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家贞计划举行八十寿庆暨追悼会

2019年9月9日,我收到齐家贞女士一帧邀请函。这是一帧极不平常的邀请函——正式邀请我出席她订于2020年2月8日在墨尔本举行的八十寿庆暨追悼会。

2020年的十年前,齐家贞出版《红狗》,在她这部自传性长篇纪实小说的最后一章就有“给自己开个追悼会”的描写:

我坐在床上,双手垫在头后,沉思默想。明天,我就要走了,走到一个离自己熟悉的土地很远,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很可能离上帝更近,在上帝的翅膀下,才有长梦的绿荫。我决定为自己的过去开个“追悼会”,埋葬沉重。

十年后,齐家贞要感谢她在澳大利亚最亲近的朋友,在她八十岁的时候,为她举办一场她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身感受到的“追悼会”。她本人也可借此机会对所有的亲朋好友表达她深深的真诚的爱意:

你们持久的理解与眷顾,使我没有堕落没有沉沦,你们不懈的鼓励与支持,使我今生今世活得有意义。我内心盛满了美好温馨的记忆。人总是要走的,哪一天我真的转身了,决定不举办任何纪念活动。我将无愧无悔地去报到:

“敬畏的死神,齐家贞来啦。”

“哇,这里又是一番天地!”

“我在为自己的昨日祭奠,沉浸在肃穆之中。”

二 我为齐家贞的“非正常”追悼会写好祭文

齐家贞的“追悼会”,由于武汉肺炎疫情限制未能按原订规模举办。不过,我已于1月24日在悉尼为她这个我称之为“非正常”的追悼会写好祭文。祭文标题为“她的一生就是死亡与活着的珍贵的感悟”。

我在祭文中说,今天,我们怀着某种不可言状的心情,齐集这里,和齐家贞女士一道,悼念她的逝世。她曾经万幸地逃过“非正常死亡”,而此时此刻,她向公众宣布经她安排的自己的“死亡”。这是她的另类的“非正常死亡”。

五十九年前,1961年9月29日,上午10点钟,齐家贞和她父亲齐尊周先生在不同的地方同时被逮捕。她一直像记住她的生日一样记住这一天,她心中认定这是她的“死”日。二十个月之后,以反革命叛国投敌集团罪,父亲被判十五年(他前后正式坐牢和被变相关押劳改共二十三年),女儿被判十三年。这是什么罪?当年,齐家贞二十岁,用卖掉母亲的表和自己的血的钱,买了火车票只身跑到广州,寻找偷渡出国的门路。她想到美国读书,想要当中国的居里夫人,还要带上她那已被劳改关押多年、曾是前国民党铁道运输专家的父亲。结果是父女俩人同时被捕,罪名是“叛国投敌”,是“反革命”,而且还是“集团”!

齐家贞全家福,摄于1957年高中二年级。当年她开始做留学梦,为此坐牢十年,三十年后才于1987年出国完梦。

1971年,齐家贞出狱,时年三十岁。她入狱时正是二十岁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十年牢狱之灾改变了她的一生,葬送了她的青春、她的理想、她的美梦、她的前程。还好,她没有死在监狱,没有“非正常死亡”。该知道,1949年中共建政后,毛泽东的暴政造成至少六千万中国人“非正常死亡”——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大饥荒中饿死,在土改、镇反、反右、文革……等等政治运动被迫害致死。这是人神共愤的滔天罪行。

齐家贞出狱之时,中国还处在文革这场史无前例的民族浩劫之中。她就是从小监狱里放出来,又进入一个大监狱中——一个铁幕似的束缚中国人灵魂的精神监狱。她身上打下劳改烙印,毫无重获自由的感觉,反而备尝生活的艰辛,以致她甚至宁愿重新回到监狱。有一次,她在梦中看到一个跑江湖的当众表演活剥狗皮特技,深受感触。狗皮被完整剥下,血液从小狗周身针尖似的渗出,逐渐染为一个红肉球。无皮的小狗浑身打颤,泪水串串滚落。齐家贞说,在那些年里,“我就是红狗——被活活剥了皮,满身鲜血,痛不欲生”。

齐家贞向世界揭示了她的也是许多中国人的“非正常活着”!

