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在德里

凯伦没料到自己会成为欧阳中华的情人。她总是避免把工作关系变成男女关系。即使有想法,也该在工作关系解除后再发展。或许是因为在印度?平时的清晰理性在这个混沌丰富混杂的国度不合时宜?也是因为她对一生都笼罩在理性下感到厌倦?既然换了个世界,终于可以放开,糊涂一点,随意一点,乱七八糟一点吧!

销毁D-2后凯伦便辞职了。半辈子生命就这样不留痕迹地过去,那些苦读、考试、课题、昼思夜想、废寝忘食都成了梦境,一刀两断。后面的人生该怎么过?她连轴转地大睡几天,梦到了印度,她和湿婆在热带阔叶丛中起舞,醒来就买了机票飞到印度。开始是自己一个人东游西转,直到有一天在青年旅社的信息牌上看到世界非暴力主义论坛招义工的广告。

她报了名,一是因为正好要去德里,论坛包义工食宿;二是知道达赖喇嘛要参加,有兴趣看看这位全球明星。终于等到达赖喇嘛的演讲时,那天来者爆满,大都是如凯伦一样对达赖喇嘛感到好奇者。达赖喇嘛出现的场面和充斥网络的视频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只讲了两分钟,除了几句人们熟悉的亲切幽默,话题一转,说自己讲了一辈子非暴力,把下辈子的话都讲了,而人的思想有定式,不可能总有新意,这次他不想再重复老生常谈,论坛也不该停留在抽象观念上,因此他要把自己的时间让给一个提出了新观念并且进行了实践的中国人。

全场哗然,有失望又产生兴趣,什么人和什么样的思想能让达赖喇嘛以这种方式引荐给世界?欧阳中华上台时有些拘谨,达赖喇嘛上前牵着他的手,亲自领他到讲桌前。欧阳中华的演讲把消费主义指为对地球、自然和生态的暴力,剧烈变化的生态气候又将暴力反施给人类,人类之间则会为争夺资源发生暴力冲突,因此反对消费主义应被视为最重要的非暴力主义,与消费主义的不合作应该是最重要的不合作运动。这不能仅停留于道德呼吁,必须拿出制度性方法。针对具体政治诉求的不合作是一种个人勇气,针对消费主义的不合作却不能是一时勇气,而是贯穿人生和人类整体的生活方式,仅凭个人是不能坚持的。当今世界的政治体制让个人处于无法共谋的囚徒困境。个人消费的自我约束只是少了自己享受,却让放纵消费的人有了更多的消费可能,照样危害世界,也危害进行了自我约束的人,使得人只好选择随波逐流,这样的个人理性合成为人类的集体非理性。因此要解决消费主义问题,首先得改变这种囚徒困境。

欧阳中华概括地介绍了层议制,大会允许的演讲时间只来得及描绘一个极简略的轮廓。他打趣说达赖喇嘛让给他的发言时间是有加持的,但对讲清一个新制度也实在太少。如果有人想进一步了解,他愿意在后面的论坛活动中继续就此交流。他的演讲得到了掌声,其中主要的成分不是赞同,只是感到有新意。对于声称要改变整个社会制度的演讲,得到这样的反应已算不错。

多年寂寞耕耘的欧阳中华似是时来运转,不过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厚积薄发。要跨过僵化的中国学术界,得到国际学术界接纳,他必须抓住这次时机。唯一障碍是语言,欧阳中华的英语只可一般交流,这次大会演讲能对付下来,全赖以前有过类似演讲,基本背下了事先译好的稿子。好在大会没有提问环节,否则他过不了关。当欧阳中华得知论坛组委会专门给他开了一个分会场时,对这么难得的机会,第一反应却是发愁。来给他送通知的义工正是凯伦,先按工作规则用英语走完程序,凯伦便用中文表示对欧阳中华的大会演讲的赞赏,认为把反对消费主义纳入非暴力运动是一个突破。凯伦讲这些用的中文不复杂,很多学过中文的外国人都可以说,欧阳中华却立刻听出她的中文不一般,开始询问她的反映,逼她反问,故意争论。最后他说凯伦的中文比他自己都好,请求凯伦为他当分会场翻译。凯伦拒绝了欧阳中华许诺的酬劳,她是义工,只求了解好思想,而欧阳中华的思想恰好让她感兴趣,愿意无偿效劳。

凯伦不是欧阳中华见惯的崇拜者,做准备时会从各种角度质疑,多次弄得欧阳中华打磕巴,必须寻找更合适的回答,发现总会使他的表达更为完善,益发认识凯伦的价值。随着凯伦不断加深了解他的思想,翻译愈加精准。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互相欣赏。依赖如此美妙的翻译,欧阳中华可以用汉语自由挥洒,无需被翻译弄得磕磕绊绊,简直有天高任鸟飞的感觉。他的分会场大获成功。人们虽然还不会马上接受他的思想,至少有了浓厚兴趣,对他产生了注意,也会在以后给他提供更多的机会。

