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家的路

一天,一位朋友的孩子,一个在读的中学生对我说,她最恨的是上学,最怕的是考试。一到考试的日子就连着做噩梦,吓得她一身一身地出冷汗。不是梦见考卷上没有字,就是怎么也看不清考卷上的题目。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却感觉到所有的人都趴在桌子上,在那里“唰唰”地不停地写着;这时候,她又偏偏忍不住想上厕所,她真是恨透了自己。紧紧地抓着考卷想把它撕了,但是猛地感觉到,有人站在她的背后,是老师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在慢慢地爬上她的脊背,然后,一声不响地在那里冷冷地窥视着她。那对眼睛像是长在一条蛇的背上,一会儿穿过了她的身体,从她胸前爬了出来。眼睛趴在桌子上,直直地逼视着她。她吓坏了,感觉到小便已经滴在裤子上了,终于惊叫起来。这时,她被自己的恐惧惊醒了……她喘着粗气,张开眼睛,看着黑夜中的家。

她问我:“彭小莲阿姨,你最恨的是什么?你最怕的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明白的。仅仅是一代人的差别,仅仅三十年不到的间隔,他们已经完全没有能力理解我们的仇恨和害怕了,他们甚至对于我们所经历的生活都没有任何想象力。但是,对于恐惧,我有着更深的体会。如果要问我,最恨的是什么?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我恨的事情太多了,于是要说我最恨的是什么,我真的说不出来。但是,我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是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时候填表格。这份恐惧远远超出这个中学生的噩梦,只要一看见“家庭出身”这一栏,我就会浑身发冷,不是在夜里,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走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噩梦之中。等我不得不把这一格小空栏填满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把自己彻底地撕裂开,是我把自己这个形象扔进了众人的目光之下,所有的眼睛都可以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任意践踏、唾弃。在那里,我甚至没有一块碎布片可以遮拦自己。因为我父亲是彭柏山--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的代言人,是胡风分子、现行反革命。

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在经历过那段日子之后,我却想说:“反革命”家里的孩子早觉悟。

在那个年头,还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们该怎样做人。但是有一些基本的原则,我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家里说的,出去不能说;真实的事情,只能放在心里想想,绝对不能说出来;带文字的东西,最好不要保留,特别是书信,看了要烧;搞任何政治运动,不管是什么样的灾难落在我们头上,开口的时候,一定要拥护;不管什么组织,我们这种出身的人都不要加入;心里想的,一定不能落在纸上;报纸上说的事情都不要去相信,但是出去的时候,一定要说报纸上所说的一切。

就这样,我们生存下来了。

我们家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五,最小。大姐姐彭小钧,一九六五年大学毕业,因为出身不好,分配到南京钢铁厂炼钢车间,做炉前工。哥哥彭晓岑,因为转移爸爸写的长篇小说《战争与人民》,一九六八年春天,在大学里被打成反动学生,然后被抓了进去;出来以后,于一九六九年被送去甘肃天水县劳动。二姐彭小兰六六届高中生。她是最幸运的,什么倒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在她那里,只是到一九六八年夏天,被分到上海远郊奉贤县“五四”农场。三姐彭小梅,一九六八年的春天(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一个在上初中的孩子)被作为反动学生批斗,同年秋天到云南插队。一九六九年四月,我被分配到江西插队。这时,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关在隔离室有一年多,我们几乎没有她的任何音信。我们的家,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没有任何告别,没有任何抗议,没有任何声音地涣散掉了。

看着我们这样破碎的家庭,就像看着一张伤痕累累的老脸,上面不仅布满了皱纹,而且有着深深的疤痕。这些疤痕将整张脸撕得支离破碎,已经认不出它本来的面目。脸上的目光显得凄厉无神,嘴角丑陋地挂在边上,表情是固定不变的,最可恶的是,那张脸已经不会展现出笑容。就像是《巴黎圣母院》小说里,那个钟楼上的丑八怪,不堪入目。

现在我走在自己的脸上,开始把那些伤疤一点一点地重新撕裂,看着黑色的鲜血在那里慢慢地滴落,没有眼泪,没有感叹,甚至没有抱怨。在父亲死的那个时刻,我就越来越意识到“认命”这两个字对于我们这些人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还想活下去,如果我们不想为难自己,我们就该早早地学会认命。

可是更多的时候,只要一想到父母,想到他们的一生,我的心里却会涌出无限的惆怅,无限的愤怒,而这一份不该是我这样年纪还会产生的激动,却依然存留在我的情绪之中。怎么可以、可以让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侮辱被损害地走完了他们的生命?我无法再征得他们的同意,只跟大姐小钧说:“我想写写爸爸妈妈的事情。”

小钧在长途电话里回答我说:“写吧,有很多事情要写。还有,写写小舅舅,他就是因为爸爸的原因,在部队里被送上军事法庭,被打成了右派……”

对,还有小舅舅。那么我的大伯和二伯呢?