这是人们长期忽视的另一种罪行——许多中国人,被侮辱,被损害,被歧视,像那只“红狗”一样,“非正常活着”,其人数远远超过“非正常死亡”者。“非正常活着”的苦难,不应该仅仅因为他们还活着而视而不见。文明遭摧毁,人性被撕裂,谁不幸被锁定在这一个时代的漩涡里,那么轻则伤筋动骨、苟延残喘地活下来,重则家破人亡,万劫不复。

1987年,齐家贞决心离开中国,以一个留学生身份前往澳大利亚去开辟新的天地。此时,她已经是一个四十七岁历尽沧桑的中年女子了。作为挣脱了那个陷害她的残忍体制的幸存者,享受自由的齐家贞喜悦地发觉自己“太幸运,活着,活在澳洲”。在她本人和父亲被捕五十周年之际,她发誓要用自己的文笔来为历史作证。

作为“我手写我心”的本色作家,齐家贞晚年先后撰写了一系列著作:《黑墙里的幸存者——父女囚徒》,原为《自由神的眼泪》,两书均已出版,书中忠实地再现了父女两代囚徒的死里逃生的经历;《红狗》,也已经出版,这是她出狱后到出国前十六年“非正常活着”的辛酸故事;《蓝太阳》,已在悉尼出版,将在这次追悼会上同时举办新书发布,此书写她四十七岁后在澳洲的生存和拼搏;《蓝月亮》,即将出版,是写她和现在的西人丈夫伊恩结婚至今的生活;以及《蓝星星》,此书收集她在澳洲定居后所写的短篇小说、散文,评论等,即将出版。她总结自己的写作,就是三种色彩,黑、红、蓝:“黑”指《黑墙里的幸存者——父女囚徒》;“红”是《红狗》;“蓝”是指《蓝太阳》、《蓝月亮》和《蓝星星》。

齐家贞原本是个情感丰富、无忧无虑的寻常四川女孩子,但是灾难的时代把她造成一个奇女子。出生于1941年的齐家贞的一生,可说是一部充满悲怆与不屈的三部曲:1961至1971十年监狱劳改;1971至1987沉浮于家乡重庆十六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地“非正常活着”;1987至今,定居澳洲,成家立业,著书立说,可谓苦尽甘来。上帝给了她长寿和永不衰竭的精神。她就靠这个精神支撑着自己干下期许已久的大事——写书、筹建并运作齐氏文化基金会、参与独立中文笔会组织工作及其他各类社会活动……纵观齐家贞女士的一生,她是一位满含热泪也要笑出声的人,是一位历尽磨难却依然对生活充满乐观与信心的大姐,一位被如此不公正对待却依然对周围的人充满了爱的大姐,一位失去了二十六年的青春却依然活得年轻的大姐。她还在祈祷死神,“请你动手要晚一点”,莫要把她收走,她还要继续奋战!

今天,在她的追悼会上,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学习并发扬齐家贞女士的这种顽强的精神,这种美好的心态。

“我在为自己的昨日祭奠,沉浸在肃穆之中。”今天,我们开过这个追悼会后,齐家贞女士将会更正常地活着,将会为澳华文学事业、为澳大利亚这个给她美好生活的国家、为她的祖籍国人民争取民主自由平等幸福,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而她的“正常死亡”,相信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三 “自由神的眼泪”:父女两代囚徒

齐家贞《自由神的眼泪——父女两代囚徒的真实故事》封面

认识齐家贞已有二十年。初次见面是2000年9月,她携着新著《自由神的眼泪——父女两代囚徒的真实故事》,从墨尔本专程前来悉尼。在辛宪锡教授的主持下,我们在市中心的“独家村”饭馆为此书举办了一个座谈会。对悉尼文坛来说,这个座谈会足可记录在案。当年澳华作家出版大部头作品的只有不多的几位,而齐家贞这位墨尔本女作家在悉尼并不为人熟知,所以大家对座谈会相当关注。

原来,早在1987年,齐家贞就到澳洲留学,当年已经四十七岁,可能是中国“四十千”留学群体中来澳较早的一个,也是最年老的一个,更是坐过十年牢、故事奇多的一个。她在澳洲生活一安稳后,便一口气涂下这部四十万字的自传性长篇纪实小说,于2000年5月由香港明报出版社出版。如此书副题所示,这是齐家贞回忆她和父亲前后二十三年父女两代囚徒的真实故事,包括其间全家的变故以及狱友的状况,里面满是“自由神的眼泪”。

