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

非常遗憾,我的回忆里缺少我童年最喜爱的一群人物,那就是黄家女眷,我的男性长辈大多面容严肃、道貌岸然,像梧亭大伯,小辈避之犹恐不及。给我印象最深最具威慑力的是两位姑父,一为姚沟肖家,一为城内卢家。肖家姑爷身材高大,面部一道道纵状皱纹,不苟言笑,穿件深色长袍,坐在明代阴暗的宅子里,凶神恶煞,人称“棺材回头”(即棺材头),首次见到把我吓得半死。卢家姑爷跟肖家姑父也彼此彼此,不过他能写得一手好字,抗战胜利后的乔大伯特意叫显煜赶到城内请他写春联,大门联是“颖川世泽,江夏家声”。是黄氏家族共有公用春联,内客是追念汉代先祖颖川贤史黄覇和江夏孝子黄香。

小时候太喜欢姑妈们和姨妈们了,亲的、远的都亲,泥汊大姑母一回家,全家都充满喜气,人未进门,孩子们就迎上前去,亲热地叫一声后,又领客人转身往家跑,那情景就像小狗见到多时不见的主人似的。泥汊大姑家是我跑得最多的亲戚,百跑不厌,表兄弟姐妹又多,很热闹。大姑爷是在南京上过洋学堂的,话不多,面目和善,孩子们不怕他,一次在我家客厅里,大姑爷出一上联“黄莺鸣翠柳”让我对,也就是精缩了的一句杜诗,现在看来下联是现成的,当时却费了大劲才对上。

人们说黄家湾去一条狗大姑母也高兴,一点不假,小时我也带过狗去泥汊,人狗都受到款待。

我自小有个不好习惯,喜欢睡床上看书,文革初期为避武斗我去大姑母家,她出去半天不见回来,我正不解,一会她拐着小脚回来了,手拿一本从邻家借来的书递给我,领我到卧室里,嘴里念道:“床、书。”我真的太感动了,这大姑母!当时家里抄得连一本书也没有了。

黄家湾离泥汊有十公里,小时走起来也要小半天,秋天梨子熟了,我送梨子去,累得遍身出汗也高兴,显芬出嫁前我还去大姑母家用麻袋背回一只新红漆马桶。如今孩子恐怕不会大白天走几十里路背马桶。

1962年我已近卅岁了,和显煜从芜湖、无为、凤凰颈、襄安、庐江、合肥、六安最后到达显煜家,金寨县古碑区一座庙宇或祠堂里(红四方面军保密局,杀人无数),乔大伯也在那里。路过无为时看望张家三姑母(张仲儒家),她身材富态,慈眉善目,一生未生育,特喜欢小辈,多年未见,开始有点不相信我一下长这么大了,当“验明正身”后,三姑母把我从头摸到脚,边摸边乐,高兴得说不出话,摸得我既亲切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时候生活非常困难,三姑母特意叫女婿王显劳上街买只大鹅款待我们,显煜和我商量:现在家家连饭都难吃上,这鹅我们不能吃,便不辞而别,事后听说她因此伤心不已,大哭一场。

江埂上二房水家桥四姑母,多年寡居,为人精干,一身清清丝丝,干干净净,谈吐口齿清晰,层次分明,犹见年青时大家闺秀风范。她脾气刚强,严于持家,和丈夫怄气时,一锤把他一只表砸得粉碎。在家大权独揽,钱抓得很紧,丈夫不幸去世时,她悲痛不已,后悔莫及,一边痛哭一边往死者手里塞钱。

姑母中还有一位名人,人称“美貌人”的,远鉴伯伯的妹妹,是远近闻名能说会道的大美人。跑反时我在胡家圩见过她,其时已徐娘半老,但嘴上功夫好生了得,与乔大妈叙起家常发音柔美、抑扬顿挫、眉目传神、用词典雅、表情生动,叙谈间,来了位也是跑反来的女客人,三十岁上下,打扮半乡半城,“美貌人”稍事寒暄,即用舞台上对白的语气一连串发问:芳龄几何?台甫哪里,萱堂可好?这第二句虽说欠通,但“一言均赋,四韵俱成”,也把对方镇住了。很难想象,这位绝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文盲一个,半文半俗、朗朗上口的语言、表情得体,真可比六十年后电视主持人,她可惜生错了时候,不然或许成为大腕什么的。更让人叹息的是,她嫁了一个弱智丈夫,生了一堆呆孩子。我也见到过这位姑爷,用讨饭棍在地上划字教孩子们认,见到显字辈的黄家人就自我介绍:我是你姑爷。这“美貌人”很自傲,即使衣服破了,也不失身份说:破虽破,还是苏州货。

