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很沉,黑黝黝的。四周很静,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和偶尔大腿与云梯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带着紧张和不安,仿佛给这个静夜敲出几声音符。四周的民房,灯都已灭。即使不灭,家家的窗户也都用黑布遮着,以防亮光引来炮弹的袭击。

梁克斯依然一点惧怕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怕。他觉得多少应该有点怕的,他毕竟从未上过战场。但居然,他没有。他只有激动和亢奋,没有害怕。他比身经百战的莫正奇仿佛更加镇定。就好像他不是去打一场恶仗,而是去参加一场演出,并且演的还不是悲剧。

梁克斯想,这就是我。我就是有这样一份胆量。这胆量来自我的理想。我愿意为我的理想毁灭我的肉身,燃烧我的灵魂。所以我不害怕。我梁克斯从来就是与他人不同的。

但走在他前面的莫正奇却心情沉重。身后跟着的这个天真的表弟令他比哪一次战斗都要紧张。他自己已然身经百战,并非他能置生死于度外,而是他熟知战场声色,自然练就死里逃生的本领。但这个两天前突然冒出来的表弟,却完全懵然无知。因为没有跟死神有过交手,所以根本没有畏惧之心。他一派天真地要上战场。以为激情便能阻挡子弹。这样的人,多半一伸头,子弹就对准了他。这样的场景万一出现,他该怎么办?想到这个,莫正奇便心如刀绞。

梁克斯依然兴奋着,他突然加快步子,贴近了莫正奇,低声说,正哥,像这样的深夜行军,你是不是有过好多次?莫正奇严肃着说,不要多嘴。

这是个几无星斗的暗夜。莫正奇深深后悔不该跟表弟吹嘘广州的革命热潮,更不该讲述他们的北伐是何等伟大。正是他的这样一封信,把表弟小四,也就是现在的梁克斯召唤到了这里。他原本的革命热情因这封信而变成革命烈火,以致于不辞辛苦长途奔去广州,又从广州一路追赶到武昌城下。当莫正奇坐在宝通寺野战医院的木凳上换药,心里正记挂着这个表弟究竟去了哪里时,郭湘梅却把他带到了眼前。兄弟相见自是一通狂欢,他庆幸表弟小四安然无恙地找到了他,他提着的心也随之落了下来。然而,只几分钟后,他的心突然却不得提得更高。

梁克斯坚决要求加入独立团。

莫正奇断然拒绝。劝他留在政治部就是最好的选择。但梁克斯却再三再四地表达他决意参战的想法。莫正奇依然态度坚决地反对。他们现在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战场,而是一场比一场更为严峻的恶仗。万一这个一脸稚气的表弟出了事,他又怎样向舅舅交待?梁克斯自是不依,反复纠缠着他,死活要见团长叶挺,说是已经得到上级长官的同意。

莫正奇无奈,只得带了他去到三皇殿指挥部。叶挺说,你打过仗没有?梁克斯说,还没有。但马上就会打。叶挺说,会用枪吗?梁克斯说,今天就可以学会。叶挺说,你没打过仗,枪也不会,却想上战场,你难道不怕死?梁克斯说,不怕。叶挺说,为什么?梁克斯说,当年谭嗣同为变法,愿以一己之死唤起后人的觉醒,我也愿以一己之死,唤醒后人的革命。谭嗣同有诗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叶挺望着侃侃而谈的梁克斯,沉吟片刻方说,嗯,说得好。梁克斯得到鼓励,仿佛自信了许多,又说,谭嗣同的同学好友唐才常,就是在这武昌城被杀的头。死前他说,慷慨临刑真快事,英雄结局总如斯。这两位英雄都是我的榜样。我愿效仿他们,以我的死换取未来的民众好好地活。叶挺说,你讲得非常好,让我很感动。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的人上战场不准在心里放着死这个字。他必须想着让对方死,而让自己活下来。所以,我同意你加入独立团,但我不能让你上前线,你当我们的宣传员吧。

莫正奇大松一口气,梁克斯却沮丧万分,他想分辨,叶挺却没等他开口,便说,我还要给你一句忠告,太会说的人,一般都不会打。上了战场,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专门找你这样的脑袋钻。莫正奇,你给我看好他。叶挺说罢,扬长而去。

