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这本自传是献给我的爹爹妈妈的。从我幼年时起,就一直受着我妈妈刘郭文昭的教育。她教育我要成为一个能服务于人民与国家的人。能使生命有意义,无论我是快乐或忧愁,舒适或困难中,无论什么情况来到我的生命里,我都应该把它当成是铸成我人格和意志的锻炼。只有这一条路我才能够活出来,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她的话给了我能够充实地生活的动力。

我的爹爹刘建民,是他教育了我,认识了民主是什么?他告诉我,要自己训练自己成为一个民主时代的公民,而不是封建政治下的产物。

第一章 我的儿童时代

我是个坏姑娘,狡猾又暴躁。我生于公元1912年1月3日。那时,孙中山博士领导革命推翻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和对女人的压迫。我的父母都相信男女平等,他们都强烈地相信这个观念。平常一个女人的名字,多半是“花、玉、美丽”等等。但是,我一生下来,父亲就给我起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德伟。我母亲写了一首长诗,在诗中,她希望有一天我能为中国做出伟大的事业。

我记得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在父亲办公室的窗前,一个佣人称呼我“大小姐”。父亲在房间里听到了,就大声喊着说:“叫她三少爷!”从那时起,我就是“三少爷”,打扮成男孩子。

因为父亲宠爱我胜过我的两个哥哥,我就变得傲慢,并且欺侮两个哥哥。我的大哥比我大五岁,我不敢打他,但是我经常做一些使他不愉快的事情,使我自己觉得比他高傲。母亲总是叫他让着我。她说:“一个女孩子只是一位客人,‘女长一十八,铜锣一响别人家’,她在这个家庭的时间是很短暂的。”有一天,大哥忍无可忍,对我无可奈何,他以天真的儿童的表情说:“妈,别的客人都很懂得礼貌和客气,为什么我这个妹妹客人总是这么不客气。”

至于我的二哥,我总是对他恶作剧,我不怕与他打架,因为他只比我大一岁。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发现没有大人在我们身边,我就把他推到门后面抵在墙上,一只手用门压着他,另一只手去捶打他的肩膀。我明知我的姑姑在洗澡,不能出来,却大声鬼喊:“你们来看,二哥在打我。”姑姑心知肚明,是我在欺侮我的二哥,知道我是个惹祸者,而二哥是个好孩子,就在洗澡间里大声喝叫他:“好孩子,你打回去,不要害怕。”但是二哥天性温和,从来不打我。

当我们都是十几岁的时候,二哥在数学方面的成绩特别优异,我在这方面就特别差,常常在期末考试中数学不及格,而必须在下学期开学前补考,如果补考不及格就要留级。所以,在寒暑假中,我不得不温习数学。

当二哥辅导我时,他总是很耐心。有的时候,我不听他讲课,玩一些小东西。有一次,我的动作使他太生气了,他罢课!我就赶快冲到母面前说:“妈妈您看,二哥太坏了,他是在糟踏您的钱,他太懒了,他不愿意教我了,他要玩!”其实,我二哥对所有的弟弟和妹妹,都是慈如母,在辅导我们的功课与作业时,又都是严如父。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包括我这个“坏蛋”,都是终身敬爱他的。

照片说明:这是我父亲刘健民将军五十岁所摄。当时他任国民党第十军军法处少将处长,从不受贿。一日察其前任留下的一犯人并无罪,故释放。该犯人因感激,在被褥下留下千元作谢。我父亲不收,但是该犯人已经不知去向。不久武汉长江发大水,灾民住在屋顶上,我父亲嘱士兵将该款全部用于救灾上。并且告诉我们手足五人:“任何来到你手中的钱都不属于你而属于天,是天要你代他使用于适当的地方。”我一生谨记他老人家的这句话。