太多太多了,何止是我们家的这些亲戚,还有爸爸妈妈的朋友和熟人……我不得不肆无忌惮地揭开了他们的生活,就像在阅读宣判死刑的公告。当我把这一张公告和着我父亲、母亲真实的面目一起贴出来的时候,不管它是多么残酷,不管人们是否愿意接受它,也不管它还有多少价值,但是,我对自己说,我毕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至少我在慢慢地学会说真话。

(2)母亲的形象

我的母亲朱微明,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几乎成了多余的。人们在称呼她的时候,总是习惯地管她叫“彭柏山的臭老婆”。

那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底的时候。还可以说是秋末的季节,可是,想到它的时候,我总记得那一天很冷很冷。早上天没有亮,妈妈走进我们的屋子,跟我和小梅说:“今天在电影局开我的批斗大会。”

我们都还睡在被窝里,我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没有等我开口,妈妈又说:“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你们不要害怕。毛主席说的,‘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那时候,母亲一直在跟我们说这句语录。现在回想起来,语录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这句话被所有的中国人都说过亿万次了,我们早就忘记了语录本身真实的涵义。妈妈说这话,也未见得有什么思考。但是她在给自己打气。谁都不知道,在批斗会之后,生活里又将发生什么事情。

满街的大字报,满街的毛主席语录,满街的毛主席肖像。连书店、文具店甚至是布店和食品店的橱窗里,陈设的都是毛主席的巨幅肖像,还有他的语录。食品店的柜台里常常是空空的,有的时候也在那里出售毛主席著作和语录,到处能听见高音喇叭在叫喊着革命口号。下午的时候,我和小梅跑到电影局去了。我们俩是高高兴兴跑去的。我不知道我们是真的那么头脑简单,还是我们都不愿意面对这个现实。反正,我们是很快乐地跑去了。那时候,电影局在最热闹的淮海路上,电影局旁边的电影广告牌上,糊着大字报和巨幅大标语,其中有一条是“把胡风反革命分子彭柏山的臭老婆朱微明揪出来示众”。墨迹还没有干,好几个字都被淌下来的墨汁拖得长长的。

我和小梅都看见了标语,我们俩不再笑了,但也没有说什么,并不像人们描写到“文革”时,总是那么痛苦的样子。真的,一点都不痛苦,我们先是在街上奔跑,看小分队演出,又和着红卫兵游行队伍到处乱窜。后来我们又挤在人群中张望,朝电影局里面张望。那天批斗的还有瞿白音、白杨、张骏祥、沈浮,好些个名人。电影局的门口涌了很多很多的人,水泄不通。现在都没有人会相信,有那么多人跑来看热闹。试问一下有谁是来干革命的?大家跑来是来看“大明星”白杨,看名人张骏祥他们的。人头涌动,没有人大声说话,但是都往电影局的门口挤。那扇门是木制的,紧紧地关闭着。偶然之间,我听见有人在问:“看见白杨了吗?”“没有,没有。”“哎,谁是彭柏山啊?”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我甚至有一份失落,怎么人们并不认识爸爸。他出事太早了,在五十年代就出事了,那会儿还不像“文革”,没有那么多人关心政治。有人在边上解释:“最早的上海宣传部长。他是胡风分子,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的代言人。”“他的臭老婆是干什么的?”“不知道。”

父亲不是上海最早的宣传部长,第一任宣传部部长是夏衍。一九五二年,爸爸从二十四军副政委的位置调任华东文化部副部长。部长由复旦大学陈望道兼职,但是他不到任,由爸爸管理所有的事情,他是常务副部长。可是在上一辈人们的记忆中,在父亲朋友的记忆中,都误以为他是华东文化部长。一九五三年,当夏衍调往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时候,爸爸调任为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

一九五三年,当夏衔调往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时候,父亲接任夏衍的职务,担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

爸爸离开部队的时候,二十四军军长兼政委的皮定均,爸爸最亲密的朋友、战友,当时不在部队,上北京开会去了。当他回来听说爸爸已经接受了调令时,拍着桌子说:“这个柏山真是糊涂,他怎么可以去这种地方。他一个书生,哪里搞得过他们啊!”

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听见妈妈这么说。而每一次听她说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她刻骨铭心、痛心疾首的样子。直到最后的时刻,直到四十年过去以后,直到妈妈病危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在说:“要是皮司令在那里就好了,他是不会放你父亲走的。你父亲要是不离开部队,皮司令是一定会保他过关的,他就不会卷进去……”说着说着,她会蜷起已经变形的手,在那里拍打着床沿。“你父亲这个人,就是让皮司令说透了,他就是个书生,哪里会搞什么政治啊。我看是他自己不好,他还是想到地方上去。想去搞什么文化艺术。不去,就好了……不去,他就不会被他们弄死,我们这个家,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走错这一步,爸爸永远不愿意再去回忆。他只是说:“我和老皮是一起从死亡线上走过来的。只有他,是真正为我好。一辈子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也是我最后的安慰。”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皮司令这样好的人,一个真正的军人,也在“文革”中去世了。

