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被上镣铐之前,我们的号子里又已关进来了两个人,都是很年轻的。一个叫周康,是个小顽童,但决非恶少,他出身于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位工程师。然而他的祖母却看不上他的当小学教师的母亲,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后来他的父亲去了美国,其母的日子就更不容易了。小周康受祖母宠爱,插手管教,也就比较顽皮。不料母亲被打成右派。作为右派的孩子,他小小年纪就倍受欺凌。仅仅因为在里弄中向邻居家的窗户甩泥巴,就被户藉警送去少年教养所,成年后又转来劳动教养。就此回不去了。他的母亲为此伤心欲绝。他人品并不坏,颇知是非、识好坏,也相当机灵。因一再逃跑,原生产队队长见了他头疼,把他送了进来。

另一位是陈作人,也是个中学生,因其父49年去了台湾,他在学校中不知说了些什么而被送劳动教养。这次也是因为逃跑,被抓了回来。一次提审下来便被上了脚镣手铐。他说,那陈队长要他承认想逃到台湾去。

有了这些人作伴,加之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人汇报,日子过得并不寂寞。蔡康定私藏着一本英文的短篇小说集,我借来偷偷地阅读。其中有一篇托尔斯泰的God Sees the Truth,but Waits.我看了大受感动。那是说的一个农民受人陷害,在监狱中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害他的人良心发现去自首,而当赦令下来前,他却已瘐死狱中的故事。我将它译成中文取了个译名《天网恢恢》,大家谈说此文,不但当时谁也看不到自己的出头之日,而且感到小说中的坏人还有良心发现之日,比起现实,倒可算好人了。到了今天,我的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试看《牛虻》中的神父,《悲惨世界》中的警察局长无不如此。文学作品之伟大,不在于咒骂一个恶人,而是谴责一种使人做坏事的思想意识。一旦迷信此种错误思想意识的人发现自己原来做了害人之事,当然后悔,痛不欲生。决不会想出什么“在当时的形势下,我这样做还是对的”,“责任是当时过左的政策,我们已经纠错,所以还是光荣、伟大、正确的”等等的高论的。

有一天,又关进来了一个约二十七八岁的人,他一进门看见两个上脚镣手铐的人,又见了那鼻子喷血躺倒地上的瘌痢头,不禁吓呆了,进门就低头不语,闷闷地想心思。果然,他一经提审也被上了镣铐。虽然大家对他安慰,他却始终不敢说话,只说案情重大,队长禁止他说。我们不知就里,他在场时也都不敢谈天说地,怕他去汇报。

又一天,他去提审时,周康便说:“这个人是什么路数?我们得想法子让他开口才行。”

大家都很赞同。果然周康就想出了一个主意。

不一会儿,他提审回来了,脸色更显得阴沉。这时,老蔡按计划忽然对我说“老李,我想了一想,你上次替我拆的字还真灵呢。”

我说“那当然,我研究拆字有好多年了,都说我灵的。”

这时,周、陈两人也夹着凑热闹说我替他们拆的字有道理。那人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哀求的口气对我说:“能不能也帮我拆一个字呢?”

我说“行,你要拆什么字。”他想了一想,说他今天看见办公室里一张报纸上的大标题,是全国七亿人民什么的。那么,“就拆这亿字吧。”

我假装想了一想,就说开了:“这个亿字,是单人旁加一个意,而意又是由立、曰、心三个字组成的。其实这心字也可理解为一个人,不过是个躺倒的人。所以这个字中有两个人,如果由上而下地读这个字,先读到的是立人曰。这就是说,你问的事涉及两个人,一个是立着的,当然是队长。另一个是躺倒了的,看来就是你了,这字说立人曰,就是由队长说了算的意思。看来你的事要由队长来摆布了。”

他听了惊得张口结舌,半响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魂来时才期期地问我:“那你看我的结果会如何呢?”

