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畔行吟

《感怀》

一片天真可对天,孤灯夜雨听风雷。
我诗字字全无价,只卖年华不卖钱。

这是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为自选诗集《雷池行》选用的序诗,极怨愤之情,亡友王业霖是个唯美主义者,认为这首诗太直白了,不够美,不含蓄,他为我另选一首:

《湖眺》

爱将破帽抵秋风,拂去芦花意更浓。
到此已无天地界,水天没在淡云中。

后来自选诗集《雷池行》扉页就用了这一首。

第一首是文革初寄给六爷的,当时春生弟串联到桂林,初学写诗,六爷从中国军事科学院转寄给我几首。我因落难才写诗,诗是我苦难历程的产物,不主张小青年写这种东西,读罢有感而发。

第二首是人称“江南才子”王业霖在《安徽吟坛》发表文章,介绍我人、我诗时选用中的一首,他极推崇这首诗。

如今与这两首诗有关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他们都比我小,一个小我十六岁,一个小我十二岁,思之黯然伤神。

自幼上洋学堂,入学国文第一课就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课本:“小小猫,跳跳跳,小猫跳,小狗叫。”不要说“诗云子曰”,连《百家姓》、《三字经》这些启蒙读物也没学过。一辈子不会用毛笔,女儿黄乔取笑我:“写的字连电脑也不认得。”这样的人怎么会与旧诗结缘,在我自身找不到缘由,全是老天爷安排的。

小时候家里客厅的书柜里虽不乏唐诗宋词,父辈们亦有吟咏,对我有一定影响,但不大,当时太小。成年后,新安江、富春江、桂林山水之美给我以诗的冲动,但那些火红年代,年青人中间旧诗没有市场,照葫芦画瓢,偶而为之,形不成气候。

1962年我离开大墙回单位甄别落空,带罪之身,換了另一种环境,有闲而无奈,白天下地遛达,干干农活,入夜读书思考。沉重的帽子压在头上,遥遥无期,看不到希望,孤独与痛苦无时不在折磨我,夜深人静更为难受。

《不寐》

春夜不随人共老,蛙声依旧少年时。
三更风雨吹灯黯,万种情肠入睡迟。

睡不着,怎么办?平平仄仄就应运而生了,一发而不可收拾。1963年至文革前几乎无一日无诗,简单成了诗的“瘾君子”。

一木不成林,如果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单干,时间一长,可能乏味,难以坚持。我又是个遇事凭兴致、很随意的人,这几十年坚持下来,并汇选成集,赢得一些读者的感叹和泪水则另有外因。

这时出现了两个重要的读者、知音和诗友,改变了我“诗成懒给旁人看,怕负灯前一片心”的单干、随意局面。

一个是小叔六爷,时在中国军事科学院任职,一个是在读的武汉大学文科生车前,他们是我诗作第一读者,这之前我没有一个诗友,周围一沒有一个爱看、爱写的人。

有人读有人评,对我写诗鼓励促进很大,不再是孤芳自赏,产品有了市场,有了用户,才能对质量有所反馈,才能提高。

六爷酷爱文史,又是个极为正统的马列主义者,1938年家乡沦陷前去延安,一年后从抗日前线寄回第一封家信就是一首七言长诗。1942年底在太行山前线为刘伯承五十寿辰献诗,就是一首长达六十句的七古,用大红绸子书写,挂在主席台上。当年除夕,八路军一二九师机关举行联欢会,作者应邀向刘邓首长及全体与会者朗读这首诗,同时在《新华日报》(华北版)上发表,其中“雪山草地古人愁,一见将军皆低首”句倍受人称赞,现为刘伯承纪念馆馆藏文物。他的抗战个人经历回忆《动荡的十年》,再版时改为《十年轧记》,被翻译成几国文字。所著《中国历代名将介绍》为美国国会图书馆馆藏。他政治立场坚定,又不忘家庭亲情,身上有马列的冷酷,也有儒家的传统道德观念。

对我这个右派侄儿,第一感觉应该是咎由自取,谁也不怪,只怪他自已不挣气,好像还有交友不慎的议论。

我自幼即知有三个叔叔在抗日前线,两个国军,一个共军,分别为宋哲人、戴安澜、刘伯承的麾下。家乡初为沦陷区,胜利后为国统区,对共军叔叔知之最少。在农校读书时,他在朝鲜前线因病回大连休养,寄给我两双军用皮鞋,走起路咯吱咯吱,声响很大。划为右派后,自感愧对亲友,对他这样共军高官,很自然敬而远之。1962年夏天,回单位甄别前,出于对父辈的尊重,我去南京军区看望他,感到他是个可亲而略带唠叨的长者。大概由于反右后紧随而来的大饥荒,阶级斗争敌不过生存需要,打土豪分田地致富已早成为过去,全社会都为活下去操心。叔侄见面后,一句政治也不谈,只谈家亊,彼此均有些伤感。他家中装饰也与阶级斗争无关,卧室里一幅复制的岳飞手书“还我河山”和《满江红》。

六爷是个治学严谨的人,一次我们谈起太平天国,我告诉他,乔大伯曾对我介绍过石达开与曾国藩在两军对峙时曾有诗往来,可惜我没有记下。他不屑一顾的说:石达开只有一首在桂林写的五律是真的,其它全是假的、文人胡诌的,并要求我以后在学习上要有正宗的权威资料,切不可道听途说,弄得我怪不好意思。此后我与他谈今论古时,从不敢信口开河,几乎拘谨到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句无出处的地步。只有一次是例外。文革后期,对我的专政松多了,每次去杭州他总爱带我去湖山僻静处,坐在山石上闲叙。那日同去龙井,途中离西湖不远见到块块农田,我触景生情,和他谈起当日王安石主政时,曾在群臣中发表高见,说太湖属江南富庶之地,如能够将太湖水放干,可得良田万顷,造福民生。一幕僚挪揶说:相国此想法甚好,但需在不远处另开一个与太湖同样大小的地方盛水。六爷很有兴趣听罢一笑:这王安石也太主观了,没有追问详细出处,否则我定要露馅,就知道这么多。

六爷肯定我的诗、喜欢我的诗详细过程我已记不得了,大概在1963年或64年春末。他从北京中国军事科学院寄给我两本精美的笔记本,要求我把自己的诗留下来,不应“随唱随丢”,太可惜了。这之前他见过我那些诗才引起兴趣没有印象,那时我起步不久,数量不多,质量也粗,但情感真挚,决无假大空。

