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河悲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
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
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上到处是孤儿,
静静的顿河的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
噢噫,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噢噫,静静的顿河,你的流水为什么这样浑?
啊呀,我静静的顿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浑!
寒泉从我静静的顿河的河底向外奔流,
银白色的鱼儿把我静静的顿河搅浑。
——哥萨克古歌

第一卷 第一章

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村子的尽头。牲口圈的两扇小门朝着北面的顿河。在长满青苔的灰绿色白垩巨石之间有一条八沙绳长的坡道,下去就是河岸:遍地是珠母贝壳,河边被水浪冲击的鹅卵石形成了一条灰色的曲岸。再过去,就是微风吹皱的青光粼粼的顿河急流。东面,在用红柳树编成的场院篱笆外面。是黑特曼大道,一丛丛的白艾,马蹄践踏过的、生命力顽强的褐色车前草;岔道口上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后面,是飘忽的蜃气笼罩着的草原。南面,是白垩的山脊。西面,是一条穿过广场、直通到河边草地去的街道。

参加倒数第二次土耳其战争的哥萨克麦列霍夫·普罗珂菲回到了村子。他从土耳其带回个老婆,一个裹着披肩的娇小女人。她总是把脸遮掩起来,很少露出她那忧郁、野性的眼睛。丝披肩散发着一种远方的神秘气味,那绚丽的绣花令女人们艳羡。被俘虏的土耳其女人总是回避普罗珂菲家的亲属,所以麦列霍夫老头子不久就把儿子分了出去,一直到死也没有到儿子家去过,因为他不能忘掉这种耻辱。

普罗珂菲很快就安排好了家业:木匠给他盖起了房子,自己围起了养牲口的院子。秋初,就把驼背的外国老婆领到了新家。他俩跟在装着家产的大板车后头,走出村子;全村老少都涌上街头来观看。哥萨克们克制地用大胡子掩饰自己的嘲笑,女人们却在大声地议论,一群肮脏的孩子跟在普罗珂菲后面咦咦呀呀地乱叫;但是他敞开外衣,缓慢地,好像是顺着犁沟走一样,把老婆的一只柔软的小手紧握在黑手巴掌里,倔强地昂起那微白的、多额发的脑袋,只有颧骨下面凸起的肌肉在颤抖,两道总是死板板的、仿佛僵化了的眉毛中间渗出了汗珠。

从那时起,村子里就很少见到他了,他也不去哥萨克聚会的广场,孤独地生活在村头顿河边上的小房子里。村子里流传着有关他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在牧道外放牧牛犊的孩子们说,他们好像看见,每到黄昏,当霞光黯淡下去的时候,普罗珂菲就抱着老婆,走到鞑靼村外墓地的土岗上,把她放在土岗顶上,背朝着一块千百年来被风吹雨打得千疮百孔的巨石;然后自己坐到她身旁,就这样,他们久久地向草原眺望着,一直眺望到霞光完全消失的时候。这时,普罗珂菲把妻子裹在羊皮大衣里,又抱回家去。全村的人都在猜测这种奇怪的行径,可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女人们为此忙得连拉家常的工夫都没有了。关于普罗珂菲的妻子有各式各样的说法:有些人证明说,她是空前未有的美人,另一些人的看法却恰恰相反。直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玛夫拉——一个正在服役的哥萨克的妻子——假装到普罗珂菲家去讨新鲜酵母回来以后,一切才算弄明白了。普罗珂菲到地窖里去取酵母,玛夫拉就趁这个工夫偷偷瞧了一眼,原来落到普罗珂菲手里的土耳其女人是个丑八怪……

过了一会儿,红涨着脸的玛夫拉,头巾歪到了一边,站在胡同里对一群娘儿们添油加醋地说道:“亲爱的人们,真不明白,她哪点儿迷住了他,哪怕是个普通娘儿们倒也罢了,可是她,……肚子不像肚子,屁股不像屁股,简直丑死啦。咱们的姑娘们可比她长得水灵多啦。至于身段,简直像马蜂一样,一折就断;两只眼睛,又黑又大,眼睛一瞪,活像个妖精,老天爷饶恕我吧。一定是怀了孩子了,真的!”

“怀了孩子啦?”婆娘们惊讶地问道。

“我也不是黄毛丫头啦,已经养过三个孩子啦。”

“那么相貌呢?”

“相貌吗?黄脸膛。眼睛浑澄澄的,大概在外国过得并不舒服。还有,姐儿们,她穿着……普罗珂菲的裤子。”

“是吗?……”婆娘们都惊骇地同声叫道。

“我亲眼看见的——穿着裤子,只是没有裤绦,准是把他的便服裤子穿上啦。上身穿一件长布衫,从布衫下面露出掖在袜筒里的裤子。我一看,吓得我心惊胆战……”

村子里悄悄地传开了,说普罗河菲的老婆会使妖法。阿司塔霍夫家的儿媳妇(阿司塔霍夫家住在村头上,紧挨普罗珂菲家)起誓说,好像是在三一节的第二天,她在黎明前看见,普罗珂菲的老婆头巾也没有戴,光着脚,在他们家院子里挤牛奶。从那以后,母牛的奶头就干瘪成小孩子拳头一样大;奶也断了,而不久牛就死了。

那一年,发生了空前罕见的畜疫。顿河边布满牛栏的沙滩上,每天都要出现一些母牛和小牛的尸体。牛疫又传染到马身上。在村镇牧场上牧放的马群越来越少了。于是流言蜚语立刻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

哥萨克们开了个会,然后来到普罗珂菲家。

主人走到台阶上来,向大家行礼。

“诸位老人家,你们有什么事光临舍下啊?”

