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60年代的感性想像开始于鲍勃·迪伦那辽阔的忧伤。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因为突然停电,整个学校宿舍沉入一片黑暗,充满了嚎叫,夹杂着摔酒瓶、暖壶的声音。当时我刚好把一盒卡带放进随身听,耳边传来一个来自异国一个陌生时代的声音。歌者的声音稍显沙哑、淡漠,仿佛由于疲惫,或者是其他未明之物,总之,透过那歌声,一个在教科书式的书本中无法明了的时代慢慢地、朦胧地,却是无法阻止地浮现了出来。后来,我知道了那首歌叫做《飘在风中》(Blowin’ in the Wind),唱歌的人叫做鲍勃·迪伦。这首歌收在他的第二张专辑“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中,那时候的迪伦已经迅速地被承认,却还没有受到名声的困扰,似乎颇为自得,那是一个随心所欲的迪伦,连专辑名都还没有脱掉一个明尼苏达小镇来的小崽子气,最后一首还不忘了向世界宣告一下“I Shall Be Free”。但这种音乐气氛正好切中了1960年代时代精神的核心。正像他后来的那首被《滚石》杂志评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500首歌的第一名的《像一块滚石》所吟唱的那样,“How does it feel/To be on your own/With no direction home/Like a complete unknown/Like a rolling stone ”像滚动的石头一样身不由己,永不停留在某处,永不朝向家的方向,向着一个永远是缥缈虚幻、永远无法到达、大写的自我奔去,为反叛而反叛,对于个人如此,对于整个时代也是如此。鲍勃·迪伦的歌词/音乐集束炸弹般击中了时代精神的内核,爆发出骇人的能量。所以诗人金斯堡说,西方60年代以后的歌手中,唯一没有受到鲍勃·迪伦影响的是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这主要是就精神方面而言的。科恩的歌往往从《圣经》取喻,在一种亘古的情境中反复吟唱。从他的歌里我们很少能找到波澜壮阔的时代痕迹,如果有,也大都是存在于具体的情绪反应中,以曲折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与科恩相对的,就是迪伦了。那是一个《在路上》、《嚎叫》和嬉皮士风行的时代,也是鲍勃·迪伦的时代。有趣的是,这两个歌手同时也都是诗人,上世纪90年代后,北美文学界一直谋划提名他们去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评选。

2004年,与鲍勃·迪伦有关的三件事引起了全美乃至更大范围的轰动。他出版了《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回忆录(第一卷)》(Chronicles:Volume One),该书被评为《纽约时报》年度十佳图书之一。由马丁·斯科西斯执导的纪录片《没有家的方向》(nodirectionhome),在BBC和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联合播出后,引起巨大反响。最后就是年底,迪伦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那些给迪伦写推荐信的人认为他的歌词把“诗歌重新带回到它原始的口头传诵形式,经他的音乐点化,传统的游吟诗人和史诗歌手再度出现。”(Gordon Ball)确实,在西方,迪伦的歌词已经被收入到文学教科书中。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迪伦的这次提名与他的这本自传有关,但时间的巧合还是给了人们很多的遐想空间,还有一点,这本书本身确实赢得评论者由衷的喝彩。

《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回忆录》的封底用了英文原版封面的照片,一张美国上世纪60年代早期时代广场的照片,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是鲍勃·迪伦开始其音乐生涯的地方,而照片本身也是对迪伦形象很好的隐喻,一个背向我们的背影,站在车流和霓虹灯的中间,直面这个时代的愤怒与忧伤。整本书完全是与音乐相关的精神回忆,除了与苏兹·罗托洛的一段感情,它对个人情感鲜有涉及,即使谈及一两女伴,也是其在演唱生涯中的利害关系才提到,甚至没有出现妻子、孩子的姓名。这告诉我们,它只是一本音乐自传,家庭、个人情感,特别是关系到他人的个人情感,始终是秘密之所,依然存于它自己所应该在空间中。

