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武昌城最吃紧的地方是宾阳门。马维甫奉刘玉春司令之命,督察于此。

城外的北伐军已历历在目。马维甫居高临下,远远可见北伐军的穿梭忙碌。闭城的第一天,虽然交火,但显见对方只是试水,更凶险的战事当在后面。

长春观驻扎的是叶挺独立团。汀泗桥一役,马维甫差不多是从他们的手掌心脱逃而出。现在,捕抓他的手掌再一次伸到他的面前。隔着城墙,隔着护城河,那掌心喷射出的劲气直逼马维甫脊梁骨。马维甫心里很虚,骨子里的恐惧便趁虚而入。这一役,马维甫想,我多半是逃不脱了。

城楼上的北洋军情绪十分低落,汀泗桥贺胜桥两个败仗,已然大伤元气。马维甫想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却说不出口。城楼上的气氛像夏末的天气一样,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沉闷。黄昏的灰暗将这沉闷扩大得更深更远。

夜色终于落下了。这是闭城的第一个夜晚。城头荧然几灯,在风中忽明忽暗地闪。城下黑黝黝的,不见地面。洪山恍若一块黑布,贴在天地之间,时见火光在布上跳跃。山上的宝塔被夜色吃了进去,倒是长春观的轮廓,借着宾阳门的灯光,还隐约可见。对于自然,这是和平常没有两样的夜晚,对于武昌城,这夜晚却深伏危机。

马维甫凝视片刻,交待值守的士官说,让弟兄们盯紧一点,眼皮都不要眨一下。否则先死的是你们自己。马维甫说完,准备下城楼。一个士兵低声道,长官,南军过来这么多人,如果他们架梯强攻,我们守得住吗?马维甫想也没想,转身即答,为什么守不住?武昌城是千年古城,拔地三丈,城高墙厚。不是一个小寨子,搬条梯子就上得去!再说,我们居高临下,枪支弹药,火把石头,无不齐备,他们强攻未必就能攻下?那个士兵想了想,说那也是。

走下城楼,马维甫却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他们不会只有强攻这一个手段。

激烈的枪声在夜晚十点多钟响起。那时的马维甫正在强制自己休息。他拿着一本辛弃疾的词躺在床上阅读,他一直喜欢老辛的英雄豪气。他之从军便与他喜欢老辛密切相关。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对这样的场景充满向往。可是现在,自他败退武昌,自他亲眼见朝夕相处的朋友战死,他的这种向往就彻底破碎。既未替君王了却天下事,又未为自己赢得身后名。虽然尚无白发,但心却百般地可怜了。

夹杂在枪声中的还有冲锋号。马维甫几乎合上的眼睛,一下子打开。他跳下床,未加半点思考,直奔城楼。城楼上忙乱成一片,几个士兵奔跑着点灯。马维甫说,把城墙外半腰的灯全部点燃。

当灯火大亮时,城墙内外,一派通明。已经冲过护城河正往城墙上架云梯的北伐军全部暴露在灯光之下。于是,城楼上的机关枪和手榴弹一起爆响。

马维甫俯身观察了一下,就算北伐军的人一直站到云梯的顶端,也距墙头尚有两米多远,他松了一口气。

进攻和防守的射击都很猛烈。城楼上指挥反击的贺团长突然大笑出声。马维甫看了他一眼,他似乎猜出马维甫的疑问,笑着说,城墙高得好啊!你看看,他们开枪掩护自己人攻城,但打过来的子枪上不了城墙,都落在他们自己人头上。马维甫细一看,果然。

蛇山抱冰堂有四门大炮。炮弹加入反击时,已占胜风的城楼守兵兴奋起来。贺团长对着蛇山方向大叫,瞄准点打。过了护城河的一个也不要放走!但是炮兵们似乎没有睡醒,所有炮弹都飞到远处黑暗旷野里,对攻城敌人不具半点威摄力,仿佛是礼炮,有轰天的响声,却无杀伤能力。城楼上爆出骂声,吃干饭的!你们瞎眼啦!骂亦无用。炮弹依然神气地飞到远处。攻城失败的北伐军拖拉着伤员,遗下一些尸体撤回护城河外。

战斗草草结束。城楼上的士兵突然发现自己业已打了胜仗,而且这胜仗打得并无难度。兴奋之情,难以控制。蹩了几天的压抑,此刻突然释放。城楼上欢声雷动,一时响遏云天。

胜仗让守城士兵信心大增。他们甚至觉得前两次失败只是偶然,是他们轻敌的结果。现在,只要他们重视对手,全力以赴,打败北伐军又有何难?这天的下午,守城部队组成一支混成支队,从保安门杀了出去。冲杀出去的队伍士气旺盛,欲将包围武昌城的北伐军撕开一个裂口。马维甫闻讯急上城楼。他知道,这一去必是凶多吉少。

激烈的枪声在保安门附近连天响起。消息很快传了过来。出城军队几乎一出门即遭北伐军迎头痛击。几个回合,便大败而归。司令部的命令随即下达:军队以坚守为主,绝不准出城作战。

马维甫站在宾阳门,高声对士兵强调这条。马维甫说,不要以为守城容易。硬仗还远没开打。对方北伐,一路势如破竹杀到武昌,没有强大的实力,又如何能做到这点?我们能把这城守住就算不错。

洪山那边此一刻静谧得惨然,这惨然的静中,无限的杀机正在汇聚。马维甫无端地打了个寒战。

更为强大的攻城行动开始,时间依然是夜晚。

北伐军位于洪山的大炮首先发难。霎那间,火光冲天。炮声和光闪惊醒全城每一个人。中和门、宾阳门同时处于炮火之下。片刻,城内的大炮亦进行反击。双方的炮击将武昌城炸得有如白昼。

马维甫直奔东北角。宾阳门的这一片城墙,因城外小丘陵而显得低下去许多。攻城的北伐军果然依仗小丘陵,将此处作为他们的突破口。双方都有自己的制高点,来往的火力交炽一起,激烈浓密,惊悚天地。

夜半时分,守兵突然发现攻城的敢死队居然顶着漫天炮火越过护城河,直扑城墙根下,四、五架云梯已然架上城墙。马维甫和贺团长两人分头嘶叫,把所有的灯都点起来!

宾阳门瞬间灯火全燃。为了加强亮度,守城士兵将棉絮沾着桐油,权当照明弹,向城处投掷。攻城的北伐军几乎完全不怕死,一个倒下,另一个补上。他们手持短枪,杀声如雷,命也不顾地朝城墙上攀爬。

守城的主力,亦全都上了城楼。在明亮的照明弹下,以密集的手榴弹和大刀将城墙封锁得严严实实,用几倍的人力和火力对付进攻者。几乎就快冲上城墙的攻城敢死队终于架不住这防守的猛烈,败退而下。

晨光熹微时,枪声渐稀。疲惫的守兵将伤员陆续地的抬下城楼,送往城里医院。马维甫站在城墙的豁口,朝适才激战的高地眺望。那小小的坡地上,尸体遍地。太阳从洪山的树梢尖升了出来,以它照耀草地和池塘的明媚,照耀着那些消失的生命。马维甫突有一种百感交集撞击于胸。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想起一句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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