不论他们再说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妈妈说对了。她总是这样跟我们孩子说:“政治是很可怕的,也是最肮脏的。你们一定要学个本事生存,不要搞政治。我就是一直不要当官,这才救了我,也救了我们这个家。”

解放后,妈妈几乎一直在上海译制片厂任俄文翻译,没有任何官职。她翻译了七十多部苏联电影。但是更多的时候,在影片结束,在“译制人员”的字幕栏上,是看不见母亲的名字的,她是被划入另册的翻译。那一天她被拉到电影局,实在是去“陪斗”的,她已经算不上什么人物了,仅仅是一个反革命家属。我和小梅没有挤进电影局,那时木门只打开了一半,只看见一辆封闭的卡车开来,刚刚够卡车开进电影局,紧接着木门就把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拦在淮海路上。

我和小梅一直等到天黑,人群早早地散了,但是没有看见妈妈他们出来,更没有看见任何卡车开出来。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妈妈也不在。坐在黑暗中,我问小梅:“你说会出事吗?”“不知道呀。不会吧。”我们对出事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感觉,但是黑暗的黄昏,总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安,一种恍惚。我们在那里胡说着,猜测着,实在是不敢有太多的思考。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哥哥晓岑跑到电影局去的,突然在晚上七点多钟,晓岑扶着妈妈走进了家门。

我跑去开灯,晓岑说:“不要开大灯,开那盏小台灯就可以了。”

黑暗中,我一回头,看见一个头已经被打得肿胀起来的母亲,她的眼镜被打碎了,红肿的眼皮耷拉在那里,掩盖着瞳孔开始放大的眼球,她的面目显得十分狰狞。她一路走,一路歪歪斜斜地在那里探路。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晓岑搀扶着她也没有用,这好像不再是她的家了,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非常不懂事地问道:“妈妈,你会死掉吗?”这时,小梅也在那里哭。妈妈好不容易躺倒在床上,几乎是奄奄一息的人了,她什么都没有回答我们。

晓岑很不高兴地对我们说:“不要在这里哭,要哭到隔壁房间去哭。听了烦人不烦人啊。”

从电影局出来的时候,晓岑试着把妈妈送到淮海医院,但是,医院坚决不接受她这样身份的病人,坚决拒绝给她这样的人治疗。因为她是反革命。我突然想到,我们大楼里住了一个医生,我对妈妈说:“我到四号去,让邝医生来看看你,好吗?”

妈妈无力地点了点头。(写到这里,我只觉得还是要附带地提一下邝医生,虽然我对她并不了解,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说不全。我只知道,她一生没有结婚,是那种旧社会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为人客客气气,总是和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穿着很讲究,但是又落落大方,显得既朴素又有派头。在我的记忆里,她个子不高,长得很漂亮。我好像都没有和她说过什么话。那时候我太小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么够得上跟她说话呢。她是上海瑞金医院的内科主任医生,她能有什么话要跟我这样的毛孩子说?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她也被批斗了。因为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回家以后,在自己的血管里注射了一针空气针,自杀身亡。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

我跑去敲她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她在门上挂上了链条,开了半扇门,探出半个脸在门后看着我。她不认识我。

我说:“我是楼上21号的,我妈妈被打伤了。你能不能来看看?”说这话的时候,我很紧张。我不知道怎么把一个“打”字表达出来,但是,不说是不行的。她看着我,很平静地说:“你先上去,我等一会儿上来。”话音刚落,她就迅速地将门合上了。我回家后和妈妈一起在那里等待着邝医生,等了一刻钟,她没有来。我问妈妈:“她会不来吗?”妈妈又一次无力地点了点头,我又开始哭起来。在那个时候,和我们这些人家沾上关系,实在是灾难。晓岑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这时候,他也在一边默默地哭了。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小梅急忙跑去开门,没有想到邝医生来了。她拿了一个小手电筒走了上来,一进门看见妈妈的样子,已经明白了一切。她什么都没有问,我们也什么都没有向她解释。晓岑要我给邝医生倒水,但是邝医生没有答理我们,她翻开了妈妈的眼皮,用手电筒在那里照了照,然后说道:“左眼底大面积出血,一定要去医院,要把血止住。不然眼睛会瞎的。”然后,邝医生捧着妈妈的脑袋,轻轻地在那里翻动着,查看着。晓岑告诉邝医生:“妈妈的右手疼。”邝医生又很小心地抬起妈妈的手臂,妈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邝医生一点一点在手臂上摸着:“这里最疼,是吗?”妈妈点了点头。邝医生回头跟晓岑说:“右手腕骨折。你们家有木板吗?我先给她固定一下,今晚无论如何要去医院。她明显脑震荡。如果脑子内部还继续出血的话,要出人命的。”木板拿来了,但是妈妈身上穿的棉毛衣已经把打肿的身体紧紧地箍着,脱不下来。邝医生用剪刀剪开了妈妈的衣袖,然后给妈妈的手臂上了夹板。