让黄家湾孩子闻风丧胆,又怕又爱的人非小姑母莫属,她对孩子情感表达就是打,高兴打,不高兴更是打,最喜欢孩子的是她,最爱打孩子的人也是她。我到十二、三岁时还吃过她的巴掌,打我倒不太怕,出手虽重,但决不会致伤致残的,无非受点皮肉之苦,没见过她把哪个孩子打伤,只有一次把玉琳打得遍身发青,家人也认为过分了。最怕的是她打人前发脾气的样子,真像把人吞掉,最要命的是孩子被打之后不许哭,这实在不容易做到,更难的是被打后,万一疼得很或受了很大委屈哭出声来,她就下道死命令:一口歇。孩子哭得兴起,上气不接下气,“一口歇”的要求实在太难办到,小时我怕小姑母发脾气,怕打,最怕的还是“一口歇”。我过麻疹时,天气不冷不热,她把我光身子拎起来放在小柜子站着,浑身上下仔细检查一番,看到一切正常,高兴地在我屁股上狠拍几下,小屁股上留上红红指印。只要她不发火,打孩子那是绝对的关爱。

小姑母最大的优点是心灵手巧、爱劳动、同情弱者,小辈谁被人欺侮了,当场就挺身而出。孩子们在她跟前不敢欺人也不怕人欺。她为保护我还和乔大妈打过一次,跑反中我和显硕闹着玩,我坐在锅台上,显硕抓住我的双脚往下拖,就为这么小事。我们姐弟四人母亲死得早,小姑母给予我们比有妈的孩子更多一份爱,但这爱也不是白给的,是要付出代价的,黄家湾的孩子谁不爱玩水,显邦为了玩水可受了不少苦,小姑母唯独不准他玩水,怕出危险,故乡淹死人的事常有发生。显邦为玩水多次受到她罚站,针刺等体罚,但他终于学会了游泳,孩子爱玩的天性扼杀不了。

一年秋天梨子熟了,一场风暴之后来我家吃梨子的人络绎不绝,远定老婶带着小女儿来了,小丫头扁平的脸,胆子小,小姑母和老婶对面坐着拉家常,小丫头坐在她妈妈对面,与小姑母同坐一条板凳,小姑母一边讲话一边削梨子递给小丫头吃,这个未吃完,那个就削好了,保证供应。小丫头吃梨子速度越来越慢,一会竟低声哭了起来,老婶、小姑母还有一旁的我被弄得莫明其妙,老婶问女儿:“好好的吃梨子怎么哭起来了?”“我吃不下去了”,“吃不下去怎么不讲?”,“我怕小姑母,不敢讲”。

村中孩子干坏事或哭闹,有效的制止方法就是叫一声:小姑母来了。

子良大爷中年又连得二子,他最小的儿子出世时,小姑母带我去看这个老巴子,孩子出世不到一个月,子良大妈从内房里抱出孩子,小姑母接到手里亲个不停,高兴至极竟对孩子屁股猛打几下,孩子疼得放声哇哇大哭。子良大妈在一旁又心疼又不好制止,这点大的孩子怎么能打!大家都知道,这位姑奶奶天性就是这么喜欢孩子的,没法子的。

显碧是我四爷的女儿,智力较低,父亲遇难不几年,母亲又患精神病,是家庭中最可怜的一位女孩子,她反应比别人慢,学东西比别人难,小姑母打起她来也比别的小辈狠,但她对这个弱智侄女的关爱也超过对任何人。显碧出嫁的嫁妆、衣服都是她经手操办的,嫁后回娘家也是小姑母热情接待,给这位可怜的姑娘许多人间温暖。