近半个世纪后,我原诗初稿还保留在他送给我两本笔记本的残页中,文革之乱中,外甥绍明把它随身带下乡插队务农,躲过一劫,成为日后《黄氏诗选》和《雷池行》的主要资料来源,这诗稿怎么到了绍明手里,也无人说清。

有了长者的肯定和支持,我是很感动的,荒湖野草,带罪之身,难得遇父辈知音,我每读到他的信和诗,就好像一个孤苦的孩子在久经离乱后,得遇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既兴奋又伤感:

《赠六叔》

幼闻有小叔,世乱不相知。二十余年后,才传两代诗。
诗心无今古,异代亦同时。莽莽乾坤动,谁能无壮思。

燕山十月雪,寒到大江西。乡梦归何处,家书即是诗。
幸无名利分,只有读书迷。落落尘心淡,天涯忆濡须

1964年夏天,我作力为他写了首五言长诗,仰慕他为人和经历,伤感的写到自已的不幸、爱好和处境。

说他是:……一心为报囯,不屑利与名。少年逢乱世,遍地鬼狐行。弃书仗剑去,报国一身轻。磨刀太行石,洗马漳河边。……征途十余载,神州大业成。勋章满前胸,豈是为功名。乱时年十七,太平白发生。十年无烽火,夜夜读书声。或豋长城上,抚石感古今。或攀鈡山顶,眼底收金陵。……有文传海内,有诗畅又清。少年多壮志,白首托诗心。将诗传给我,慌恐不敢承。……

说我是:……幼历人间苦,学语失双亲。天生烈野性,不怕鬼和神。只知一竿直,不懂世间情。才上人生路,一跌最底层。十年沦落后,永意在躬耕。……学诗爱自然,伴我有诗魂。汉魏到老杜,沉郁峻思深。元李与刘白,畅丽又清明。此皆我所师,兴至常自吟。曾有尊长辈,慕我有佳音。曾有饱学者,与我弟兄称。曾有文釆女,为我泪衣襟。常鄙哗众辈,相传皆至亲。年虽近三十,谋生计何蠢。粗衣与淡飯,凤雨任平生。日将汗滴禾,夜读对昏灯。诗稿早成卷,不求卖一文。……

收到他《历代爱国英雄诗选》手稿正是冬天,我把它带到收割后的田野与大湖之边阅读,在凛冽寒风中体验古人的壮怀激烈,内心充满悲壮的感觉:

《寄六叔》

手把雄篇下大田,雷池万顷照霜天。
常惊壮士穷鞍马,不靠诗文換酒銭。
乱世才知真豪杰,太平难识假中坚。
古来多少烽烟里,民自伤心官自肥。

六爷不再视我为没出息的晚辈,与我常有诗信来往,对我境遇表达同情和惋惜:

《寄炯侄》

昔我离家日,炯侄刚会行。叔侄再见面,已隔廿四春。
幼稚惹禍降,一跌最底层。人间无绝路,幸有一知音。

写诗若干首,总是两地情。……

认为我的苦难源於幼稚而不是反动,也看出他对反右态度的转变。

以后岁月,每与六爷相聚,他每不忘拿来纸笔,叫我把新作留下,也不忘替我改正错字。我把“座上如来莫认真”, “如来” 误写成“汝来”,就是得到他的改正。

六爷在辞世前几年,收集编印我家海峡两岸、两代人诗作《黄氏诗选》。诗集中这样说我:“他的诗表达了对祖国山河、历史、文化的倾倒之情,反映了个人命运的不幸和对亲友的诚挚感情。这些诗大部为他三十岁前后所作,均为各地亲友冒着风险保存下来的,一部是当时腹稿以后回忆整理的。他性格放荡不羁,富於灵感,善於写情,诗兴旺盛,不乏佳句。有时虽也力求摆脫个人不幸的心理创伤,但总的基调是悲涼、伤感、消沉的,缺乏朝气,就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由於作者没有系统的学过古典文学,又不愿受格律音韵的约朿,有些诗显得功底不足。”父辈之言,客观中肯。

“人间无绝路,幸有一知音”。指的是诗友车前。

她是我林业厅同事车五爷的独生女,初见,她才十三岁,反胡风时,我与她父亲同室反省,小姑娘每日往林业厅反省室为她父亲送饭。1955年底我与车五爷同日被捕,隔墙而囚,第二年秋同时出狱,反右时同划为右派,虽天各一方,却成终身忘年交。车五爷读书不多,记性好,悟性高,能大段一字不差背诵《三国演义》章节和《红楼梦》、《千家诗》里诗词。能把孔明骂王朗一段背得和说书一样生动,写诗不多却极有个性,有感染力,充满草莽英雄豪氣。如

陷阵冲锋不畏刀,还是男儿汉一条。《和小黄》

戎马多年谁见功,断头台上不装熊。《偶成》

狂澜犹待回疆手,宴会黄龙唱大风。《养伤》

那时她家住在离我不远的两间草房里,1956年秋车五爷与我同时释放后,常有来往,在她家我毫无拘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和她父亲谈话有时语塞,半天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她在帐后插话为我解围。

1963年春我从贵阳回来,专程去巢湖钟庙探望分别七年的车五爷,知道车前已在武汉大学读中文系,尤爱古典文学,其时五爷正患肝炎,我随他单位护送人员同去合肥西郊某医院,病榻握别时,他说自已身体不好,写字困难,日后可由车前代为联系,至此结束我六二之旅最后一站。

当年春夏之交,我收到一封武汉大学月斋来信,我估计与车五爷有关,一看内容,笔跡生疏,一开头就引用我七年前离开合肥往华阳河途中写给她父亲的诗:“一别庐州喜欲狂,只身西去向华阳”。 署名车前。说她小时就关注我和她父亲交往,事隔多年,能一字一句背记我的诗。信中对她父亲和我的境遇表示同情和不平。

我无法表达我当时的心情,折磨七年的待罪之身,周围是一片蔑视、冷漠和不齿的目光,孤独陷身于野草荒湖的文化荒漠之中,竟有这么一个才气横溢女孩子记得我的诗,在关注我,同情我。这心情表达在我最初给她的两首诗里:

《赠弟》二首

忆从十五学吟诗,随唱随丢懒拜师。
惊见远书传旧句,我音同辈几人知。

飞鸿数出武昌城,影落荒湖乱草深。
十载凭谁可共语,一家唯我最无能。
只羞空袖难奉母,不望伤翅再入云。
四月田家无晨暮,夜雨投诗赠故人。

她给我的第一首诗则是鼓励和期待:

《赠兄》

善写山川瑰丽容,抒情素语亦精工。
诗心应属人民业,何处无人识放翁。

得遇知音,使我诗情和诗兴提高到一个从未有的高度。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日后的《雷池行》。

二十多年后,六爷在编汇《黄氏诗选》时对我说:我的诗里如没有车前就黯淡失色。她和六爷一样,成了我诗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读者和支持者。

我多年滿腔积愤、愁怨、不平、孤独、无望,像天河缺口向她湧去,全然不顾这个在读的小丫头,能否承受这血淋淋的人生不幸和天下奇冤。

她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全盘而又无奈的接受我的傾诉,对我苦难与不幸深表不平、愤慨与抚慰。她有自已的学业,又难以奉陪,这些都一律付与平平仄仄:

《答兄》

每读兄诗自愧深,羞將下里和阳春。
曾教逝水成虚度,不惯投嚢学苦吟。
白傅能无非韻客,鈡期不必善抚琴。
女媭虽是灵均伴,难为离骚续半声。

她是个有着一付侠义肝胆的姑娘,有他父辈一代草莽英雄的一腔热血,疾恶如仇。她叹惜自已:天生素质,愧托红颜。寄给我第一本书是《秋瑾文集》。认为自已应该要像秋瑾那样注定要在人生的风雨里成就一番亊业,不愿躲在书斋里舞文挥墨,吟词弄曲。如秋瑾所言:我欲期君为女杰,莫抛心力苦吟诗。

她告诉我,十几岁时正逢大饥荒年代,老父划右派流放徽州。冬夜,冰天雪地,北风怒吼,墙外传来流浪者啼饥号寒之声,她与另一闺友相拥而泣。我深为赞叹:

《寄友》

眼前山裂若无声,还是英雄后代人。
对泣兇年风雪夜,伤心不为女儿情。

我们墜入诗海,无日不诗,互赠、和答、评论…,甚至一首诗出自两人手笔,如《贺寿》、《东归》,明眼人一看便知:

《贺寿》

黄:
银河昨夜放琼花,奉上蟠桃献月华。
此日篱边修菊叶,当年马背寄生涯。
诗传两代成一脉,树种千棵绿万家。

车:
遍地歌吟皆令徳,功名原不在高车。

《答友》

车:
他年再买东归棹,绕道华阳一泛舟。

黄:
纸上意传秋水痩,门前空对楚山愁。
早知天下英雄事,不是书房珠翠头。
休抱琵琶擂天鼓,应迎风雨下闱楼。

有同写一个命题,如:《读杜诗》

车:
蜀道如何世道难,民生血泪杜诗源。
中原哽咽三关吏,边塞颠危万丈潭。
路骨痛鞭纨绔笑,天图待哺凤凰衔。
江河不废流千古,碧海屠鲸捲巨澜。

黄:
见诗如见杜陵魂,一代文章一代心。
故国多艰歌猛士,飢民无泪咒刀兵,
朱门尽饮贫家血,闱绣终身待征人。
今日成都江上树,杜鹃也恋旧时情。

1964年我回芜湖和妈妈在一起度春节,刚到第一天夜里,我依然感到身在农场荒棚内,天亮前我睁眼看着漆黑的窗外夜空,等待等一声鸡叫,这是我在逆境中最爱听的声音,天已微亮,我问妈妈怎么听不到鸡叫,妈说:“呆!城市里哪来鸡叫。”第二天我把这个情节写信告诉车前,感叹自己“梦里不知身是客”, 很快得到回诗:

《闻鸡》四首

芜城曙色宿松鸡,底事偷闲懒报时。
梦醒还疑身是客,活该慈母笑儿痴。

夜伴昏灯日把锄,日挥汗雨夜攻书。
形骸瘦去诗豪健,唱到鸡啼兴有余。

十载风霜爱恨多,滔滔诗思满山河。
困鹏势必腾双翅。且待雄鸡引吭歌。

飞魂日日过江西。几度临风问谪居。
无限苍波惊梦后,鬂边犹枕炯兄诗。

随信寄耒一个她自己创作的纸剪,画面是一个天真壮健的滑雪孩子,气氛喜庆热烈。信中她希望我不要过於悲凉,要学鲁迅哪样,把文字成为匕首和投枪,真不可思议。

回信中我毫不客气的冲她说:什么投枪匕首,明明是要我找死,我再坐牢,你给我送饭?这是我们以后多次激烈争论的开始。两个个性鲜明的人,针尖对麦芒,顶撞起来如强盗与猎人相遇般的“你死我活”。 结果总是重归与好,谁也不愿失丢我们难得的小天地,有时遇到彼此心灵神奇的巧合,我甚至怀疑这种邂逅是神的安排,使我战栗、心惊。

节后我又回到农场。三月二十日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眼前抹不去妈妈的老泪和白发,以及喃喃自语: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个家。

夜空传来第一声鸡声,想起妈妈在芜湖大年夜说我呆,想起车前赠诗,凄然落泪。此时什么理由都不能让自己得到丝毫解脱。鸡声让我看黑夜向黎明过渡,这是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了的,但我能等到哪一天吗?妈妈能看到那一天吗?亲友能看到那一天吗?我披衣下床,在豆灯下和泪一挥而就:

《闻鸡》四首

世上无鸡夜亦终,何劳喔喔报时功。
只求一出樊笼后,好为人间啄毒虫。

已负今生报母心,五更睁眼待窗明。
怜儿十载寒霜夜,最爱雄鸡报晓声。

白头昏眼泪涔涔,儿识妈妈老泪声。
海内文章皆伴我,何将一女系儿心。

少年烈野鄙鲛绡,敢向昆仑试大刀。
笔下而今无寸铁,任她笑我是男儿。

此夜、此诗,没有什么比它更让我刻骨铭心。只要我生命存在一天,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一灯豆火,春夜鸡声和妈妈零乱的白发、泪眼和喃喃自语。

一开始我们即兄弟相称,往来书信不署名,以免遭议。为更安全起见,不久她给自已起了个名字:黄显炜。同姓、同辈、名字也同边傍,符合我国传统弟兄之间起名习惯。文革中造反派对我这只死老虎也穷追猛打,挖地三尺,但从没一个人怀疑过不断给我来信的这位“兄弟”。炜字后来成了我大女名字。