父亲希望他所有的孩子都能接受大学教育,但是,他的经济力量不够,因为他已经把大部分的钱用来培养他年轻的弟弟和妹妹们上学。我的叔父主动拿出钱来支持我大哥和二哥去读名牌大学(同济与清华),一个学医,一个学土木工程。我这位叔父曾经在袁世凯称帝时,发表过抨击文章,反对他称帝,结果遭到通缉,要捉起来杀头。是我母亲拿出了她陪嫁的八十片金叶,资助了我叔父,让他连夜逃出关外,去了东三省避难(后来在那边成家立业了),才算躲过了死刑。所以,后来叔父资助大哥二哥去读大学,可以说是对我母亲的报答。

我们几个弟妹们,通过了高考,也都进入了名牌大学。二哥刚刚从清华毕业,就承担了三妹(刘德傅)在湖南长沙湘雅医学院读书的全部学费。大哥从同济毕业后,也资助三弟(刘笃)读云南昆明西南联合大学。

我是靠武汉圣公会贫寒大学生助学金贷款,才读完了北平燕京大学英国文学系的。二哥当时还资助了一位我们的堂妹(刘德秀)和一位我们的堂弟(刘德馨,他是一个孤儿),分别完成了高等教育和中等教育。这是我的父母亲以他们自己的行为作为榜样,对我们这些子女们爱的教育的结果。母亲说过,无论是对自己的亲兄弟姐妹,或堂兄弟、表兄弟,都要一样地以爱相待,彼此互助互爱。

我五岁进了家庭的私塾。我还记得,当时我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我不要母亲送我上私塾,而是独自一人穿过了一条黑暗的小巷,走进了学校。自己介绍了自己,非常大方自信地走到了孔夫子的像前,三跪九叩首,又转向先生,向他叩头。叩。这个时候,私塾先生向我出题进行考试。他出“红花”,我马上对“绿叶”;他又说“高山”,我马上对“流水”;他又说“美女”,我又对“英雄”;他又出“暮鼓”,我对“晨钟”。对完以后,先生非常高兴。他问我这些是从哪里学的,我告诉他,是从我母亲讲的故事中学来的。他以为我很聪明,但是不久他就失望了。

一天下午放学了,我和哥哥们吵了一架,之后,气冲冲地冲到教室里去,为了泄愤,我用剪刀,剪去了两个哥哥写字用的毛笔尖,把它们丢在地下。我的这些行为都被先生看在了眼里。先生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当年,他穿着蓝色的长袍,腰系黄色的宽腰带,腰带上还挂着烟袋与他的眼镜盒。他分明看到了我这些泄愤的行为,但他却并不制止,只是一边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一边摇头,一边在嘴里念叨:“泼妇呀泼妇呀。泼妇之婆,害群之马。”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瞧不起他了,觉得他是一个无用的老头。我就继续剪去所有毛笔的笔尖,泄我心头的恶气。

我最初读的书叫《三字经》,它是用三个字一句写成的书。它是每一个启蒙的学生都必须读的,包括天文、地理、人伦、哲学、历史等等内容。每天早晨先生教几句,我就要立即背得出;下午要学写大楷、小楷,晚上要背诵古诗。

在那些日子里,学生们都要用一种单纯的音调去背诵课文,所以教室里充满了单纯得像唱歌一般的声音。我也跟着他们背诵,但是我背诵的不是课文,而是随心所欲的遐想。我二哥和我坐在同一张方桌的同一个犄角的相邻的座位上。我在桌子底下,抓住他的一根手指,一边用一块竹片来回地锯他的手指,一边口里用背诵课文的音调唱着:“杀猪!杀猪!”不料,他一会儿就大哭起来,原来他的手指已被割破,流出了鲜血。