母亲的手表壳也被打裂了。后来,妈妈告诉我们,她是被拉到后台,造反派站在边上看着,一个女的(当我分到上影厂工作的时候,这个女的就在厂长办公室对面的打字间工作,看见她的时候,我也和大家一起管她叫老刘,我不知道就是她)跑了上来,一把揪住妈妈,接着剥掉了妈妈身上的棉衣和毛衣。在冬天,就让她穿着贴身的棉毛裤和棉毛衣站在一群男人的面前。然后举起宽宽的军用皮带,狠狠地朝她身上抽去。妈妈居然还会跟她争个理,妈妈说:“你是共产党员,你怎么可以打人?”老刘大声地说道:“告诉你,我打的是阶级敌人,我这就是阶级报复。”说着,她重新举起皮带,那上面的大铜扣子,直直地朝妈妈的头上砸去,划过脸颊往下落,一下又一下,一直打到妈妈昏了过去。妈妈跟我们说:“她要报复我什么?我从来没有跟她一起工作过。”那时候的人,用现在的逻辑去想,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与其说是在干革命,不如说是在演戏。真真假假之中,谁都说不清,这戏是演给谁看的。

当邝医生给妈妈检查后,晓岑决定将妈妈立刻送到上海译制片厂(妈妈当时所在的工作单位)医务室治疗。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我和妈妈坐在一起。晓岑骑着自行车紧紧地跟在后面,一起赶到了当时还在梵皇渡路上的上海译制片厂。

送进医务室的时候,查婉澄医生还在那里,她将妈妈放在屏风后面,立刻给她打了止血针。我坐在靠门的地方,看见造反派头头戴学庐、吴经纬带着好几个人走了进来。医务室很小,只觉得挤得满满的。查医生拉上了白布帘子,将妈妈和他们隔离开来。记不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团团地围住了查医生,不停地在讲话。

一直到最后,戴学庐不耐烦了,他问查医生:“你的意见是什么?”

查医生说:“我是一个医生,一个医生诊断的报告是,至少要给朱微明一个月的卧床休息。”

戴学庐又问道:“这就是你的阶级立场?为一个反革命做的决定?”

查医生回答得很简单:“我说过了,我是一个医生,我做的是医疗诊断。”

查医生的个子很小,她似乎消失在造反派的包围之中。医务室沉默下来,人头济济,却看不见查医生的身影。医务室里听不见声音。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什么谁都说不清楚,时间像静止了一样。每一声呼吸似乎都让人听见了喘息和心跳的声音。我害怕极了,几乎要大声地叫喊出来,但是我不敢。当戴学庐再一次质问查医生的时候,他的声音竟像一颗炸弹似地炸出了响声。我躲在角落里吓得哭出了声音。没有人理睬我。

戴学庐这样说道:“你敢给她开病假吗?”

查医生说:“我没有权利给她开病假,但是,我会写下我的诊断和医疗建议。”

“什么建议?”

“一个月的卧床休息。如果她继续出血不止,是要造成死亡的。”

戴学庐他们依然站在那里,依然什么都不说,依然咄咄逼人地看着查医生。查医生在众人的逼视下,停顿了一会儿,她开始动作,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声响,都让这小小的医务室充满了战争的气氛。我看着查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了巴掌大小的病历卡,我想那是多么恐怖的时刻啊,有多少人能跨越这片沉默,又有多少人敢面对这样的注视?这几乎是拿着自己的性命在为一个反革命说话。查医生低头在写着,那蘸水笔似乎老是漏水,查医生不停地在墨水瓶的瓶口上舔笔。很短的几句诊断,似乎写了很长的时间,任何一次舔笔的停顿,都将决定母亲的命运。所有的人都在等待。

查医生终于写下了她原来就打算写的东西。

在黑暗的年代,在那么恐怖的瞬间,谁还敢想象,生活中竟还有像邝医生和查医生这些有良心、有人道的医生。母亲得到了抢救,也得到了一个月卧床休息的病假。

母亲活下来了。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收到纽约大学电影研究院的录取通知书,同时还收到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给我的两万美元的奖学金。拿着它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母亲说。这时候的她,已经病得很重,类风湿关节炎使她行动困难,常常在疼痛的时候叫喊着:“活着,真是折磨人啊,我怎么还不死呢?”我没有劝她,但是听她叫喊的时候,有一份犯罪感,我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候,跑到美国去呢?但是,最让我说不出口的是,申请去美国,是我和母亲吵架吵出来的结果。哥哥姐姐都结婚了,只留下我和母亲住在一起。朋友来看我,还没有来得及敲我家门的时候,只听见我和母亲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地在那里叫喊着。母亲说:“你就是存心要气死我,这样,你就快乐满意了。”这不纯粹是胡说吗?我愤怒地回答她:“是你存心要气死我!”