文革前她随校在红安参加四清,来信说工作队规定半年内不准对外通信,与农民同吃同住,烟、酒、茶、荤腥一概不沾。深夜万籁俱寂,只有京广线上火车声呼啸而过,她睡不着,在冬夜被窩里回忆我们诗信往来,享受这诗意的休息。我同样在寒夜里为她写诗:

《怀友》

荒湖落日染橙霞,仰看寒云数暮鸦。
忽忆中秋思我句,那知今夜宿谁家。
无心脂粉无娇骨,不吃晕腥不喝茶。
借问村姑晨装后,辫头可插野藤花。

由“诗” 到思,很快她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是我在窒息环境里唯一能自由呼吸新鲜空气的通道,每时每刻也丢不了。写哪,写…

《忆弟》二首

不知吾小弟,此刻梦何之。知否秋江上,明朝又向西。…

武昌中秋夜,对月忆华阳。我对华阳月,同时忆武昌。…

我们都认为,这是上天赐与我们两人的小天地,要千万珍惜,失去了那就太残酷了。天老地荒,男婚女嫁,彼此成为老祖毌、老爷爷那天也改变不了这种建立在对社会、人生、志趣上高度一致的必然结果。是超越人间友情、亲情、爱情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关系。

四清结束,彼比消息全无,我天天都在等待煎熬之中,等待那半年早日耒到。到日子,我全不知道她在哪里,急不可待给她学校去信,几天后,来信了,怪!哪能这么快,平时一封信往返至少也要半月。一看,根本就不是回信,也是同日和我同时寄出的。内容是抄录杜甫《怀李白》:“死别已吞声,生别常侧侧” 两首五古全文,她字本来不好,但写得认真、工整,说这是杜甫为我俩人写的。

文革初她参加大串联,寄来一张照片,上面有她和几个红卫兵模样的年青人,衣冠不整,很革命,背景是荒山,题词:老天聊发少年狂。符合她的个性。

文革后期她在文化部工作,生活遭到不幸,辗转病榻,身心憔粹,伤情之极,来诗哭诉,信纸上斑斑泪血可见:

《寄兄》二首

尔来无泪亦无声,僵卧匡床旦夕身。
道尽平生一字悔,苍茫无语慰孤魂。

户外风声夹雨声,凄凉为诉我终身。
铁窗斧钺慈母泪,冻馁饥寒稚子心。
虎口余生漂零惯,渡头落日己黄昏。
劫尽人间廿七载,青山不必赐孤坟

我去诗抚慰鼓励:

《答弟》三首

北望迢迢隔楚天,秋风吹雁雁声咽。
扶病能书多少字,血痕一寸抵千言。

雄心病体最磨人,千里如听感叹声。
闻道京华秋风早。晨昏衣食自关心。

当日江城叱吒声,而今塞上叹浮生。
感君四海三江泪,洒我千锤百练心。
应有雄才映白日,不为儿女叹黄昏。
几时了却庐山愿,举酒云中细论文。

文革中她随单位下放海河团泊洼农场当炊事员,整天锅碗瓢勺,一身面粉。才女“秋瑾”落难干苦力,自有一番感慨。我们一南一北,她推已及彼,这世道怎么哪!神鬼莫测,泽畔荒河,几时尽头,她感到迷茫:

《寄兄》

当君泽畔行吟日,是我荒河吊影时。
数尽人间无限事,就中真意属谁知。

其时另一位诗友六爷正举家南迁杭州,离开这政治中心、是非之地。他又非常喜欢杭州。两件事碰别一起,我既高兴又伤感:

《闻六叔赴杭兼怀友》

搔首京华失意兵,今朝如意得杭城。
南来簇拥车无限,北望萧条只一人。
惆怅天涯无问处,梦魂海隅绕孤村。
几时绰约荒河影,再听江南春雨声。

文革后期他回京工作,开始了她展翅奋飞的新起点,我则是一切如旧,1977年秋天她去杭州,兴致极好,过断桥时想起我十多年前的:“白堤杨柳春风里,几人正过断桥头。”令她伤感。在苏堤采拮红叶野果寄来我流放之处。我凄然致意:

《谢友》

深谢钱塘一片心,苏堤红叶寄秋情。
感君赠我无名果,愧煞无华无实人。

两人处境有天圵之别。

改正后我恢复了工作,一次去省城公干,我们相约在西郊七里圹一片收割后的稻田中相见。风寒云暗,1956年合肥一别已二十四年。昔时的少男少女,均屆中年,青春不再,彼此唯见面上皱纹,鬂边白发,豪情、诗兴全无,不尽感慨都在分手后的互赠诗中。

《赠兄》

熟读兄诗廿载余,今朝见面不相知。
此心欲说何从说,黙立郊原对落辉。

《答弟》

刼后相逢百感生,无声无泪对知音。
人间自有伤心亊,不是夫妻儿女情。

之后,她的事业、仕途一帆风顺,如日中天,成为同代人中之佼佼者,红尘中之烦恼当然也所在难免。

我则心如枯井之水,世外闲人。时光依旧,诗没了。

我的诗绝大部分是在1963年到文革前写的,这之前身在大墙,之后又值文革,没有写诗环境。回华阳河后,不搞运动时,孬好还是技术员,虽有帽子压头,老百姓是不管这一套,干部们也不会主动去找我麻烦,凑这份热闹。

待罪无期,日子还得要过,在社会上长期受压制、歧视、冷漠,精神上无法摆脱,唯有大自然对我不薄

处身辽阔的长江大湖之间,东望小孤山近在咫尺,西望可见巍峨的庐山,沃野无边,清风明月,何其惬意:

《端午》

色色棉粮地,青青杨柳堤。夕阳下湖北,南斗照江西。

《即景》

每爱西南望,庐山江上横。大田连天外,小树碰人头。
野旷千重色,长江万古流。孤村吹烟起,落日照归牛。

一年一年看庄稼播了又收,收了又种,工人们为争工分养家糊口,干部们为解放全人类奋斗,我为什么呢?