人群默默地向台阶边移动着。

最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子首先喊道:“把你那妖婆给我们拖出来!我们要审判她!”

普罗珂菲窜回屋子,但是他们在门洞里追上了他。身材高大的炮兵——绰号叫“牛车杆子”——把普罗珂菲的脑袋向墙上撞着,劝道:“别吵,别吵,这没有什么可吵的!……我们绝不动你,但是我们要把你的老婆踩进地里去。把她弄死,总比全村的人因为没有牲口都饿死好得多啊。你别吵,不然我把你的脑袋在墙上撞碎!”

“把她,把那母狗,拖到院子里来!……”人们在台阶旁边叫喊道。一个和普罗珂菲同团当过兵的哥萨克,把土耳其女人的头发缠在一只手上,用另外一只手捂住她那拼命喊叫的嘴,一溜烟似的穿过门洞,把她拖了出来,扔到人们的脚边。一声尖叫划破吼叫的人们的喧嚣。普罗珂菲推开六个哥萨克,冲进内室,从墙上扯下马刀。哥萨克互相拥挤着,从门洞里退出去。普罗珂菲在头顶挥舞着闪闪发光、嗖嗖响的马刀,从台阶上冲下来。人群哆嗦了一下,在院子里四散开去。

在仓库的附近,普罗珂菲追上那个跑动困难的炮兵“牛车杆子”,从后面斜着把他从左肩一直劈到腰部。哥萨克们撞倒篱笆桩子,穿过场院,向草原逃去。

过了半个钟头,重新鼓起勇气的人群才又走近院子。两个侦察畏缩着身子,走进了门洞。全身都浸在血泊里的普罗珂菲的妻子,难看地仰着脑袋,横在厨房的门坎上。咬得尽是伤口的舌头,在痛苦地呲着牙张开的嘴里抽动。普罗珂菲脑袋颤抖着,目光呆滞,正在把一个哇哇哭着的肉团子——早产的婴儿——包到羊皮袄里。

普罗珂菲的妻子当天晚上就死了。孩子的祖母,普罗珂菲的母亲,可怜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就把他抱回家去。

家人把他放在蒸热的锯末里,喂他马奶吃,过了一个月,认定这个黝黑的土耳其长相的孩子能够活下去的时候,就把他抱到教堂里去受了洗礼。跟祖父一样,也叫潘苔莱。过了十二年,普罗珂菲刑满归来。剪得短短的、杂有几根银丝的红胡子和一身俄罗斯式的衣服,使他变成了异乡人,不像个哥萨克了。他把儿子领回去,又重整起家业来。

潘苔莱长成了一个肤色黝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面貌和匀称的身材都像母亲。

普罗珂菲给他娶了个哥萨克姑娘,是邻居的女儿。从那时起,土耳其血统就和哥萨克血统交融了。从这儿开始,高鼻子、带点野性、漂亮的哥萨克麦列霍夫家族——村里都叫他们土耳其人——就在村子里繁衍起来了。

潘苔莱埋葬了父亲以后,便埋头经营起家业:重新翻盖了房子,宅院扩大了,又圈进了半俄亩荒地,盖了几间洋铁皮顶的新贮藏室和仓房。铺房顶的工匠按主人的要求,用剩下的铁片剪了一对铁公鸡,安装在仓房的屋顶上。这对公鸡的那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使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平添了几许欢快的气氛,显得自足而富裕。

岁月流逝,到了晚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发福了:往横里长起来,背略微驼了些,但是看上去依然还是个体态匀称的老头子。他身板儿硬实,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年轻的时候,参加沙皇阅兵的御前赛马,把左腿摔伤),左耳朵上戴着一只半月形的银耳环,一直到老年,他的胡须和头发依然是乌黑的;发起脾气能气得死去活来;这显然使他那曾经是很漂亮的妻子提前衰老了,现在已经成了个满脸蛛网般皱纹的胖老太太了。

大儿子彼得罗已经娶了亲,他很像母亲;个子不高,翘鼻子,生着一头麦色乱蓬蓬的头发,褐色的眼睛;可是小儿子葛利高里却像父亲:虽然比彼得罗小六岁,但个头却比哥哥高半个脑袋,他也像父亲一样,生着下垂的鹰鼻子,稍稍有点斜的眼眶里,嵌着一对淡蓝色的、扁桃仁似的热情的眼睛,高高的颧骨上紧绷着一层棕红色的皮肤。葛利高里也和父亲一样,有点儿驼背,甚至连笑的时候,爷俩的表情也是一样的粗野。

