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字的写法是心字头上一把刀,让人看了觉得不舒服。心是人体的重要器官,承担着血液循环,输送能量的功能,心滞则人亡。人最怕的就是心头之痛,遇到烦事还会痛心疾首。可见心的重要。然而,在你身上的这个重要器官上放一把刀子,那将是一件多么痛苦和可怕的感受。老祖宗在造字的时候,就告诫了我们忍可不是件舒服愉快的事。但人在一生中,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好,谁都离不开忍,除非刚刚落生就死去。忍对社会稳定至关重要,忍是一种约束。小至个人,大至国家,都有忍耐的时候。孔夫子说过,“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他乃古之圣贤,能忍受好多事。但也有忍不住的,那就是礼崩乐坏。中文里不乏有关忍字的成语,诸如忍傉负重、忍饥挨饿、忍气吞声、切急用忍、忍痛割爱、忍无可忍、忍俊不禁,不一而足。不必一一诠释,除了最后一个“忍俊不禁”外,大多都很沉重,需要克制,需要努力,需要忍受。

5000年的文明史赋予我们中国人的一大特点就是惊人的忍耐力。远的不说,自秦以来2200年里,就整体而论,我们的忍耐力是超然的。由秦至清,算上南北朝和五代十国,中国差不多的有100多个皇帝。爱民如子的皇上少得可怜,体恤民情的宰相更是寥寥无几。老百姓只能在各朝开始的时候过几年轻徭薄赋的太平日子。

值得称颂的只有汉朝的文景之治,唐朝贞观、开元,以及所谓的清朝康乾盛世。至于其他的皇帝,要么庸碌无为,要么吃喝玩乐,要么凶残暴孽,要么听信阉竖。长久以来,百姓的日子是不大好过的。连为统治阶级出谋划策克己复礼的孔夫子都早就看不下去了,大声疾呼:“苛政猛于虎也!”然而,在这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中国人硬是闷声闷气地顶了过来。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和暴动一般只在朝代之末。到了实在民不聊生,饿殍遍野的时候。如秦末的陈胜吴广、西汉末的赤眉绿林、东汉末的黄巾、唐末的黄巢、北宋的梁山方腊、元末的红巾、明末的李自成、张献忠及清末的洪秀全等。在这2000多年里的80%以上的时间,中国人都忍了过来。这期间还有过外族的侵略,如元朝的蒙古,清朝的女真,加在一起也有300多年。

这些压榨和暴政磨炼出了中国人超人的忍受能力。有两个窝窝头、一块咸菜、一碗凉水就行。正如俗话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近代,中国人的忍耐还唱进了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才“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请注意这两个“最”字和“被迫”,一个是最危险的时候,一个是最后的吼声。所谓最危险就是命都保不住了,不出手不行了;你这回要是再不吼一声,明儿个就没机会了。这是多大的民族忍受能力。这首歌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起到了被逼无奈,鼓舞士气的作用。现在看来,有点过于被动。忍耐有时是好事,可有时又是坏事。当初,要是对日本鬼子但分少点忍耐的话,也不至于让倭寇轻易得了东北,又占了半个中国。我建议,把国歌的被动内容改一下,挺着腰板,拍着胸脯,冲上前去。别等着人家把屠刀架到脖子上时才叫一声。

相比之下,美国人的忍受力要比我们逊色多了。200多年的历史,在40几位总统里,够得上英明伟大的不过数人。诸如华盛顿、杰佛逊、林肯和罗斯福等。但像隋炀帝、明正德帝、清同治帝那么闹出格的也没有一个。这样的好事,却让美国人在忍力方面失去了免疫性。像尼克松这么精明强干可以驾驭世界的总统,却因为手下的人装了民主党的窃听器,愣被百姓弹劾下来。这事如果发生在中国,连碟小菜也算不上,嗤之以鼻,哪值得一忍。后来,英俊潇洒的克林顿遇到了一个叫芒尼卡的小姑娘。仅仅是动了动嘴,美国人就不干了:“丢不起这人!”非要把他拉下马来,幸亏克林顿人大命大造化大,有九天玄女娘娘保着,才躲过此劫。这事如果发生在咱们中国,老百姓睁一只眼,合一只眼就过去了,都犯不上忍。再说,想当初我们中国的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还不得把你们这些美国佬气死。谁叫你不能忍的。

