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973年7月初,我到九龙农圃道六号新亚研究所参加入学考试。记得所有考生必考的科目为中文、英文、中国通史,而我自己选考科目则为中国文学史、中国韵文和中国哲学,每科考三小时,结果足足考了三整天的笔试。由于英文考得惨不忍睹,以为铁定是平生第一次的滑铁卢,于是在放榜的那一天便没去看榜。又过了好些时候,忽然接到新亚研究所的电话,问我为何没去注册?原来我不仅考取了,而且每月还可领到哈佛燕京学社的奖学金。当时的诈骗电话远不及今日之猖獗,而我却仍不免将信将疑。来到研究所张贴的黄榜一看,立刻便在文学组的正取生中找到自己的名字。记得黄榜的签发者正是当时新亚书院的院长余英时先生。依照吾国的国粹,学生当然得向校长执弟子之礼。于是,在毕业后的好几年,我还自以为是余先生的学生。一直到后来在新加坡工作,余先生送了我一幅字,题款上称我为“志成兄”,我才大吃一惊,知道过去是高攀了,从此便以晚学自居,不敢再自称门生。此是后话。

研究所的迎新会就在圆亭中举行。新入学的同学在所长唐君毅先生的引领之下,集体向孔子像行三鞠躬礼。当时批孔运动正在内地如火如荼地展开,而我又一直在彻底反传统的氛围中长大,故虽跟着众人行礼如仪,但并不十分心甘情愿。在介绍新生时,研究所的注册主任赵致华先生把我领到唐先生面前说:“这就是翟志成,徐复观先生在国文试卷上批了个一百分的考生。”我向唐先生深深鞠躬,唐先生厚重而温暖的大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他问我读过些什么书,今后打算从事什么样的研究,以及为何要离开内地与来港后如何生活……和我说话时他一直面带微笑,笑得那样的慈祥、那样的诚挚,让人感到他的关怀和爱护都是从心底流出,非因世故,也与客套无关。一股如沐春风的暖意,浓浓郁郁地从胸腔中化染开来,遍及四体百骸。这种感受,在我过去漫长的求学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研究所当时实行英国的导师制,研究生并不必须在课堂上课,但都得在一位导师的指导下撰写硕士论文,于是拜师便成了新生的头等大事。我是靠中国韵文考入研究所的,诗、词、歌、赋各种文体也都能写一点点,就是不会拍曲;听赵致华先生说,新亚书院的高级讲师汪经昌先生是中国戏曲大师吴梅的亲传弟子,空有一肚皮的绝学,可惜在香港无人可传,于是便有了拜汪先生为师的念头。当时新亚书院刚由农圃道搬入了沙田中文大学校本部,但研究所仍留在农圃道旧址,路途虽有点远,但为了拜师也只好将就。

我在约好的时间来到了汪先生的研究室,一开始彼此还颇为投契,尤其是他知道我既会写旧体和新体诗还会倚声填词。但谈到后来就僵住了。汪先生问:“东坡《念奴娇》词,有‘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句,其正确句读应为‘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何以故?”我答道:“坡公才大,非格律所能束缚者。”汪先生怫然曰:“事情岂有如此简单!”我鞠躬而退,由于心中不服,从此亦不复拜谒请益。一直到了学期中,汪先生还不忘在课堂上问:“翟志成为什么还不来上课?他不是要找我当导师吗?”

从沙田归来,我便对赵致华先生说,要改拜徐复观先生为导师。按规矩我是应当先去登门拜谒的,但徐先生当时住在九龙的美孚新村,他生怕我人生路不熟找不到他的居处,便把拜谒的地点改约在研究所。看着老先生在三伏天挤公车 出的一身汗水,以及爬了四层楼的呼呼气喘,心中不禁感动莫名。拜师之后,我每星期至少要到徐先生府上请益一次。徐先生一身兼通文史哲,无论我问什么问题他都能指导。他除了对我的学业巨细靡遗事事关心之外,在生活上更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大概知道我一人在外,经常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吧,徐先生在每次谈完学问之后,总要留我吃饭,而师母总会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不停地把菜夹往我的碗里,让我一顿饭往往饱上好几天。他担心我的哈燕社奖学金不够日常的开销,便写信请唐先生减免了我全部的学杂费,后来又替我多争取了一份中山奖学金。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修唐先生在研究所开的“哲学概论”?我说唐先生的课是为非本科生开的,为了迁就学生的程度,讲得太浅了,我上完了第一堂课后,便没有再去听。徐先生狠狠地责骂了我一顿,命我日后必须老老实实地去听完唐先生的每一堂课,而不准再有任何的借口和理由。我从来没见过徐先生如此地生气,当时真有点被吓到了,再不敢再告诉他,其实我还上过某先生讲授的“近三百年学术史”,也是在听完第一堂课后便再没继续下去。……