远致六爷1938年去延安,她把自己手饰送给六爷做路费,在长期战乱中,无时不互相怀念,姐弟情深,小姑母曾告诉我,六爷在太行山八路军抗日前线时,还建议她前去参加八路军,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我想小姑母如果参加抗日和内战,以她的个性、体格,说不定能成为一位共军战将。

小姑母一生未嫁,身强力壮,爱劳动,脾气不好,见义勇为,受到所有家庭成员尊敬,但她较任性,火一上来无人能劝,乔大伯也拿她没法子,将家中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交给别人保管,包括祖父的遗像,后来全部遗失,令人惋惜。

胖三伯喜欢我,胖三妈也喜欢我,一见面就亲昵的叫我“丑东西”。我还是孩子就忙着给我提亲,她女儿对我说:“你不能答应,你一答应,妈妈连夜就会往女家跑,那不把老人累死才怪呢!”1962年秋我和显煜去无为城内,住在花荫塘三妈家,即原卢家姑爷住宅,三妈年老体衰,瘦成一根筋,我还是叫她胖三妈,实在名不符实。当时她拖着瘦弱的身子帮我们两个年青力壮的侄子洗衣服,回想起来黄家男人从来不做家务事,实在是个很不好的坏习惯。长辈中有些爷们自己孩子跌倒也不拉一把,这点应该向子良大爷学习。

从黄家湾沿江东行到姚沟约三公里,向北经百子桥再走两公里就到老姨家,老姨人到中年还是尖尖地姑娘腔,姨夫世代农民,却一副书生气,几间干净的草房,养一条老水牛。牛屋、菱角塘、水田,还有一小块荸荠,整个庄园连成一体,主人勤劳,会过日子,是我最爱去的亲戚家。她家咸肉好吃,色微黄、香特浓。秋天,菱角随摘随吃,既嫩又鲜。不足的是养了三个女儿,小姑娘与我玩总没男孩子随便,斯文、羞涩、没劲!去她家路上总是提心吊胆,河埂上长满青草,鹅很多,专欺侮小孩,低下头来伸长脖子,一往无前,攻击你小腿,不是躲得快,一嘴啄下去,小腿肚子就一块紫色。小时怕鹅胜似怕狗,狗对小孩比对大人客气,同时狗是看家的,如有过激行为,一吆喝,主人就会出来制止,狗样子再凶,主人一出来,就夹尾巴走了。鹅这东西就不一样了,离村子远,主人管不着,攻击孩子肆无忌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太可怕了。听大人说,人在牛眼里像座山,在鹅眼里像小虫,我当时不过是个小小虫,鹅不欺我欺谁?小时候的积怨太深,如今老了,还看不惯它那高傲目中无人的样子。有时它仍不自量力,低头伸颈攻击我,我就站住身,等着,正好报小时一箭之仇,一脚不把你脑袋踩扁才怪呢!它一见这架势,也就知难而退了,我也得到满足。

龙船锣鼓

显硕比我大一岁,从小长相端正、生性憨厚,最得人缘,夏天经常发现他人不见了,原来他玩累了,随地就呼呼大睡了,让大人见了又气又爱,三婶喜欢他,要他做儿子,我母亲死后,人太小,三婶心好,又收养了我,显硕不高兴了,于是家里就发生了显硕与我争妈妈的事。

同辈中童年与我生活最密切的就是显硕,我们共同爱好就是捕鱼,钓鱼、捞虾、摸田螺……他把环溪村附近河里水下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哪里有陡坡,哪里有树桩,哪里有石头,他能在隆冬季节从水底叉到鳜鱼,真神了!逮蜻蜓、天牛、叉青蛙样样精通。

与显硕最后一次捕鱼是在鄱阳湖里,他撒网,我划船,一边欣赏高入天际的庐山五老峰。1976年秋,显铎从云南回来,我们弟兄三人在庐山与鄱阳湖之间的蛤蟆石畔相聚,三人一同下湖捕鱼,晚上两个小时捕了三十多斤,清一色鳊鱼,只有一条胖头,显硕平时捕鱼全为了乐趣,在岸上撒网时,一群孩子跟着,有鱼任孩子们捡,成家后才有了改变,他妻子会过日子,三伏天腌鱼也不变质。

