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飞鹤之地

出生在大都市中的人,往往没有故乡的概念和记忆。我童年只知青田是很遥远的老家,如有乡亲从那边来,礼品必是一种很好吃的特产———糖糕;父亲跟他们讲的青田话,我连一句都听不懂。上中学以后,因为喜爱篆刻,跟青田石结上了缘分,这种印石比福建的寿山石硬度略高,奏刀时手感爽利,只要掌握好角度和力度,刻刀在印石上游走,石碴会持续崩落,作品完成后,印文略带沧桑。

父亲章乃器晚年的回忆录手稿中,述及青田之“山清水秀”,令我平添了几分向往。查方志得知:当地古时田产青芝,故又称芝田;又自古多鹤,故别称鹤城。城北有太鹤山,乃道家第三十洞天———“青田大鹤天”,唐道士叶法善在此炼丹得道,跨鹤飞升。老家果真是个有仙气的地方,我猜想,父亲自称受老庄道家学说影响甚深,或与故乡风物不无关系。这个“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山中小县,从十七十八世纪起,就有人流往海外谋生。初到欧洲的青田人,男人摆地摊卖“图书石”(石雕),女人当街跳“小脚舞”,在最艰难的环境中求生存,成了青田的第一代华侨。青田人的胆大也是出了名的,家中只要有一人出国了,接下来会一个个出去,慢慢扩展到一族一村,家家都有华侨。

父亲的老友韬奋先生写过一本游记———《萍踪寄语》,其中记述的旅欧青田小贩,给人的印象懵懂滑稽。父亲的视角则有所不同,认识到要帮乡亲们睁开眼睛走向世界。他三十年代在上海银行界服务时,曾借八仙桥青年会会所,免费给出国前的同乡办培训班,讲授常用外语及国外生活常识。半个多世纪后,还有青田籍老华侨辗转寻找章氏后人,以冀表达感激之情。

八十至九十年代,在北京的我家,一度又成了出国亲戚们的驿站,我也渐渐搞清楚了他们的移民路线:先进入前苏联,再奔东欧,穿越战火纷飞的南斯拉夫,进入意大利、西班牙等国家。青田人重乡谊,只要会说青田话,在海外总会有办法。他们从餐馆打工开始,慢慢取得合法身份,自己开个小买卖,再回国接亲人一个个前往。青田人一代一代地飞到海外,又一次一次地飞回故乡,带着海外出生的后代来寻根。

青田已经不再有白鹤了,但青田的华侨,依旧飞去又飞来……

初归:命运之树

1997年春,父亲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会议结束后,我与大哥一起前往青田,参加家乡的纪念活动,这是我的初次回乡。飞抵温州后,县政府派车来接,甫入县境,一尊十多米高的现代石雕观音造像映入眼帘,法相庄严曼妙。这尊菩萨本来是要东渡日本的,却因故未能成行,是青田籍的“不肯去观音”。后来得知,县政府出资将观音像移至山口镇净觉寺,成了当地一景。

当时的青田还是国家级“贫困县”之一,侨汇存款额却居地区之首。青田华侨回乡,往往是先修墓再建房,带走妻小弟妹,侨汇留给老人养家,罕有在家乡投资者,故当地几乎无工业。下榻的县招待所很简陋,旁边一座新建的宾馆尚未竣工,但酒食宴饮始终丰盛,与各地官方接待并无二致。席间,县领导谈到继续保住了“贫困县”帽子,言下不无几分得意。

当时的县政协主席夏法起老先生,是研究青田石雕历史的专家,他陪我们游览了青田石雕业的中心山口镇,拜访了工艺美术大师林如奎、倪东方,参观了他们工作室里的石雕佳作,倪先生还赠我一方印石,边款刻的是:“养浩然之气,法今古完人倪东方赠”。在山口镇逛街,到处是琳琅满目的石雕店,随行的外甥女大红,禁不住诱惑大买摆件;我则属意于印石,淘到两枚“金玉冻”,又买了一件石雕人参摆件作纪念。我家在县城和乡下,曾各有一所宅子,都是曾祖父建的。有亲戚带我们去看了一下城中的故宅,其实只剩下一个门洞了,门上对联犹存:“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此行期间最为快意的事,是有好心人帮我淘到了一套曾祖章楷先生的墨宝(原作系红纸金字寿幛八幅,佚其一),得以亲炙先人手泽。

纪念会结束后,在族亲们陪同下,驱车前往老家东源镇。这里的老宅早年失火烧毁,原址成了镇政府机关用地,只有传说中父亲手植的两棵树(广玉兰、女贞各一)犹存,我摘了三片叶子带回北京,压在父亲遗像框中,补偿一下他晚年对故乡的思念。我们走了近两小时的山路,到黄口祭扫了曾祖的坟茔,据说此地原名黄狗,山形如同一只蟠卧的黄狗,祖坟吉地即坐落在黄狗怀中。