徐先生眼界甚高,现代学人的著述,能入其法眼的并不多,能被他摆在书架上的就更属凤毛麟角。有一次,我在他家大门的电梯旁看到一大堆被丢弃的新书,翻开一看,原来都是作者送给徐先生的,书扉上还写有“敬请不吝斧删”之类的客气话。我发现许多精装的新书售价都很昂贵,白白扔掉实在有点可惜,于是便随手捡回了几本。进门后还未坐定,徐先生发现我把他扔掉的书又捡了回来,便骂:“没出息!老师扔掉的破烂你捡回来做什么?”吓得我立刻把书都扔回原处。

徐先生是个推倒一世智勇的狂者,他不仅经常开口臧否人物,而且还能一言中的,入木三分。比如某某人真“笨”、某某人真“懒”、某某人“支离”、某某人“琐碎”、某某人“买椟还珠”……谈到严耕望先生,他说:“严归田从来不说没有根据的话,这一点我不如他。”他十分称许牟宗三先生的演讲,认为只要把牟先生的演说直接记录下来,便是一篇可以发表的好文章,而唐先生和他自己都没有这种本领。因为徐先生、唐先生、牟先生都是熊十力先生的亲传弟子,在海外鼎足而三,成为新儒学第二代的三大宗师,又都同时在新亚研究所任教,我便请徐先生各用两个字标示他们三人的治学特色。徐先生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说:“唐先生博大、牟先生精深,而我自己则较为平实。”

徐先生、唐先生和牟先生是我这一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三个人。但徐先生一有空就在抄写资料,这又是最花时间和最费力气的笨功夫。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了,表示抄资料自有我们这些学生或助理可以代劳,老师又何必自苦如是?徐先生正色说:凡是重要的原始材料,不仅要一读再读,而其重点还必须抄写一次。只有经过抄写,才能深化对材料的理解;只有经过抄写,材料中的似是而非自相矛盾和各种漏洞与破绽才会一一朗现;也只有经过抄写,自己与原作者才有可能展开真正平等的内在对话;而自己心中的躁动浮嚣之气,也只有经过抄写才能逐渐抚平。苏东坡读书虽过目成诵但所抄的书也最多,可见愈是聪明的人便愈需要抄书……

以往我自恃记忆力特好,读书上课从不记笔记,写文章时凭记忆随手翻书,往往一索即得,心中常不免自鸣得意。听了徐先生的一席话,我才知道最聪明的头脑,必须辅以最刻苦的笨功夫,才能无往而不利。从此之后,我也学会了抄书,愈抄愈有味道,愈抄愈有心得,而且花费在抄书的时间愈多,文章就不仅写得更好,而且还写得更快。我在念完研究所第一年,便撰成了硕士论文的初稿以及与之相关的其他三篇学术论文。这些文章,后来以《中共文艺政策研究论文集》成书出版,徐先生还特地为此书写了一个序言。有了徐先生的赐序,此书出版后曾在港、台学界和文艺界引起过相当的关注。作为徐先生晚年的亲传弟子,我在他身上学到的本事,当然远不止抄书这一招。但仅仅是抄书这一招,便足够让我终生受用不尽了。

新亚研究所分为文学、史学和哲学三组,在1973年之前每年每组招收硕士研究生两个,至多不过三个,本来就有些人丁单薄。自新亚书院搬入沙田中文大学后,新亚中学一时还来不及开办,整个农圃道校园便只剩下研究所的十多个研究生,更显得人孤势单。研究所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必须靠在校外教书为生,而我由于没有被港府认可的教书资格,又领取了两份奖学金,故唐先生白天来研究所上班时,偌大的校园往往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读书。牟宗三先生的家就在靠背垄道,离研究所仅数十步之遥,也习惯于每天到研究所走动走动。唐先生和牟先生来到研究所,大都会来到我的研究室,和我聊上几句。由于天天见面,我和唐、牟二先生便渐渐熟络起来。我自幼便读过不少马、恩、列、斯的经典著作,对历史唯物主义、唯物辩证法和阶级分析法的运用更是熟极而流,一心以为绝对真理在手,世间上任何学说,都不足以挡我雷霆一击。向唐先生问学之后,我才发现他对马、恩、列、斯著作的掌握,比我更为精熟。我只知道马、恩、列、斯著作的强项与长处,他除了熟知强项与长处之外,更洞悉其中的弱点和短处。眼看着他把我赖以立足的阶级分析法、唯物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首先一一建立起来,然后一一指出其中的破绽和漏洞,再一一加以摧破,我虽竭尽全力申辩和反驳,但几个回合之后,却只有弃甲曳兵败下阵来。由于唐先生允许我毫无顾忌地为捍卫自己的观点畅所欲言,我是屈于理而非屈于势,故虽辩输了也口服心服。不过,一旦知道了自己引以为自豪的阶级、唯物、辩证这三板斧,原来是不堪一击的假武功,心中的失落和沮丧,那就别提了。