朋友说:“你算个什么东西?气死了你又怎么样?你们家老太太是多好的一个人,有学问,又坚强又正派。这么好的母亲,你跟她吵什么?将来你会后悔的。”

还没有等到将来,在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时,我就后悔了。

但是,我没有一点恶意,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实在是我和母亲的个性差异太大,或者说我们两个人太相像,我们都太独立了。两个绝对独立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战争”爆发了。

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也跟母亲说:“你就不要管我的事情,相信我会好好工作、好好学习的。”从小就没有人管我,我在散漫中长大,在肆无忌惮中学会读书。读小学时,母亲常常在农村搞“四清”,放了学,不在外面玩到天黑,我是绝对不回家的。“文革”中,母亲被关起来了,然后,我到江西插队,在那里待了九年。一九七八年夏天,我从江西考进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以后,寒暑假很少回家,我已经不习惯和别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和母亲的性格完全相反,她的生活有规律,有原则,她非常坚强。而我则是散漫,感情用事,性格脆弱。母亲喜欢早起早睡,而我是白天睡觉,晚上看书,用母亲的话说,到了晚上我就成了“活神仙”。母亲热情帮助任何有求于她的人,别人对我从小的评语就是不合群。总之,除了喜欢读书,我和她什么都是相反的。

母亲常常感慨地说:“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女儿。”

夜里,我又在那里看书了,母亲说:“祖宗啊,把灯关了好吧?”

“以后家里的电费,由我来出就是了。”

“不是电费问题,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母亲突然大声地说道,“你有本事跟我争什么电费,你怎么没有本事,让上影厂给你分房子?”

“你怎么没有本事,让电影局给你分房子?你这样的局级干部,至少也得有两房一厅。哪里有像我们家的,就住这么一个二十八平米的小间?”

“我住这么一小间就够了。你有本事,让上影厂给你分房子。”

“我就是没有这个本事,你不能杀了我吧?”

“啊哟,大导演要在我的草屋里住下去,也不要廉耻,就变得谦虚起来了啊。你不是拿了金鸡奖吗?你的片子不是又到国外得奖了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你怎么会没有本事呢?你太客气了。”

这是很难得的一次,在我们大吵之后,在母亲怪声怪气的冷嘲热讽之后,我们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喜欢我的母亲,她真是一点功名心都没有,她对我拿的那些奖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她甚至搞不清楚那都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正是她的这一份淡泊,使她在经历了那么残酷的生活以后,依然心态平和地活下来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她是心平气和地在这一间小屋里生活着。她没有任何物质上的追求。她总是说:“只要有一本好书,什么日子都能对付了。”

但是,我却下定了决心,要离开这间小屋。

我终于跟母亲说:“我要到纽约读书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母亲看着我,说:“好好去,不要挂念我。我老了,没有多少年好活了。你有机会出去读书,见世面,这都是我和你父亲渴望了一辈子的事情。你能去,你父亲在九泉之下都会笑出声音来的。”

“妈,我去了以后,等你身体好一点,就接你出去玩玩。”

“不要想这些事,这都是花钱的事情。不要把精力用在挣钱上。你年纪也不轻了,读书不容易,好好读书是最重要的,不然跑那么老远为了什么?我和你父亲,一辈子就是喜欢读书。多好的机会,要珍惜。去吧,到了那里,就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了……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这是在我离开家最后的时刻,母亲跟我说的话。这些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到纽约的最初几个星期,我常常坐在窗户前,看着嘈杂的街道,脑子里一片空白。喇叭声、警车的呼叫声有增无减,响亮而且刺耳。甚至连交通的红绿灯都让人看了感到一份焦灼。

心里的那份情绪,那份思念,一直放不下去。老是想到母亲说的话,可我怎么也忘不掉在中国经历的一切。一直到我认识了我最好的朋友海诺德,我终于可以向一个人,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叙说我的这份牵挂,这份记忆犹新的发生在中国的事情。妈妈说,“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怎么可能呢?当我离开中国越来越远的时候,那份思念却越来越深,所有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海诺德是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德国人后裔,他听我的故事,就开始跟二次大战中的德国作比较,他似乎比一般的美国人更能够理解我们当时的情景。他说:“在德国,二战的时候也是这样。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的亲人,你的邻居就把你出卖了。”但是到后来,当他听到越来越多的故事以后,他开始迷糊起来,他说他开始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二战是希特勒要杀人,杀犹太人,是因为他要消灭另外一个民族,他是在两个民族中间制造仇恨和矛盾,他要建立日耳曼民族。可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会自己人杀自己人呢?”