中国古代能忍的前辈比比皆是。若选忍神,当属城府颇深的越王勾践。在身败国亡之后,他能俯首称奴于吴王夫差。端屎端尿,牵马坠鞍。甚至把心爱的女人都贡献了出来。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这十年的忍耐要放到凡人身上,不是变疯,也得成傻。功夫不负苦心人,后来,勾践终于报仇雪耻,灭吴兴越。这个故事应当比基督山恩仇记还要动人。可惜,我们的宣传工作跟不上,在西方没产生多大影响。

另一个能忍的是江苏淮阴的韩信。在他还是下顿不接上顿的穷小子的时候,有个地痞逼迫他从胯下爬过。韩信咬着牙,忍痛钻了过去,避免了一场大祸。此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屈者忍也。韩信当了大将军后,还把那个地头蛇请了过来,给他安排了工作,大概在处级以下。再次显示了忍耐力和宽阔的度量。

三国中的刘备也是位大忍。此人胸怀大志,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运气不好。多半辈子都没地盘,常常寄人篱下。到许昌投靠曹操后,他为了忍住个人野心,在曹操和他论英雄的时候,使了个装孙子.顺着雷声,丢下筷子。宁可让人耻笑,真人也不露相。后来,又能忍气屈尊,礼贤下士,三顾茅庐,请来了山野村夫,诸葛孔明。得以开创三分之一的天下,建立了蜀汉王国。刘备的事业应当说是成于忍,可又失于不忍。首先二弟关羽不忍与东吴示好,又不忍曹魏土地的诱惑,结果失荆州,败走麦城,开了个大缺口;接着三弟张飞不忍酒香,怒打下人,惹来杀身之祸;最后大哥刘备又不忍私仇,独断专行,乱了方寸。让陆逊小儿钻了空子,火烧连营7百里,损失70万大军。蜀国从此元气大挫。刘备戎马多半生,才过了八年好日子就一命呜呼了。勾践之忍,带来翻身解放。刘备之不忍,误国殒身。古人之鉴,不可不借。

忍和欲,忍耐和欲望是辩证的统一。没有欲望则构不成社会,没有忍耐则社会会乱成一团。如果没有权欲,就出不了领袖、高人;如果没有钱欲,就没有商贾和财富;如果没有性欲,就没有传宗接代;如果没有求知欲,就没有科学和文明;如果没有求生欲,就没有大夫和医药。在某种意义上,家庭、社会、单位集体都是靠着欲望拧到一起的。

欲望是正当的,进步的。但欲望得有个界限,不能像原子弹那样超临界的链锁反应。否则,社会就会昏暗龌龊,最后,谁也没有好日子过。不超过这个界限就要有忍耐力,要有克制力。像陈良宇、成克杰这样的高级干部,拿着死而后已的高薪,住着宽大敞亮的房子,出门有司机进门有厨子。堂而皇之,受人尊重,多好的差事啊。换给别人,还不得乐死。可是他们没有忍力,让欲望像火一样,无限膨胀。这么精明干练的国家领导人,竟然利令智昏,愚蠢到忘了个基本问题。贪了那么多钱怎么花呀。最后,走向了反面,为国所不容,为民所唾弃。为了摆平欲望与忍耐的关系,社会上提出了自由和法治,自由是鼓励人们的正常欲望,有一定进取精神和物质享受。法制则是让人忍耐,防止欲望泛滥胡来,从而破坏了别人的自由。孟子说过:“人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所为。”意思是,做人要有操守,有些事要忍着别做,才能有伟大的作为。不克制和忍受一些过激的欲望,就不会成就什么大事。

忍和欲的处理得当是构成和谐社会的基础,缺一不可。总的来说,欲望高自由多的国家比较有生气活泼;忍耐多自由少的国家比较憋屈暗淡。忍和欲的关系有点像原子核物理中的核力。原子的核是靠核力把核子(中子和质子)结合到一起的。核力是短程力(力程10万亿分之一厘米)。核子间离得远了,它们之间相互吸引;但靠得太近,又相互排斥。如果没这排斥力,宇宙间所有的核子最终就会坍塌成一团体积极小密度极高的天体。不要说人和社会,就连各种物质都会熔成为一块沉重的大“钢锭”。欲望好比是核子间的引力,而忍耐又像是核子间的斥力。引力和斥力的对立统一形成了宇宙间的物质,而欲望和忍耐的对立统一稳定了人类的社会。

