷说书读得多的人就是同旁人不一样,既公平又有趣。于是决定给十分钟考虑时间,十分钟后由赵一开始起讲。

其实那十分钟考虑时间谁也没用。赵一去泡了杯茶。钱二去撒了泡尿。孙三去找他昨天被赵一拿去画猪的笔。李四则把他的扑克牌洗好装入了盒子里。然后时间就到了。

赵一说:我认为这老头是个土壤学家,他是在研究这儿的土质。他是一个做大学问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中有许多的迂阔,许多的傻劲。不用问,我们今天得上东山了。

钱二说:我看他更像是一个诗人。他住在这儿搞创作,偶尔出来转转,观察观察地上的小生物,恰恰每次都叫我们几个碰上了。赵一说他为什么只观察小生物呢?既然是诗人,他恐怕更多会是去观察树叶云彩太阳光线什么的,何苦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往地上看。

孙三说:不,我认为这个老头是一个神经病。这里的土壤有什么研究头?种田?石太多,开不出几分地;种果树?山太高,没几人愿往这里跑;办工厂?笑话一个。我想他是没什么目的的,他只是有毛病而已。

孙三的观点遭到一致的反对。钱二说如果你说他像个神经病这就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我的判断,因为所有的诗人都是神经质的。孙三说请记住:神经质并不等于神经病。钱二说那也只是一字之差。赵一说别争了,听听李四怎么讲。

李四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他说:我想他一定是一个侦探。他是在为一桩案子寻找蛛丝马迹。能这么锲而不舍地去发现他所能发现的一切,这证明这不会是一件小案子,至少会是命案,更有可能是一桩大命案。凶手说不定来过这里,也说不定现在也还待在这里。赵一钱二孙三一起吸了口冷气。李四继续说:他在这里的任务或是监视也或许是侦察。否则很难解释他的行为为什么这样的怪异。

孙三反对说:不!决不可能。因为愈是做侦探的就愈要使自己大众化,以不让自己的对手察觉。赵一钱二皆说:是呀是呀,电影电视里可不都是这样的?李四冷笑一声道:连你们都会这样想,凶手难道就不会?真正的大侦探是完全能掌握常人的心态的。他故意做出神秘状,他的对手一想电影电视里的侦探都不是这样弄得神秘兮兮的,料想此人肯定不是。这一来就真的上了他的圈套。赵一钱二孙三觉得李四的思路是对的,可他的判断却一定不对。所以都觉得有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时,李四却一脸傲慢地站起了身说:怎么样?服了吧,今日可是定了上北山?

回答是三人一致的吼叫:不——!李四说:怎么?不服?好吧,不服者可以亲自去问。只是我得提醒你们,真正的侦探也是不会轻易地暴露自己身份的。他即使十分地佩服我的分析,他也会编一个谎话来应付局面。最后的结果我料定不出这样。

赵一钱二孙三几个目瞪口呆,他们这回才真正体会到了读书人的厉害:问和不问李四都已经稳操胜券。

但是赵一还是决定去问个明白。李四表示他无兴趣前往,理由还是他先前所说的,对方不可能对他们说真话,既不能说真话,问之又有何用?孙三也表示他懒得动。孙三是因为那天叫了老头一声没被理会,对老头始终抱有反感。他想他犯不着再去跟那个神经病多搭腔。李四说你们两个去也一样,我和孙三俩在家玩玩“跑得快”。于是赵一钱二就身负重任地去找那老头儿了。

几乎到了吃中饭的时间,赵一钱二才回来。他们俩的气色不是太好。孙三李四皆说还是我的话说得对吧?