父亲宠爱的女儿杜妮亚什卡是个长胳膊、大眼睛的姑娘。加上彼得罗的妻子达丽亚和她的一个小孩——这就是麦列霍夫家的全部成员了。

第一卷 第二章

灰色黎明的天空上闪烁着稀疏的晨星。风从黑云片下吹来。顿河上,雾气奔腾,在白垩山峰的斜坡上盘旋,像条没有脑袋的灰色巨蛇,爬进了峡谷。左岸的河汉、沙滩、湖沼、苇塘和披着露水的树林——都笼罩在一片凉爽迷人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后面懒洋洋地不肯升上来。

麦列霍夫一家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一个醒来。他一面走着,一面扣着绣有小十字架的衬衫领子,来到台阶上。长满了青草的院子到处闪着银色的朝露。他把牲口放到街上去。达丽亚只穿着一件衬衣跑去挤牛奶。她的两条白皙的光腿上溅满了像新鲜乳汁似的露水珠,院子里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烟色的脚印。

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朝着那被达丽亚踩倒、又慢慢挺直起来的小草看了看,便走进内室去了。

开着窗户的窗台上落满了小花园里已经开败了的、毫无生气的粉红色樱桃花瓣。葛利高里一只手伸出床外,在趴着睡觉。

“葛利什卡,你去钓鱼吗?”

“你说什么?”葛利高里小声问道,把两条腿从床上耷拉下来。

“咱们钓鱼去,可以钓到太阳出来。”

葛利高里哼哧着,从挂衣钩上扯下一条便服裤子穿上,把裤腿塞进白色的毛袜筒里,扳正歪斜的鞋后跟,半天才穿上了皮靴子。

“妈妈做好鱼食了吗?”跟着父亲朝门洞里走的时候,他嘶哑地问道。

“做好啦。你先到船上去吧,我立刻就来。”

老头子把冒着热气的、喷香的黑麦装进坛子,仔细地把落到外面的麦粒捡到手巴掌里,然后跛着左脚,一瘸一拐地向坡下走去。葛利高里无精打采地坐在船里。

“往哪儿划?”

“到黑石崖去。到前两天咱们在上面坐过的那棵倒在水里的树旁试试看。”

小船的船尾滑下土岸,漂进水中,离开了河岸。激流卷起小船,摇晃着,极力要把它横过来。葛利高里并不划船,只用船桨拨正方向。

“你划呀。”

“等漂到河中流再划。”

小船横过中流,向左岸漂去。从村子里传来公鸡的叫声,在河上,这啼声变得低沉多了。船舷擦着陡立在水中的黑黝黝的石砾断崖,停在崖下的河湾里。离河岸五沙绳远的地方,可以看见那棵沉到水底去的榆树伸出的树枝。漩涡在榆树四周追逐着褐色的泡沫。

“倒开钓线,我来下食,”父亲悄悄对葛利高里说,一只手塞进了冒着热气的坛子口里。

黑麦粒声音清晰地溅落到水中,发出一阵咝的响声,就像有人发出的低沉的嘘声。葛利高里把几粒鼓胀的黑麦安到钩子上,露出了笑容。

“吃呀,吃,大鱼小鱼都来吃。”

抖成圈子落到水里去的钓鱼线像弦一样拉直了,然后又弯下去,差不多沉到水底去了。葛利高里用脚踩着钓竿的手柄,竭力不使身子摇动,爬过去拿烟荷包,“爸爸,今天运气好不了……月亮还不圆呢。”

“你带着火柴吗?”

“带着哪。”

“给我点个火。”

老头子抽着烟,瞅了瞅浸在水中的大树那面迟迟没有升起的太阳。

“鲤鱼不一定什么时候出来。有时候月亮不圆也出来咬食。”

“你听,好像小鱼在咬食,”葛利高里松了口气说。

小船附近的水扑哧响了一声,泛起了波纹,一条有两俄尺长的、好像红铜铸的鲤鱼,弯起宽大的尾巴,在水面上拍了两下,叫着向空跃起。珍珠般的水花溅了一船。

“现在你等着瞧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大胡子。

浸在水里的榆树周围,在那些有胳膊粗的秃树枝中间,同时跳出两条鲤鱼;第三条小一些,在空中打着旋儿,一次又一次地、顽强地往崖石上撞。

葛利高里在焦急地嚼着湿透了的烟头。不很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半棵橡树高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撤完了所有的鱼食,丧气地噘起嘴,呆呆地望着那一动不动的钓竿头。

葛利高里啐出烟头,恨恨地望着它迅速地飞去。他心里在咒骂父亲,老早就把他叫醒,不让他睡够。因为空肚子抽烟,嘴里有一股烧焦头发的恶臭。他正要弯下身子,用手去捧口水喝,——这时候,离水面有半俄尺的钓竿头轻轻地抖了一下,慢慢向下弯去。

“咬钩啦!”老头子舒了口气说。

葛利高里抖擞精神,拉了一下钓竿,但是竿梢立即弯进水去。钓竿从手攥着的地方弯成了弓形。一股巨大的力量,像绞车似的把绷得紧紧的红柳木钓竿向下拉去。

“攥住!”老头子哼哼着,把船从岸边撑开。

葛利高里竭力想把钓竿举起,但是办不到。很粗的钓线咋的一声断了。葛利高里因为失去了平衡,身子摇晃了一下。

“简直像条公牛!”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悄悄地说道,怎么也不能把鱼饵安到鱼钩上。

葛利高里激动地笑着,拴上新钓线,又抛了出去。

钓线上的铅锤刚沉到河底——一竿梢就弯了下去。

“你看,这坏蛋!……”葛利高里哼了一声,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条向激流冲闯的鱼从水底拉出来。

钓线刺耳地响着,划破水面,沿着钓线,垂下一道浅绿色的水帘。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短粗的手指头在倒动着捞网的木柄。

“先在水里把它遛乏啦!顶住劲,不然钓线又要被它挣断啦!”