当日曾在村口的大香枫树下接受电视采访,据说此处原是章家山林,这棵老树繁茂茁壮,恐怕有数百年树龄,两人勉强合抱。当地传说:1957年,大树南枝忽然枯萎,乡人曰,章乃器有难了。1980年,枯枝忽又重新发出绿芽,乡人读报得知,章乃器恢复了名誉。此后,村民们对大树始终保持敬畏,认为它是父亲的化身。

在这棵大树下,青田电视台的年轻女记者问:“你以后还会来青田吗?”答曰:“我会再来的。”这一句“再来”的庄严承诺,过了整整十年才实现,那采访过我的小姑娘,恐怕已是为人妻人母之少妇了。

十年间常常怀想的,是老家东源的老树。人类的家族繁衍图谱,不就像一棵又一棵的老树吗?我只是家族树上的一片枝叶……

重归:记忆之根

2007年10月,“纪念章乃器诞辰110周年学术研讨会”在青田举行,我们和几十位学者乘坐大巴,午后从杭州出发,在高速路上行驶五个多小时,晚间抵达青田,一些热心的族尊和乡贤,已在酒店门口守候。

下榻的侨乡国际大酒店,坐落在瓯江南岸新开辟的城区,四星级的豪华标准,与十年前住过的老招待所简直不可同日而言。十年间青田变化之大,令我几乎不敢相认。这座瓯江边上的小山城,历史上因耕地稀少导致人民外流,成为著名侨乡,如今几乎家家有人在海外,成了一座靠侨汇生活的高消费小城。近年大量侨汇涌入土地稀缺的青田楼市,导致楼盘畸形飞涨,居然攀升到两万人民币一平米的高位。

日程很紧,次日中午会议结束后,偕内子及外甥女大苏,到北岸县城飞速逛街一圈。十年前那个破破烂烂的旧城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是有咖啡馆、精品店、鲜花屋的整齐街道,某些新建筑的风格,恍惚间有置身欧洲小城之感。随意走进几家精品店,服装款式尚新,价格之高与北京、上海不相上下,令两位同行的女士大失所望。

对研究学术的学者而言,上午半天的研讨匆匆掠过,似乎言犹未尽。会议之意不在议,在乎山水之间也———这是当今不少会议的“中国特色”。下午的节目是集体游览石门洞风景区,其实我十年前就曾来过。相传大明开国元勋刘伯温幼年在此地刻苦读书,感动了白猿仙姑,遂以兵书相赠,成就了他的不世功业。

石门洞不是山洞,由石门渡乘船到南岸,有旗、鼓两峰左右拱卫,石门洞的“门”由此而得名。从两山间步入景区,顿时别有洞天,故有偈曰:“有门无门,是为佛门。似洞非洞,适成仙洞。”群山静宓,林木苍翠,一如十年前,只增加了一排竹子搭建的工艺品商店。沿石板路拾级而上,一路竹影幽深,清凉透骨,尘世烦恼,顿时了却。走过灵佑寺古刹和石门书院旧址上的“刘基读书处”碑,穿越“刘文成公祠”,渐闻水声潺潺,长达百余米的“石门飞瀑”映入眼帘,一场大自然的奏鸣曲正在演奏。

瀑布下有深潭一座,名积银潭,水中游鱼时隐时现,游者投食,立时麇集跳跃,斑斓可喜。潭左巨岩深处,有平坦石板一块,号“国师床”,传说刘伯温读书之余曾在此憩息。这个瀑布景区,除“观瀑亭”、“泻银桥”和摩崖石刻碑廊外,没有过多的人工痕迹,景致宛然天成。

归途中,再度感受到现代文明与大自然的冲突:青田位于瓯江下游,沿江而筑的高速公路,在江北形成了一条绵延数十公里的水泥栈桥,取代了沿岸的自然风光(尚不知上游还有多长)。“要致富,先修路”,话糙理不糙,而沿江筑路的成本,也会比万山丛中开岩辟路节省许多;但发展经济不应以环境为代价,破坏了作为旅游资源的自然景观,也可能断了后代子孙的财路。

回到县里,又到离下榻处不远的山口镇,参观了近年新建的石雕博物馆。从各色青田石料的标本到采石雕琢工艺,从古代石雕文物到近代大师名作,都有陈列展示,其建筑规模与收藏质量,折射出一个富裕起来的城市对自身文化的尊重。参观结束,走马观花地逛了几个石雕店,发现价格比十年前涨了十倍到几十倍。

这次历时两天还乡之旅,原先安排的东源故里行程被取消了,原因是“正在修路”。回到北京,心中总有一种感觉,难以名述而又无法释怀。今春,从网上看到一则来自老家的消息———“市、县林业部门联合拯救章乃器栽植的两株名木古树”,原来老宅的那两棵树,因生存环境恶劣,又遭遇严重虫害,已经岌岌可危了……

十年桑梓梦,两度鹤城行。此时此刻,我仍记挂着老家村口的香枫树,还有老宅遗址上的广玉兰和女贞———那是我家留在故乡的根。

2008年7月23日北京风雨读书楼

《随笔》总第180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