欧阳中华认识到,当今世界既是英语的天下,自己只有靠凯伦这样的翻译才能走向世界。他向凯伦发出邀请——去中国参加他未来的工作。「我付不起联合国口译员的工资,但是每月一万美元可以让你在中国生活得很富裕。」

「如果我愿意,找到更高的工资并不难。可是我现在每月有三百美元就够了。」

「你是打算下半辈子就在印度学瑜伽吗?就算想流浪,你的第二故乡也该是首选吧?」

对于凯伦,中国的确一直被她视为第二故乡。既然她现在已是自由身,上哪去都可拔腿就走。在做翻译的过程,她认识到欧阳中华掌握着通向未来的一条新路,却因为语言隔绝,不被世界所知,这是可以让自己后半生有意义的事。

那天晚上他们先是在德里街头的酒吧喝酒,回到酒店又在欧阳中华的贵宾房间接着喝。欧阳中华一改平时的矜持,施展魅力向凯伦进攻。印度的夜晚是浪漫之夜,酒也做媒,黎明时他们已经睡在一张床上。

信徒加情人,让她当天就去中国使馆办加急签证,争取能赶上和欧阳中华同机回中国的航班。加急签证需要等待两小时,她在中国使馆附近的茶馆用ipad查看久未光顾的邮箱。突然Telegram跳出艾沙发来的一个链接。一起共事三年,分别后凯伦几乎再未想起这个安静得不引人注意的维吾尔人,让凯伦有些不好意思。她点开链接后,发现竟是美国国土安全部的通缉,名字和照片都是艾沙。通缉没有详细内容,只说据中国警方的情报,艾沙有牵涉恐怖活动的嫌疑。还好通缉级别是最低的,如果没事,只需协助完成调查。通缉呼吁艾沙主动与警方联络。

艾沙的Telegram个人状态显示不在线,此时却对凯伦发起了呼叫。凯伦接通后,艾沙抢先用中文让她别说英文,别叫他名字。对凯伦表示她可以向国土安全部澄清,为他担保,艾沙的回答是:「我要的不是澄清,是要你帮我加重,不能像现在这样轻。这种级别的通缉只能由基层警察处理,他们不了解事情的严重,也不会相信我说的。那将十分危险,一出意外就无法挽回。」

「你疯了?」

「我的确在从事恐怖活动,而且是最大的,恐怖的程度只有你能明白。」

艾沙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娓娓道来,从他鬼使神差地拿了D-2开始,讲到他自己身体里的装置。他对装置如何工作解释得多一些,这不是凯伦的专业,但是纳米项目离不开精密装置配合实验,所以凯伦也不陌生,一点就通。艾沙着重说清楚的是他设置的一环套一环是死结,不可破解。至于装置爆炸将造成的灾难,那无需多费口舌,凯伦比他更明白。

艾沙告诉凯伦还有一个备份人,把备份和他的连带关系也解释得很透彻。备份人是自由身,他不知道在哪也无法控制。所有情况他和盘托出,唯一没说出备份人是谁。

凯伦目瞪口呆,立刻相信艾沙不是开玩笑。以她数年对艾沙的了解,真假一目了然。何况她了解背后的重重背景,不是假话可以编圆的。艾沙还告诉她,实验室存的报废D-2管中,从芯片能检验出有两个在做归零操作前从未装入过D-2,可以作为证据提交美国政府。

「……只有你去证实,他们才会相信我说的不是疯话,不是恐吓。我希望你能告诉美国政府,我做这一切不是针对美国,所以千万别乱来,免得伤害美国。任何制服我来破解的企图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我有多种反措施。即使在趁我不备的情况下控制了我,只要我的肉体感到剧痛或窒息,不管是物理性的还是化学性的,我的牙齿会弹出一个触点,咬下就会释放剧毒,让我立刻死亡。那时由生命动力控制的D-2管将随生命消失而爆炸。二十四小时后,我的备份会重复同样过程。目前我们都在美国,所以美国会相继承受两个比911大得多的灾难。

「我跟你联系的目的,是请你先跟美国政府说明利害,你是唯一讲得清这件事同时也能让美国政府相信的人。你说了之后我就会去自首。只要美国政府保障我的安全,按我的要求做,我保证不做任何对美国不利的事。美国对我的保护,可以避免想拿到D-2的势力乱来。万一哪个不知轻重的小喽啰一枪打爆了我的头,美国也受不了。」

这时的凯伦头脑中哪还有什么中国签证,也完全没了欧阳中华的踪影,只有被她创造出的D-2自天而降,落在地面不断膨胀,生长成黑森林般的巨大蘑菇,绵延至天边,如新生星球的大地上,D-2物质的爆裂排山倒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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