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忍尼辛逝世后,我的朋友刘晓波在悼文中称他是一棵“迎着西伯利亚寒风而立的橡树”。这是我见到的对索忍尼辛的思想和一生最贴切的形容。

1969年11月,索忍尼辛被前苏联作家协会开除会籍,但次年瑞典皇家学院就“因为他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义力量”而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文学要具有什么样的道义力量呢?索忍尼辛在领奖演说中给出了他的答案,他说:“暴力并不是孤零零地生存的,而且它也不能够孤零零地生存。它必然与虚假交织在一起。在它们之间有着最亲密的、最深刻的自然结合。暴力在虚假中找到了它的唯一的避难所,虚假在暴力中找到了它的唯一的支援。凡是曾经把暴力当做他的方式来欢呼的人就必然无情地把虚假选做他的原则。”针对这样由暴力和虚假构成的共犯结构,索忍尼辛呼吁“一个淳朴而又勇敢的人所采取的简单的一步,就是不参与虚假,就是不支援虚假的行动。让它进入世界,甚至让它在世界上称王称霸——但是却没有得到我的帮助。但是作家和艺术家却能够做得更多:他们能够战胜虚假。”站在真实的土地上面对寒风,做一棵抵禦虚假的橡树,这,就是索忍尼辛的道义之所在。

1967年索忍尼辛在前苏联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上散发公开信,抗议苏联的报刊检查制度;1973年他发表《古拉格群岛》,揭发极权制度的黑暗,改变了整个西方知识界对苏联的态度,并因此流亡国外二十年。贯穿他的文学道路的主轴,就是以道义的力量对抗虚假。流亡在美国,对于这个给他提供的庇护的国家,他也丝毫不吝惜批判。他并不总是正确的,对于民主,他就充满偏见,他认为西方民主危机严重,俄罗斯不应当草率仿效。普廷在俄罗斯开民主的倒车,他也多次表达对普廷的赞赏。但是他所有的立场还是出自一个简单的原则:说真话,不随波逐流。同意他的人,不同意他的人,对他做为一个思想者的真实性这一点都没有异议。

做到真实其实是不容易的,它往往需要巨大的勇气。从与索忍尼辛同时代的俄罗斯大作家高尔基,到普通的市井小民,在史达林的红色恐怖面前,有几个愿意说出真相的?也许对于真实更大的挑战来自于自己的内心:又有多少人可以正视自己内心的偏见,为了真实而放弃自己的坚持呢?真实看起来是一个简单的价值,但是正因为简单而往往与我们这个过于复杂的社会有些格格不入,同时也正因为简单,一旦坚守并发扬它,就会焕发出巨大的良知的光辉。索忍尼辛也好,哈维尔也好,他们的道义形象并不是仅仅建立在用文学对抗极权的政治层面,他们的创作以及他们用文字去阐发的理念,其实直指到了人性的核心部分。他们的道德呼吁因此就因为简单而显得庄严。寒风中有这样的橡树可以守望,人类才能有前行的力量。

自由时报20080813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