我说“拆一个字也只能说这些了。”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终于把他的故事掏了出来。这人(我已记不准姓名了,大概是姓刘)原是菜场里的鱼贩子,劳动教养解除后是个场员。那一阵子,农场里有几批出场回家的。当然,谁不想回家去呢,所以他和几个场员就绕着他们的刘队长转。刘队长估计这几人的条件也够得上出场,就满口地答应帮他们的忙。于是他们对刘队长大献殷勤,不但轮番地送礼,而且每当刘队长回沪探亲,都到这些人家中去作客,打秋风。甚至这鱼贩的老婆也陪刘队长上了床(这是后来他的一个同案犯说的,当刘队长探完亲回农场时,他也在沪探亲,一同去火车站送这位长官,亲眼目睹了刘队长和鱼贩老婆演出了依依吻别的一幕,说难得看见中国人也敢如此。)。但是后来政策有了变化,除一人外,他们都未能如愿出场。当然,这事也怨不得刘队长,他们也都认了命。即使赔了老婆也值得,他和刘队长亲密无间,几个人各当他们的积极分子小组长,还经常和那刘队长吃吃喝喝。

不料风云突变,那个出场的人回来办户口了。原来此人出场全非刘队长的功劳,而是靠的他在杭州某海军基地中做军官的家庭关系。他办好户口手续后住在招待所里便毫无顾忌地把刘队长如何骗人的事一五一十地大谈特谈。这事一传开,负责思想改造的刘管教队长慌了手脚,把鱼贩子叫去说:“这事你一定要辟谣。”

“那当然,我决不会承认的。”

“你知道,只要我保住了,将来形势变好时我照样可以保你们出场,要不然,你们就一辈子休想回家了。”

“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一定不会讲的。”

“这还不够,要想个法子把他们几个调到其它队去。”

于是刘队长便面授机宜唆使他进行检举揭发。原来这几个浑小子在有一次喝足了酒胡说八道,鱼贩子自封皇帝,他封官许愿,不伦不类地封了一个身体高大的做刽子手兼国防大臣,另一个有钱的则受封财政大臣,如此等等共封了四五个他的开国元勋。刘队长说:“你要把自己摆进去,现身说法举报他们谋反。”

“那我怎么办?”鱼贩子未免吃慌地叫了起来。

“不要紧,有我在你还怕什么!你是坦白从宽,反戈一击有功。我刘队长保你没事。”管教队长信誓旦旦,拍胸保证着说。

这鱼贩昏了头、黑了心就这样对他的“好友”写了揭发材料,又经刘队长几次加工重写,交了上去。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臣下一个个地关进了拘留所。但这案子写过了头,一直上报到了白茅岭总场,下令彻查。那刘队长哪还保得了皇帝陛下!于是他就被抓来了。听了这故事我们大家未免哈哈大笑,我说;“你的事,我的事加上老蔡的事可算是白茅岭三大奇案了。”他一脸愁容地说:“我都怕死了,你们还笑什么。”

于是我们正色地对他指出:“你的事只有真正地老实坦白,才有药救。有的就是有的,捏造的赶快推翻。决不可迷信刘队长救得了你。”

这个人反反复复,又怕自己的事惹大了,不可收拾成了真正反革命,又不敢说出是刘队长唆使的假检举。于是多次翻供,多次受刑。总算我们大伙说好说歹劝他勇敢地讲了真话。最后,刘队长也被传来当面对质。据说那次刘队长在颜、陈两队长前相当狼狈,低头不语。

鱼贩子的镣铐解开了,进入“闷关”等处理的阶段,居然笑脸常开,在监里天天背诵绍兴戏的片段。后来他被放走,刘队长则换了一个队仍然做他的管教队长。

在寒冷的冬天,抓来了一位穿长呢大衣的老者。他是因逃跑从上海家中被抓来的。老人非常健谈,毫不畏惧。可是晚上却说什么也不肯脱掉棉裤睡觉。说这是他在监狱里养成的老习惯了。下面就是他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可惜有的事没办法去核实了。

老人名叫刘有榕,他说“我是福建人,这只要看我名字好了,因为榕树就是福建的树。”刘有榕年轻时家里很穷,他只身到上海谋生,进了商务印书馆当排字工人。在商务印书馆他认识了陈云,经其介绍加入了工人纠察队,那是一个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是个秘密组织。

有一次,他们在老城隍庙执行了一项暗杀任务。事后其中一人被捕,将他供了出来。于是一连有十五个他的同志被捕入狱,全关在龙华监狱里。

接着老人为我们讲述了当时龙华监狱的情形,首先大家最关心的是问他吃的情形。他说“比现在要吃的饱些,但米的质量比现在差,那是奸商往里掺石子的缘故。此外,政治犯的待遇要比刑事犯好,吃肉比他们加倍。只要有钱,还可以叫看守帮你去买吃的,什么都可买,不过要多出钱。所以不象现在饿得发慌。然而,”他话风一转,说:“情形不同在于,那里政治犯是很恐怖的,半夜里每天都会被拉出去枪毙!我就是在那里养成了穿棉裤睡觉的习惯的,因为怕拉出去时冷。”