我看见了血,就知道大祸临头了。我心想,千计万计,走为上计。我想躲到父亲衙门旁一座荒芜的园子那里去。我站起来,向着教室的边门跑去。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叔叔(我父亲的三弟)的书桌正在那个边门的旁边。他一贯站在我哥哥们的一边,最恨我。他从后面一把就抓住我的衣服,提了起来,我的手脚在空中乱舞,就像渔夫抓了只螃蟹。他把我从教室里拉出来,扔到我母亲卧房的床上,把我押到我母亲面前,说:“嫂子,你揍她一顿!”我趴在床上回头一看,母亲正在寻找她平时体罚孩子用的一块木板。我当时还是想“逃为上计”,就溜下床来,向门口冲去,又一次被把着门的叔叔捉住。他抓住我的辫子,又把我扔在了床上。我挨了母亲的一次狠打,她打我的屁股。我受到这次惩罚,使全家人从心里感到痛快,除了父亲。

母亲开始看出进行道德教育的紧迫性,她用讲故事的方法教育我们这些孩子。她讲的故事都是关于历史上伟大的人物的,他们的伟大是基于从幼年时开始的对人格的培养。每天晚上,诗词课的练习与写日记是饭后的课程。先生认为,诗词与齐家治国无关,没有经典的沉重,是轻松的,它的美感与音乐感是与黄昏的那种美感融在一起的。所以,他把诗词课的练习放在晚饭后,一直上到晚上8点。

每当我想到母亲讲故事,两个熟悉的能带给我心灵一种甜蜜而温馨的情景,立即浮现在我的记忆中:一个是夏日的晚上,一个是冬天的夜晚。

夏日的晚上,一个大宅门的天井出现在我的幻觉之中。这个天井是用白色的石板铺起来的,走廊围在它的周围。天井中间有一个绿色的大缸,缸体布满美丽的雕塑,缸内有红色的金鱼在绿色的水草中游动。很多很美丽的花盆安排在缸的周围,它们又美又香,而且各种颜色都有。晚风轻轻地把香气吹送到在天井中乘凉的人们的身上。走廊的尽头是母亲喜欢的地方,它通向亲戚们住的另一处房屋与天井。那里的穿堂风非常凉快。她时常坐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让风吹散她乌黑发亮的头发。在月光下,她显得非常美。每当风停下来的时候,她就用一把很大的蒲扇,去扇自己的头发。我们小孩子就喜欢围着她,求她讲故事。

冬天夜晚的情景完全不同。那是在室内。房门口挂着很厚的棉帘,帘子上的刺绣辉煌而灿烂。在房屋的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铜盆放在一个几乎贴着地面的雕刻精美的木架上面,里面烧着一盆通红的炭火。离那盆火不远的地方,就是我们围着母亲听她讲故事的地方。她的声调,面部的表情,词汇的选择,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讲故事是她用来教育我们和塑造我们性格的一种方法。当时,我们只感到好玩有趣,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被她的言词和那种意境所感动。

母亲讲过的孔融让梨的故事,使我深深地受到了感动。有一年,我们住在一个小县城里,一位亲戚送了母亲一些干贝,这东西在当时是很稀少贵重的。我母亲就把它装在一个篮子里,挂在很高的地方。我们都很想吃,大哥就去偷,用一张桌子,加上一把椅子,爬上去,一把一把地从篮子里抓出来,往下面扔,我和二哥就站在下边用衣服来接着。我们几个大吃特吃,觉得特别好吃。这样偷吃了几次以后,终于被母亲发现,篮子里的干贝被人偷吃了,几乎没有多少了。她就审问大哥,因为在几个孩子中,他是最大的。母亲正准备打大哥的时候,二哥突然跑了上去,抱住了大哥,哭着对母亲说:“是我偷吃了,不是他,打我。”这时候,我也冲上去抱着二哥说:“妈,是我,不是他们,打我!”母亲终于被我们几个人感动了,放下了板子,谁也不打了。

