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土生土长的信阳人,我很想向读者介绍一下,信阳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首先,信阳是个古朴的地方。《春秋左氏传》的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里,说的是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的郑武公内宫的故事。“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曰寤生,遂恶之。”信阳在春秋时代就是“申”国。郑武公的妃子姜氏就是我的故乡人,想必是一位美女。在河南,“信阳出美女”是中原人的共识,也真的是由来已久。这位姜氏为郑武公生了两个儿子,仅仅是因为郑庄公难产,一生下来姜氏就厌恶他,而偏爱小儿子共叔段,怂恿郑武公立共叔段为储。郑武公没有同意。可见古申国的姑娘姜氏心胸狭窄。因而造成了她与小儿子共叔段合谋造反,庄公平叛,与母亲姜氏的决裂。他有一个臣子颖叔考,是一个孝子,委婉地感化他,使庄公终于和母亲姜氏言归于好。故事的结尾引用了《诗经》里的两句诗:“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既赞美了先人,又启迪了后辈。

信阳是个深受贪官酷吏迫害的地方。清末,一位不知名的剧作家,写了一部京剧,塑造了一位伸张正义的信阳男人宋士杰(剧名也叫《宋士杰》,含意很明显———“讼士中之豪杰”也)。这部戏堪称京剧中的经典。但如此完整的剧本流传至今,剧作家的名字却被时间淹没了。我猜测,此公或许是我的一位乡里,也可能是一位在信阳生活过很长时间的读书人,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位刑房书吏。明代的信阳,的确是一城三衙,县衙、州衙、道衙。对于宋士杰这个主要人物,不了解信阳城内的底细,很难安置得这样妥帖。宋士杰在自报家门里说道:“老汉,宋士杰。在前任道台衙门,当过一名刑房书吏,只因我办事傲上,才将我刑房革退,在西门以外,开了一所小小的店房,不过避闲而已。”说来宋士杰还是我的近邻,我出生在信阳西门以内的西大街上,西门内外除了一些小铺子、骡马大店,就有许多小小的店房,很多申冤告状的苦主也大都寄住在这些小小的店房里,不少包揽词讼的讼士,因为县衙门就在西门内的大街上。让这个谙熟官场内幕而又爱打抱不平的退职书吏,在这里开个连家店,是再合适也没有了。让他不管闲事几乎没有可能,管了闲事就有戏唱了。是生活中当初真有这样一个人物原型,还是剧作家站在西门外的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满腹冤情的“杨素贞”们,触景生情,才结构这部戏剧的吗?四个官员,同榜进士,联袂出京时,结拜并发誓:为官必须清正廉明。就任不久,竟然在一案之中有三个朝廷命官,官官相护,贪污渎职!儿时看戏的时候,常常会想着它距离生活的真实到底有多远?觉得过于巧合,而且赃官的比例太大。等到老来,阅事渐多,就相信了,进而坚信不疑。在专制体制之下,赃官占四分之三,实在是不算夸张。我看过许多京剧老生表演宋士杰,以马连良和周信芳最为精湛。宋士杰并非自觉的斗士,只不过心存良知,为无助的蒙冤者们的悲情所激发、所感染。一旦卷入抗争也就由不得另一个城府很深的自己了,顺理成章地成就为一位大义凛然的英雄。我相信,很多人是看了《四进士》这出戏以后才知道信阳这个地名的。

信阳是个富庶的地方,山清水秀,风调雨顺。地处淮河支系的上游,鲜有水旱灾荒,从来都是河南全省的粮仓。但是,信阳又是一个灾难深重的地方。上个世纪60年代初,信阳的“信阳事件”,使信阳名闻天下。事后当我知道很多亲人与邻里饥饿而死的时候,着实地难以相信:信阳会发生如此深重的“自然灾害”?原来是天文数字的“高产”酿成空前绝后的饥饿。当时一位父母官———地区首长驱车下乡,他的司机在迂回缓行的同时,还要时时含泪停车。必须说明,那位司机绝无“停车坐爱枫林晚”的雅兴,而是尸横遍野,车轮难以飞转。当他请示首长“咋办”的时候,首长的眼睛一闭,只说了一声“开!”呜呼!这位铁石心肠的大人居然还知道闭一闭眼睛,说明连他也有些小不忍了!

1961年,我作为一个右派分子在军工厂劳动改造,我所居住的一间集体宿舍里,有一个信阳籍的复员兵,平常为了划清界线,这个老乡从不和我讲话。在他春节探亲回来的晚上,恰巧屋内只有我和他,他躺在我的上铺,我躺在他的下铺。先是默默无语,后来他突然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起来,他说:“俺从家乡回来了,俺家的亲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一个俺姑还活着。俺姑很有运气,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里,俺姑听见有人撞击院门,俺姑连忙爬了起来,打开门,一头瘦脱了形的猪冲进了院子。俺姑又惊又喜,连忙关了院门。看样子这头猪也和人一样饥饿,就像一张纸片儿,而且疲于奔命,在饿乡里,什么动物都怕人,因为人啥都吃。俺姑急中生智,连着几拳头就把这头摇摇欲坠的猪打死了,俺姑又急急忙忙把猪的尸体埋在地窖里。从此俺姑每天深夜,瞒着自己七岁的小儿子,把死猪挖出来,割一小块,用小瓦罐煮一煮就吃了,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冬春,俺姑活了下来。俺姑的儿子———俺表弟却活活饿死了……”说到这儿他停顿了。我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连吭一声都不敢。他继续说:“不是俺姑没人性,她总得保一个吧!孩子不懂事,真是吃了死猪肉,说出去,全村的人都能把她娘儿俩撕碎了!……”说罢他就不响了,我还是没答话,就像压根没听见。

据8月14日《河南商报》的报道,今年1月,信阳市委第一个工作日连发3份红头文件。3份红头文件中,禁止公职人员工作日中午饮酒,否则就地免职。据市委书记王铁说,他们半年内中午不饮酒,就节省酒水费用高达4300万元,用这些钱可以建四五十所小学。2003年在我的母校信阳师范百年校庆大会上,我曾与这位父母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是市长。我看到这条消息以后虽然并未特别吃惊,却很为家乡父老担心,还会再出现一次骇人听闻的“信阳事件”吗?有人说:喝吧!不怕!今非昔比,今天咱中国“家大业大”,国库充盈。可是,如果你稍有一点历史知识,你就会看到,秦始皇死后到了地下,不是还率领着一个让现代世界惊骇不已的强大“军团”吗!秦并非亡于财力匮乏和武力的式微。

试问,一个地级市的公职人员中午的酒钱就如此巨大,中国人又要为全国的公职人员付多少酒钱呢!何况他们到了晚上酒兴更高。我很想建议有关部门根据信阳禁酒令得出的数字,算一笔账,如果让全国公职人员午间和晚上隐忍着不喝酒,能够节省多少纳税人的银两?免掉多少医疗费?减少多少因车祸死伤的无辜冤魂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随笔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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