如果有个实验社会学家,把人们的忍耐力调节到0,只剩下欲望的话,就乱套了。人想要钱了,就到银行信手去拿;有了生理需求,就在街上拉个伴侣;想贪个热闹,就抄把机枪当爆竹放。那将是人间末日,比唐山地震还可怕。是时,公安局长和警察都得跳出来骂大街,“我TM不干了!”这个假设听起来有些荒唐极端,但我们可能正朝着这个方向慢慢走去。贪腐干部越来越多,涉案金额越来越大,要端起机枪吓唬他们,几乎不用瞄准。事实是已经到了法不责众,要废除死刑的地步。恐怕中纪委的官员,有着一日也会甩手撂挑子,“虱子多了不咬,贪官多了不愁,随它去吧。”

忍有长忍与短忍。越王勾践的忍叫长忍,长忍需要毅力与坚韧,比短忍要难。在长忍中半途而废的屡见不鲜。我在美国见到过一个同性恋的学生。他人很好,脑瓜也不笨。当了十年研究生,尚未结业他就跟着“同伴”走了,落得个行百里者半九十。在中国近代史上,不能忍到头的政治家有如刘少奇和林彪。刘最早提出毛泽东思想,为毛所赏识,欲令其接班。但刘后来羽翼渐丰,忘乎所以。来个前后十条跟毛背道而驰,他的夫人又在外访中风头出尽,冒犯了后来的文革旗手江青。结果,中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毛主席不惜发动文化大革命,停课停产,把中国第二个马克思主义者少奇同志拉下马来。成了千古奇冤。让全国人民也跟着倒了好几年大霉。

后来,把毛主席歌颂成四个伟大的林彪副主席在党章中被拥立为继承人。没想到他没接受刘主席的教训,也忍到一半,非要设国家主席,又被伟大领袖“洞察秋毫”。一个从东北打到海南的开国元勋,竟会落得折戟沉沙,暴尸异土。留下了出逃未成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的遗憾。可见,忍的学问大了。有时需要大志,有时需要大谦;有时需要装傻,有时需要充愣;有时需要毅力;有时需要智慧。尤其是做大事者,难。近代史中之大忍者要数周恩来总理,他早期反对过毛主席。但遵义会议后,则一直尊奉主席,始终不渝,从一而终。文革中,他明知主席已经不待见他,把它当成孔丘和宋江批来批去,但他还是悉心伺候,不离不弃。为文革昼夜操劳,日理万机。出殡那天,万人空巷,童叟临街,百姓捶胸顿足,泣不成声。其场面之感人超出后来对毛的哀悼。现在看来,这也表明群众被愚弄和欺骗的程度。

虽然主席没有参加他的追悼大会,但他死得已经很是史无前例,风光无限。不过他活得也忒累,不得癌症才怪。具备他的忍力,城府和机敏的在当今世上没有几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副主席也是忍中强者。作为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在文革中三下三上,百折不挠。为了早日出山,表明自己永不翻案。70岁的老人还要当几年钳工,不能与子女相见。终于在打倒四人帮后,重振旗鼓,如大鹏展翅,如蛟龙搅水,扳倒了两个凡是和请他出山的华国锋,推举出拨乱反正,摇旗呐喊的胡耀邦、赵紫阳。让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从万元户到百万元户,又到亿元户。

对凡夫俗子而言,忍耐的原因不外乎保住饭碗,糊口养家,畏权惧势,息事宁人。但对那些能载入史册的人物,忍耐的原因却大有来头。有为忠而忍的,如南宋的将军岳飞。他恨不得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正在他要收拾旧山河以灭臣子恨的时候,连续接到了宋高宗的12道金牌,功败垂成。为了忠,忍了恨。后来在风波亭不幸遇害。不管以什么方式,总算尽了母亲刺在后背的“忠”字。有为孝而忍的,如宋之陆游。他和表妹唐婉两心相印,结为连理。可是,为了顺从母亲,夫妻离弃。若干年后,又见一面,酸甜苦辣,苍凉凄楚。