我们听了全都哈哈大笑,取笑他说“要枪毙了还管冷不冷吗?”对此他也答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当时大家都是这样干的。

他在龙华监狱关了两年,其他14人后来都被枪毙了,而他却得到释放。为什么呢,他说“原来我姐夫是个国军的高官,听了我姐姐的枕边话出面去保了我。但我一出狱,姐夫就找我去说,他轻信了我姐姐的话,以为我是受冤枉的,然而保了以后才知道我并不冤枉,确实是干那一行的。他又不能收回不保,正在为此担心。说如我再出事,他也担当不起。令我决不可再干,我当然满口答应,然而他说什么也不信任我,说我们这种有革命信仰的人是不会放手不干的,最后商妥由我姐夫写了个条子,介绍我去芜湖的长江救灾委员会工作。不许回上海。”

他也的确乖乖地去芜湖了。

“这是因为”,他接下去说:“关了两年出来,情况大变了。我的老婆也不知去向跟人跑了。我们原是一起干革命的,那时我们住在现在的四川北路,有好一批革命同志都住那里呢。”

他这时又扯回去谈他的得意往事了“我们是很开心的,男男女女的革命同志很多,陆定一也和我一起,他的老婆原来也是我的女朋友。她后来简直不知道嫁给谁好,就想出了个主意,叫我们两个人到黄兴路去比赛脚踏车,她在五角场等我们,看谁踏得快。她虽不明说,我心里是明白的。但是我踏不过陆。”

周康问他是不是吹牛,我们都说这种浪漫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催促他说下去。于是他说他在芜湖过了两年的安稳生活,可是,灾情缓解,救灾委员会结束了。他在芜湖失了业,只好又回到了上海。他说:“我回到上海那天正好碰上一二八事变,我是事变第二天到家的。不料当天晚上就有人敲门,来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抓了起来。

“这回可利害了,马上把我连夜解到南京,关在老虎桥监狱。那是国民党政府关要犯的地方,又关了近两年。苦头吃足,上过老虎凳,灌过辣椒水。你看,我现在走路的样子还有坐老虎凳的后遗症呢。”

这时他站起来走几步,果然样子有点怪。我们马上接着问“你不是在芜湖不干革命了吗?”

“是啊”他接着说下去“我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也象如今的方式一样只管喊我招供,我又有什么可招供的呢。

“最后,忽然一天,军事法庭开庭了,我坐在下面,上面的人问道;刘有榕,你知罪吗?我说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法,这时,只听得上面哼了一声,说:刘有榕,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利他主义者,现在你死到临头了,我们决定送你去雨花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给家人说吗?

“我就大喊冤枉,上面的军事法庭法官冷笑一声说:我会让你死得瞑目的,接着抛下一张相片,问:你认得吗?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我干革命时的一个上级。但我赶紧装糊涂,说我从不认得他,并大呼冤枉。

“上面马上又冷笑一声,说:你想不到吧,老实告诉你,这个某某某现在已是我们中国国民党清党监督,他检举你在一二八那天在上海梵皇渡路某号某某印刷厂指挥工人暴动以配合日寇进攻上海,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于是更大叫冤枉了,上面见我如此,皱了皱眉说:那你有什么反证呢?我说有,我是一二八的第二天才到上海的,这可问我母亲,此外,我从芜湖乘的某某轮船,的确原定一二八到上海,可是它在南京抛锚了,是第二天才从南京开出的,这都可以查证。他见我说的有理,便摆摆手又让人把我带回监房。又过了约两个礼拜,就把我放了。”

说到这里,我们大家都松下一口气来,正要催他往下说,小周康又发话了:“什么是虚无主义者,利他主义者呢?”我便向他说了这是当时对共产主义者的一种称呼。这时我们想,凭着这老人的文化程度,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他是造不出这番故事来的,就更急着要听他讲下去了。

老人歇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又回到了上海,这时我母亲也已经去世了。我万念俱灰,心想我两次遭难,第一次可说是被同志出卖的,那也许是他受刑不过,情有可愿;而第二次简直就是被自己的同志陷害了,那我还怎么能再革命呢。就洗手不干了。”

周康又插话说“那你在芜湖还是干的吧。”

老人不理他的话,接下去说“为了谋生,我就先在法租界现在襄阳路襄阳公园对面的地方开了一家饮食店。”

周康见老人不理会他刚才的问题,就又找麻烦说“你是个工人,又吃了多年官司,哪能发财开店呢?”