童年天天和显硕在一起玩,宛如一个人,感情之融洽无人可比,孩子们也有干坏事的时候,最不该干的一件事是:我们合伙用自制的弓箭射死一只小猫,一只可怜的泥巴猫,可能是只病猫,跑不动,被我们当野兽追杀,猫死后,也知闯了大祸,很害怕。家里大人心里也很难受,知道和孩子又讲不清道理,就吓唬我们说:“这只猫死后会找人报仇的,谁害死了它,它会变鬼夜里来抓人,晚上谁敢带你们睡觉,你们两个人单独睡吧!”这下真把我和显硕吓坏了,只好听大人们吩咐,在南边河滩柳林中为死猫挖穴堆土建坟安葬,两个人对猫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和显硕童年在一起做的最风光的一件事是:我们二人曾为黄家湾龙船敲锣打鼓,小时我们都是龙船迷,为看龙船能在岸上跟船跑几里路,吃饭也顾不上,龙船在水里划,我们在岸上跑,边跑嘴里随着鼓点边唱“黄家龙船快,黄家龙船快”,能登上龙船是我们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划船吧,人小,人家根本不要你;带招(掌舵)吧,那是全村人的尖子,身条、长相、技术一等一的;当锣鼓手吧,那技术可不是一天两天的,我们算老几;掸招(船头挥舞小旗)吧,那是油头粉面小花旦干的事,丢人现眼!尽管我们对龙船鼓点非常熟悉,什么前进、比赛、转向、礼仪也能在桌子上敲得有板有眼,能不能上船真干,心里没底。

龙船鼓声对孩子们太有吸引力了,夏天下午天常打暴,所谓“一天一暴,坐家里收稻”,有时暴风雨前的黑色齐头云里还会掉下一条“龙”来,上粗下细,微微游动,就是书本上所说的龙卷风,这时,狂风撼树,雷声滚滚,孩子们都跑到屋外,在大风中边舞边唱“风来了,雨来了,外婆家龙船鼓来了”。孩子们实在太爱龙船,太爱龙船鼓了。

意外的一天到来了,黄家湾龙船启航时,锣鼓手因故不能来,会咚咚呛的人太多了,但谁有这个胆?出这个丑。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太吸引人了,于是,显硕和我不顾一切,跳上龙船,显硕拿鼓鞭,我拿锣锤,全船人一下愣住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得由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干了,一开始难免手忙脚乱,究竟我们是听龙船鼓长大的,很快就进入角色,咚咚咚呛,咚咚咚呛,咚咚呛咚呛咚呛,一船大老爷们乖乖听我和显硕鼓点指挥,岸上有行家在喊:这敲的什么名堂?我们究竟太嫩。船上人大声回道:两个小伢子打的,人们立即由不屑一顾到肃然起敬,这龙船锣鼓可不是好打的。

龙船锣鼓是有大学问的,行进时指挥全船动作快慢适度,保持龙舟气势,又要保护划船人的体力,转向时指明左舵右舵,竞赛时鼓舞士气,疾风暴雨,堪称金山战鼓,礼仪拜访要典雅,不疾不徐,打出文化内涵,贺喜时则要求花哨、喜庆、热闹。主人则向船上扔红布条、包子、香烟。这任务由两个十二、三岁孩子担任,实为人间罕有。半天敲下来,两个人手疼了几天。

我见过一次经典龙舟,当时以宗族名义的龙舟已经很少,附近保留的有襄安沙家、泥汊叶家。专用龙纹船身,木雕龙头,桡子统一漆花,服装一致,如古代水兵,后舵则为木制关王爷青龙偃月刀,俗称招。

全船划手三十二人,锣鼓手二人,舵手(当地语为“带招”)一人,掸招一人,所谓掸招为一美少年坐于船首,也有化装的,面向船尾,两只手各拿小彩旗一面,随着鼓点上下挥动,与划船动作一致。全船灵魂为舵手,是形象代表,要求身材高大威猛,为人正派,熟悉龙舟规则与技巧,集领队、教练、船长与一身,在激烈比赛中可大声高呼或猛跺船板,以鼓舞士气,此人也最辛苦,全过程只有他一人始终呈站姿。