有为节而忍的如西汉苏武。武帝时出使匈奴,被扣留。他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宁死不降。在严寒荒凉的贝加尔湖度过了十几年的放牧生活,后来终于回到家乡。为了一个节字,忍辱受冻,为世人所称颂。有为义而忍的,如汉末关羽,被曹兵困于土山之上。为了保护两位皇嫂,与曹操立约三事,降汉不降曹。后来又婉拒金银美女,为寻义兄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浑身是胆,为了一个义字。有为礼而忍的,如孔子的徒弟,孟子的师爷,曾子。在他卧病于床时,一个佣人多嘴,说他的凉席是副部级干部用的。曾子立即如卧针毡,非要撤掉。儿子说,您老都病倒这份儿,算了吧。曾子斥儿欲陷他于不义。凉席换完后,曾子安然离世。死到临头不忘礼数,堪称为礼而忍之楷模。此外,有为志而忍的刘备,有为仇而忍的孙膑,有为史而忍的司马迁。总之,忍,特别是对有作为人物来说,是件有来头而又不容易的事情。

先贤孟子曾谆谆教导我们:“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在今天,一桌席能吃掉几十万的奉行唯“物”主义的社会里,这个标准也太高了。比禁欲主义还狠。就是让一位当代最“优秀”的共产党员去尝试,恐怕也会三思后而却步。看来只能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了。

进入中国史册的历史人物也有不能忍的。知识分子圈里有周瑜,小肚鸡肠,嫉贤妒能。他生了诸葛亮的三回闷气,就英年早逝了。看来,忍耐和寿命还多少有点关系。在非知识界里,不能忍而缺乏涵养的典型有几个梁山好汉。鲁智深为了几斤熟肉就叮当五四,三拳打死镇关西;杨志在卖刀时,禁不住牛二胡搅蛮缠,一刀捅去,吃了官司;武松不忍哥哥被害,杀了西门大官人和嫂子潘金莲。这些人忍性不高,是因为它们拳脚好使,胳膊粗,有本钱。如果换成武大郎遇到类似的事,他想不忍都不行。对脾气暴躁的人,屠格涅夫有句格言,发火之前,先让你的舌头在嘴里转上十圈。

街坊邻里,同学好友,没有解不开的扣。相互忍耐一下,消除误会,和气生财,落个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千万不要在气头上做出任何决定,等火气消了再说。按郭沫若的说法,明末崇祯皇帝有个缺点,就是好刚而尚气.而尚气常常会急剧失措,把事弄砸。亲人间闹矛盾时,别放狠话,像“离婚”,“走了就别回来”。等您后悔,想把话收回来时,不知得付出多大努力。人在气头上会一不做二不休,搬倒葫芦撒了油。人急了造反,狗急了跳墙,所以,不要欺人太甚,不要把话说绝.文革时有个女司机,有家庭困难,又遇领导刁难。在和领导吵嘴后,领导激她:“有本事你撞人去。”女司机在火头上,失去忍性,真的到街上撞了人,进了大狱。这个拱火的领导水平实在太低。

忍耐能力是可以遗传的,不是靠染色体,而是靠教育和耳濡目染。这种遗传也可说是适应,好几代人都生活在这种环境里,自然就有了同样的思考方式和处理问题的手段。爱斯基摩人耐寒,赤道几内亚人耐热,朝鲜人耐慈父般的领袖,就是这个道理。我父亲只读过几年私塾,小时候,常教育我,“知足常乐,能忍则安。”要想过平安的日子,不忍不行。

2500年来,孔子的儒学成了封建统治的支柱。把儒学全盘否定,自然也不公正。但儒学的消极被动之处,成了奴役百姓的枷锁,让人们无条件地去服从迎合。有了太多的忍耐,失去了创新和斗争的精神。如,“不偏不倚,中庸之道”和“明哲保身”,遇事不讲原则,缩头缩脑。讲究“慎独”,“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等说教过分强调修身养性,培养出一批所谓的正人君子。终日之乎者也,但没有多大作为。

后来,面对西方的坚船利炮,你来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好撅着屁股让人家猛揍了。再加上三纲五常,君臣父子、孝弟、族权,把人的思想整个捆绑起来。忍受了不该忍受的东西,让人感到压抑。挨了两巴掌,还得说打得好,一副奴才相。祥林嫂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说明,孔学像毒品一样把她弄得麻木不仁,到死还在责怪自己的命运。清末,中国沦为西方的半殖民地,儒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种超强的忍受,使得中国人在民国后像一群羔羊,任凭东洋的虎狼烧杀抢掠。中国人需要一个清新振作的哲学思想,忍该忍的,不忍不该忍的。把十亿人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挡不住侵略者的铁蹄。我们应当拿着刀,举着枪,扔着手榴弹,向侵略者的营垒冲杀过去,主动出击。才能保住国土,保住家园,保住自己。

2011-1-28
(选自作者文集《雁阵惊寒》)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