心中块垒,笔底波澜,眼前景,身边事,心中情,山河、亲人、往事,在夜吟中一一付诸文字,有纸上的,有心中的。

我的诗份量最重的部分是与自然的交流和永远无法割舍的亲情友情。

对大自然的倾倒、崇拜,是终身不渝的,谁也阻止不了我与自然的交流,即使在批斗游街时,也不忘欣尝头上青天,身边绿树,它是医治我心中和身上伤痛的神药仙方。我非常理解牛虻在刑场上人生最后时刻,还回视天边初晨的霞光。

“江山如有侍,花柳更无私”,社会上的歧视,冷落,残忍,在无私的大自然怀抱里我得到了抚慰。我歌颂它,崇拜它,为它倾倒,它是我的上帝,我的万岁。临垂暮之年依然是:胸中块垒全消尽,只有青山和白云。

对亲友的怀念和内疚,是心灵最大的痛苦。政治上的诛连无异于精神上的灭门九族,自己受难不说,还让亲友抬不起头来。关系越亲,感情越深,则受害逾烈,比自身痛苦更深更重。

1969年初我在造反派严密监管下收到显芬五姐来信说妈妈去世,死在乡间一个茅屋檐下,临终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只能一声不吭,强忍悲痛,我知道我的任何不幸和痛苦都是造反派求之不得的,是他们的节日,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更没提出奔丧这一天经地义要求,那是徒劳的,只会被视以阶级斗争新动向,引来更多麻烦,造反派越对我精神和肉体施暴,我就越从内心鄙视他们,从不向他们低头乞求。

妈妈病重时,我无法探望,逝后无法奔丧,思念与悲愤交织。历史上我国政府对官员和平民百姓有关父母生前探病、死后守孝均有明文规定,如今这一代竟把祖宗“百善孝为先”列为封资修批判,是一代不如一代还是一代胜似一代。此时旧体诗的平平仄仄、四言八句已无法倾泻我难以抑制的感情,我伤感又愤慨的在一香火烟盒上写下唯一一首新诗:

《母亲》

我回到母亲的故乡,
我梦见了母亲的坟墓,
我看到了黑色的碑文:
“这里埋葬着贫农的女儿
流浪者的妻子,
奴隶的母亲。”
这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一生,
不会谈前途理想,
不会谈唯物唯心。
关系不到莫斯科的导弹,
关系不到太平洋的核潜艇。
作为一个人类的毌亲,
在洗衣烧饭中度过了勤苦的一生。
作为一个人类的母亲,
出色的抚育了一个奴隶的生命。

……

友人竟怀疑这诗出自我手。

1979年改正,劫后余生,分散近三十年兄姐在芜湖团聚,骨肉重逢,相对思念先人,我凄然相慰:

双亲早逝无遗物,只留风雨练儿孙。《芜湖家宴》

岁月如刀,每当夜雨潇潇,昏灯独坐,忆往事、旧遊,感慨万端,眼前的现状,看不到希望,只一个愁字了得。

乱拆十年风尘帽,关门盘坐补冬衣《自遣》

少年同学知何处,唯有栏杆是故人。《西湖》

二十年前吃一刀,此生无处不萧条。《书愤》

写作过程中,总的基调是无望、无奈和悲凉,有时也力求摆脱自我,下笔时凄凄惨惨,接着痛苦挣扎,逐步升温,最后达到高亢向上,意气奋发,追求一种落泊英雄境界。

《除夕鄱阳湖夜渡》

咆哮狂奔惊客心,今时流水昔时音。
江湖一叶随风雨,日月千秋照古今。
闹市无非桃李色,深山空有杜鹃声。
冰霜不是无情物,打去残枝更护林。

《除夕雷雨夜独饮》

不将血泪叹沉沦,大泽荒山寄此心。
天慰寂寥雷作伴,夜怜孤愤雨为邻。
一杯苦酒迎新岁,四壁寒风报早春。
自幼无家家更大,人间到处有知音。

右派就不能潇洒吗?人家不让我快活,老子偏要快活,忘却这无边无尽的人间痛苦吧。当时有个革命口号:我们松一松,敌人就攻一攻。一有机会我就“攻一攻”,我的“攻” 就是离开专政环境外出,旅途中谁也不认识谁,可以暂时甩掉紧箍咒,尽情放松,诗兴信马由缰,乱说乱动起来。

身无红顶乌纱分,心在青山白水间。《途中》

又将带水拖泥脚,来上红灯绿酒楼。《途中》

谁道风流无我份,卖衣尤得上庐山。《舟中》

后来证明,蔑视帽子,自我解脱,你说我是狗屎堆,你还不如狗屎堆呢!逆境中的阿Q式的潇洒却为社会认可,后来这样的诗竟被收入八九年《中华诗词年鉴》,进入了当代诗词的最高殿堂。至此,我才开始不把多年泽畔行吟一概视为尿屎屁了。

文革中我还写了一组《书愤》,表达自己对残暴邪恶的蔑视和愤慨,这类诗多是在批斗、遊街现场打的腹稿,过后整理而成,在一片“打倒”的革命口号里,甚至拳脚相加,即使是遍体鳞伤,我可以做到灵魂出窍,搞我的平平仄仄,丢下臭皮囊让他们折腾去,折腾完了,诗也成了。

就我自己对诗的理解和要求来看,我不喜欢这类诗,与其说是诗,倒不如说是“反动” 口号更确切些,但在当时全社会早请示、晚回报、语录歌、忠字舞大行其道,对当局的一片顶礼膜拜中,却不失为另一种声音,这是一种要坐牢、杀头的声音。

自从贴上标签后,天下何人识使君。《书愤》

文字语言应落泪,无能不值一分钱。《书愤》

可悲多少荒唐事,赢得欢呼万岁声。《书愤》

大笑人间刑具少,只伤皮骨不伤心。《书愤》

人生到此何所惧,地狱能有十九层?!《书愤》

相识遍天下,知音有几人。

我希望自己能把诗写新、写活,“挥毫每效白香山”。特别希望年青人喜欢它,可惜至今除了失望外一无所获,除了少数有兴趣或专业人士外,大多数人对这种形式很陌生,视为出土文物,少数小痞子、混子只记得“二十年前吃一刀” 这样江湖匪气十足的诗句。但是,这些人哪怕记得一句我也高兴。我曾把《雷池行》送给最底层、最让人看不起的人,如果能像白居易诗哪样,能有一个老妪能懂、市井、和尚、道士、妓女、罪犯喜欢,那就太荣欣了。我还向一位虽身为干部里外都让人看不起,倬号叫“王保长”的人赠诗。