“放心吧!”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浮到了水面上来;搅起了一片白沫,它把扁平的大脑袋往下一扎,又向深处游去。

“好大的劲儿,手都麻啦……好啊,你等着瞧吧!”

“顶住,葛利什卡!”“顶着哪——啊——啊!”

“当心,别让它钻到船底下去!……当心!”葛利高里喘着气把斜着身子的鲤鱼拉到船边来。老头子拿着捞网正要弯下身子去捞,但是鲤鱼鼓起最后的劲儿,又扎进水底去了。

“把它的脑袋提起来!叫它喝点风,就会老实点儿啦。”

葛利高里拉起了鲤鱼脑袋,又把这条折腾得疲惫不堪的鲤鱼拖到船边来。鲤鱼大张着嘴吸气,鼻子顶到粗糙的船舷上,煽动着金光闪闪的橙黄色的鳍,不动弹了。

“折腾够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捞网捞着鱼,呷呷地说道。

他们又呆了半个钟头,钓鲤鱼的战斗才结束了。

“收起钓线来吧,葛利什卡。大概咱们把最后一条都钓上来啦,再不会有啦。”

他们收拾完了。葛利高里把船从岸边划开。划了有一半路程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要说什么,但是老头子却只在默默地眺望山脚下村子里的宅院。

“你,葛利高里,听我说……”他一边摸索着脚底下麻袋上的绳结,一边迟迟疑疑地开口说道,“我看得出,你跟阿克西妮亚·阿司塔霍娃有点儿……”

葛利高里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扭过头去。衬衫领子勒进筋肉发达、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勒出了一道白印。

“你当心点儿,小伙子,”老头子已经是凶狠地、气冲冲地继续说道,“我可不是跟你说着玩的。司捷潘是咱们的邻居,我不准你调戏他的老婆。这会造孽的,我预先警告你:要是叫我察觉了——我要用鞭子抽你!”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手指头攥成疙疙瘩瘩的拳头,眯缝着鼓出的眼睛,看着儿子的脸变得煞白。

“都是谣言!”葛利高里目不转睛地直盯着父亲发青的鼻梁,含糊不清地嘟哝说,那声音好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

“你给我住嘴。”

“人们什么话都编得出来……”

“住嘴,狗崽子!”

葛利高里弯身划起桨来,小船一冲一冲地前进。水在船尾打着旋儿,哗哗地响着。

一直到码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船快要靠岸的时候,父亲又提醒说:“留神,别忘了,要不——从今天起,就再别去游戏场。一步也不一许走出院子。就是这样。”葛利高里没有说话。他把小船靠了岸,问道:”把鱼拿回家交给娘儿们吗?“

“拿去卖给商人吧,”老头子口气温和了一些,“钱留着你买烟抽吧。”

葛利高里咬着嘴唇,走在父亲后面。“你算了吧,爸爸,就是你把我的脚捆起来,今天我还是要上游戏场去,”他一面恶狠狠地盯着父亲扁平的后脑勺子,一面心里想。

葛利高里在家里仔细地把鲤鱼鳞上的干沙子洗净,用柳条拴着鱼鳃。

他在大门口遇见了同年龄的好友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米吉卡一面走着,一面玩弄着镶着银饰的皮带头,两只圆滚滚的、土黄色的眼睛,在细窄的眼缝里闪着黄澄澄的油亮的光泽。两个瞳人像猫眼似的朝上翻着,因此米吉卡的目光就显得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你拿着鱼上哪儿去?”

“这是今天的战利品。拿到买卖人那里去。”

“给莫霍夫家吗?”“是给他家。”

米吉卡用眼睛估量了一下鲤鱼的重量。

“有十五俄磅吧?”

“还多半磅呢。我称过啦。”

“带我一块儿去吧,我会帮你做买卖的。”

“走吧。”

“请客吗?”