还有个故事是关于我的外祖父的。他与我们曾经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是一位很慈祥的佛教徒。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乡间的一个夜晚,他与佣人一起从外面回家,佣人手提一盏西瓜形的纸灯笼。当他们来到自家大门口时,外祖父看到两个佃农,从他家中扛出两桶菜油。这时候,外祖父立刻吩咐佣人把灯吹灭,躲在一边,让那两个偷东西的佃农从身边走过去。事后佣人问他:“少爷,你为什么不连人带赃一起把他们抓起来?”他就说:“年关接近,他们一定是缺少食油,而我家里食油又够多的了。没有人会喜欢偷东西,他们俩一定是家庭负担过重。他们都是勤劳老实的农民,这个错在我!今天晚上我取得了一个教训。以后我知道了,在年关前,我应该多关怀佃农们的生活情况。我们吹灭了灯笼,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是为了不使他们尴尬,才能使我们之间的关系自然平稳地继续下去。

母亲在讲完这个故事以后,对我们总结说:“我们要从这里学习为别人着想,不要只考虑自己的需要和自己的地位。我们都是人,我们有同样的物质需求,不同的仅仅是,他们穷,我们富。在上天的眼睛里,我们并不比他们高尚。”

母亲讲的故事中间,也有好些是西方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讲的就是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能很诚实地承认自家花园里的樱桃树是他砍的,避免了佣人和农奴们受到冤枉。从那以后,哥哥和我,深深地记住了母亲的话:一个真正的人,要有智慧认识自己的错,要有勇气承担自己的错,要有毅力来改正自己的错。

母亲还讲过一个耶稣基督帮助门徒洗脚的故事。这个故事使我非常惭愧。我才开始知道,一个伟大的人是非常谦让的,那些骄慢的人,才是真正浅薄的。母亲带我去看了几次马戏,马戏中有一“丑角”。这个“丑角”一无所长,却自以为很能干,样样都自以为是。他很骄傲地对待别人,其实别人都在背后耻笑他。我开始怀疑我自己是否就像那个“丑角”。于是,偷偷地改变我自己对别人的骄慢与暴戾的行为,从此在待人接物方面,开始有所收敛。

我家的仆人,有三个都带着自己的孩子住在我们家。我对他们都很公平,从来不摆大小姐架子,也从不欺侮他们。现在想来,那时大约认为他们都是玩伴,都是与我平等的,与仆人不同。

每当父母亲分些食品给我,叫我分给孩子们一起吃的时候,我除了分给自己的哥哥、妹妹们以外,还很平等地分一份给他们每一个人。到现在为止,我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那时我很小的年纪,就会有这种平等的思想。我的父亲就因为我有这种品行,所以特别喜欢我。

不知不觉地,母亲的故事改变了我天性中坏的素质。我记得母亲刚刚讲完《水浒》里面的故事,我们这些孩子都非常崇拜那一百零八个英雄。当我十岁的时候,我们全家定居武昌城里的一幢大宅院。大宅院后面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一个亭子,被大哥与二哥宣布为男孩子们的司令部,取名为“龙虎寨”。我不甘示弱,就将花园中间的假石山宣布为女孩子们的司令部,取名“凤凰山”。我们双方都挂出红旗,上写:“替天行道”,让它们随风飘扬。我们都以那面红旗为骄傲。但是在我们的环境中,并没有残暴的富人,也没有需要我们去保护的穷人与老百姓。所以我们双方定下,每周三的早晨是彼此武力比赛的时间。但是在这座大宅门里,比我大的姑娘们都是闺阁千金,比我小的姑娘又都是不能打架的人。只有一个保姆的女儿名叫富枝,和我一样都刚过十岁,是可以参加战斗的人。在龙虎寨方面,大哥和我的一个小舅舅,是头领,二哥和表哥是兵。在凤凰山这边,我举荐了两个秀气的大姑娘做头领,而我与富枝就是凤凰山的战将。根据中国传统的战斗规则,是兵与兵斗,将与将杀。这样一来,我们就把大哥与小舅他们俩架空了。他们那两个是男子汉,是绝对不敢找我们那两位金枝玉叶的小姐去打架的。而在们这边,兵对兵,我与富枝就可以去打二哥与表哥。富枝是一个农村小女孩,长得孔武有力,打二哥与表哥是绰绰有余的。况且我这位表哥还稍微有点瘸。经常是富枝应二哥的挑战,而我应表哥的挑战。但是有一天,富枝病了,二哥来喊战,我只得被迫应战。战斗中,二哥重重地一拳把我打倒在地,爬不起来,疼痛难忍,我竟然嚎啕大哭。妈妈在远处听到了,怒声发问:“你们在搞些什么?”我深怕母亲来了会打我的二哥,我就自己把嘴紧紧地捂上。这个时候,妈妈的故事,已经彻底地改变了我对哥哥们的态度。