对于一位本非作家而且年近六十的家庭妇女来说,若不是心中有话要倾诉,而且有不甘沉默的勇气不肯妥协的决心,写作此书实难想像。这一切——起缘于半个世纪前。那日,六名公安带着手枪镣铐警车来到她家里逮捕她。“有一天,我要把这件事写出来”,这个念头当时似乎一闪而过,但却已深深地埋在心底里。

中共于1949年建立政权以来,政治斗争、政治运动不断,不知有多少家庭﹑个人,被卷入大大小小的斗争﹑迫害之中,成了无辜的政治祭品。这本《自由神的眼泪》,就是这类活祭品的血泪实录。齐家贞原有慈爱的父母和活泼的弟弟,家庭和睦。父亲齐尊国,原为国民党治下重庆铁路局运输处处长,重庆大学铁道运输系正教授,为人正直清廉。1949年,他才三十七岁,虽然政权易帜,却一心想为国家﹑民族作出贡献,拒绝到台湾升官,也放弃到香港谋财。他以为可留下一展所长,谁知自1951年1月起,先后被控以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罪,关押数次,失去自由达二十三年之久,并致使一家七口人陷入泥泞之途。齐家贞本极天真单纯,却因父亲的问题,自小背上了沉重政治包袱。在公安部门操控下,跌进越来越深的政治陷阱。十岁时,她被迫为父亲的“贪污银元罪”做假证;二十岁时,因企图偷渡到外国升学读书被控以反革命叛国投敌罪,判刑十三年,和父亲一起坐牢,葬送了美丽的青春岁月,尝尽人间痛苦。

2000年9月,《自由神的眼泪》座谈会在悉尼市中心“独家村”饭馆召开。何与怀博士在会上发言。

全书二十四章,字字皆血泪。书中父女两代主角,最后虽都重获自由,但经历的灾难,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书中还写了同吃同睡同劳改的狱友们,疯了的、病倒的、善良的、可恶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一本难念的苦经,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活下来是最大的幸运,不幸的人,走着进去,躺着出来。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文学写作,而且第一次就写了一部大长篇,所以一边写一边担心,并无把握。全书写出来后,她浑然不知其文学成就和社会价值,直到专业的和业余的写手们齐声喝采,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并不希图被写手们所认同的文字荣誉;她渴望的、孜孜以求的是这段淹没消逝的历史被读者们重新知晓。她特别看重“写什么”,殊不知她的文字天赋却在写作的过程中就不经意地自然流露出来。我当时在座谈会上就说了,齐家贞这部处女作,表现出她强大的记忆力,文笔之好也出乎意外。

齐家贞这部自传性长篇纪实小说,最大的特点是——非常真诚。她如实写出了自己在四川省第二监狱积极改造,争取重新做人,成了认罪的样板,接受洗脑的模范。作为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由于多年的灌输教育,齐家贞满脑子还是“无论如何也要听党的话”,这样,就乖乖地接受自己果然是罪犯是反革命,出狱之后,心里想的口中说的全是党所教导的大道理。而齐家贞的父亲却完全相反,他拒绝认罪,成为鼎鼎有名的反改造者。后来,齐尊周告诉他的儿女:“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过去几十年,经过事实的考验,我已经过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这两个大关,现在,我正面临‘威武不能屈’最后一关,过完这三关,我便成为完人。我一定要闯过最艰难的第三关,这就是我长期顽抗的精神支柱。”孟子那三句话,齐家贞那一代人也是知道的,但是在他们成长的那个年代,中华文化优良传统已遭到巨大的破坏和践踏,最高的精神权威是毛主席共产党,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他们很难在谎言和威胁下不屈服。

座谈会后何与怀博士和齐家贞女士合照。

父女服刑十年、十三年后,从有关方面获悉案情真相并得到平反时,齐家贞写道:“我们只知道,有假烟假酒假药,有假发假面具……,现在,居然有假罪!假罪坐真牢,坐长牢,而且遍及全国人马浩荡。言之凿凿的证据全是‘赝品’,是不作数的假罪,神圣‘法律’判的刑,一律弄错了,作废。真是莫大的讽刺,滑天下之大稽。”真是荒唐之极,也是悲催之极。齐家贞在她这部作品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思想倾向——真满是“自由神的眼泪”!