“那好说,别说废话啦。”

做完祷告回来的人散满了街道。

沙米利家的三弟兄也在路上并排走着。

大哥,独臂的阿列克谢,走在中间。窄小的制服领子把他那筋肉发达的脖颈勒得笔直,卷曲、稀疏的小山羊胡子神气活现地往一边翘着,左眼神经质地眨个不停。很久以前,在射击场上,阿列克谢手里的步枪炸裂了,枪栓的碎块打伤了他的腮帮于。从那时起,这只眼睛就有事没事地眨个不停;浅蓝色的伤痕横过脸颊,一直伸到头发里去。左手被从肘部炸去,但是阿列克谢却能很巧妙、准确地用一只手卷烟:他把烟荷包夹在凸出的胸膛上,用牙咬下一块够用的纸片,把纸片半卷起,倒进烟草,手指头便巧妙地、简直是难以察觉地卷了起来。你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阿列克谢已经眨着眼睛叼起卷好的烟,在向人借火了。

他虽然仅有一只胳膊,但却是村子里最好的拳击家。他的拳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桃南瓜那样大。可是有一次耕地的时候,他对公牛生起气来,因为鞭子丢掉了,就用拳头捶了公牛一下。公牛倒在犁沟里,从耳朵里流出血来,好容易才把牛治好了。两个兄弟,一个叫马丁,一个叫普罗霍尔,都很像阿列克谢,就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也是那样身材短粗,像棵橡树,不同的是他们都有两只胳膊。

葛利高里跟沙米利弟兄们打招呼,米吉卡却把脑袋扭得咯吧咯吧地响,走了过去。这是因为谢肉节时在拳斗场上,阿廖什卡·沙米利毫不怜惜米吉卡的娇嫩牙齿,照着脸上猛击一拳,米吉卡就把两个槽牙吐在被皮靴上的铁后跟踏碎的蓝灰色冰块上。

阿列克谢走到他们跟前,一连眨了五次眼睛。

“是卖劈柴棍子吗?”

“你买吧。”

“要多少钱?”

“一对公牛,外加一个媳妇。”

阿列克谢皱着眉,把那半截胳膊挥了一下。

“怪物,啊呀,怪物!……噢哈哈,外加一个媳妇……你还要牛犊子吗?”

“你自个留着传种接代吧,不然的话,你们沙米利家就会绝种啦,”葛利高里粗野地嘲笑说。

广场上,教堂围墙旁边聚了一群人。教会长老正在人群里把一只鹅举在头顶上,喊叫道:“半个卢布,有人给过价钱啦。谁还肯多出?”

鹅扭动着长脖子,藐视地眯缝着碧玉般的眼睛。

旁边的一个圈子里,一位灰白头发。胸前挂满十字章和奖章的小老头正在挥舞胳膊。

“我家的格里沙卡爷爷又在讲土耳其战争的故事啦,”米吉卡向那边瞟了一眼,“咱们去听听吗?咱们听故事的时候,鲤鱼可就要臭啦,鼓胀起来。”

“胀起来会加重分量.对咱们有利。”

在广场上,消防棚子后面,露出莫霍夫家的绿色房顶,消防棚里扔着几辆断了车杆的。水桶干裂的消防车。走过消防棚的时候,葛利高里啐了一日唾沫,掩住鼻子。从破烂的消防车后面走出一个老头子,他嘴里叼着皮带扣,一边走,一边扣着肥大的灯笼裤的扣子。

“憋不住啦?”米吉卡挖苦地问道。

老头子扣上了最后一个扣子,从嘴里拿出皮带扣,问道:“跟你有什么相干?”

“应当把你的鼻子按进屎里去!把大胡子,你的大胡子在里面蘸蘸才好!叫你的老太婆洗一个星期也洗不干净。”

“我把你这个坏小子按进去广老头子发火了。

米吉卡停了下来,像怕阳光一样眯缝起猫似的眼睛。

“瞧,你有多文明。你给我滚开,狗崽子!你在这里纠缠什么?不然,我要拿皮带抽你啦!”

葛利高里跟米吉卡说笑着,走到莫霍夫家的台阶下边。栏杆上密密麻麻地雕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野葡萄。台阶上洒满斑斑点点的懒洋洋的阴影。

“你瞧呀,米特里,人家过的什么日子……”

“门把手都是镀金的。”米吉卡推开通到阳台的门,唠叨说:“要把刚才那位老大爷送到这里就好了……”

“谁呀?”阳台上有人问他们。

葛利高里胆怯地头一个走了进去。鲤鱼的尾巴扫着油漆的地板。

“您找谁?”

一个姑娘坐在藤摇椅上。她手里端着一个装着杨梅的碟子。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望着她那丰满的、吃过杨梅的红艳的心形嘴唇。姑娘低下头,打量着走进来的人。

米吉卡立即来帮葛利高里说话。他先咳嗽了一声。

“你们买鱼吗?”

“鱼?我这就去说一声。”

她摇了一下椅子,站起身来,两只光脚穿的绣花拖鞋,啪喀啪喀响了起来。阳光照透了她的洁白的衣裙,于是米吉卡看见了两条胖腿的模糊轮廓和衬裙上摆动着的宽花边。两条光腿肚那种滑腻、白嫩样子使他感到惊讶,只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上的皮肤略呈乳黄色。

米吉卡推了推葛利高里。

“瞧,葛利什卡,你看这裙子……像玻璃一样,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姑娘从过道的门里走过来,轻轻地坐在圈椅里。

“请到厨房里去吧。”

葛利高里踮着脚尖向屋子里走去。米吉卡伸出一只脚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瞅着把姑娘的头发分成了两个金黄色半圆形的那道白印。姑娘则用顽皮不安的眼睛打量着他。

“您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

“是谁家呢?”