除了在旧诗规范上让行家摇头外,老夫子们欣赏的到也不少,这些人越肯定我就越有失落感,年青力壮,血气方刚,在不幸的人生道路上竟沦为只能写点四言八句的遗老遗少,真正羞煞人也。除了工底不足、不懂又懒学、干心承认自己是门外汉外,有些地方还有意识的去抵制被大人先生们视为经典的格律诗应该遵守的的原则,也从不给白己的诗冠从以七绝、五律之类名号。正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所言:“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

长歌当哭。哭是痛苦,是悲伤,是呻吟,那里面是没有平平仄仄的。

曾给自已定一个努力方向:不陈不俗。力戒老先生们的酸臭和老干部体,却又很难摆脱“杏花春雨江南”的这类影子,粗俗也不能免。马雅可夫斯基式的社会主义激情基本没有,也轮不到我去歌颂,正如一个乞介连皇帝影子也见不到却整天去歌颂皇宫雄伟壮丽。

但“革命”也不可避免的感染了我,在轻视知识、歌颂粗俗上也跟着学舌、起哄。

深知手上三层茧,胜读诗书几大箱《赠安农实习同学》。

孔丘枉至圣,不懂种棉粮。《赠王哲栩》

身边小事写了不少,天下大事一笔不沾。

同情受欺侮而又不屈的城市下放小姑娘:

休惊尘俗多流语,不望苍蝇识凤凰。《赠小郑》

为一个很有戏曲天才的戏痴伤心:

为人作乐反遭俗眼白,我独为之暗泫然。《题孙云汉》

女工们质朴勤劳:

自摘新棉第一日,姑嫂从此不梳头。《拾花》

农村生活无矩无束:

醉倒带鞋横床睡,管她姑嫂尽无嫌。《过年》

歌颂种子的生命力:

休看小小园园籽,将是粗粗壮壮苗。《抪种》

遗弃的镰刀让人伤感:

一锈成泥无人问,有谁念你去年功。《割麦》

蝉声引起联想:

枝头高唱谁解意,千古荒湖第一声。《闻蝉》

少男少女初恋羞涩可爱:

见面就怕难开口,开口又怕碰见人。《山歌》

土匪杀人如麻,却怕老婆:

不信江湖真豪杰,归来俯首拜夫人。《播火记》

我的诗是没有题目的,都是无题诗,要说有也只有“即情”、“即景”二题,诗写好后再随便湊一个题目,事后连我自已也忘了,只记得写作背景。一桌酒席,甜、咸、麻、辣,好吃难吃,食客知道就行了,菜名是无关紧要的。

吟咏自然,自然无言;吟咏亲友,亲友也看不到,真正的知音读者只有我自已、六爷、车前三人而已。

生来就奉行一个“真”字,绝无违心的应景之作,自已一条小命被一次次革了,反而去强颜欢笑歌颂这种革命,这太可悲了,这和头被砍了还去高喊:“好快刀”有什么区别,使害人的理直气壮、变本加利的去害人,被害的则山呼万岁,“天王圣明,臣罪当诛”, 引颈受戮。害人的和被害的都认同这种罪恶的合理性,到头来双方毫无例外的人性丧失殆尽,兽性、奴性大行其道。

石台县有个中学教师汪亚如,身材瘦小,手无缚鸡之力,抗战时在西南某大学就读,因历史问题,中学时集体填表参加过三青团,因家乡搞军工建设,地方当局怕他搞破坏,便把他和其他几类份子集中到华阳河监督劳动,我在一次遊街时和他相识,真书生也!而且很愚,在烈日中遊街他不老实,不乱说却乱动,偶尔遛到树荫下凉一会,革命派见他老瘦可怜,也就不加干予,放他一马,他便载恩载德,诗兴大发,歌颂党的伟大:

党的恩情似海深,遊街还许树遮荫。

看样子还动了真情,他对我说:要不是党的伟大,让他整天在烈日下遊街,这条老命不活活晒死才怪,思想远比我进步,在同样环境下我就丝毫没有“党的恩情似海深”的感觉。

他听过闻一多、吴晗等名家讲课,旧学渊源,有点奶油小生之气,喜欢“一辆小车通得过,不愁花露湿衣裳。”多次向我推荐此类诗句,诗路与我南辕北辙。

他看不惯我的诗,又喜欢我的诗,说了些绕弯子让人难解的话:“我写不出来你的诗,你也写不出来我的诗。我的诗好在规范正宗,技术上无懈可击;你的诗好在无约束,不守规矩。”他还表达一个愿望:“我日后如果写小说一定引用你的诗。”

那时我的诗全是腹稿,口授向读者介绍时,绝对没有第三者在场,别人无迹可查,万一有人要求进步,检举揭发,我可以一推干净,甚至倒打一耙,谁也抓不到把柄,奈何不得。文革中革命派从没拿我的诗说事,只把一首《赠安农实习同学》拿出来批判,那是我“公开发表”的,很左,经得起革命考验。

每次私下里口头向汪先生发表“大作”时,开始他毫无表示,久不开口,我等得发急,一问再问三问,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很无奈的说:“你每次向我介绍你诗时我为什么长时不作声?毛病太多!每首、甚至每句都有,叫人无从说起。”

“给我改改嘛。”我也谦虚起来。

“不能改,不能改,你的诗从格律上讲离规范相距太大,没法改,意境上却别有一番感染力,有个性,一改就没有那个味了。”此时又自豪的说:“我写诗绝对没有你那么多毛病。”紧接摇头自叹:“我写了四十年诗,诗味不如你。”

他汉学功底我无法比,阅历比我深,苦也吃了不少,长期儒家思想薰陶使他做人写诗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一提笔先考虑平平仄仄、一冬二冬,把自已綑得死死的。

一次我的诗突破了他的心理底线,引起他強烈的反感,咆哮如雷,几乎要和我拚老命。

阳春三月,我在一个叫杨岭头的湖边碰到一个姓夏的女工,我们在一个僻静的沙滩上坐下来闲聊,一边随手向湖中扔贝壳,背景是浩渺的大湖,无边的菜花。 她黑皮肤、大眼睛、野。此情此景,焉能无诗:

《杨岭头》

菜花万顷一株桃,四月天娇人更娇。
找个无人沙软处,对抛贝壳打春潮。

当我颇为自信向他介绍这首诗时,他发火了:“你也太过分了,天地君亲师,天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只能做他的儿子,是为天子。古人心中最神圣最高尚的无过与天,它高于父母,怎么能把天与女人相比,女人是什么?圣人曰:唯女子与小人固难养也。”一连串说了许多对老天爷顶礼膜拜和对半边天不敬的话,引经据典,弄得我莫名其妙。不禁想到这儒家和共产党一样碰不得。这老夫子简直疯了,此时此刻,比共产党还恨我。

几天后他郑重宣佈:“你的诗我从来不改,但“四月天娇人更娇”不改不行,这可不是小事,是对传统道德的大逆不道。”怎么改呢?经几日斟酌、推敲,改为“蝶使蜂媒四月娇。”狗屁!我心里不禁立即作出反击。

就此事他很反感我,我也对他不咋的,我冒犯了他的老天爷,他约束了我的自由思考

汪先生年青时爱拉京胡,一天天黑,他偷偷的夹把京胡遛到我的住处,我们两人在我破旧茅屋里提心吊胆的演唱了一段《借东风》。因长期批斗、遊街,手生、嘴生,我唱得生,他拉得更生,但彼此都很投入。两个阶级敌人过了一场当年赤壁之战中叱吒风云的诸葛先生之瘾,在当时可算得百分之百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汪先生对我诗的看法在老夫子中颇具代表性。

安徽师范大学浦经洲教授应显邦兄之约对我部分诗像改学生作业一样逐句逐字进行推敲,除了一处批有“意境高远” 外,音律上几乎到了无一处不错的地步,改得叫人目不忍睹,其中专业名词我一点也看不不懂。

我把这份修改后诗稿请新华社一位方家过目,她对这种修改意见嗤之以鼻,称之为:愚夫子,冬烘先生,也针对性的说了许多我不懂的专业词汇,只记得什么字有四声,韵有宽窄,干嘛哪么规矩,为我辯护。她说如今是懂诗的人不会写诗,写诗的正是那些不懂诗的人。

我应属那种既不懂诗、又不会写诗、还懒于学习的人,忧闷之极,干吼几声而已。

也遇到一位对我这种不修边幅的写法持宽容态度、放我一马的老夫子。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去南通公干,与一位年龄比我大一倍的瞿老先生论诗,他是我同事的父亲,待人宽容,旧学工底深厚,诗作颇丰。凭他那句“天空海阔老人心”把我震撼了,在诗中看到他“我自闲吟娱老境,不求神韵不求工。”怡然自得,深得吾心,应为长者中的精品。他寄给我一组诗中表达了对新旧诗的态度并给我以鼓励,其一:

《酬黄君》

新诗犹似在童蒙,旧诗又嫌陈意浓。
君有行云流水句,会当翻旧立新风。

《雷池行》问世后,投送对象仅限部份亲友,面很窄,他们大都与诗无缘,反馈也不多,虽多褒奖,本人心中有数,一个中学水平的人,毛笔都不会拿,常用汉字也认不全,错白字连篇,不懂平仄韵律,仅凭一点个人苦难的人生感受,就能写出好诗?那监狱里的囚犯,地富反坏右都是诗人了。

苦难出诗人,愤怒出诗人,诗穷而后工,都是片面之辞。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词帝李煜,同时代人比他们怒、比他们苦的人多着呢。还是白居易说得好:“天意君需会,人间要好诗。”老天爷安排的。

看到有人在自已诗文集前亮出大小名家的序跋,千篇一律的捧场,不免好笑,令人想起商业广告。名为吹棒,实则跌相…。

一家诗刊上一位姓高的作者写诗恭唯《雷池行》说:“…比之古人诗,已入白傅门,…此集能传世,虽久不可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竟用几十句诗来谈赞美《雷池行》,想说声谢谢,却找不到对象,更难以启口,受之不仅是有愧,简直是厚皮。

诗中同情我说:“…行年方二十,啷当入狱门。一去廿二载,无过当罪人。既未抡人物,亦未占田塍。不曾淫人妇,更未伤人命。三字莫须有,抛入百丈坑。…翩翩美少年,性命一毛轻,皮肉尚可耐,心灵安能禁。…遥想当年景,老泪亦纵横。…”

读罢这段文字,心里很不是滋味,此人也太不了解当年社会行情了,难道被打入另册的人除我外都是抢人物、占人田、淫人妇、伤人命的罪有应得的坏人?一旦发现了我这个什么坏事也未干过的人也遭如此大灾大难才伤心落泪,其实他们大错。窦娥遍天下,岂止某一人。

不少用泪水来读我的诗的人们的确让我感动。

一位年逾八十岁王姓离休军人,文化不高,年青时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和平年代的阶级斗争也是高手,读《雷池行》竟终夜哭泣,老伴不解,问出了什么事,老人对老伴说你读了也会哭的,可惜老伴看不懂,只能陪了哭。

一位也在华阳河改造过的好好先生写道:

自愧不如君性格,当时呼吸也轻轻。

同窗杨为寿写道:

雷作伴,雨为邻,惊涛滚滚夜沉吟。
刀丛过后重回首,传世诗篇浪打成。

同窗胡吉禄写道:

流放雷池成苦力,笼中猛兽夜呻吟。
忧愤极,吼儿声。

也就是这位同窗说我的诗是心里喷出来的血。

复旦出身的我中学老师薛彦庆,退休前为淮南市委宣传部长,当我面指着《雷池行》扉页《湖眺》, 对他的夫人、堂姐黄秀琼说:“你看,你看!他站在湖边就找不到自已了,人和自然完全融为一体,天、水、云、风,谁谁也分不清了,这种人你整他有什么用,不就和整山整水一样。”他对我的认识,比一把泪水,儿句平仄要深刻得多。

2009年夏天我遇到一件自已无法理解的事,至今找不倒适合的语言表达。两位分别三十多年的老友突然来访,他们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华阳河农场建场初期机耕队长谢佑文和农机技术员黄应远,分别从马鞍山、芜湖两地来我处一叙,见面稍事寒喧后,两位竟争相背诵我的歪诗,情绪激动,边背边评,其内容深广远远超过我自己的记忆和理解,让我诚惶诚恐,莫知所措。问其故,答曰:“怎么记不得,诗中大湖、条田、农事,所有人、景、情,都发生在我们身边,貯存在我们心中,根本不需要弗力记的。”

当涂县教委吕宏尧说:在所有旧诗中,他只能背出一些唐诗和我的诗。让我无地自容,天打五雷轰。怀疑他不是病态偏爱,就是脑子不正常,要说拿我开涮又没来由,我与他相识很晚,无仍何过节,至于吗?他一背我的诗我就诚惶诚恐,连呼:折寿,折寿!