年老以后的母亲

在姐妹中,母亲比较爱我妹妹一些。因为她温顺,听母亲的话,从不问为什么。而我呢,总是要问一个“为什么”。假如母亲命令的理由不充分,我多半就不服从,而且要与母亲辩论。母亲为此向父亲抱怨,但父亲却觉得我这样做是对的。他认为,为人处世就应该这样,凡事都应该弄清为什么,然后再做。

在学校里,我的私塾先生规定我们一定要一字一句地背诵所有的课文。但是我只肯背诵诗词,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我就不肯背诵,认为只要懂得了它们的意思就行了。老师认为我不肯背书是不听话,就要罚我的跪,我就偏不跪,老师踢我的腿,我还是不跪,老师就把我整个身子拎起来朝地下一掼,迫使我跪下,但是我仍然倔强地站了起来。因为我认为我的理由是正确的,我对正确的事情是有自信的。我深信父亲对我的教育:凡事只要是对的正确的,就应该坚持。

有一天,我对着镜子在打扮自己。父亲睡在床上看着我打扮,看着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着对母亲说:“你看,你看!赞娃子(赞娃子是我的乳名)真像我!”母亲在旁边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个倔脾气!”

当哥哥们和我都还很小的时候,父亲雇了一个南拳派的武术教师,教我们拳术。我母亲不同意我参加。她说:“女孩子学了拳术有什么用?”父亲以他一贯的幽默叫着说:“哦,非常必要!当她丈夫不听话的时候,她可以一脚把他踢到大门外。”边说边做出那个踢的姿式,大家都笑了。从此,我就和哥哥们一起学拳术了。那年我六岁。武术中除了拳术外,还有兵器棍、鞭、刀、剑、矛等等。但是,我只学了拳术以及棍术,后面的我就没有学了。

我在那个时候学的这一点拳术,还帮助过我。“文化大革命”中,当一个红卫兵前来揪斗我的时候,用他的左手揪住我的左手,企图把我反转过来,我利用幼年时学的一点拳术马上反转身来,先用我的右掌抓住他的右肩,然后,迅速以我的前肘,封住了他的咽喉。当我正想用左拳击他的腹部时,我意识到,此时的我是寡,他是众,寡不敌众,我此时不能出拳,也不能让他知道我还懂得武术。我就停止了攻击。

有一次(大概在我婚后不久),我与丈夫打着玩,我装出一副要踢他的样子。我丈夫是一个一贯幽默而有风趣的人,他没有逃跑而是冲向了我,做出一副想要扶住我,怕我跌倒的模样,并且脸上露出乞怜的微笑。我大声喝道:“你想干嘛?”他说:“太太,我怕你闪了腰!”这是他在讥笑我,不相信我真的会武功。其实,如果他能在后来看到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与红卫兵的那一段“真刀真枪”的反败为胜的武术表演,就不敢小瞧我了。

父亲训练孩子们要有言论自由的民主思想。一个暑假的晚上,我们全家坐在天井里乘凉。父亲就利用这个机会,用砖头砌成一个小高堆,让孩子们站在上面,练习演讲,说他们自己想说的话。家里的成人们就是听众,他们可以用鼓掌来表示他们的赞赏。有一次,因为父亲不公平地惩罚了我的二哥,我那位跛足的表哥,就站起来讲了一个有关暴君的故事。很明显,他是在很严肃地以此来批评父亲。听众们都为表哥捏了一把汗,深怕父亲因此而发脾气,会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惩罚他。但是完全出于意外,父亲却是静静地听完他的演说,夸奖了他。这个情景深深地影响了我,并且给了我很好的教育。后来到了中年,当我在工作的时候,对我的下属同事们对我的批评,无论对与错,都能静静地听完,因此他们很赞赏我。我对上级,也同样敢于直言不讳。