“科尔舒诺夫家。”

“您叫什么名字?”

“米特里。”

她仔细地看了看自己那粉红色。晶莹的脚趾甲,就赶紧把两条腿蜷起来。

“你们俩是谁钓的鱼呀?”

“葛利高里,我的好朋友。”

“您也钓鱼吗?”

“高兴的时候我也钓。”

“用钓竿吗?”

“也用钓竿钓,照我们的说法,叫做用钩竿钓。”

“我也想去钓钓鱼,”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这好办,要是你高兴,咱们就去。”

“当真吗?不开玩笑。我们怎么来安排呀?”

“要很早就起身。”

“我起得来,不过得有人叫醒我。”

“叫醒你是可以的……但是你爸爸呢?”

“爸爸怎么的广米吉卡笑了。

“别把我当贼捉!……还会放狗咬。”

“您净说胡话!我一个人睡在角上的屋子里。就是这个窗户。”她用手指头指了指。“您来了,敲敲我的窗户,我就起来啦。”

厨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犹豫忐忑的,是葛利高里的声音;重浊、油滑的,是女厨子的声音。

米吉卡玩弄着哥萨克皮带上的发乌的银片,默默不语。

“您结婚了吗?”姑娘问道,露着隐约的笑容。

“你问这干什么广”没有什么,觉得有趣罢了。“

“没有,还是光棍儿。”

米吉卡的脸忽然涨红了,可是她微微含笑,玩弄着垂在地板上的温室栽培的杨梅枝条,问道:“怎么样,米佳,姑娘们爱您吗广”有些爱我,也有些不爱。“

“请您说说……为什么您的眼睛很像猫眼睛呢广”像……猫眼睛?“米吉卡终于给弄得狼狈不堪了。

“一点不错,完全像猫眼睛。”

“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对此不负任何责任。”

“米佳,为什么还不给您娶亲呢?”

米吉卡窘了一会儿,立刻就镇定下来,觉得她的话里有一种难以觉察的讽刺意味,黄眼睛就闪烁起来。

“我的媳妇儿还没有长大呢。”

她惊异地把眉毛向上一挑,脸涨得通红,站了起来。

传来一阵从街上走到台阶上来的脚步声。

她那掺杂着嘲弄的、一闪而过的微笑像芝麻一样刺疼了米吉卡。主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轻轻地踏着肥大的软羊皮靴子,威严地挺着肥胖的身躯,从站到一旁去的米吉卡面前走过。

“是找我吗广他走过去的时候问道,连脑袋都没有扭一扭。

“他们是送鱼来的。爸爸。”

葛利高里空着手走了出来。

第一卷 第三章

第一遍鸡叫过后,葛利高里才从游戏场回来。一股发了酸的酒花气味,夹杂着香喷喷的干圣母草味儿从门洞里向他扑来。

他踮起脚尖走进内室去,脱了衣服,小心地把缝着裤绦的礼服裤子挂起来,画过十字,躺了下去。地板上一片被窗棂的阴影切开的。朦胧的金色月光。墙角里,绣花手巾下的银圣像闪着黯淡的光芒。床上面的挂衣架上,一群被惊动的苍蝇不住地嗡嗡叫着。

他刚要睡着,哥哥的孩于在厨房里哇哇地哭起来了。

摇篮像没有上油的大板车一样,吱扭吱扭响起来。达丽亚半睡不醒地嘟哝说:“住声,你这个坏孩子!你不睡,也不叫人睡。”她低声唱起来:

小傻瓜,
你上哪去啦?
我照看马去啦。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匹
备着镇金鞍子的马
……

葛利高里在有节奏的催眠曲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想起了:“明天彼得罗就要去参加野营啦。剩下达什卡和孩子……大概,我们割草的时候他不会在家啦。”

他把脑袋埋进热烘烘的枕头里,歌声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

你的马在什么地方啊?
在大门外头哪。
大门在什么地方呀?
洪水冲走啦。

一阵嘹亮的马嘶声把葛利高里惊醒了。从叫的声音上听出来这是彼得罗的战马。

刚刚睡醒,手指头一点劲儿也没有,半天才把衬衣扣子扣上,几乎又在悠扬的歌声中睡去:

鹅在什么地方啊?
钻到芦苇丛里去啦。
芦苇丛在什么地方呀?
姑娘们割掉啦。
姑娘们在什么地方啊?
姑娘们嫁给哥萨克啦。
哥萨克们在什么地方呀?
打仗去啦
……

睡得胡里胡涂的葛利高里摸进了马棚,把马牵到胡同里去。脸碰到蜘蛛网上,痒酥酥的,睡意也就突然消逝了。

月光在波浪滚滚的顿河上斜铺了一条谁也不能走的路。河面上晨雾迷漫,天上却是一片繁星。马在后面小心地移动着脚步。往水边去的斜坡很不好走。对岸有鸭子的叫声,岸畔的泥水滩里,一条捕食小鱼的鲶鱼在翻腾。

葛利高里在水边站了半天。河岸散发着淡淡的潮湿、腐烂气息。从马的嘴唇上不断地落下滴滴水珠。葛利高里心里是一片甜蜜的空虚。无忧无虑,心旷神恰。他往回走着,向日出的地方望去,那里黎明前的昏暗已经在消逝。

在马棚边他遇到了母亲。

“是你吗,葛利什卡?”