被誉为江南才子王业霖,以书法和散文名世,上世纪八十年代中与我相识后,歇力向社会推荐我的诗,偶得一聚,相谈甚洽,多次要我不要小看自已的诗,还拿出一些名家评语来验证。他和我都属狗,比我小一属,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为纪念这位亡友,特收录他《雷池行》序作结束语。

附:《雷池行序》 作者王业霖。《安徽吟坛》1990年第1期

记得袁简斋曾经说过:“清才易,奇才难”。

倘若要用这个观点来衡量《雷池行》里的诗篇,你就会发现,黄显炯的诗,以“清才”论之,失之肤浅;以“奇才”论之,则陷之不实。我以为当在清字后面加一“激”字,奇字后面加一“戾”字。

黄显炯无心作诗人,可他有诗人的激忿和热情,这种激忿,不是与生而来的秉赋,而是后天砥励的辉光。这恰似燧石,若无钝金糙石无情的敲击,何来它电光石火闪现的光华?

用这“戾”字,我也颇费踌躇。

荆轲刺秦王,戾气化作长虹贯日;汉武帝杀子,其子就谥为戾太子。其实,他是被江充诬陷而死--前一个“戾”字,是对权势者不屈的反抗,后一个“戾”字,是包孕着一个屈死的冤魂……

清激、奇戾,这就是黄显炯的风格。

对黄显炯,我是先读其诗,再识其人的。

1987年,当涂县政协委托我编诗词集《太白新声》第二辑,在诸多的来稿中,有一首拜谒李白墓的诗写得与众不同:

建安风骨六朝诗,敢比山东李白奇?
后世只传诗与酒,一生惨淡有谁知!

他着眼于李白不幸的生平,虽不能说他在自引李白为同调,但至少,他在诗仙李白面前还不自卑,没有那种“摧眉折腰”的村夫子气,敢于指着诗界公认的权威李白的鼻子说:“你并不是那么堂皇,你也有许多惨惨凄凄的事,和我一样,彼此,彼此。”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履历极为简单,他的道路,却又极为艰难。

他是1935年出生,1953年毕业于芜湖农校。1955年,他刚满二十岁,就因胡风案被株连入狱,1957年又被划为右派,雪上加霜的事全让他给摊上了。付出的代价是流放二十二年,直到1979年改正,方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搞他的本行农业技术工作。

对这一段遭遇,他无限痛楚的写道:

叶落江南云满村,秋风秋雨不开门,
试翻旧稿无颜色,愧对人间二十春。

这二十二年的流放生活,他都有诗的记录。

1962年,他已当了五年右派,辞别老母,去农村改造。行前,他作《江南拜母》诗:

又随夜雨去江州,忍辱江南拜白头。
才落人间二十载,五年飘泊五年囚。

在农场,他写过一首《端午节》的五绝:

脱去汗衣后,横床一夜呼。
醒来门未闭,落月正平湖。

明人胡应麟说:“五言绝,尚真切,质多胜文。”这首诗,可以说完全符合胡应麟的要求,但在这平实文字的背后,潜伏着许多辛酸苦涩的内涵—非个中人不能道此语,非过来人不能喻其意。

文革初期,他的妹妹去农场探望他,归去有庐山之行。他隔江遥望,对着云中的庐山低诉:

火云熏地鸟飞难,烈日蒸湖湖欲干。
自愧无荫蔽一妹,却将家事托庐山。

在那样特定的环境中,他居然能像王夫之那样:“牢囚锋镝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面对这种些诗稿,我在思索,支撑他的精神力量是什么?

他对我说过一样一段故事:“五十年代,巴人在南京栖霞山游览,看到山上刻着许多佛像。在那大大小小的菩萨中间,有一尊石刻工人自凿的像,对此,巴人感叹不已。他认为:一个被压迫的阶级,不否定自己的存在,这既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力量,也是一种巨大的物质力量。这个故事,黄显炯多次同我谈起,他说:“当右派监督劳动时,不少人都犯死相,装可怜相,做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恭顺相,我不,我就是本来的面目,我从来重视自己的存在,决不否认自身的价值。”

这是一种人格的力量,他把自己和永恒的自然、无尽的时空联系在一起了,有了这层升华,他的心境,他的诗境,自然变得十分开阔。

他在当右派监督劳动时,写过两首《大湖吟》。

爱将破帽抵秋风,拂去芦花竟更浓。
到此已无天地界,水天没在淡云中。

识得雷池面,萧条又十年。
水光浮白日,帆影入青天。
风起千山动,云生万里烟。
狂涛夜惊梦,滚滚到床前。

鸟瞰全湖,风起潮涌,气象是十分的粗豪。

有了这种开阔的胸襟,对人生,对世事的看法,就变得冷静、超然。

面对鄱阳湖边的累累荒坟,他感慨道:

海气出鄱阳,庐山浮大江。
古人多不见,天地莽苍苍,
旧冢杂新冢,张郎更李郎,
人间皆若此,不必叹沧桑。”

对自己的处境,他一笑处之:

男儿何处不为家,老死江湖谈笑间。
今古英雄一一数,几人能葬故乡山。

对已然逝去的过去,他固然痛惜,对将要出现的未来,他又不盲目乐观:

二十年前吃一刀,此生无处不萧条。
空余滚滚一腔血,还似年年八月潮。
自顾命真如纸薄,不能心更比天高。
无情最是人间路,明处风波暗处礁。

黄显炯的诗不美,绝少雅致温柔,他是逸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外又一格,这第二十五格,是我们这个时代孕育出来的。

黄显炯的诗不是艺术品,但它是教课书,那一首首小诗就像书中一幅幅看了令人心悸的插页,他指着这些插页告诉我们:“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不是清平乐,而是浪淘沙。”

以常规论之,这篇序本不该由我来作。从年龄上看,余生也晚,黄显炯所经历的七彩人生、五蕴况味我都没有什么感受,从诗歌创作实践上看,我更是浅薄—何敢论大人先生之短长?但我自信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西厢记》上所说的那句话:“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一味的将言语摧残。”他说的语言,就是这个意思:说实话,不伪饰。由是而序,留质于他山之石,高明之人。

(待续)

文章来源: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