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你的家风是什么?”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回答上来?

在看到族谱之前,我肯定是答不上来的。2007年春节,在一位远房爷爷家里,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家族的族谱。

然而,遗憾的是这本族谱因年头太久粘在了一起,能够小心翼翼揭开的也就是最前面那几页。

关于家族记忆,我一直以为我是最不幸的。属于我们这一房的族谱早在文革前的四清运动中就被爷爷的堂弟烧掉了。于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曾祖父、高祖父的名字。他们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湮没于荒草中的几座没有墓碑的孤坟。

然而,当我发起中学生写史活动,走过大半个中国,调查过30000多中学生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是最不幸的。因为在他们中间,能够找到族谱的已经不足20%.

尽管没能看到整个族谱,家规、家训亦无从找寻,我却有幸看到了入川祖的名字,也知道了家族排辈的诗句。

我的入川祖是两兄弟,哥哥叫李尽忠,弟弟叫李尽孝。从他们的名字可以想见,长辈们希望传递的家族信念就是忠孝为核心的儒家思想。

而族谱上可以看到的字辈排行是一首残缺的诗——尽有如开茂。凤正岐山远,仁文世泽长。尽管诗句中缺损的五代人早已长眠于湖湘故土,他们的子孙仍能凭借这首诗领略祖先的家风。

以我的理解“凤正岐山远”典出文王“凤鸣岐山”,既是对后代建功立业的期许,又是对肇始于周的儒家文化的深切认同。而“仁文世泽长”则告诫子孙恪守儒家教化,内以守仁,外以修文,自可泽被后世,族运绵长。这一价值取向与入川祖忠孝为名其实别无二致。

这就是我的家风么?

我内心并不肯定。我担心的是:族谱上的祖训如果没能变成一个家族世代遵循的传统,它也只不过是一段漂亮的文字。

那么,我们的家风到底在哪里?

如果你足够细心,就会发现,它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父辈、祖辈、曾祖辈的心里,在他们举手投足之间。只要你真诚发问,用心倾听。那些尘封已久的家族往事会带你走进长辈的世界,发现他们的人格特征与行为模式。

在我和父辈的对话中,历史开始复活。

祖父勤劳忠厚,一辈子与人为善,宁愿饿死也舍不得捕杀托邻居留种的母鸡。邻家祖辈贪婪自私,偷食母鸡谎称丢失。

父亲成年后勤劳忠厚不逊祖父,邻家叔叔则继承其父衣钵。鸡鸭经过莫名丢失,庄稼无端被毁,土地被强抢……每一次都是父亲的隐忍与退缩,父辈一边倒的“战争”充满了我的童年记忆。

如今,曾抱怨父亲软弱的我,笃信“人人皆可为尧舜”,发起中学生写史项目,致力于帮助每个家庭记忆重建和关系改善。而邻居一家却父子反目,兄弟阋墙。

历史就是这样吊诡,你常常会穿越数十载甚至半个世纪,发现另一个自己。德国心理学家伯特。海宁格提出了“家族系统动力”的概念。他发现每个家庭或组织都有一股隐藏的动力,每一个成员都会不知不觉中受到它的影响。

我们经常把“批判的继承”挂在嘴上,但事实上“千年的媳妇熬成婆”——重复容易变革难。没有对家族史的深刻认识,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摆脱家族传统中的负面影响。因此,记录并梳理自己的家族历史,成为每个有家庭责任感的人必须做好的功课。

家史是我们最好的镜子。在这里,你既能看到自己家族的优良传统,也能看到祖先身上的人格缺陷。由此,“批判的继承”才有了实现的可能。

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人,也没有一无是处的恶人。我们的家风也是如此。

邻家叔叔有个哥哥,幼年因病成了哑巴,母亲怕他老无所依,就把他弟弟的长子过继给他。邻家大哥从小就被奶奶教导一定要孝敬哑巴“阿爸”,当弟弟妹妹学父母模样欺侮“阿爸”时,他总会站出来制止。但年幼的他没有能力改变家人的恶行。他发奋读书,考取了师范专科学校,从此跳出了农门。后来他成了中学英语教师,再后来改行做了翻译。

邻家大哥走了,邻家奶奶也过世了,哑巴大伯的悲惨生活也就开始了。我的童年记忆中,哑巴大伯常常被弟弟、弟媳打得惨叫连连,隔了几个山头都能听得到。冬天,哑巴大伯穿着破旧的单衣,打着赤脚去干活。每次见到他,我都会从家里拿些零食,找个背人的地方,悄悄给他。哑巴不会说话,但我记忆中最深的却是他背过身时眼含泪花。

据说,那些年,邻家大哥总会寄钱回家,一份给亲生父母,另一份给哑巴“阿爸”,但几乎每一次回家都会发现真相并和家人争吵,甚至被气得大哭一场。如今,哑巴大伯已经过世,邻家大哥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但他也还会照例寄钱回家,钱一到他的父亲就会拿着去喝茶、打麻将,挥霍完了就给大儿子打电话。

借助家史,每个人都有机会接续自己的家族传统,并“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重塑自己的家风。即使你的家族给你留下了太多的负面遗产,你也可以从中照见自己身上的伤疤,借助爱和智慧的力量促其愈合。

由此观之,即使我们已经看不到家谱也不要紧。只要家人还在,只要我们敢于面对,“重振家声”就一定有希望。

文章来源: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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