整本书贯穿着两条主线,一条是他的生命历程,一条是音乐生命历程,两条线有的时候是共生的,粘连着的,但在有的时候却各有其所。它们相互交叉着,迪伦在自己的音乐生命与生命事件之间轻灵地跳跃。同时,两条线本身也不是以线性方式来组织的,回忆这一边也经常在思绪飘飞中在不同时空中跳跃,而音乐影响这一边也沿着音乐自身的路线不停地跳跃。这使整个叙述变得特别轻灵。全书分成五章,大致上是其人生的五个阶段,但不是按线性时间顺序,每个阶段互相之间照应着,而每段自身又在不停地跳跃中编织成一个绵密的整体。

这种叙述织体好似在吟唱,简单地由吉他伴奏。第五章又回到第一章的那个起点,奏鸣曲式的反复咏唱,那些在生命挥之不去的东西。直到第五章中间我们才和他的记忆一起到达他刚出道,刚离开他生养之所的那个冰冷岁月。这种结构有如理查德·施特劳斯《七层面纱之舞》,我们慢慢地跟着迪伦一起,透过他记忆的层层褶皱,看到了这个从小就预谋着,终于逃离了一成不变、狭小封闭的家乡的少年,跑别人家里去听民谣英雄的唱片,倾听着内心里纽约对自己的呼唤。然后又跳到1961年的纽约,我们现在终于完整地看到了影响他核心音乐精神的音乐拼图一块块地接近最后的完成。事实上,我们发现了迪伦自身的某种反省意识,它在回忆中随处散开,蒸腾而起,在血液中奔流不息的,现在在对逝去时光的回溯中,寻找那些构成自身的音乐精神融入自己身体的那个生命节点。

鲍勃·迪伦作为一个歌者,他的精神是如何诞生的?对于那些要了解这种心灵与音乐精神发生史的人来说,《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回忆录》无疑是一本刚刚诞生的《圣经》。一方面,迪伦对于自身有深刻的认识,书中他娓娓道来,和他的歌词一样,不时加上一句格言式的议论“要定义我感受世界的方式,除了我唱的民谣歌词,我找不到任何可以与之相比或者接近它一半的事物了。”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在他的回溯中,去发现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精神形成的秘密。迪伦体系化的反社会逻辑与他喜爱的浪漫主义诗歌同出一辙,面对的都是被抽象化了的社会。书中提供了一些实际的线索,比如他对社会广泛的兴趣,对浪漫主义诗歌的喜好。但是更深层的原因来自这位当代游吟诗人与现实相处的方式,一方面他是现实中被功能化的一分子,奔波于酒吧,咖啡厅,忙于填词,演唱,录唱片。他与现实没有真正的接触,他在新奥尔良录《喔,仁慈》(“Oh Mercy”)时,与妻子抽空骑摩托车出城旅游,这个段落显示了他与真正现实的接触方式。另一方面,他通过报纸、电视、收音机与一个被虚构的总体现实形成了一个良好的沟通关系,那是他的音乐、歌词的灵感来源,他用他的歌与这一个现实交流。这种话题歌曲正是那个时代所不可缺少的。在结尾,迪伦提到了另外一些明尼苏达人,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同族的,其中有作家菲茨杰拉德。这真是洞见。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和鲍勃·迪伦的歌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幻想性,与现实的距离感,这种幻想性和距离感是在迪伦描述自己生长的冰天雪地的小镇、家庭的氛围中发酵起来,并把它带到了纽约这个“世界的首都”。迪伦与现实相处的方式正是由之发展而来的。

《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回忆录》的叙述语言依然和他的歌词一样节制而冷峻。没有繁复细腻的修饰词汇,只有一道多年以后回首往事的冷峻目光,掠过生命曾经经历的这些事件。这种叙述结构和语言对于大混乱时代层层褶皱般的自我反省是相适应的,也是和迪伦特别强烈的拒绝被定义的倾向相适应的。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它的叙述根本不是一部严格的传记作品,而是和他的那些歌一样,是一次发自生命深处的吟唱。

​(编者注:本文原载本会旧网站,作者姓名遗失,请知情人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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