也许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已经麻木了。当海诺德向我提问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真的,让我好好再想一想这个问题,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3)父亲出事了

应该说,在和平时期长大的一代,对恐惧是一无所知的。

但我们不是……

从解放以后,政治运动就开始了,一个接着一个,从来没有间断过。它一点一点渗透进爸爸妈妈的生活里,渗透进他们的朋友中间,最后渗透进我们的亲属中。中国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点都不错,我父母的朋友没有一个逃过这些劫难。

我生下来的时候,住在武康路100弄里。那时候,潘汉年住在我们对马路。爸爸妈妈一直对潘汉年充满了敬重。有一天,妈妈抱着一岁多的我在弄堂里走。突然,看见了潘汉年的夫人董慧,她跟妈妈说:“微明同志,你怎么又生了这么个漂亮女儿啊。”妈妈说:“你抱去吧,我送给你了。”董慧吃惊地说:“你当真吗?”妈妈突然不说话了,她没有想到董慧那么认真。过了几天,董慧又打电话来问了。妈妈说,让她把这件事情和爸爸商量一下。爸爸听了以后直叹气,然后说:“给老潘家养,一定会养出一个有教养的孩子。”这之后,爸爸没有再说什么。妈妈认为爸爸是默许了,就跟董慧说:“柏山同意了。你看什么时候,来领孩子吧。反正我们家孩子也多。”

一个月后,董慧才到我们家来,她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小皮箱,里面装满了给我买的新衣服。董慧跟妈妈说:“孩子,我们不带回去了。老潘最近很忙,在写一些东西,这事等一些日子再说吧。”妈妈后来跟我们说,其实爸爸在市委里面,已经有感觉了,上面在查老潘历史上的事情。爸爸的嘴很紧,什么都没有向妈妈透露,但是讲到老潘的时候,他忍不住在那里叹气。妈妈坚决不肯收董慧买给我的新衣服,那么贵又那么多。但是董慧是那种非常贤惠的女人,她有教养又客气,到最后别人总是无法拒绝她的那一份真情。

晓岑说,那时候的人,像爸爸那样的人,真的不势利。他记得有一次,他和爸爸坐了小车出去,刚到复兴西路口的时候,看见潘汉年的背影,一个人在街上靠着大墙踌躇地走着。爸爸赶紧让司机停车,招呼他上车。爸爸说:“老潘,平时那么讲究的一个人,现在都变了。”爸爸要带潘汉年一起回家。老潘不肯,爸爸坚决要他上车。在车子上,潘汉年什么都没有说,爸爸也没有问他。就在下车的时候,爸爸握着他的手,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话:“老潘,多保重啊!”潘汉年紧紧地抓着爸爸的手,同样说了一句:“你也多保重了。”

潘汉年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一片真情,而没有其他的含义。爸爸也不会意识到这句话还会有更多的话外音。但是谁都没有想到,紧接着灾难就降临到父亲头上了。

更早一些是在一九五四年九月,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爸爸去潘汉年家下棋。夏衍有事到上海,也去看望他。在那里,夏衍看见了爸爸,他一时高兴说:“胡风前些时候给主席上书了‘三十万言书’,和主席讨论文艺方针。书中还说你好呢。”

爸爸听了以后,笑了笑,没有搭话。

可是,今天当我们再去回想父亲的沉默时,就会从这蛛丝马迹里一点一点重新理解当时的氛围。那次以后,王元化叔叔见到爸爸时,可以看出他心情很不好。爸爸跟元化叔叔说:“老胡太天真了。”

胡风的《三十万言书》直到一九九九年才公开出版,当时谁都不知道书里说了些什么。元化叔叔只认为,跟主席谈谈文艺方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会摇着头跟我说:“我比你爸爸年轻十岁,这些事情我都比他幼稚得多。”在东拉西扯一番以后,爸爸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元化叔叔说话,突然冒出一句没有前因后果的句子:“是皇帝,说了就是真理!怎么能去跟他讨论呢。”

爸爸的朋友,包括妈妈都喜欢说:“你父亲书生气十足。”

可我从爸爸朋友的谈吐和回忆中,越来越感觉到,父亲在政治上一点都没有书生气,一点都不天真,他的悲剧甚至在于,他太明白了。他的灾难也在于,他善良,正直。他不愿意在权力和名利场上,用出卖朋友来保持自己的位置,他不愿意玷污自己的灵魂求得生存,他也不愿意为了政治权力,弄脏自己的双手。那他怎么可能在政治运动中生存下来?

“是啊,绝对不可能。我们都不会这一套。”元化叔叔是这样跟我说的。

记得还是一九五二年,胡风伯伯一家还住在上海的时候,他们家离开我们武康路的家不远。有一次周扬到上海,他跟爸爸说,三十年代在上海互相之间闹了一些矛盾和误会,现在希望能和老胡见见面,大家和解一下。爸爸听了很感动,打了电话给胡风,请他一起到我们家来吃饭,妈妈特地在家里炖了一只老母鸡,希望他和周扬聊聊,多一份理解。

爸爸在电话里向胡风解释说:“我觉得周扬这次是有诚意的,你来吧。三十年代的那些事情,他不一定做得了主,其实你知道,是……是……他……的意思……”

很多话是不用说得太明白的,大家都会听懂的。但是,爸爸和周扬等了很久,一直到大家把饭都吃完了,胡风也没有来。

元化叔叔感慨地说:“我也相信周扬是有诚意的。听说胡风后来还把这些事情写到了‘万言书’上,他实在是为你父亲好,结果是帮了倒忙。”

“他,写了什么?”

