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莉,出生1950年代,“文革”中断学业,当过农场工人、工厂工人、解说员、英文资料员。77级毕业后任大学英语教师。1984年移民加拿大,先进B.C.大学英语翻译创作系学习,后跟随叶嘉莹导师在东亚系硕士班攻读唐诗宋词以及其他导师作中诗英译。温哥华自由撰稿人,从事工商法律公证契约合同的中英文翻译,酷爱体育舞蹈。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秘书长,著有自选集《嫁接的树——从东方到西方》等。

顾城给我画过一张像

1972年~1973年间,我和好友唐丽明在一起玩,一起学英语,她的邻居是顾城。他俩是五十年代中期出生的,文革中的小学生,很幸运没赶上上山下乡,直接去工厂了。我从内蒙古兵团锻炼了两年归来,倍加珍惜工厂生活,身为老初中学生,自觉比他们多了一些沧桑,没有他们那么潇洒。

他们两人又写诗又画画,顾城父亲顾工诗人见到我和小唐,还感慨地用诗一样语言形容我们的青春和清纯,他很惋惜我们都是优秀学生,但不能上学,都在北京工厂蹉跎。

唐的父亲是解放军报社社长,被关押,母亲瘫痪在床,顾工很鼓励小唐写诗,还好心让她抄写文章,给她发点钱,其实是对老上级家庭子女的关心。

有一天小唐说要麻烦我坐着不动,可以看看书,她和顾城想为我画张像,为的是两人练笔,画作不怎么样,顾城要送给我,我觉得没显出我美丽形象,而且在他的画夹里画出的人大同小异,哪有一点神采像我,我一向自负,就说这样的画你自己留着吧,根本就不是我,并且戏言可放之北京城女孩群里而皆准,都是一样的面孔,他们两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和小唐是学英语的朋友,所在工厂临近,都是周二休息,上下班约着见面互相串门,迷恋着外语,后来发现小唐对写诗作画也有浓厚兴趣,我无法与他们拼时间,我还要照顾患有严重类风湿关节炎的母亲,这也是我能够从千百万下乡知青中提前回京的原因,我比他们大,心中有着紧迫感,还在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走进大学门,唯一能令我脱颖而出的可能还是从小热爱的英语,绝不会是写诗作画这样奢侈的爱好,而且我在工厂是乒乓球队主力,还要在工作之余练习和四处比赛。和小唐约好每周二在一起听林格风学口语,轮流在彼此的家见面。

听小唐的语气,这个有着清澈大眼睛的男孩是个天才,很有思想,但他画的画毁了他天才的形象,我暗中想可能他们在谈恋爱也说不定,在女孩子的心目中,能写几行诗画几张画就是天才了。后来小唐有了男朋友,又是一个天才,但不是邻居顾城,八十年代据说成为连环画的高手,有了名气,那时我已经出国了,发现小唐的周围真出了几个天才。

至今想起已是四十多年后,顾城也去世多年,没想到这个只见过一两次面的少年多年后在京城一举成名,踌躇满志,在海外也看到他的诗篇和他的照片,神态依旧,眼睛明亮,脑中好像总在思索什么,后来在新西兰海岛上竟然成为凶手,杀妻而后自尽,无限感叹。和小唐也失去联系,她和她的一家人都栩栩如生在我眼前,那是一个求知的年代,一个清贫的社会,每个年轻人都有着罗曼蒂克的梦想。

去年在新西兰,满眼美景世外桃源,我想起了顾城。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失去自己文化圈,失去语言优势,失去经济生活来源的浪漫诗人,缺少大几岁知青一代的坚韧和苦难的磨练,加上不谙人生艰辛,成名太易,心理承受不住异国挫折,造成逆天悲剧。

画张票混进电影院

话说当工人时候,没什么娱乐活动,看电影老是那么几个,翻来倒去的,看腻了。

一天去找好朋友唐丽明玩,恰好她有罗马尼亚电影两张票,可她男朋友也在,我赶快要自觉退出。怎奈小唐执意不让我走,非要三人一起去,他们两人就开始画一张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当时提倡的美德。画完后他们设法把那张纸捏得皱皱的,把真票弄得更皱,搞得比较相似,画得简直几可乱真。

我们三人又笑又叫,然后就浩浩荡荡出发了,所谓浩浩荡荡也就是骑着三辆破自行车,差点就属于北京人讲的“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久经年头的交通工具,尾随着长安街头的人流车流向电影院出发。

进影院时,我们两女孩脖子仰得高高的,很潇洒地一挥手中的票,一点没有做贼心虚的模样,看着工作人员检查完,从容不迫就进去了,她男朋友当然也谦虚地微笑地跟着进去了。在影院黑下来之前的光明时刻,是她男友比较难熬的几分钟,他要装成寻找同伴的样子,不停地看看手表,在拥挤的迟到的观众中流连到灯光暗下去,音乐响起来,然后再溜到小唐的座位旁挤着坐下。

影片一上来就紧紧地抓住了全体观众的心,包括查票的,检票的,买票的,混票的。海水在荡漾,年轻的男女主人翁(这么漂亮时髦而不是反派人物,好像跟中国的革命者不太一样)忘我的激吻也激动了每一个人,那时中国人的字典里还没有性感这个词,只是觉得这样的自然,这样的美丽,整个影院都屏住了呼吸,没人注意我们三人挤坐在两张椅子上。

1977年高考,小唐和她画票的男朋友双双考进中央美术学院,加上我一个学英语专业的,三位范进中举。毕业之后,我们三人都成了大学老师,她的男友即后来的丈夫还成了八十年代绘制连环画颇有名气的画家。

后来,我们分别流落美国和加拿大,各自谋生失去联系。有朝一日再见之时,一定再去看一场电影,这次两对夫妻要堂堂正正买四张票。

写于温哥华

新三届202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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