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1947年出生,初中就读北京女12中(原贝满女中),高中就读师大女附中。文革中坐过几年牢,在河北白洋淀当过知青。现为澳洲知名华裔女作家,著有自传体小说《留在世界的尽头》《生之舞》等。定居悉尼。

我插队的水乡白洋淀邸庄,像拿破仑被流放的圣爱伦那岛,四面环水。今天说说北京知青和南京知青的爱情故事。

1975年,与我相伴的戎雪兰病退回了北京。她那间小屋子空了出来。一天早上,住在大屋子里的北京知青,我同学杨友莉的弟弟杨柯,他告诉我,大队部要让一个刚刚从南京来的回乡女知青小丽丽进住。我听了非常高兴,又有伴了!

北京一同来的知青只剩下三人,除了我和杨柯,还有回乡知青田京生。京生住在自己家的老屋,不像我们住在大队给盖的知青宿舍。

当我看见小丽丽时惊呆了,她的年纪轻轻,却整个一个秦淮河的尤物,还难掩青春天真气息。

我想:“红楼梦里的秦可卿,也就不过如此了!”

小丽丽天生丽质,自带风流。

京生给我们消息是,小丽丽是跟她妈妈一块儿来的,她妈妈正在跟村里人赌博,玩“斗牛”。她妈妈“文革”时在南京被造反派揪斗,曾跑回邸庄躲避。小丽丽的爸爸在南京是个官儿。

小丽丽迈着凌波微步缓缓走近,灿然一笑:“陶红姐。”不说她那满月般的面庞,不说她那随步轻摇的细腰,光这莺声燕语,足以勾人魂魄。

我始终没见到小丽丽的妈妈,我想像得出一位身材窈窕的丽人恣情随意的打牌样子。水乡的男人女人普遍颜值非常高。他们的美得天独厚,天地的钟灵,大自然的馈赠。

我热情地把小丽丽请进屋,她背着手,用那双孩子般清澈明亮的眼睛打量我的陋室,像探春视察大观园。她看看戎雪兰留下的屋子,里面堆满了一大捆一大捆的带叶子发黄的芦苇,那是队里给我们送来的柴火。

小丽丽没有搬过来住,我却从京生那儿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杨柯告诉京生,小丽丽提出,要和杨柯搞对象!

我们还没缓过劲来,小丽丽要请我们三个知青去她住的亲戚家吃饭。

京生说他就不去了,当时村里传他和贺楼在搞对象。京生负责看管邸庄唯一的打水井。和贺楼家对着门,贺楼天天坐在门口织蓆。京生长的浓眉大眼,憨厚小伙子,贺楼善良貌美,真正一对璧人。

杨柯的形象并不比一般人差,他个头高,四方脸,五官端正。潘青萍的男友以毒舌著称的于有泽,说杨柯像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屠格涅夫笔下的农奴木木。杨柯和于有泽都是红八月家人被遣返到农村的。杨柯所在四中初三班上的红卫兵让学生自己到黑板上写有问题父母的名字,以便红卫兵驱逐他们出北京城。杨柯就上去写了被革命阵营打成“托洛斯基分子”的父母的名字,结果,他的父母和哥哥——清华附中的高三学生杨友众就被遣送回农村了。他姐姐杨友莉则被师大女附中的同班同学逼得自杀,后抢救过来。杨柯的精神状态就可想而知了。

我是在学校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会上听到杨友莉沉痛的发言认识她的,继而与她成为好友。赵京兴则和杨柯是同班同学,是他让我把杨柯带到白洋淀插队的。

我从西城分局拘留所放回来,最热情的是京生,我乘的小船靠邸庄的岸时,正碰上京生,他高兴地下船帮我提行李,送我去知青宿舍,一路还给我讲邸庄政权的风云变幻。

听说杨友莉很担心她弟弟会受我和赵京兴的牵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杨柯见到我还是笑了!

最令我出乎意料的是赵京兴的妹妹赵顺安,她在李庄小学当了公社的模范教师,到邸庄开教师会,我高兴地请她会后来我宿舍叙旧,我傻等她一下午,她一直没出现,原来她为了和我划清界限,早走了。

直到后来,她看见我亲手把陶江送进保定师范学校,(当然,这又是沿着戎雪兰淌出的路走的。戎上大学没成功,但各处关卡她都告诉我了)赵顺安才再次与我来往,我把她送进唐山煤矿学校,她又开始了新的征途。赵京兴的父母是在1969年被单位遣返回邢台老家的,赵京兴说是因为单位看他父母老了,干不动了。

小丽丽请客,正赶上赵京兴来邸庄看我。于是,我们俩和杨柯三人去赴宴。小丽丽亲戚家一字排开的三间灰砖砌的北房。邸庄只是个小岛,土地紧张,各家院子都不算太大,但够妇女织蓆。走进屋里,明窗净几,亲戚不在。我们四人围坐在炕上小四方桌旁,小丽丽亲手端上她已做好的四菜一汤。正值夏季,队里分的时蔬被她侍弄得五颜六色,惊艳的是那盆豆腐鱼汤,鲜美异常。小丽丽穿的是白地蓝花掐腰露颈衬衫,下蹬黑色灯笼裤,雪一般的嫩肤,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妖娆的身姿,莺声燕语,那两个男孩有些坐立不安。