“他大概的意思是说你父亲太天真,相信了周扬的挑拨,把矛头直接指向上面,也就是指的主席吧……”

总之,在听说胡风递交了“万言书”以后,爸爸已经感觉到一个很不好的预兆,但到底会出多大的事,爸爸是一点预感都没有的。

一直到一九五五年四月,聂绀弩伯伯到上海的时候,专程跑来看望爸爸,然后,非常慎重地跟爸爸说:“听说党要整你了,你行动要多加小心啊!”

在妈妈留给我们孩子的回忆文章里这样写道,“柏山书生气十足,坦然地笑着说:‘没什么,有错误自己认识,深刻检讨就是了。’”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还在说爸爸书生气十足。是她习惯于用这样的词语来解释表面的现象,还是妈妈要回避最真实的内涵?没有,爸爸一点都不幼稚,他从来对中国历史上的文字狱,认识得比谁都深刻。如果说,爸爸跟聂绀弩伯伯说了那样的话,也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说。就在爸爸听到聂绀弩伯伯的转告以后,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胡风伯伯写给他的全部信件拿了出来,那是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年,以及一九四九年爸爸在报上看到了胡风回到北平的消息以后,和他重新开始通的信。整整六十多封。那些在战争年代的书信,一直鞍前马后地跟随着他,像生命一样和他维系在一起的书信,爸爸把它们全部烧掉了。

即使是这样,对于运动的残酷,任何人都是缺乏想象力的,因为这是解放后,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第一次大规模对知识分子展开的政治运动。爸爸更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划到反革命的行列中去。他烧毁那些书信,最初的动机只是想保护胡风伯伯。因为是胡风在三十年代带领爸爸步入文坛,也是胡风把爸爸的作品和人一起推荐给鲁迅先生,使爸爸成为鲁迅先生的学生;不,不光是这些可以说清楚的实际利益。是在这些最表面的实际利益后面,爸爸和胡风的那一份真情,从孤岛时期,抗战时期,三年解放战争时期,一直到解放后,他们之间互相的理解,信赖,支持和感情,胡风的友谊已经成为爸爸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爸爸不能看着胡风伯伯受伤害……用妈妈的话说:“胡风是一个多真实的人啊,他什么时候会阿谀奉承,说假话?他给你父亲的信上,一定对文艺界那些极左和专制的事情提出了批评……”不能让胡风受伤害,这是爸爸最终的信念。现在从公安部里,拿到的只有爸爸写给胡风的信了,短短的几行,依然能看见父亲对胡风的感情。

“从报上知道你已回到了北平,极为欣慰。的确,人在战斗中,是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可是在战后还能获得时间给同志写信,那心情实在是一种新的感觉……近几年来,我一直在如火如荼的前线生活,像我这样常年在火线上来去的人,既未死,也没有带过花,能够活下来,那是一个意外……”

爸爸把胡风伯伯写的信拿了出来,一封一封重新再看了一遍。然后,在自己的书房里,搁了一个脸盆,将它们慢慢地点燃了。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烧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跟妈妈说。那六十多封信被点燃了,火苗爬过纸张,缩卷起来,白纸变成了黑色的,最后化成一片惨白的灰烬。这时,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在向共同命运了大半辈子的朋友诀别。

在妈妈的回忆文章里写道:

一九五五年初春,全市肃反委员会五人小组组长石西民去北京出席全国肃反会议。会后,毛泽东召见石西民。石说,上海没有胡风分子,毛泽东很不高兴,紧接着说道:“上海不是有一个彭柏山吗?”

于是在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九日,间隔聂绀弩伯伯由上海返回北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妈妈说,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有人敲我们家的门。爸爸和妈妈都醒了,他们都没有说话,爸爸一定预感到了什么,那时候胡风已经被逮捕了。但是,妈妈全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家的老保姆起床,还是踢蹋着鞋皮跑去的。

可是,当她把门打开的时候,竟然吓傻了,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根本不敢多问,敞开着大门掉头就向爸爸妈妈的卧室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喊叫起来:“彭部长,出事啦……”她猛地推开了爸爸妈妈的卧室门:“警察,警察,门口站的全部都是警察,在我们家门口……”

爸爸坐了起来,这时警察已经站在卧室门口了。客厅里站满了警察。在警察的监督下,爸爸穿好了衣服,押着走出了卧室。妈妈一看我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突然,想到了一块金子。

一听见这个细节,我忍不住问道:“妈妈,我们家怎么会有金子的?”