我当时常在报纸杂志上涂鸦。谁知道那些不像样子的文章,唐先生居然找来一一读过,并常和我讨论其中的优劣长短,以及他认为在思想倾向上值得警惕的地方。唐先生可能误以为我颇有些自己的想法,适合念哲学,便一步一步地引导我读他的书。我当时还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新儒家所宗奉的天道人性纯粹至善流行通贯的那一套大论述,不仅毫无会心,而且还认为荒谬绝伦。正因如此,唐先生对自己的《哲学概论》评价最低,但我读后的所得却最多;至于唐先生其他的传世力作,我才读了几页便丢下,丢下找回来再读最后还是丢下,就如水之漫过玻璃板,水退之后一滴也不能浸入。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唐先生坦白,他的书我根本就读不进去,更读不下去!我恐怕一辈子也不可能接受他的哲学。出乎我意料,唐先生虽颇为难过,但并没有斥责我。他认为我能如实地向老师说出自己的感受,本身就代表着一份诚挚和敬意,只要我把这份对老师的诚挚和敬意持之以恒,扩而充之,日复一日,总有一天我能读完他的书并理解他书中的真意。唐先生在眼神中流露出同情与悲悯,以及对我的期望和信任,是我一辈子不能忘却的。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断断续续点点滴滴地一遍又一遍在阅读唐先生的著作。每当我实在读不下去打算彻底放弃的时候,我眼前总会浮现出唐先生的眼神。于是,我又捡起了被扔掉的书本。这种灵魂深处的拉锯战,在进退反复之间,真可谓一步一血印,一鞭一道痕。大约过了十年之久,有一天一觉睡醒,我忽然觉得我终于读懂了唐先生所有的书,我有许多读书心得急需与唐先生分享,我想告诉唐先生,我在什么地方完全赞同他的义理,但在某些地方暂时仍有所保留……但唐先生此时已长眠在台北的观音山,我许许多多的话,也只有在他的墓前慢慢诉说了。

唐先生每天手不释卷,无书不读。有一次一边吃饭,一边读书,竟把竹筷夹到墨盒中,弄得满嘴墨汁淋漓,而唐先生居然浑然未觉。相较而言,牟先生吃得有些挑剔。他拒吃隔天的剩菜,如果师母仍把剩菜端出来的话,牟先生便会离席光顾外面的饭店。牟先生也只读与自己研究相关的典籍,书读得不算多但却读得极精熟极深入。更多的时候,牟先生在咀嚼和反思自己曾读过的经典,一如老牛在反刍嚼过的食料。几乎每天傍晚,我都会看到牟先生背负着双手,围绕着圆亭的花圃不停地踱步。这时我泰半会陪着牟先生走上一段路。如果牟先生兴致够高的话,有时也会来到我的研究室和我下盘中国象棋。只见他一边架起当头炮狂轰猛炸,一边跃马出车猛打猛冲。由于他一心只图杀个痛快,不久便陷入对方设计的圈套中,最后只得推盘认栽。牟先生和我下棋几乎从未赢过,但他却从不把输赢胜负放在心中。他下棋纯粹是为了让紧绷的思想得到短暂的休息和舒张,所以才会杀得兴高采烈,输了也一样愉快轻松。