非专用龙舟就是普通民用舨船,扎一纸龙头,划手二十人左右,其他人员与正宗龙船一样,船尾青龙偃月刀是少不了的。

一日沙氏龙舟由天河东行出访,经过黄家湾渡口,船上坐着沙氏族长,他知道黄家湾在社会上份量,与父辈们也熟识,便作一次顺道的专访,龙舟拐入黄家湾与环溪村之间的汊河,鼓点由行进式转为礼仪式,速度不快不慢,慢不得,太慢则显得无精打采,有损形象;快不得,太快则显得浮躁,让人有苍促应付之感,当时无通讯工具,村民们事先也不知道,听到锣鼓声纷纷临河观看,三十二把桡似一个整体,在龙舟两侧煽动,如飞鸟扑翅一般。当访问结束,原路返回时,两岸人山人海,爆竹声四起。沙老先生从舟中站起,身着浅色绸质长袍,飘飘欲仙,右手挥动白色巴拿马礼帽,向环溪村方向致意。此时,两岸欢声雷动,不亚于时下的英超、意甲、世界杯的狂热。

让我终身难忘的是那鼓点,一丝不乱的节奏从柳荫夹岸的水面传来,声声入耳,不像虞姬舞剑时的凄凉无奈,不像击鼓骂曹时的悲愤激越,敲得人心平平坦坦,舒舒服服,正如普通老百姓过日子千年不急不燥的节奏,清淡典雅,朴质无华。那种韵味只有在唐诗宋词里才能找到。我想这鼓手说不准就是李白杜甫!

一个甲子轮回过去了,我这年逾古稀老人整日优哉优哉徜徉在青天白云之下,漫步于绿荫碧草之间,手指时不时在大腿上敲打起童年的龙舟锣鼓。

关于龙舟的传说,童年常引起我对家族的荣誉感。早年,大族中均有专用龙舟,黄家龙舟威猛快捷,与张家龙舟互为对手,比赛中也常发生武斗,两家龙舟中都备有几支铁桡子藏在舱里,战时作为兵器,每家龙舟后面少不了几只后勤保障船,为劳力的递补,食品、饮水的供应,重要的是作为一旦战事发生的预备队。一次黄、张两家龙舟狭路相逢,又较起劲来,你追我赶,不分胜负,赛龙舟当时无时间和距离规定,直到分出胜负方才罢休,从早上赛到下午还是零比零,不分胜负,如此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前方一位大族乡绅,站出来制止这场恶斗,他们用大木料把河道全部拦起来,阻止两家龙舟前进,以结束比赛。谁知互相赛红了眼,根本就不把河中障碍物放在眼内,人们被眼前景象惊呆了:黄家龙舟从障碍物上飞过去;张家龙舟从障碍物水下钻过去……于是童年就会唱这支儿歌:黄家龙船飞,张家龙船钻。

黄家龙舟清末就消失了,有人说因为它好闯祸,霸道。我看因社会动荡公产有限,供养不起也有关系。

乡音乡俗

摘扁豆:每年腊月为娶嫁旺季,在新娘花轿前都安排一个漂亮、聪明、伶俐的小男孩拎爆竹篮,人称“拎爆竹篮的”,每当沿途有拦花轿看新娘的人,小男孩就放爆竹要求放行,但爆竹数量有限。孩子就甜言蜜语要求大伯大妈大哥大嫂们高抬贵手,让花轿赶路。如“拎爆竹篮的”不够机灵,不放爆竹,嘴皮子又笨,那沿途看新娘的人有权拧他耳朵,俗称“摘扁豆”,时值严冬,孩子的“扁豆”被摘来摘去,疼得呲牙咧嘴,欲哭无泪。看花轿的孩子们就跟着起哄,一边唱道:新娘新,胖墩墩,两个奶,十八斤。

吃新:即立秋,此日为东家、佃户谈判因灾减租的日子,佃户还带点新米让东家尝新,故谓“吃新”。

龙龙早:即裤头,有人把它作为是否正宗无为人的语言标准。

过门、回门、上门:姑娘出嫁谓之过门;结婚三日夫妻去岳家回拜谓之回门;姑娘在婆家受人欺侮,娘家人“出兵”报复谓之上门。如为命案则称“打人命”,那婆家全村都要遭殃,故大家姑娘婆家万万不敢得罪。