“唉,这就是你父亲,人太好了……连你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们家是吃供给金的,上哪里去搞来这个金子?如果警察发现了,你父亲不就又多出一条罪状了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父亲的老师,彭馥渠老师的女婿藏在我们家的。他女婿被划成地主,从湖南逃了出来。不就成逃亡地主了吗?是你父亲救了他。”

“爸爸为什么要救一个逃亡地主?”

“他有什么土地,算什么地主啊?”

“爸爸不怕被杀头?”

“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这就是你父亲……”

反正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妈妈跟到客厅的时候,看见爸爸站在屋子的中央,警察已经给他戴上了手铐,其他的警察拿出了扫描器在屋子里检测,满满一屋子的人,却静得出奇。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跟自己说:“不要慌,也不能慌。”她深深地在呼吸着,然后她觉得平静一点的时候,走向一个显然是领头的警察,她站在那里跟他说:“给我点时间,让我把床铺整理一下。”警察答应了。

母亲赶快关上卧室的门,打开自己的小皮箱,她很清楚那根小金条放在哪里,她连皮箱的盖子都没有打开,只是把手伸了进去,迅速地摸到了那根七钱重的小金条,紧紧地将它捏在手里。然后,她回过身捋了捋床单和被子,让它们显得稍微整齐一点。她再一次吸了口气,打开了卧室的门,跟警察说:“你们可以进来了。”

爸爸被逼到客厅的墙边,两个警察看守着他。

妈妈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父亲被捕的形象……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也在慢慢地理解母亲,对她更增加了一份敬重。她的一生,因为父亲的问题,被侮辱,被欺凌,被损害,但是她把这一切都吞咽下去,甚至没有对我们流露出对父亲的怨气。无论自己已经被折磨成什么形象,她却努力为我们保留一个完整的、有尊严的父亲的形象。

她不愿意让孩子们看见父亲被捕受屈辱的样子,她把孩子都叫了起来,手里抱着我,再领着另外三个孩子绕过客厅,绕过卧室,从过道里穿过厕所,走进保姆的房间。当时小钧在学校住读。一进保姆的屋子,她立刻将门关上。同时,她把老保姆拉到一边,拉住她的手,把那根小金条死死地压在老保姆的手心里。

妈妈关照她说:“这是我母亲存在我这里为她买棺材的金子,我不能把母亲的棺材钱弄掉了。你为我暂时保管一下。”

保姆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接下了那根小金条。

孩子们都挤在保姆的房间里。妈妈说,我那时候才不到两岁,一点点大,什么都不懂。放到保姆床上的时候,就睡着了。但是,哥哥姐姐已经是大孩子了,他们吓得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敢说,紧张地倾听着。

在搜查了一遍以后,警察没有发现胡风的书信。于是,所有的警察都回到了客厅。

现在,大家都知道,胡风信件在“胡风事件”中占了绝对重要的作用,他们就是用这些书信来判刑、判罪的。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三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舒芜主动交出的与胡风的通信,成为《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同时还有一篇《人民日报》编者按语。在编者按语里,特别强调地指出:“从舒芜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读者可以看出,胡风和他所领导的反党反人民的文艺集团是怎样老早就敌对、仇视和痛恨中国共产党和非党的进步作家。胡风反党集团中像舒芜那样被欺骗而不愿永远跟着胡风跑的人,可能还有,他们应当向党提供更多地揭发胡风的材料。检讨要像舒芜那样的检讨,假检讨是不行的。”当时,谁都不知道这个编者按语是毛泽东写的。运动终于从这些信件中打开了“缺口”。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梅志阿姨在《胡风传》上还提到这些事情。她说:“想不到舒芜竟会这样报复,像这样地把来信断章摘句,加上歪曲原意的注释和结论,不但将罪责全盘推给了胡风,而且可以挑起群众的愤怒与批判。因此按语严厉地指出:‘从舒芜文章所揭发的材料,读者可以看出,胡风和他所领导的反共反人民反革命集团是怎样老早就敌对、仇视和痛恨中国共产党和非党的进步作家……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

雷霆万钧之势,绝对不可等闲视之!

领头的警察逼问父亲:“把胡风写给你的反革命信件全部交出来!”

爸爸冷静地说:“没有,一封都没有。”

“你把它们转移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保存信件的习惯。”

“你畏罪销毁反革命罪证。”

“我光明磊落!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轻装行进。复信以后,就将来信毁了。”

我们的家被彻底查抄了,保姆坐在自己的床沿边上,慢慢地纳鞋底,她把那根小金条纳进了鞋底里面。没有人发现这些“佐证”。于是,在一场大灾难中,爸爸避免了一点小灾难。警察将爸爸全部的日记,读书笔记,亲友的照片,小说底稿以及在战争年代和母亲的通信,满满地装进一个大箱子,连同父亲通通被带走了。

当时,父亲是“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任职最高的。父亲被捕了,它再一次“证明”,“胡风反革命集团是有纲领,有目的,有计划地进行反党活动,已经把自己的内线安插到党内来了”。就在父亲被抓走以后,“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又升级了,它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这是一九五五年的暮春。

(待续)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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