2014年2月,齐家贞对《自由神的眼泪》做了少量改动,好几个人以真名实姓出现,易名为《黑墙里的幸存者——父女囚徒镇反文革记事》,由台湾秀威出版公司再版。这部四十万字的长篇纪实小说同步译为英文,(英文版在澳洲发行),成为澳华文坛的一件盛事。

四 “非正常活着”:《红狗》成为“苦难文学”的一个标本

《自由神的眼泪》出版后过了五年,齐家贞写出另一部自传性长篇纪实小说:《红狗》。该书的副题是“一个被释女囚的真实故事”,叙述齐家贞十年劳改后1971年出狱到1987年移居澳大利亚这十六年的人生——她出狱后继续“二劳改”的遭遇。

齐家贞《红狗》封面

此书荣获2006年度南溟出版基金资助,于2010年3月由香港五七学社出版公司出版。2010年6月20日,南溟出版基金、新州华文作协和悉尼华文作协共同主办了《红狗》新书发布暨讨论会。此会在悉尼Ashfield Catholic & Community Club举行,南溟出版基金创办人萧虹博士主持。齐家贞及朋友阿木、Tom、阿森专程从墨尔本赶来参会,和大约一百五十位悉尼作家文友见面,一起见证《红狗》问世。

齐家贞有了写作第一部作品《自由神的眼泪》的经验,《红狗》的写作更为老练。全书380页,有名有姓的人物约三四十个,略具故事情节的有八九个。这八九个人物,其人格、人性、人生,个个都有严重缺陷,用齐家贞自己的话说,是“我们皆被变成非人非我病人”,读来都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齐家贞三十岁出狱,一年后,母亲辞世,父亲尚系狱。她从监狱放出来,身上打下劳改烙印,在街道邻里及有关组织的睽睽众目之下,没有重获自由的感觉,也没有拾回应得的尊严和爱情,反而备尝生活的种种艰辛。齐家贞甚至觉得比牢房里的日子更为艰难、复杂,令人心碎。她曾经一度有个念头:“回到监狱去”,至少那里有吃的,头上有块遮拦。而现在,她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只得与四个光棍弟弟(最小的弟弟也已二十三岁)挤住在一间小屋里,结成“四个和尚一个小尼姑”之家。姐弟五人,一年到头,最简单的欲脱衣服睡个爽觉这样的事都做不了。此后十六年,齐家贞的生活、工作、情感、婚姻和性,几乎没有一秒钟是舒展的正常的。齐家贞在《红狗》里,毫不隐讳地书写她对情爱的强烈渴望。她说:“从劳改队里走出来,内心里的一切,希望、美梦、前程、友谊……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点点私人情爱的渴求。连这一点点渴求也被捣毁了,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齐家贞有个性,又好学进取,不乏爱慕者,有初恋的小情人,在监狱中也有几个跟她多少有些恋情的男人。不幸的是,命运把她跟这些人聚拢又冲散,她的情路也如命途一样坎坷。

齐家贞《黑墙里的幸存者》(下)封面二

齐家贞如实写了她的“偷情”经历。她出狱后结婚的丈夫极其冷淡自私,只好以离婚收场。离婚后,四十多岁的她,才在一间不见阳光的简陋的小黑屋里与一个二十年前劳改队里暗恋已久的男人偷偷结合,获得了梦想中的炽热情爱,干凅的心灵和肉体终于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她那间小黑窝也顿时篷蓽生辉,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和祝福。然而,幸福片刻即逝。这个叫汪进的男人是有妇之夫,他们不得不结束这一段偷偷摸摸不可能有结局的感情。