团圆饭:结婚之夜在新房里开的喜宴,客人全部为未嫁少女,淑清无权参加这种活动,因为她属虎。

盖郎:碗柜。

奶奶脚:四十年代前,小女孩们用碎布做的小人,高不满二寸,用以表演娶嫁的故事中人物。还唱儿歌:小板凳歪歪,菊花开开,新娘子,站起来,你家妈妈送花来,什么花我不要,我要胭脂窖粉擦。

外通天河,出入无阻:为旧田契中习惯用语,有很强的法律效用,即持契人不仅拥有土地产权,还有相应的水陆方面交通权,用水权。

唱粲:道士为死人所念的经文,故事内容为粲真人在阴间拯救母亲的故事。

庚帖:男、女订婚时互相交换的生辰八字,男曰:乾造;女曰:坤造。

说好:结婚时主持人唱的祝词,如:传代接代,一代胜一代。先吃圆子后吃鸡,养个儿子笑嘻嘻。每句唱毕,众人齐声叫:好!乔大妈精通此道。

天河:故乡沿长江一条内河,上至庐江县缺口,下至无为黄洛河汇入运糟河由裕溪口入长江。地理上称西河。天河流经黄家湾,环溪村。

佗螺(去声):麻烦,费事。

哨当:快。

宗子:族中长房长孙,黄氏宗子在江南,1946年到环溪村认宗,约三十多岁文化人,显字辈,在客厅里大模大样躺在靠椅上。梧亭、乔松等长辈在一旁小心侍候。

我家菩萨:黄家湾与姚沟之间的文昌庙,主持人为“圣大妈妈”,殿中一韦佗神像为祖父还愿所塑,故称“我家菩萨”。

爹爹:祖父。爷:父亲、叔父。姥姥、大大:姑母

刮刮:闲谈。夺:借。

儿热:对小辈的爱称,多为女性口语。

赤里:贬意的口头语。如:赤里无为州,十年九不收。

消:稀、薄。如:消粥、消布。

粑墙纸:死人简历,六十岁以上为红色,正贴,不足六十岁为斜贴,白色,七七四十九天后烧毁。

洗三、抓周:婴儿出世三日洗澡的民间活动。抓周:小孩周岁,大人用多种日用品让其抓玩,通过最先抓玩之物测算孩子命运。

哄塘:沦陷时老天爷帮了老百姓大忙,年年风调雨顺,不知防汛抗旱为何物,水稻收割前农民闲得无事,在家歇伏,水里虽盛产鱼虾,但捕鱼是要渔具和技术的,不知是哪位或哪几位农民想出“哄塘”的好主意,一不要渔具,二不要技术,且鱼获颇丰,是老少皆宜的捕鱼方法:选择一个水面不太大,不太深的沟塘,众人一哄而下,把水和浑,水中缺氧,大小鱼自然浮出水面,任人捕捉,场面十分热闹,大人捉大鱼,孩子捉小鱼,我和显硕只能捉些一斤以下的鱼,大的奈何它不得,力气小搞不过它,反被鱼尾巴甩得一脸泥水,有时遇到有危险带攻击性的家伙,如甲鱼、鳜鱼,不敢捉,又舍不得,就请大人帮忙。听大人说:鳜鱼背刺利害,有十二根,如被刺伤,背刺的排列数又与月份相同,如六月份被第六根背刺刺伤,就会送命;再如甲鱼在水里不咬人,一露出水面,咬起人来决不松口,只有听到雷声才不咬。这些事谁也没考证过,但对孩子是有威慑力的。后因可哄之塘越来越少,竟发展到哄抢私家鱼塘,引起社会矛盾,最后由新四军出面,才平息了哄塘之乱。