美女,美食,青春……在这农家小舍里,没有酒我们都已微醺,小丽丽又毛遂自荐要给大家唱一曲。

我们鼓掌欢迎。

小丽丽斜坐在炕沿上,我们洗耳恭听。她娇启红唇,用童声唱道:

蓝蓝的天上 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扬子江畔
是可爱的南京古城
我的家乡
啊……
长虹般的大桥
直插云霄横跨长江
威武的钟山虎踞
在我的家乡

辞别了妈妈
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载入青春的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嵌在偏僻的异乡

跟着太阳起
伴着那月亮归
沉重地修补地球
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我的命运
啊……
用我们的双手修补地球
赤遍宇宙
美好的日子请相信吧
一定会来到

啊,南京
我的故乡
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
你的身旁 你的身旁?

曲调缓慢哀伤优美,我们听得痴痴呆呆,这讲的不都是我们的生活吗?反映的是我们思想感情和情绪啊!小丽丽来了个猛的低头谢幕,才把我们从沉醉中惊醒。我抬头看看,余音绕梁。

“你怎么唱得这么好?”我问。

“我原来是南京小红花合唱团的。“

小丽丽哪年生的?她的成长经历是什么?我始终没问过,但我知道,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头衔:知青!我们都是被迫到乡下来度青春期的中断学业的中学生。

小丽丽要的是我们这几个北京早来的老知青对她的认同,并让我们见证她和杨柯的正式交往。

我们当然没意见。关键是要有杨柯本人的同意才行。

杨柯与京生进行了长时间的切磋。他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小丽丽,等小丽丽甩他时他会觉得更加痛苦。京生劝解道:“她想跟你搞,你就跟她搞,怕什么的!”

京生把这段谈话转达给我们,添了一句自己的看法:“她就是想让杨柯给她做饭。”

但小丽丽一直跟亲戚住,她用不着杨柯给她做饭。

我想,她主要是感情需要,杨柯毕竟和她都是知青,有共同语言。她也喜欢杨柯这种类型。

当时我在邸庄插队快七年了,除了中间有二十八个半月(833天半)在北京西城区公安分局拘留所度过,当邸庄学校民办老师假期回回北京,其它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小岛上度过的。当时的男朋友赵京兴从拘留所放出来后无家可归,一直跟我住在白洋淀。赵京兴后来当上建筑行业学徒工,一有机会,就来白洋淀看我。

戎雪兰说她回北京去我家,我妈妈说着说着话,突然激动地喘不上气,“赵京兴……”说我大弟弟湘诵好像知道妈妈下文要说什么,急忙制止:“别说了!别说了!”

这一切暗示给我,赵京兴这么住在我那里,是极不体面的。

戎雪兰通过病退,转回北京。可我很健康,没毛病,走这条路需要弄虚作假,不符合我的性格,弄不好搞得一团糟,还浪费许多时间。北京也没那么吸引我,九间房子被人占走五间,就剩四间小屋。拥挤不堪,还不如白洋淀这间小屋呢!妈妈非让我回来,我就勉勉强强开始办病退之旅,顾不上小丽丽和杨柯了。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许多亲朋的鼎力相助下,1976年6月,总算回到本属于我的北京。

一天,杨柯和小丽丽自天而降般到我家来访,我高兴坏了!

小丽丽的皮肤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她时白皙粉嫩,黑亮的大眼睛里更多了几分神采,一身蓝衣服也无法遮挡她身材的魅力。杨柯的学生气息也没完全磨灭,大家一看便知是知青吧。

当时四中的大才子,未来的清史专家李宝臣在我家,他是我们全家人的朋友。见到小丽丽,好似见到褒姒妲己飞燕玉环,历史上的以妖冶著称的名女人瞬间在他脑海中闪过,他自言自语丢下一句话后急急告辞,可能是小丽丽气场太强,让宝臣不适。

小丽丽想在我家附近逛逛,我们仨先到五条口小餐馆,每人吃了一碗馄饨。这家的馄饨比王府井附近名店“馄饨侯”的还香。是我最爱的北京小吃之一。

我们打算逛东四最热闹的商业街隆福寺。我在东四邮局旁边的货店橱窗里看到摆着几双黑色的带袢的高跟鞋,这在当时是非常稀奇的。十二块钱一双,我和小丽丽每人买了一双,并立即蹬在脚上。跟在后面走的杨柯到我旁边,小声说:“这下看你们俩的人更多了!”

多年以后,杨柯带着他新婚的妻子来我家拜访,新娘不是小丽丽。个中发生的事情我无从知晓。

杨柯的妻子贤惠能干,给杨柯生了个大胖儿子。

但我们都不会忘记和小丽丽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df3p1113-3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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