齐家贞结交的几个男人都活得不正常。第一个男朋友叫郑洪海,无父无母,是三十二岁时才被同事硬牵线结交的。他父亲在中共建政前夕去了台湾,母亲文革时病死。当年郑洪海背着母亲,一家一家上门求医,可医院家家都关门闹革命,不看病。唯一的至亲最后死在自己怀里,从此郑洪海“魂不归窍,消沉潦倒”……齐家贞那个叫柳其畅的第一任丈夫,其遭遇更加曲折。他十五岁谎称十七岁参加志愿军赴朝打“美帝”,1955年从朝鲜凯旋归来,兴冲冲打报告申请与一位他多年来一直恋爱的高中同学结婚,可是申请却卡壳了,因为这个姑娘的姑妈作过国民党议员。柳其畅想不通,发牢骚,就被打成右派,开除军籍,回家自谋生路去。此后,柳其畅当过钳工,糊过信封,当过剃头匠,卖过补药,结识齐家贞时的职业是在露天的街头挂个牌子洗照片。还有一个狱友林方,原是重庆在读大学生,因为流沙河说几句打抱不平的话而被打成右派,后又升级为反革命,判刑七年,四十岁了,还是处男。也曾被打为右派的哥哥忧虑弟弟慢慢成为废人,说服自己的妻子,请她拿出肉体……

齐家贞写作《红狗》,其初衷就是想真实叙述那个年代的不幸生活。当弟弟去世她撰写悼词时,进一步认识到,这本书实际上是写她、写她弟弟、写他们那一群人的“非正常活着”。正是这个意思使《红狗》成为“苦难文学”的一个标本。而这个标本更有着一个非常形象而且叫人触目惊心永不遗忘的标志,就是书名所用的两字:“红狗”。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次,她在梦中看到一个跑江湖的当众表演活剥狗皮特技,深受感触。这只遭人活生生剥皮的小狗,血肉淋漓地出现在齐家贞的梦里,她蓦然发现,自己就是那只小狗,受人压榨、凌辱,满身鲜血,痛不欲生,却又无法言说,无力反抗,因为没有死,只得活下去,是一个不折不扣“非正常活着”的人。这真是一个意义非凡的自我比喻。

有人说得好,《红狗》的总体形象感觉就是一口被严重政治污染的池塘。活在这个池塘里的各种生物,鱼鳖虾蟹乌龟王八,没一个是活得正常的,每个生物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心思意念全被罪恶的政治污染。令人感到安慰是,写作《红狗》的齐家贞已在心理上走出“红狗时代”。该书序言就说:齐家贞现在过着一生中最舒心、最宁静、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她要用这样的好心情好日子,写出第三部书:《蓝太阳》,写一个女人在澳大利亚的重生。

五 《蓝太阳》:一个中国女人在澳大利亚重生

齐家贞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2013年,她写出了长达三十万字的全由五花八门的澳洲故事串缀而成的《蓝太阳——一个女人在澳大利亚重生》。这部新书的发布会原来也是订于2020年2月8日,即是和齐家贞的追悼会一起,在墨尔本举行。由于武汉肺炎疫情,这项活动未能举办。

这是她一部自传性长篇纪实文学。这部作品三十三章,另加尾声“小女孩向死神请个假”,叙述了作者自赎,重生,再次年轻,逐日长大,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日子。这里有她对民主ABC知识的日积月累的认识,有作为一介公民免于恐惧免于匮乏受到保护的感受,其中杂踏着走歪的步子,时不时听见自己哭闹的声音。齐家贞写《蓝太阳》之前说过,她这本书要写得真实、诚实,哪怕是自己干过的坏事也要写出来,让读者看到一个真实的齐家贞。她是一个能够自我拯救的人,在对思想道德陋习的扬弃中实行自我审度和自我批判。齐家贞的重生是从她亲身经历的一件件小事开始启动的。她会因为一件件小事而寝食难安,从而灵魂受到撞击,拷问自己并寻求出路。正如她在书中所述:“我真正的‘思想改造’在澳洲,在今日,在自我觉醒心甘情愿的前提下,那是一个观察体验学习追随,吸收模彷渗透的长过程。”这就是齐家贞自我寻觅开拓的灵魂蜕变的心路。

四十七岁的齐家贞在澳洲学习初级英语。

这个中国女人在澳洲重生的故事,从她以一个怪怪的留学生身份,乘坐飞机在澳洲降落写起。此时的她,两手空空,但总算终于在迟暮之年实现了少女时代的出国梦想——为此付出了十年坐牢十六年非正常生活的高昂残酷的代价!时光流逝,年华不再,她硬是在澳洲的土地一点点开辟新生:先是留学生涯,紧接着打拼,立足,并成家立业。不可思议的,还不是她年华已逝却执着地实现了少女时代的梦想,而是她做到的远远超越了当初的梦想:她成了澳华文坛一位出色的作家;她用挣来的钱成立齐氏文化基金会,去帮助更多人实现梦想。这些,一是为了报恩,报“蓝太阳”下这片自由的土地对她的恩惠;二是要补偿她曾经被耽误被扭曲被毁坏的前四十七年,她要让生命活得更有意义。