我几乎每天都有亲炙牟先生的机会,而牟先生却极少和我谈学问。除了有一次,轮到我在新亚研究所每月例行的学术研讨会上作学术报告,孙国栋先生质疑我撰写学术论文的文字太过漂亮,唐先生说:“文字漂亮是优点而非缺点,太史公的文字也很漂亮。”牟先生也称赞我的报告“写得极好”。唐、牟二先生的话,让我暗暗高兴了好一阵子。牟先生和我聊得最多的,还是有关中共的各种话题。我在中共治下生活了近二十年,对当时极权政治的祸害有着最真切的体知;而牟先生长期在哲学和理论的高度上痛批极权政治与唯物论,和我谈话或可添加他这一方面的感性知识。牟先生对“靠拢”学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入骨憎恶,是我在师长辈中从未见过的。中文大学有一教授中国近代史的名家,来港前曾与牟先生在台湾师范大学有同事之谊,来港后也被礼聘为新亚研究所的导师,后来不知何故加入了“靠拢”学人的行列,牟先生一提起他就火冒三丈。有一次,唐先生代表研究所在乐宫楼宴请全体导师,牟先生却偏在聚餐的时候来研究所找我下棋。我问他何故不赴会?只听他破口大骂:“某某某这个混账王八蛋,他居然也被邀请到乐宫楼!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去,我就不去!我怎能和这种没有人格的人同席?……”骂着骂着,牟先生愈骂愈气,忍不住把唐先生也捎带上了:“说起来唐先生也真有点乡愿,这种毫无气节的反复小人,怎么还不把他从导师中除名?难道不怕他教坏学生?”

1975年我在新亚研究所毕业后,便到了美国西部的柏克莱加州大学攻读史学博士,入学后也都分别给徐、唐、牟三先生修书,报告自己生活和学习的情况。徐先生和唐先生很快都回了信,而牟先生却没有回信。我当时竟没想到,牟先生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接到我的来信,为了照顾自己可怜复可笑的自尊心,我从此也就不敢再修书打扰。于是,我虽然分别藏有徐先生和唐先生的数十封答书,但来自牟先生的信,却一封也没有。1987年我第一次从新加坡回广州探亲,路过香港时顺道也到新亚研究所走了一遭。圆亭的风景虽依旧如昨,但却和农圃道六号大多数的校舍一样改隶了新亚中学,早已不属于研究所。徐先生和唐先生亦已仙逝多年,再也不能在圆亭作学术演讲了;我和牟先生不通音问算来也已有十二年之久,不知牟先生是否还像十多年前一样,每天傍晚仍在圆亭的花径上不停踱步?不知他是否还会记得我?到了研究所的大厅,恰好看见牟先生正和某同学在下棋。牟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便说:“翟志成你回来了?”我在离开新加坡之前,便先向东亚哲学研究所的同事冯耀明兄打听过:牟先生最爱吃浸会书院附近一家潮州餐馆的鸡鲍翅。如今牟先生居然能一眼便把我认出来,让我大为感动。我乘机说今晚想请老师和师母便饭,请千万赏光。牟先生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棋盘,只说了一声“好”。我在旁侍立了好一会,牟先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抬起头对我说:“不要请不该请的人来作陪!”我唯唯而退,立刻到研究所的办公室找赵致华先生商量,拟好了一份陪客的名单,请牟先生过目。牟先生口中说:“某某人不学无术,某某人语言无味,请来作甚?”于是大笔一挥,把其中两位先生的名字勾掉了。当晚的鸡鲍翅很好,潮州卤水鹅和蒜香的味道也不错,席上还有一大坛女儿红,牟先生谈兴正浓,只记得他提起某公自鸣得意的《中国哲学史》,不禁嗤之以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已够不成样子了,他的书居然还远不如冯友兰!”

1990年我转到台湾“中研院”近史所工作。又过了一阵子,牟先生也从新亚研究所退休,举家搬到台北定居。由于我不久前曾写过一篇批评太老师熊十力先生言行不一的论文,深怕牟先生责怪,一时间也就不敢登门拜谒。再加上近史所的某同事刚听完牟先生的一场演讲,回来后颇怪我不该在他的面前称许牟先生,害得他因慕名听讲而无辜受辱。原来牟先生在开讲之前便先把台大、“中研院”、留洋和历史学家都痛骂了一通,而敝同事恰好“四毒”俱全,也难怪其心中十分不爽。我除了不是台大毕业之外,“四毒”之中也有三毒上身,更兼还冒犯过太老师,一想到牟先生骂人之厉害,便更加裹足不前。以后每逢新年节庆,我都有拜谒的冲动,但却总不能战胜心中的畏惧和顾忌。一直到了牟先生大归之日,我才匆匆赶往殡仪馆见老师最后一面。牟先生安静地躺在棺柩之中,四周摆满鲜花,当然已不会再责骂我了;而我却悲从中来,泪不可抑,如果时光真能倒流,我宁愿在牟先生生前就来拜见,宁愿让他狠狠地责骂,而不必如今日天人永隔,在心中永远留下无可挽回的愧疚与遗憾。

文章版权归《随笔》总第220期 2015年第5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