拼命吃河豚:血、籽有剧毒的淡水鱼,黑背白肚,鼓起气来像一只气球,大的不到一斤(如今连一两也难见),春天上市,有世代专业户来卖,帮顾客剖洗得干干净净,烹饪前要清扫锅台周围灰尘,锅铲要与河豚一起烧煮消毒,享用时有不成文的规定:女吃男不吃,大人吃孩子不吃,不请客,不拒绝。像我们这样的小男孩,只能在门缝里闻闻香味了,感谢乔大妈在1948年春让我吃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河豚。味道之鲜美无人能道出,可以说集中了所有鱼鲜的精华,无鱼可比,否则怎么连命不要也要吃一口。河豚之毒至今也无法可解,当时农村有个土办法,给病人灌粪,让其呕吐,有无效果只有天知道。

渔家故事:泥汊大姑母住在长江主航道边上,小时听她讲过许多渔家故事,有的至今印象深刻:渔家有两不政策,不救溺水人,不给行人指路。不救人是怕水鬼找不到替身,和你为难,把鱼赶得远远的,断了渔家生路;不指路是怕大鱼变人想逃生,于是便有这样的故事:一天傍晚,陆姓渔家门前来了一个老人问路,陆家回答:前面没路,走不通。老人闻言神色黯然,凄然泪下。陆家见老人可怜,留他吃了一碗绿豆稀饭。第二天陆家在江中捕到一只几百斤大鳇鱼(中华鲟),剖开鱼腹,里面还有绿豆稀饭。

唱门歌:春节后由民间艺人挨家挨户演唱如《珍珠塔》等传统故事。一本书,要跑很多人家才能唱完。只两人,一人主唱,一人帮腔,主唱敲鼓,副手打锣,每到一户唱词开头和结尾差不多。遇到大户人家,开头是:府上门楼造得奇,府上本是个做官的,做官不在此地做,不在山东在山西。若是贫民小户,则改动几个字,如:府上门前一对鸡,子孙定是做官的,做官不在此地做,不在山东在山西。后面接上一户唱几句正文,约三五分钟就收场,收场几句是:《珍珠塔》长得很,一时两时唱不清。惊动贵府大财神,掬点腰包让我们另赶前程。有时主人高兴,就把这两人班子留下点戏唱,一村子人都来听,报酬另计。艺人们有时也来一小段逗人乐,我记得有这段子:一农家妇女坐月子与丈夫斗嘴,女说:第一个月子没坐好,尽吃马兰与筒蒿;第二个月子没坐好,辣椒辣得心发烧;这个月子要坐好,大肥肉要烧好,大鲫鱼要煎好,给你妻子吃吃瞧。男说:你这个烧锅的(妻子)不能要,要滚你就滚远好,蒋委长,徐庭瑶,随你跟哪个去做小。于是满场大笑。

扁担戏:一个人一担挑的木偶戏,演出时围一个不到三尺见方,一人高的蓝色布帷子,演员在帷子里手举木偶,露出布帷之上,唱腔是尖尖地假嗓子,内容多为“孙悟空打虎”、“猪八式招亲”之类。很受孩子欢迎。

后记

自幼受社会家庭影响,家族观念颇深,1995年,六爷辞世,父辈六人全部作古,又值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追思先人在国难中壮烈艰辛的往事,悲愤不已,即撰有《四匪人家》。并着手回忆、收集童年及家族旧事,意在不让后人对前人一无所知。我深感家族观念的延续,对维护发扬传统文化道德利大弊小,后因孩子们太小,恐难以留存相关资料,没有兴致写下去,断断续续,终于全停。

今父辈早已全部离世,同辈人亦所剩无几,每难得一聚,均对故乡、先人难舍无限思念之情。黄炜、黄乔长大成人自立,故又将旧稿整理成集,全名:《黄家湾》。日后是否继续写下去,不好说。但我有五十余年诗稿,三十多年日记,追寻我的生活轨迹,并不困难。

此稿为个人亲历、家人亲朋讲述,对年代久远又无资料可查的,才作分析、推理。记错的、听错的、写错的在所难免,唯不敢杜撰半个字,祖宗神明见察。

显炯2006年8月22日

此稿仅存显邦兄、淑清三姐、显芬五姐、淑澄姐、显铎弟、滨生弟等同辈兄弟、姐妹,并望根据各人见闻增删,改正,不外传。

(待续)

文章来源: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