齐家贞非常感恩。她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幸运,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险阻,品尝了各式各样的人间冷暖,她不仅健康地活着,心,没有变硬,还是暖暖的软软的,一片真诚。她说,来澳几十年后的今天,生活在蓝太阳下,她什么都好了,什么都有了。她有个极好的丈夫伊恩,并非每个女人都有这个运气;她有个做律师的乖女儿刘欣,不一定所有父母都有这样的福气。她还有众多志同道合相互鼓励的好朋友。在这个国度,她可以读她喜欢读的书报,可以自由地写文章实话实说。她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并享受所有的权利。精神上她是富足的,物质方面她也不匮乏,境况绝非过去那个苦狱犯齐家贞所能同日而语。《蓝太阳》全文字里行间充溢感恩、知足之心。她从心底里欣喜地喊出:这就是“我的第二故乡澳大利亚”!该书封底这样介绍:

蓝太阳冉冉升起,光芒四射,温馨、宁静、美丽、神奇。小女孩不再追问,她知道,这就是她夜晚梦里相遇,白日四处找寻的蓝太阳妈妈了。小女孩沐浴在蓝色的光芒里,温馨、宁静、美丽、神奇。

她扑进蓝太阳妈妈的怀里。

我是如此地爱上了澳洲,每件小事物,每个小东西,每寸肥美的土地,每朵吐露芬芳的花儿,翠绿欲滴的草地,湛蓝如洗的天空,白马奔腾的大海,陌生老头关切疲惫的我“你还好吧”,两边车子停下让一队高视阔步的野鸭穿越公路,走过的小狗蹦跳的小猫,女人们游行“哪怕我们穿得像荡妇,我们有权不受性骚扰”,被救的矿工不敢走出来,妻子和情人一起在等他,漫画家丑化的对象是澳洲的总理们,尖鼻子肥屁股,哈哈哈哈……。亲爱的澳大利亚,你一切的一切,我都喜爱欲狂,都是我梦中不变的追求,好像上辈子我们就一见如故了。

齐家贞相信有贵人搭救。她一生多次遭遇大难,结果都大步跨过。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她一生有贵人相助。事实证明,从她出生起,不同时期在不同的地方,冥冥中都有贵人出现,中国有,澳洲也有,每个贵人在骨节眼上推举她一把,避免她沉沦,帮助她一步一步“人往高处走”。在《蓝太阳》里,她写了一次中风发病及救治经历。中风初发时,“只觉得脑子昏沉沉的。我像跌进了漫无边际的苍穹,眼前全是闪烁不停的光点,我似乎拿着一个长柄瓢,在苍穹里游来游去舀词汇,一瓢又一瓢,一个词汇也舀不到。”幸亏她丈夫坚持一定要马上送她到医院,不然后果就难以想象了。医生的话是:“谢谢你来得及时,使我们有机会抢救你!”这次,最让她惊奇的是,耶稣也是她的贵人。她在书中写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这是与《红狗》中的梦境决然相反的另一种梦境:

就在手术那天凌晨四点钟左右,我在梦中看见一个人,一位满脸络腮胡子,卷曲的头发蓬蓬松松的西人,他没说一句话,在梦里,我内心觉得他就是耶稣。

我不得不把这个梦中的耶稣,与我毫毛无损从手术台走下来的奇迹联系在一起,是耶稣,他显灵救我。可我把这个经历放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因为梦中的耶稣与我曾经在一些教堂里见过的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相貌不是很一样。

我需要知道是谁在暗中怜悯我关照我厚爱我,给了我数不尽的鼓励与帮助,我需要有个跪拜的偶像,供奉我如山如海的感激。

十四年之后,2010年复活节前夕,我与老公看SBS民族台电视台电视台,一个资料片,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人对被保存下来的裹尸布进行了认真的研究。

电视展示了裹尸布和上面的血迹,科学家们利用极其发达的现代科技,查出了耶稣的血型,测绘出耶稣的身高体重等,还用电脑复制出了耶稣的模样——“一位满脸络腮胡子,卷曲的头发蓬蓬松松的西人”,我立即对伊恩说:“伊恩,那天作手术的清晨,我在梦里看见的耶稣,就是这个样子。”