父亲还常常训练我们,在吃中餐或西餐时应该注意的一些礼节。从我五岁起,他就带我参加一些中西宴会和鸡尾酒会,让我学会怎样去做一个酒宴上的女主人。其实,我当年只是一个孩子。

父亲那时是县长。有一次他在衙门里宴请客人,让我去充当女主人,并且告诉我说:要懂得做女主人的礼节,当客人们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做主人的先放下筷子就是不礼貌。刚好那一天,我们几个孩子已经研究好了要对另几个坏孩子进行一次严肃的惩罚,并且约定好大家只要一听到哨音,就要赶到后花园集合,这不是游戏,而是一次严肃的行动。所以,当我在父亲宴客的饭桌上听到这哨音带来的命令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是丢下筷子立刻就去?还是遵循父亲的教导,留下来陪客人?当这个哨音响到第三遍时,我才不得不向父亲扯谎,说要去小便,经父亲同意后,才丢下筷子匆匆往后花园跑。当然,那一次我已经违约了。当我跑到后花园时,那个行动早已结束了。但是,父亲关于饭桌上的礼貌与训练的教训,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头脑中。

父亲后来又转到军队里担任军法官。在任期间,他一直是禁赌、禁毒的执法者。对那些来说情的人,不仅仅不收贿,而且对行贿者们也毫不留情,一律绳之以法,把他们关到监狱里。所以,再没有人敢向他行贿。有一次,一个被上一任法官定了罪的犯人,被父亲查明实际是冤枉的,就把那人释放了。那个人在临出狱前,留下了一千元钱,放在褥子底下,并留下一张字条,说明是送给我父亲的,是为了感谢父亲弄清了他的冤情而送的谢礼。父亲是不会接受这种钱的,但又无法查明这个人的去向。不久(1931年夏天),长江发大水,武汉三镇的部分地区遭受水灾,灾民们只得爬到屋顶上去,他们都在挨饿。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听到很大的声音,那是父亲在捶他的书桌,他大声地喊着:“我知道了!”他就命令一个下属到他面前来,叫那个下属把这一千块钱,买成馒头,划着船,每天去送给那些被困在屋顶上的灾民们吃。父亲又把我们叫到身边,说:“孩子们,你们要永远记住,来到你们手中的钱,不属于你们自己,属于天。这是天的钱,交给你们代管。你们要为天,用在合适的地方。”父亲的这些话,永远记在了我的心上。父亲说这些话时母亲也在旁边,她就接着说:“你们现在知道天在你们的行为中的重要了。还有一个人也十分重要,你们知道是谁吗?就是一个‘我’字。我就是每个人的自己,你做了任何事都瞒不过天和‘我’——你自己。你不能想,更不能做坏事,天晓得,你自己晓得,一丝一毫也瞒不过你自己,所以一点也不能干坏事,当你自己知道你确实坏,不可爱,不可敬的时候,你永远也不会真正快乐。”

父亲常常跟我们说:“你们上大学的时候,一定要专修医学。绝对不要做文官,也不要做武官。”他自己在这两个职业里得出的经验,都是很痛苦的。他说,做文官就等于当婊子。要把自己的眼泪往肚子里流,并要装出假笑,来博得上级的欢心;而做一个武官,就是做奴隶,不管是对与不对,你都得服从命令去干。所以,最好的职业,就是当一个医生。这个职业是正直而清白的。他鼓励我们都要去学医,但是这个愿望,只在我大哥和妹妹身上实现了。

