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转世思虑

住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印度达兰萨拉的达赖喇嘛,不可能知道中国的当权者正准备吃完最后的盛宴就弃船,而是像世界多数人一样被中国营造的盛世迷惑,以为中共政权会地久天长,否则他不必此刻焦虑自己的转世,可以等到中国真被当权者弃船时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他多年前就开始考虑自己的转世问题,却一直没有进展,因为总是先卡在前提上——到底要不要转世?这个前提不解决,其他的考虑都没有意义。达赖喇嘛现在觉得不能再拖了,尽管迄今的年度体检都没发现大问题,人到这年龄时却不能不考虑后事。医生暗示了身体健康的老人猝死的可能性大。那对一般的老人是福报,对达赖喇嘛却不一样。如果没有事先做好安排,一旦达赖喇嘛猝死,会对西藏构成严重的冲击,他也会被认为失职。

达赖喇嘛吃早餐时把碗中剩的糌粑捏成两小团,对着佛像祈祷后闭眼摇碗,糌粑团沿着碗边转起来。睁眼时,两个糌粑团都落在盘腿之间的袈裟下摆上。虽然他并未在糌粑团内放入写着是和否的纸条,做这动作不是真的要占卜,只是在遇到难决大事时希望得到神谕的习惯。然而两个糌粑团同时跳出,可理解为即使神谕也还在未定之间。

终止转世的确是他一直考虑的选项。他想让藏人摆脱一切靠达赖喇嘛的传统,曾把希望寄托给民主。他主动终止延续了四个世纪由达赖喇嘛担任西藏政教领袖的制度,几乎是强行交出了自己的权力,迫使流亡藏人进行民主选举,由当选的藏人行政中央司政掌握实权。如果证明藏人能以民主方式实现自立,担负起未来命运,达赖喇嘛不再转世的选项就可以提上日程。然而至今经过了三轮司政竞选,照理说该成熟了,却随时间暴露出种种问题,给他的信心和期待画上问号。

侍者通报已到了去机场的时间,司政前来送行。达赖喇嘛在侍者搀扶下起身。长年盘腿打坐造成腿脚不便,这几年更是没人搀扶站起都费力。他曾满世界奔波,长年在旅途,现在则是出门日少,体力和精力都不够了。如果不是为了一个特殊安排,这次他也不会出席新德里的世界非暴力主义论坛。类似的场合他参加过无数,该说的都说了,说也是重复。不知道这次的特殊安排会不会带来一些新意?

司政曲扎平时被人形容为「鼻子朝天」,带着西方名校博士的高傲,不过他在达赖喇嘛面前总是遵循藏人习俗,弯腰低眉姿态谦卑。这次他显得有些萎靡,没有赢得三月份举行的下届司政大选,他要在这个月底将职权交给当选的新司政,因此不能像以往那样跟随达赖喇嘛出行,须留在达兰萨拉准备交接。

这次大选结果不是简单的司政换人,不仅曲扎受挫,也让达赖喇嘛看到他的「中间道路」被西藏流亡社会离弃。达赖喇嘛虽表示退休后不再问政,但他近乎神的宗教地位使他始终拥有一言九鼎的权威。别的事他不管,只是一直牢牢抓住中间道路不得逾越。本以为忠实执行中间道路的曲扎这次还会胜选,竞选开始不久就发现并非如想象的那样。奉行西藏独立的青年大会领袖改变了策略,不再口头上坚持西藏独立,改成了主张民族自决——由全体流亡藏人对要独立还是奉行中间道路进行投票,藏青会将服从投票的结果。说是自决,他们心里却坚信,只要让流亡藏人自由选择,结果一定是要西藏独立而非中间道路。流亡藏人对中间道路多年毫无进展的失望,有了这种无需直接违背达赖喇嘛的方式,迅速汇集成难以阻挡的大势,让总是鹦鹉学舌跟着达赖喇嘛说中间道路的曲扎在司政选举中落败。

在看出藏青会领袖的势头有可能压过自己之时,曲扎曾想让达赖喇嘛公开表态支持他连任司政,那至少对西藏流亡社会的数千格鲁派僧人是不可违的上师之命,确保他们的选票投给曲扎。达赖喇嘛办公室分析后不建议这样做。理论上达赖喇嘛以普通选民身份表态支持谁无可厚非,但是就算格鲁派僧人都服从也未必能保证曲扎获胜,万一还是落选会使达赖喇嘛的声誉受损,传到境内尤其不好。败选后,曲扎又建议达赖喇嘛宣布选举作废,重新恢复政教领袖的地位,再委任曲扎继续执政,否则中间道路就会被颠覆,与中国协商解决西藏问题的大门也会关闭,无论对西藏的未来,还是对达赖喇嘛一生的目标都是灾难性后果。

达赖喇嘛知道自己能做到这一点,西藏流亡社会中反对他退出政治领导的声音一直存在,对实行民主后的乱象也多有不满。然而若是这样做了,他与号称退休却连废了两任中共总书记的邓小平又有什么两样?大昭于天下的将是没有民主,仍然是垂帘听政的专制,自己以往的所说所做都是假的,也都是错的。他不能那样做。

当初该不该实行代议民主?达赖喇嘛近年常想这个问题。流亡后他受到的支持大都来自西方社会,使他对西方感到亲近,欣赏并追随西方民主理念。本以为民主是普世的,但西藏情况不同,他的人民绝大多数在中共控制下,无法参与。当民主只能由十几万流亡在西藏境外的藏人实行,便可能出现异类结果。推行中间道路符合境内六百万藏人的利益,却与流亡藏人缺乏切身的利益关系。而当赢得权力只需要得到流亡藏人的多数时,挑战的竞选者一定要提出新的路线。中间道路迟迟得不到进展,西藏独立显然更能唤起流亡藏人的感情,即使独立无法取得进展,至少比中间道路体现尊严,多争一口气!