赵一说:你们俩和我们一样,都是放的一个响屁。孙三说怎么讲?钱二说:那老头才不是一般的人哩。你们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李四说: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侦探是一般的人。赵一说他要是个侦探砍我的头。李四说他要真是个侦探你的头就能让人砍吗?赌这些不能兑现的咒是最没有效果的。赵一张口结舌,一肚子的理由不知如何说出才能令李四信服。

钱二说,说了你们也许不信,老头是一个退休老干部。孙三说,多大官?赵一说这辈子你恐怕还没见过的那么大。孙三叱了一下,冷笑两声,以示不服。钱二便说了他的来头。孙三听得不由得咧开了嘴。他自然有些不信,可钱二的神情的确没有半点开心的意思。李四淡淡笑笑说:你们说他是如此之人,那么你们也说说他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呢?像他这样的大人物,在此荒山僻野之地,蹲在地上一蹲便是一天,是不是也太不合情理了?赵一钱二皆说是是,是不符合情理。赵一说,可你在听了他说他在这里干什么你会觉得他更不符合情理。李四说怎么讲?钱二说他以前是搞地下工作的,总是在敌人内部做瓦解工作,做惯了,喜欢看别人争斗。后来的日子里,逢他做小官时,他上面的大官便总是不和,再后来,他自己做了大官,他手下的小官们则总是不和。他说:待在一边冷眼看别人在他的调度下相互斗得头破血流,其中之乐趣真是难以言说。李四听得入迷,连连称道有趣有趣。又追问着以下的。赵一说他来这儿,是回乡玩玩。没有人相互争斗的日子顶寂寞无聊,所以他决定逗逗蚂蚁。他的工具是一瓶蜜。他把蚂蚁之间的战争挑了起来,他说他很快就弄清楚了怎样可以使蚂蚁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生战斗。虽然这乐趣比看人和人之间相斗要少一点,但真正地投入进去看也依然是其乐无穷。孙三听此一说,顿时有目瞪口呆之感,嘴上反复道:世上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不,不,这也只能划入神经病的范畴。李四则拊掌顿足地叫:真奇人也,真奇人也。太有性格了,太有性格了。深刻深刻。叫得孙三只觉得神经病不是老头儿而是李四。

于是推测又深入到了另一阶段。即老头儿是纯属一解寂寞呢还是习惯行为?是从中取乐呢还是非此不可?赵一钱二孙三李四又是各自持一种答案。以李四的意见,得用几天时间去同老头好好地谈谈,探索探索人世间的苦甜酸辣。但他的动议遭到了赵一钱二孙三三人的反对。因为,他们已用去了整一天的时间来讨论老头儿的问题,结果弄得无论是东山还是西山,无论是南山还是北山,他们都没有去成,下山回城的时间就到了。

疗养所的所长是他们四人一致认为的世上最好的人。他派了辆专车送他们下山,然后送给了他们每人一袋上好的香菇和木耳,外带一块硬度很高的桦木菜板。所长说:把这东西拿回去,你们的老婆肯定个个高兴。赵一钱二孙三李四一想:可不是?

这趟春天的旅行用李四文绉绉语言来形容是:充满浪漫,富有情调,尤其老头的出现,使之更加意味深长。究竟有怎样的浪漫有怎样的情调以及有怎样的深长意味,赵一钱二孙三都没有琢磨透。他们各各推测了许久也没推测出来。并且带回去的东西也没怎么讨到老婆的多少好,反之老婆们却认为山里既然有那么多的木料,怎么不想法子弄一两方回来,家具都该换下一轮的了。老婆们的欲望有多大,赵一钱二孙三几个也推测了许久也未推测出来。只有李四,每次见到他们,都一次又一次地推测老头的目的和意义,又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自己的推测,以至于赵一钱二孙三都私下里推测李四到底是走火入魔还是故意在他们面前显示自己读了书的不同。这个推测也没有结果。

后来不知怎么,他们的小聚慢慢地稀了,又慢慢地没有了。但他们的推测却是愈来愈多。他们总是推测:城市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城市到底是让人得到了解放呢还是让人更加压抑?答案有许多,只是他们几个都没有找到最为合适的一种。

原载:《方方文集·凶案》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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