二哥是一个土木工程师。抗战时期,他在云南昆明修筑了邬家坝飞机场。这个飞机场,是给美国飞虎队使用的,直到今天还在用。后来,又修筑了滇缅公路。这条公路对中国国际物资的运输起了很大的作用。可以说,二哥虽然没去学医,但是他对国家的贡献还是很大的。

我的理科功课成绩都很差,所以在考大学的时候,不敢去考理科,而对英国文学情有独钟,因此我后来就选择了燕京大学的英国文学系,而没有去读医科。这是经过父亲同意了的。我弟弟在抗日战争时期是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生物学系的学生,也没有去读医科。因为父亲在前线抗日,顾及不到家庭和儿女的教育,以致我弟弟就偷了个巧,不去读医科,而读了生物学系。在我们家的五个兄弟姐妹中,最终只有大哥和妹妹两人学了医。而且妹妹后来在医学上有很深的造诣,是一位非常有成就的医生。

现在我想讲一个有趣的小故事,说明父亲一个愿望在他的孩子身上成功了,他是如何的快乐。妹妹从湘雅医学院毕业后,就被派到重庆北碚,在江苏医院的妇产科工作。当时,我们的家就住在北碚。正好是父亲一年一度的休假期间,他每天早晨陪着我妹妹去上班,并且每天都抢着坐在妇产科门诊的最挨近医生的第一个座位上。有一天中午,医院已关门休息,父亲还坐在那里。一位护士走来说:“这里不是老头待的地方。”父亲笑着回答说:“我就是为了每天专门来听病人们喊一声‘刘医生’的.”

我在前面已经讲过,父亲一生以禁毒、禁赌为他的重要职责,而且非常执着与严肃。

抗日战争开始时的某一天早晨,我和父亲正在吃早点,有一名士兵进来报告:有一列火车上的一节车箱中装满了鸦片,这列火车今天下午4时要经过武昌,运到下一站交给一个鸦片贩子。据说,这批烟土属于第十军军长,他倾其所有的钱,准备在这个上面发一笔大财。那个士兵问:“烟土到了以后,烧吗?”父亲回答说:“当然!烧鸦片是军长自己的命令。”不久,有几个士兵连同他们的队长都来了,请父亲再考虑这件事情的后果。父亲说:“我考虑了我的良心。烧!”这些士兵低着头离开了。不一会,更多的士兵来到父亲的面前,跪下说:“请您考虑我们的将来,同您自己的将来。军长可以任意找一个借口,把我们都杀掉,那就随他去!但是我们的父母、子女们怎么办?”那个士兵又接着说:“军长是在您的世故上赌博,他想大捞一笔,然后就逃离战争。军长是有意暗示他的人向您露出这个消息——这节车箱是他的。他高高在上,有权有势,我们是小蚂蚁,一捏就死,可是我们的老小怎么办?”所有的士兵都哭了。几分钟的沉默以后,父亲长叹一声说:“让这节车箱过去吧!”这些兵们都站起来走了。我问父亲:“你为什么这样让步?”他回答:“有一句老话,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我看见他的眼里,泪水盈盈。我哭了,我看到一个想保持自己的清白的人终于投降了。国家无望了!可怕的、绝对的黑暗包围着我。后来,无论任何时候,只要一回想到这一情景,我就忍不住眼泪奔流。

还是回到我的儿童时代吧。我的私塾先生由于受到了现代气息的感染,告诉母亲说,他要利用晚上的时间,自己去学英文。母亲同意了。从那时以后,我们晚上的自修课就很自由。天晓得我们这五个孩子(小舅舅、大哥、二哥、表哥和我)在这段时间里,都在做些什么。

有一天,我们全家乘轮渡从武昌到汉口去看一个白俄马戏团的表演。这在武汉来说,是一件大事。我们几个孩子都非常兴奋和激动。看完表演回家以后,我那位小舅舅忽发奇想,想把我们五个人组成一个马戏团。他买了软木,做成一根光滑的长棍,学着马戏团的样子,把长棍当成钢丝,悬空起来,让我们在上面表演走钢丝,或者是翻跟头。后来,我已经能够像一个演员似的拿着一把伞,在上面表演平衡。但是,这样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1923年,父亲萌发了一种新的思想——为了让我们赶上新时代的潮流,停办私塾,叫我们改读公立学校。