老人笑笑说“那时开饮食店并不需花多少钱,店面是租来的,酒菜都是可以赊账的,而伙计则要到赚了钱才和他们拆账分钱。

“总之,长话短说,我就做起饭店生意了。一晃多年经过了敌伪和胜利的年代,要知道,越是腐败年代,餐饮业越发达,我生意越做越火红,店也开大了,成了复兴中路上的很好的一家福建餐馆。到解放前夕我还是上海酒菜业同业工会的理事呢。

说到开饭馆,周康的劲又来了,问长问短地问各种福建菜肴的做法,老人回答了一些后,指着周康说“那时有一个象你一样大的小青年,天天在我店里的炉子前拾煤渣,但每逢节假日就穿得整整齐齐地陪了他瞎眼的老父亲到我店来吃一顿。我看他是个孝子,总是特别优待他们,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康一眼,就掉转话题接着往下说:

“解放初期,上海到宁波的铁路被炸断,火车不通。我一看机会来了,就买下八辆大卡车,开个运输行,做起运输生意。开始时果然赚了一大笔,可是好景不长,宁波铁路不久就通了。那时碰上三反、五反运动,餐馆生意清淡,运输行的职工等着发工钱。我把卡车卖掉,连多年积蓄全贴上去都难以维持。

“正一筹莫展之时,忽然门口来了一辆轿车,跳下一人。进门就拉着我的手说:我可找到你了。我定过神来一看来人原来是潘汉年。

“其实我在开饭店的那些年中,也并不是完全脱离革命。只是不直接参与而已。有些地下工作的同志碰到了困难,也来找我;我或是接济些钱,或是帮他们躲一躲,或帮助他们逃到根据地去,救过不少人。

“却说潘汉年见了我亲热异常,问过我情况后连连摇头说:那怎么行,你怎么可以去做资本家呢。过去我们共过患难,现在要共幸福了。你做资本家是决无出路的。他想了一想说:这样吧,我替你出出主意。

“于是,我通过他的帮助,变卖了生财,解散了运输行,也关闭了福建饭馆。经他的安排,到市委当上了一个处长。

“可惜,又是好景不长,不久潘汉年成了反革命分子。我又被审查了近两年。总算我和他并无太大关联,最后对我说:你不算潘汉年反革命集团份子,但是你在市委工作总不是很适当的吧。这样吧,你既然是熟悉餐饮业的,就去黄浦公园茶室当经理吧。

“这样我又回到了老本行”老人不胜感慨地回忆了那一段短暂的幸福日子。说那时他的女儿已长大,考取了大学。所以每逢星期一,他要一早就上班,坐在黄浦公园茶室的经理办公室里,他可以看到女儿上学,在公共汽车开过外白渡桥前,从车窗里和他招手再见。经他这么一说,我才问清了原来他女儿是复旦生物系56级的学生,我正好还带过她做物理实验的呢。

我们赶紧请他快说下去,他说:“57年的一天,茶室的烟囱冒出一个火星,把屋顶的油毛毡烧坏了。我叫人来修理。来人估价说要一千零几十元钱。那时的制度规定,经理的职权限于一千元以下,超过时要报请上级公司批准。但是事情紧急,油毛毡总得修的。我想我是有职有权的,这点小事何足道哉,就大笔一挥,批准开工了。”

“不料过了半年,有一天公司找我去谈话。那上级虎着脸问:刘有榕,你知道违法乱纪了吗?我说这是什么话。他就把那油毛毡的事说了一说,还不由我分辩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念了一通,后面又冒出两个警察抓我劳动教养了。” 我们听到这里,不由得都说:“岂有此理!”老人接着说:“就这样一来,我到了农场,但我一有机会就逃跑回去,我这次逃到北京去,找到了革命时的老同志。” 我们马上问:“这点区区小事那些大官们难道救不了你?”

“他们有的拒不见面,有的言不由衷。当然,也有讲交情的,如某某夫人就留我住了几天,可后来她说:事情的根源并不在那油毛毡,实在是你那时在龙华监狱怎么会没死的呢?她最后送了我三百元钱,说实在谁也无能为力。我拿了钱灰心丧气地回到上海家中,当晚就有警察敲门,我就这样被抓来了。”

刘有榕的故事说到这里告一段落,但他的故事并没有完。没几天他就被带回生产队去了,我们都相信他还要逃跑,也必然难免又被抓回来。他还要穿着棉裤睡几个冬天呢?这谁也说不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