梁克斯果然没有进敢死队。营长曹渊在组织他的奋勇队时,面对梁克斯的再三请战,他只说了一句,团长不让你去冒死,我能让你去?然而,被挑进曹渊奋勇队的一个战士二强子,却在出发前夕腹泻不止,列队时,他已经虚弱得站不起身来。一直寻找机会的梁克斯便冒着他的名,压低帽沿顶替了上来。待莫正奇发现报告给曹渊时,队伍已经开到了南湖。曹渊说,你既然这么怕他死,写信拉他来做什么?唱戏?一句话噎得莫正奇回不了嘴。他相当无奈。

凌晨三点,攻城总司令李宗仁下达进攻号令。位于洪山的大炮忽地发出惊天轰鸣。炮弹朝着宾阳门、忠孝门、武胜门、蛇山一并轰去。瞬间天上地下,雷鸣电闪,武昌城内亦立即如炸了锅一般,呼号和喊叫,腾空而起,混乱的音响久久地悬在城内的上空。

在炮火的掩护下,曹渊率领着奋勇队快速行进,他们十人一架云梯,涉过护城河,直逼武昌城下。身后的拥进队和预备队亦向城楼发射出强力射击,以让奋勇队得以顺利爬城。

云梯依然不够长,城楼上的敌军防守依然严密。除去子弹,从天而降的还有燃烧的火球。竹子断裂的声音和士兵从云梯上掉下的惨叫不时交替作响,阵阵压迫人心。曹渊嘶喊着,继续!继续!不能停止。落下一批,又冲上一批,再落下,再上冲。掉在城下的尸体,很快叠摞起来。后面的人几乎是踩踏着战友的身子冲锋。而随后的云梯,几乎就是架在叠摞的尸体之上。

奋战的莫正奇已经顾不了他的表弟梁克斯了,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因有尸体垫底,四架绑得较长的云梯已经伸到了城楼边缘。再不登城,徜若天亮,一切便都来不及了。所有的牺牲也都没了价值。莫正奇吼了一声,跟我上。只要不死,就登上去。他说罢,几个跨步,跳上梯子。他快速地攀爬着,很快便到城楼的边缘。上面敌人的面孔业已清晰可见。一个家伙鼻上的痦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莫正奇再一次发出暴吼,奋力一攀,纵身一跃,便跳了上去。

城楼上顿时响出一派惊呼大喊,莫正奇瞬间即置身在混战之中。紧随他的身后,又有几个战士怒吼着跃上城头。

敌军慌了。他们跟北伐军有过交战,深知对手的肉搏能力。心惊中不由纷然后退。突间一个人厉声高叫:退后者斩!大刀队上!一个都不能留,全部砍死!烧掉梯子。

立即,莫正奇的身后,云梯的垮塌和断裂更剧。守在城楼东北角的大刀队奔了过来,连一秒钟对峙的过程都没有,径直朝着登城的莫正奇几人,挥刀而上。后面的登城部队,跟不上来,莫正奇几个人顿时成了孤军。子弹和大刀一起对准了他们。只几分钟,他们或被砍死,甩下城楼,或直接从城楼上坠落下去。他们没有进路,而退路却只有城下。

莫正奇肩被砍伤。在几把大刀同时要落在他头上时,他选择了跳楼。

在空间下坠时的莫正奇,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然而,他却没完。城墙下的尸体已经堆了几层,他落在了上面——他适才死去的弟兄用自己的肉身救了他。他浑身是血,除去肩头,他并不知道自己何处还有受伤。军情紧迫,他已然忘却疼痛。

爬城仍在继续,后续的云梯依然不管不顾地往城墙上靠。天却已然熹微。莫正奇直起身子,寻找他的士兵。他突然发现所剩者竟寥寥无几。莫正奇心下愕然。便是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在空中,和人一起下坠着:正哥,救我!莫正奇心里顿时“咚”了一下。表弟梁克斯的面孔占据了他的心。他挣扎着爬起来,大声道,小四,你在哪?在哪里?

那声音正在他的附近,有些微弱有些漂浮:我在这里。我的腿可能断了。两条腿都断了。莫正奇循声快速爬了过去。四周的子弹和炮弹仍然在空间飞着。莫正奇看到跌倒在地的梁克斯。他满脸痛楚,仿佛动弹不得。

莫正奇连滚带爬地摸到梁克斯跟前,安慰他说,太好了。你活着就好。有伤可以治,腿断了也可以治。多少腿断了都能治。说话间,他绕到梁克斯的身后,将他拖到墙跟下。莫正奇说,这里是死角,比较安全。你不要动。等我们打完这仗,我就来救你。如果你能爬,就试着慢慢爬到城楼的门洞去。那里面最可靠。要保存体力,我一定会来救你。你千万不要怕。梁克斯说,正哥,我不怕。你也要小心。我会等你。莫正奇说,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来的。