那年(1923)的9月,我们开始各读各的学校。大哥去了上海,读一个德国医科大学的附属中学;二哥去读武汉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我去了武汉最有名的小学——模范小学,读五年级。我记得入学考试那天,我身穿一套崭新的白色衣裤,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自来水笔)。父亲亲自送我去参加入学考试。我们还没有走到学校门口,手中的墨水已经泼得我满身都是。考完试以后,老师告诉父亲,说我的文章写得非常好。那是因为我经过了私塾的训练,写得一手好文言文,这是那些公立学校的学生比不上的。可是我对数学却一窍不通,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我数学考了个零分。这种成绩,只应该由一年级读起,但是我的年龄已经是十一岁了,所以老师只好把我放在五年级。但由于数学我根本不行,老师也只好在课外单独为我补习。从阿拉伯数字、数学的四则运算学起。但是无论如何,我的数学成绩总是全班最差的。这个时候,我的同班同学已经在学分数与括号了。

我们那所学校五年级的这个班上只有我一个女生。那所学校刚开始有“女士优先”的女权制度,所以校方把我在课堂里的座位安排在最好的第一排的正中,在队列中,我也是站在最前边。班主任姚老师是武汉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他对我特别照顾,课外给我补课,不准男生欺侮我,等等。

当我读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的校长到法国去考察了一次他们的小学教育,回国以后他特别欣赏他们的“道尔登”制的学习方法。这种学习方法,要求小学生们要有自学的能力,老师只是规定你的进度,你只有在不懂的地方,才可以向老师提问。据说,由于激发了学生们的自学能力,学生们的学习成绩可以飞速提高。但是当他把这种学习方法运用到我这个班上时,我的学习成绩不是提高了而是远远地落在后面。因为我一直受到的是填鸭式的教育,在我的头脑中还根本没有形成自学的习惯。

六年级的时候,一个个子高挑的美丽的姑娘(数学老师的侄女儿)加入到我这个班,她的名字是江泽渲。我们俩一见如故,后来成了终生的朋友。我们的书包里,每天放着几本书、一块石板、几支石笔,从这个教室谈到那个教室,有谈不完的闲话,简直不读书。有一天校长召集老师开会,老师报告了学生的学习情况,只有少数的学生,能够超过学习标准,多半都远远落后。校长十分生气。当时的学校已废除了教师对学生的体罚,我们模范小学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最进步的。可是这一次,校长太生气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宣布凡是落后的学生都要集体打手板。一天早晨,我们在操场上排着队,等待打手板。有两个个子很高的女生,不是小姑娘了,她们的班级老师把她们俩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给她们留面子。当时我很矮小,就没有人关心我是否丢脸。我自己找到操场上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站在那里,心想:校长老头儿,打了几百个手板,打到我这里,可能很累了,就不打了。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所谓好运不来厄运来,我的右手马上挨了一个重重的板子,手心立刻肿得很高。校长要我牢牢记住这个教训,还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是受到了这个可耻的刑罚的惟一女生,男生们笑我、逗我,说这是因为我的辫子太短了!

从此以后,我发愤读书,直到六年级的终了。虽然我挨过打,在数学班上度过了很艰难的岁月,我还是真正地热爱我的小学生活。尤其是爱每天早晨7点半的升旗仪式。当我们的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缓缓上升时,我们都立正敬礼唱国歌,红黄蓝白黑表示了我国五大民族,汉、满、蒙、回、藏组成了中华民国。接着,我们的老校长就要用二十分钟的时间,讲述我们国家近百年的历史。我逐渐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中国的国民,进而热爱我们这块土地。我对自己说,长大了,我一定要救中国。

(待续)

来源:《一粒珍珠的故事:一位世纪女性的一生》(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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