“还能是谁呀广”饮过马了吗?“

“饮过啦,”葛利高里不高兴地回答。

母亲把身子向后挺着,用围裙兜着引火用的干牛粪块,老态龙钟地挪动着两条瘦弱的光腿。

“你去把阿司塔霍夫两口子叫醒吧。司捷潘要跟咱们的彼得罗一块儿走。”

清晨的寒气像绷紧的颤动着的弹簧一样刺进了葛利高里的身躯,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似的。他奔上三级台阶,来到阿司塔霍夫家一踩直响的门廊上。门没有上闩。司捷潘睡在厨房里的地铺上,妻子的脑袋夹在他的腋下。

在破晓的昏暗中,葛利高里看见了阿克西妮亚那一直撩到膝盖以上的衬衣和两条不容臊地伸出的、像烨树皮一样白皙的大腿。他呆呆地看着,觉得嘴里发于,脑袋像铜钟似的在嗡嗡地响。

他又偷偷地扫了一眼,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沙哑地喊道:“喂,有人吗?起来吧广阿克西妮亚哼哼着醒来。

“哎呀,谁呀?是谁来啦?”她匆忙地摸索着,用一只赤裸的胳膊在两腿中间慌乱地向下拉着衬衣。枕头上留下了一圈儿睡梦中流出来的口水斑迹;娘儿们黎明的时候睡得最香。

“是我。母亲让我来叫醒你们……”

“我们马上……你可不要进屋来……有跳蚤,我们只好睡在地上。司捷潘,起来吧,听见吗?”

葛利高里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出,她很窘,便赶快走开。

这次村子里共有三十名哥萨克去参加五月野营。集合地点在校场上。还不到七点钟,一辆辆帆布篷大车、步行的和骑马的哥萨克,带着全副装备,穿着五月野营的帆布上衣,便已陆续向校场涌来。

彼得罗在台阶上赶着缝一条开了缝的马缰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彼得罗的战马旁边转转,——往马槽里撒着燕麦,偶尔叫喊几声:“杜妮亚什卡,于粮袋你缝上了吗?猪油撒上盐了吗?”

红光满面的杜妮亚什卡像只小燕似的,从厨房到上房,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听到父亲呼唤,笑嘻嘻地摆着手叫道:“老爸爸,您好好于自己的事儿吧,我会给哥哥装好的,管保到切尔卡斯克也掉不出来。”

“还没有吃完吗?”彼得罗用唾沫把麻线蘸湿,头向马点了一下,问道。

“还在吃哪,”父亲庄重地回答说,同时用粗糙的手巴掌检查着马鞍的垫于。“要知道,一块小木片或者一根小草棍粘在鞍垫子上,只须跑一程路就会把马背磨出血来。”

“爸爸,枣红马吃完了,您就去饮饮它。”

“葛利什卡会牵到顿河边去饮的。喂,葛利高里,牵马去饮饮广身躯高大细长、筋肉强壮、额上有颗白星的顿河种骏马撒着欢儿走去。葛利高里把它牵到板门外,左手轻轻一扶马背,就跃身上马,疾驰而去。到河边下坡处,他想要勒住,但是马已经跑溜了腿,越跑越快,一溜烟似的飞奔到坡底下去。葛利高里看到一个女人挑着水桶,正走下斜坡,他向后挺着身子,几乎已经躺在马背上,策马拐出小路,冲到水边,后面扬起一阵灰尘。

阿克西妮亚摇摇摆摆地从山坡上走下来,老远就大声喊道:“疯鬼!差一点儿叫马踩着我!你等着吧,我去告诉你爹,你是怎么骑马的。”

“好啦,我的好邻居,别骂啦。把男人送去野营以后,你家里也许还用得着我呢。”

“这么个疯鬼,我有啥用你的广”等到割草的时候,你就会来求我啦,“葛利高里笑着说。

阿克西妮亚扁担不离肩,站在跳板上麻利地汲了一桶水,然后把被风吹起的裙子夹在两膝中间,瞟了葛利高里一眼。

“怎么,你的司捷潘要走了吗?”葛利高里问道。

“跟你有什么相干?”

“好大的脾气……难道问问也不行吗?”

“要走啦。怎么样?”

“那你就要守活寡啦?”

“是呀。”

马的嘴唇离开了水面,向顿河对岸望着,大声地嚼着嘴上流下的水,不断用前腿扒着河水。阿克西妮亚又汲满了第二桶,把扁担换到另一边的肩上,微微地摇晃着向坡上走去。葛利高里策马紧跟在后面。风吹弄着阿克西妮亚的裙子和黝黑的脖子上的毛茸茸的小发卷。花缎子绣的缠头巾在厚而重的发髻上耀眼地飘动,掖在裙子里面的粉红色上衣紧裹着滚圆的脊背和丰满的肩膀。阿克西妮亚向前探着身子,爬着坡儿,可以清楚地看出上衣下面凹下去的脊梁沟。葛利高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很想再跟她搭话。

“大概,要想念你的男人啦吧,啊?”