城楼的攻势越来越弱,士兵们也越来越少。不时还有人从云梯上往下掉着。城墙下的尸体堆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莫正奇拨弄着这些尸体,高叫道,周森!李东林!李积善!唐来桥!无人应答。他又叫道,李胜标!符八!曾祥凤!谭云生!依然无人应答。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他们都死了……

莫正奇浑身一凛,问道,你是哪个?声音回答说,我是刘正保,二排的刘正保。莫正奇说,你怎么样?声音说,腰断了。动不了。莫正奇说,躺着别动,保护好自己,我会救你的。隔着几个尸体,另一个声音传来,连长,我也动不了了。我是张德胜。莫正奇说,你们躺好别动,我找救护队来救你们。必须给我活着。刘正保,你看看还有哪些伤员,让他们保护好自己。等待救援。刘正保说,是。赵虎子,李三福好像还活着。

天上的白光越来越多,莫正奇觉得不对劲了。再这样打下去,他们全体拼死,也不可能越城楼一步。便这时,他听到曹渊的喊声,撤,先撤到小高地。

莫正奇迅速地朝小高地奔去。曹渊一身一脸血迹。莫正奇吓了一跳,说营长,你受伤了?曹渊说,没有,是贺昌华和黄振湘的血。他们死在我眼皮下。莫正奇说,天都大亮了,我们只剩十几人,而且太暴露,怎么办?曹渊说,之前发过誓,不攻下城楼不回还。现在上面没命令,死也要死在这里。莫正奇说,死也是白死呀,还有这么多兄弟。曹渊说,这样,我马上写份紧急报告,你送去给叶团长,听他怎么说。我在这里再坚持一阵。莫正奇说,是!

曹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纸笔,快速写道:“天已露晓,进城无望,我营仅剩下十余人,但革命军人有进无退。如何处理,请指示!曹渊。”

最后一字的最后一笔刚刚落下,突然城楼上枪弹如雨,一起喷到了小高地。几粒子弹击中曹渊的脑袋,曹渊当即倒下。纸落在地上,而笔却一直滚到了坡底。

同时倒下的还有莫正奇,子弹打掉了他的一只耳朵。他原本站在曹渊低处,倒下的曹渊便压在了他的身上。莫正奇费劲地爬出来,当看到曹渊的脑袋,惊吓得叫了起来,营长!营长!曹渊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他断续说道,我说过的。不死…在武昌城下,就…活在武昌…城里。你快……送叶团……长……叫增援…救人…你要把我的人……带回去,还有…伤兵…,带…带…带回…。话没说完,便断了气。

莫正奇心痛如裂,但他却没有时间停留。他捡起地上的纸条,顾不得身上的伤疼,拼着命往指挥部奔跑。

这段路并不远,但莫正奇却觉得似乎跑了他一辈子。他的前面始终有一个人。也在奔跑。这个人就是他敬仰而熟悉的曹渊。他自当军人始,就一直跟着曹渊。现在他磕磕碰碰跑着,却一直跟不上他的脚步。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前面的身影转了身,迎面向他而来的是团长叶挺。他想叫而没有叫出来,人便一头栽倒在地。

莫正奇醒来时,已是下午。他觉得浑身疼,睁开眼睛时,却发现是在医院。一张焦急的脸庞浮在他眼前。这曾经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他所有的温暖和甜蜜都与这张脸相关。他呻吟了一声,说阿梅。

郭湘梅惊喜道,你醒了?谢天谢地,你醒过来了。

莫正奇想起那张纸条,他挣扎起来,说叶团长呢?我要见叶团长。郭湘梅忙按下他,说你好好躺着。是叶团长派人把你送来的。莫正奇说,我的人呢?郭湘梅说,都撤下了。攻城失败了。

莫正奇一下子记起了所有的事。记起了浑身泥血,脑袋中弹的曹渊,记起了双腿折断,藏身城墙下的梁克斯,还记起了他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城楼下或死或伤的士兵。那个微弱的声音也浮在了耳边,腰断了,动不了。莫正奇再次坐起来,说曹营长呢?郭湘梅没说话。莫正奇又说,那些伤员都救出来没有?那都是我的人。还有、还有小四。小四回来没?郭湘梅犹豫半天才说,子弹太密,救护队过不去。伤员没出来,小四也没有消息。

莫正奇的脑袋仿佛被轰了一下,他又晕了过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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