这次司政选举,独派稍微改变策略就绕过了流亡社会碍于达赖喇嘛情面的防线,不但拿下了司政,在议会也拿到多数。达赖喇嘛将失去对司政和议会的影响,对他的尊崇以后主要体现为礼仪。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民主的确让藏人不再依靠达赖喇嘛了,却没有得到能令人放心的未来。达赖喇嘛现在已不那么自信,就算西藏境内实行这种民主,会不会也是独派压过中间道路?毕竟多数人在战争和牺牲没降临到自己头上时更愿意听豪言壮语,而政客竞选最擅长的就是豪言壮语。达赖喇嘛感觉自己的掌控正在消弭于无形。

从达兰萨拉飞往新德里的途中,秘书长向达赖喇嘛通报日程安排是下了飞机直接坐车到会场,向大会发表十五分钟的演说,是这次的主要安排……,达赖喇嘛询问他请的客人到了没有。秘书长告知凌晨时已从北京飞抵英迪拉·甘地机场,被安排在机场旁的酒店休息,将随达赖喇嘛一块去会场。

达赖喇嘛闭上眼睛,秘书长会意地停止通报。并无睡意,只是希望在云端安静一下。近来越来越多地回顾一生,这个年龄接近做总结了。他的一生有两个指向,面向世界的部分很成功;面向西藏的部分,他的两个根本战略——中间道路停步不前,流亡社会的民主化则让独派上了台,所以没有给现世藏人解决问题,也没有给后世藏人留下可靠的基础。正是这一点让他不安。毕竟他的根基在西藏,如果他对西藏做的失败了,他在世界上的成功也是沙上高楼。何况原本是为雪域藏人而生的达赖喇嘛世系并不适合今天的全球化时代,很容易变得不合时宜甚至可笑。自己的成功有太多不可复制的因素,如果后世达赖喇嘛无法应对这个复杂凶险布满诱惑陷阱的世界,他今日在世界的成功也会一块消失。毕竟哪一世达赖喇嘛都是同一个,后世的失败也就等于他的一事无成。这也促使他考虑终止转世。

当达赖喇嘛在机场的迎接人群中见到欧阳中华时,觉得与事先看照片感觉太不一样,照片高傲,真人更显得成熟稳重,谦恭地手持哈达,远远合掌鞠躬。达赖喇嘛把欧阳中华献的哈达挂回他的脖子,顺势双手抱住欧阳中华的脸,用自己额头贴在欧阳中华额上,足有十秒钟。能被达赖喇嘛行这种碰头礼在藏人看是莫大的加持,几句英语寒暄后,达赖喇嘛拉着欧阳中华的手乘自己的车驶往会场。

达赖喇嘛是从关于则巴乡的报告注意到欧阳中华的。一位安全部派进藏区的情报员几天前回来,汇报重点不是派他去了解的自焚情况,而是把则巴乡和丹增放在了首位。情报员一反几个月前送回的情报还是把丹增当负面典型,赞扬则巴乡完美地证明了中间道路的成功。安全部的情报按程序只需报行政中央,但事关中间道路的正面消息,安全部长知道达赖喇嘛一定愿意听闻。果然达赖喇嘛立刻召见那位情报员。听汇报的过程中,安全部长看到达赖喇嘛终得欣慰的表情,感动得差点落泪。

情报员即是在拉松村推动自焚的那个云游僧人。他的任务本来只是去了解自焚情况,却在感受到境内藏人的悲愤又看不到出路时,自行把扩大自焚规模当作了突破口,去主动推动。现在他一想起就在心里感谢丹增阻止了尼玛自焚,否则他会为此终生不安。他有这种转变是因为看到了丹增推行的层议制更有实际效果,却无须自焚那种惨烈。情报员一口气给达赖喇嘛讲了三个小时,从汉唐公司开矿到拉松村组织拦截,到丹增被抓和释放,最后到则巴乡实现自治。安全部长几次请达赖喇嘛休息,达赖喇嘛都让继续往下讲,且不断提问,兴致颇高地观看情报员带回的视频。情报员上个月听到丹增结婚的消息,本当成是丹增堕落的证明,赶到则巴乡了解情况后,却对丹增心生敬佩,便在则巴乡住下做了认真观察后,再翻越雪山回到达兰萨拉,就是想把所见所闻讲给达赖喇嘛。

后面两天,达赖喇嘛推掉其他事务,让那位情报员结合则巴乡的实际,给他讲解层议制和具体的运作细节。随着对层议制的了解,达赖喇嘛发现他对西藏的两个基本战略——中间道路和民主,都在则巴乡找到了立足点。则巴乡实现了自治,用的方式是民主,虽然层议制和他熟悉的代议制不一样,但只是操作方法不同,理念是一致的。最有价值的是它在西藏境内的六百万藏人中自发生长出来。他为流亡西藏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境内西藏。则巴乡让他看到了希望,那里的人民没有靠他,自己走出了道路,并且在专制高压的环境中坚持下来,说明人民可以自己掌握命运。如果境内西藏的人民都能这样做,自己的死亡或达赖喇嘛世系终止就都不再是问题,几个难题同时被层议制解决,让他原本的失败感一扫而空,怎能让他不激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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