呵克西妮亚一面走着,一面扭过头来,嫣然一笑。

“当然要想啦。你快娶媳妇吧,”她一面喘着气,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娶了媳妇,你就会尝到思念心上人的滋味啦。”

葛利高里催马赶到她身边,直瞅着她的眼睛。

“可是也有些娘儿们却巴不得把男人送走。我们家的达丽亚只要一离开彼得罗马上就会胖起来。”

阿克西妮亚的鼻孔翁动着,急促地喘着气;整理着头发,说道:“丈夫不是蛇,可是却像蛇一样的吸你的血。快给你娶媳妇啦吧?”

“我不知道俺爹打的什么主意。大概要等到服役以后吧。”

“你还年轻呢,别急着娶媳妇。”

“为什么?”

“顶没有意思啦。”她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连嘴唇也没有张,吝啬地笑了一下。这时葛利高里第一次看见她的嘴唇竟是那么放荡。贪婪、丰满。

他用手指把马鬃分成小缕,说道:“我压根儿就不想娶亲。也许有那么个女人,不用娶她也会爱我。”

“已经找到了吗?”

“还用找吗……你马上就要把司捷潘送走……”

“你可别跟我调情!”

“你会把我打死?”

“我要告诉司捷潘……”

“我会给你的司捷潘点颜色看看……”

“小心点,大力士,你会哭鼻子的。”

“别吓唬我,阿克西妮亚!”

“我不是吓唬你。你应该去和姑娘们调情。叫她们给你绣花手绢,但是不要老看我。”

“我偏要看你。”

“那就请看吧。”

阿克西妮亚和解地笑了,并离开了小路,想趁机绕过马去。葛利高里却把马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放我走,葛利什卡!”

“就不放。”

“别胡闹,我得去给当家的收拾行装呀。”

葛利高里微笑着,把马调弄得发起野来:那马挪动着蹄子,把阿克西妮亚挤到石崖边。

“让我走,死鬼,有人来啦!叫人看见,他们会怎样想呢?”

她用惊骇的目光向四下里扫了一眼,便走了过去,皱着眉,头也没有回。

彼得罗正在门廊上跟家里人告别。葛利高里备好了马。彼得罗一手扶着马刀,匆忙跑下台阶,从葛利高里手里接过马缰绳。

马知道是要上路了,急躁不安地挪动着腿儿,嚼着嘴里的铁嚼子,吐着白沫。彼得罗一脚踏上马镫,扶着鞍轿,对父亲说道:“爸爸,别累坏那匹白额顶的马,等到秋天,我们就卖掉它。要知道,也该给葛利高里置买一匹战马啦。大草原上的草可别卖啊,爸爸,你自己看得出:今年小草场上的草是没有指望啦。”

“好,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老头子画着十字说道。

彼得罗用习惯了的动作使自己笨重的身躯跨上马鞍,整了整上衣后面腰带勒出的褶子。马朝大门走去。马刀柄随着马行进的节奏摆动,在阳光下闪着黯淡的光泽。

达丽亚手里抱着孩子跟了出去。母亲站在院子中间,用袖子擦着眼睛,又用围裙角擦擦发红的鼻子。

“哥哥,馅饼!把馅饼忘啦!……是土豆馅的!……”

杜妮亚什卡像山羊似的朝大门跑去。

“傻丫头,乱喊什么!”葛利高里气愤地对她喊道。

“馅饼忘掉啦!”杜妮亚什卡靠在篱笆门上冤屈地说,眼泪流到她那油晃晃的、火热的脸颊上,又从脸颊上滴到平日穿的外衣上。

达丽亚用手巴掌遮在眼前,注视着丈夫被扬起的尘埃笼罩着的自上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摇晃着大门旁边的一根腐朽了的柱子,看了葛利高里一眼。

“你立刻把大门修理修理,在角上栽根柱子。”他又想了想,像是报告一件新闻似地补充说:“彼得罗走啦。”

葛利高里隔着篱笆看到,司捷潘也在准备上路。阿克西妮亚穿着一条绿色毛料裙子,给他牵过马来。司捷潘微笑着,在对她说些什么。他不慌不忙,以占有者的姿态吻了吻妻子,两只胳膊好久都没有从她肩上拿下来。被太阳晒得黝黑和干活磨得粗糙的大手在阿克西妮亚洁白的外衣上,像煤炭似的闪着黑亮的光。司捷潘背朝葛利高里站着,隔着篱笆可以看见他那绷紧的、刮得很漂亮的脖子和有点下垂的宽肩膀,——当他把脑袋俯在妻子身上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他那卷起的亚麻色胡子尖。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在笑,还在不以为然地摇晃脑袋。骑手踏镫上马,高大的铁青马微微地晃了一下。司捷潘骑在马鞍子上,就像长上了似的,他策马急步走出大门,阿克西妮亚抓着马镫,和他并排走着,恋恋不舍地像只驯顺的狗,仰起脑袋看着他的眼睛。

两口子就这样走过邻居的宅院,在大路转弯的地方消逝了。

葛利高里不眨眼地目送了他们半天。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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