齐家贞不由得诚心服帖感谢上帝。她写道:“刚来澳洲,我学习了四年《圣经》,目的是学英语,我没有信教。可上帝不嫌弃我,那天,他的儿子朝我走来。”墨尔本作家老乐为《蓝太阳》作序,他在题为“被阳光穿透的灵魂”的序文中说,齐家贞这部书,“对作者意味着重生,对读者则不亚于救赎”。

六 蓝红黑:不同凡响的齐家贞传奇人生三部曲

《蓝太阳》《红狗》《黑墙》,三部自传性长篇作品一起,构成齐家贞传奇人生三部曲。由于她的特殊的人生经历,她的作品内容,她的写作路数,完全有别于当年的中国留澳学生作家,或者可以说是倒过来的——在《蓝太阳》里,此时才出现齐家贞在澳洲留学生涯的故事。这看似又回到留学生文学题材,但齐家贞重新回忆、描述当年这些澳洲故事,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此时作者的视野、心态、思想早已不是当年可比拟的。她以更宽广的视野更高的思想境界来检视、处理这个题材,因此,虽然同是留学故事,但味道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的留学生文学完全不同了。准确地说,齐家贞的创作,无疑超越一般的留学生文学。当年在如花岁月的二十岁的她,就开始遭受不幸磨难,意外地让澳洲华文文坛收获了呕心沥血的长篇佳作,让无数读者透过其如泣如诉的中国悲惨故事和其后绝然相反的洋溢感恩之情的澳洲故事,学会珍惜生活在自由民主社会的无限福报,可以说其意义非凡。

燥辣心直的重庆人齐家贞是一种“文如其人”的本色作家。很多认识她的人都说,齐家贞这个人活了几十个年头,人生经历不可谓不坎坷,许多决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离奇事情都集中发生在她的身上,可她就是没有城府,一点也不阴险狡诈,任何人只要跟她一接触,就觉得此人阳光灿烂,单纯诚挚,很好相处。另一方面,齐家贞因此也就容易不断被恶所倾轧。这个不幸现象也有积极意义:直接给齐家贞观察和分析人性提供了绝佳的条件。这可说是她文学创作的一个思想基础。

在写作上,齐家贞发现不了自己的天才本事。有些人开始也相当贬低她的文学天赋。齐家贞在2005年6月荣获澳洲“傅红散文比赛”首奖,却被某些人认为是个以后不会再出现的“意外”。当然,从文学技巧上来说,齐家贞的确有个进步的过程。她上世纪九十年代一口气写下《自由神的眼泪》四十万字,孜孜以求的就是快快把自己和父亲这段冤屈悲惨的故事写出来,一心想着的是绝不能让它淹没消逝,一定要让人们真正知晓。她当时的写作状态,可以想像得到。可以说,其强烈的倾诉激情,很大程度上超过文学技巧的仔细思考。作为她第一部长篇作品,《自由神的眼泪》的剪裁布局的确还有欠缺,有的章节和资料稍嫌零碎,叙述焦点略欠集中。但统而观之,她以生动文笔描绘众多人物,写得冷静,细致,动人,颇具现场感,亦不乏深刻之处,往往由人及物,弦外有音,许多沉痛隐藏其中,发人深思。她写《红狗》时,自信心增强了,更有创作经验了,作品的文学性更明显了,情节真实生动,文笔洗练,让人感同身受,回味无穷。《蓝太阳》的情节性、真实性、生动性以及幽默感,都实实在在,可捉可摸,完全就是活生生的系列生活再现。齐家贞的本事在于她能把生活素材取舍和铺排得恰如其分,火候拿捏得当。对于时空穿插倒错的结构处理也很自然并且跨度很大,不会因为飚得太远而收不回来。她的作品整体性强,写得丰富具体而又裹得紧凑。她是在用勤奋印证着一个天才的存在。

2014年6月22日,世界华文作家交流协会在墨尔本博士山为齐家贞举行新书发布会,会后齐家贞(前座右三)与贵宾们合影。

作为一个作家,齐家贞没有也不需要学院式的系统训练,她有一个极大的优势:她曾经亲身生活在中国社会底层,遭受大苦大难,一生跌宕起伏,而她的文学创作都带有自传性质,只要沿着自己非常熟识的生活轨迹去探寻,便会出现许多别人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总在自己身上或周边发生,那些沮丧、悲伤、憋屈、兴奋、欢笑、愤怒、离合……只要真实地写下来,可读性就非常高。例如,她写到自己一直极力保护的“知心朋友”,却原来是卖友为荣的公安耳目,两人相识的过程,折射出人性的多面和复杂,令人震惊。这是她惨痛的亲身经历的再现。例如,她描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沙坪劳改农场,一万多人,三年大饥荒下来,只剩下一千多人。每天早上,任何一个还活着的犯人,必须先拖两具尸体扔进山谷里,才准吃早饭。“这些死亡边缘的犯人还要劳动,而且是拉纤。最恐怖的事,狱吏的鞭子不敢打下去:没有人还能经得起轻轻一鞭,一鞭就打倒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倒下,二三十个人就都会被拖倒,一个接一个,倒下便断气,没有一个能再站起来。”如果没有目睹过这样惨烈的场面,就很难想象出来。

齐家贞在这传奇人生三部曲中,显示出头脑里存在一个容量庞大的记忆库,令人啧啧称奇。但齐家贞的本事还不在于她惊人的记忆力,更在于她让记忆外化的语言功力。她在写作过程中不经意地就自然流露出她的文字天赋——这又是她很大的写作优势,是在社会底层熏陶出来的,又几乎是天生的。她的语言美在朴实无华,字里行间渗透着她的豁朗和智慧。她写人写事写自己,都是栩栩如生,文笔坦诚、幽默、纯朴。她不咬文嚼字,却妙语连珠,而且常常出现很多具有地方特色的语言材料,如歇后语、谚语、俗语,张口就是,自然天成,诙谐生动,富有生活趣味,以致有评家特意编出她的作品中具有地方风格的歇后语、谚语和俗语一览表。正因为她具有天生的语言才能和生动描述事物的能力,所以她的作品尽管内容如此沉重,但却能让人一口气读下去。

语言是心灵的镜子。进而论之,就是个“真”字,集中表现齐家贞作品最高的品性。她的文字之所以生动,感人,是因为没有任何矫揉造作。“我手写我心”,她把整个心都掏开呈放在读者面前。读着她的作品,你会感到她的心在跳,她的血在流,甚至能触摸到她的心灵,你会觉得她是那种满含热泪,也要笑出声的人。她的作品,无论是事件描写还是心态刻画,都是真实,真诚,毫不掩饰,毫不含糊,袒露的是阳光下一颗透明的心。真就是美。谁一旦捧起齐家贞的书,都为她的真所感动,都无法停止去继续了解这位作家和更多她的故事。

七 齐家贞在写作中凤凰涅槃

2020年2月8日,齐家贞在墨尔本举行了小范围的八十寿庆暨“追悼会”。这是会后她与亲友合照。前排抱着她外孙女的是女婿,右二是她女儿,最后排左二是她丈夫。

齐家贞的一生就是死亡与活着的珍贵感悟。今天,她已经八十岁,但她自己觉得,还不能就此满足地享受余生,因为八十年来她走的不是正常人的路,她度过的不是正常的人生。她接着要张罗蓝色系列第二部《蓝月亮——大男人和小女人的故事》和第三部《蓝月亮——齐家贞短篇集》的出版。她刻画一个幸福美好完整的家庭是如何被撕裂被摧毁的的电影剧本《连根拔起》初稿虽然成型,还要费心修改。她还想写部舞台剧本,名为“嫁人:以国家利益的名义”,为了当年她们劳改队里那些女犯们。现在,齐家贞日益感到时间不敷使用,担心思维阵阵紊乱,智力衰竭,体力告罄,就像气血干枯的老妈妈,生孩子越来越不容易。她不得不承认:衰老在向她袭来,敬畏的死神在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可以说,齐家贞是和死神拚搏,是用生命来写作。

《圣经.约伯记》有云:“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留存。”是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出埃及,也终以自己的方式站立在这个世界面前。齐家贞在写作中凤凰涅槃。

齐家贞与冯崇义、杨恒均合照(2016年11月13日摄于悉尼科技大学,其时她应邀参加一个关于中国的研讨会)。

(写于悉尼封城防疫期间,2020年5月29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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