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傍晚,大雷雨袭来。褐色的浓云宠罩在村庄的上空。狂风在顿河上掀起阵阵波涛,拍打着河岸。村周围的绿树外,闪电照亮了天空,稀疏的雷鸣声震撼着大地。鹞鹰伸直了翅膀,在乌云下盘旋,一群乌鸦呱呱叫着跟在后面。从西面涌起的黑云喷散着冷气,顺着顿河飘动。河边草地那边的天空黑得吓人库原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沉默着。村子里响起了一阵关百叶窗的乒乓声,在教堂做过晚祷的老太太们,画着十字,匆忙地赶回家去;大风旋起的灰色尘埃,像巨柱,在校场上转移,被春天的闷热蒸发得干渴的大地已经尝到第一阵甘霖。

杜妮亚什卡摇晃着两条小辫子,飞也似地穿过院子,关上了鸡窝的小门,然后站在院子中间,翁动着鼻翅,就像马停在障碍前面一样一孩子们在街上乱蹦乱跳。邻家八岁的孩子米什卡正在一只腿蹲着,打着转儿,——脑袋上戴的爸爸的大制帽,也在打转儿,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尖声地喊叫着:

毛毛雨,毛毛雨,停一停,
我们要钻进灌木丛,
祷告上帝,
跪拜耶稣。

杜妮亚什卡羡慕地看着米什卡的两只尽是裂纹的光脚拼命地在地上踢踏。她也想到雨地里去跳舞肥脑袋淋湿,好叫头发长得稠密而又卷曲;她也想像米什卡的同伴一样,脚朝天在路旁的尘土上拿大顶,冒着倒到蒺藜上的危险,——但是母亲正怒气冲冲地噘着嘴唇,从窗户里往外看呢。杜妮亚什卡叹了一口气,跑回屋子里去。雨下大了。一声霹雳在屋顶上炸响,余声隆隆,直向顿河的对岸滚去。

在门洞里,父亲和汗流满面的葛利什卡,正从耳房里往外拖一张卷着的大鱼网。

“拿粗线和大针来,快点儿!”葛利高里朝杜妮亚什卡喊道。

厨房里点起了灯火。达丽亚坐下来缝鱼网。老太婆一面摇晃着孩子,一面嘟哝说:“老东西,你总在出馊主意。全家都该睡啦,煤油一天比一天贵,你还点灯。现在捞什么鱼呀?你们发什么疯呀?还要出去乱闯,要知道,老天爷正在院子里发怒哪,你听听,你听听,雨下得有多大!主耶稣基督,圣母娘娘……”

一道耀眼的蓝光照亮了厨房,霎时,一片寂静:可以听见雨点打到百叶窗上的声音,紧跟着就是轰隆一声干雷。杜妮亚什卡叫了一声,把头扎进鱼网里去。达丽亚拿着小十字架朝窗户和门直摇晃。

老太婆用恐怖的眼神望着在她腿边嬉戏的小猫。

“杜恩卡!你把它赶走,鬼东西……圣母娘娘,宽恕我这有罪的人吧。杜恩卡,把小猫扔到院子里去。去你的,鬼东西!叫你……”

葛利高里把鱼网上的一条木棒扔在地上,摇晃着身子问声地大笑起来。

“喂,你们瞎吵吵什么?住嘴!”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婆娘们,快点缝吧!前几天就说过,叫你们看看鱼网。”

“现在可有什么鱼呀,”老太婆不以为然地提醒说。

“不懂——就闭上你的嘴吧!我们在沙子嘴就能逮到鲟鱼。这会儿鱼害怕大风浪,都要往岸边跑。大概河水已经发浑啦。喂,杜妮亚什卡,跑出去听听——小河里的水涨了没有?”

杜妮亚什卡不很情愿地斜着身子,向门口走去。

“都是谁跟着去下水呀?达丽亚可不能去,奶头会受凉,”老太婆仍旧喋喋不休地说。

“我和葛利什卡,另一张网,叫阿克西妮亚去,另外再叫上个婆娘。”

杜妮亚什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睫毛上挂着哆哆嗦嗦的雨点儿,身上散发出潮湿的黑土气息。

“小河的水涨得可厉害啦!”

“你跟我们去下水吗?”

“还有谁去呀?”

“再叫上几个老娘儿们。”

“我去!”

“好,披上件衣服,跑到阿克西妮亚家去。如果她去,让她再叫上玛拉什卡·弗罗洛娃!”

“那娘儿们是不会冻坏的,”葛利高里微笑着说,“她身上的厚膘像肥猪似的。”

“葛利顺卡,你最好带上一把干草,”母亲劝说道,“放在心口下头,不然内里会受凉的。”

“葛利高里,去弄点干草。老太婆说得很对。”

杜妮亚什卡很快就把婆娘们领来了。阿克西妮亚穿着一件破上衣,腰里系着绳子,下身是一条蓝色的衬裙,看起来似乎矮了一些,瘦了一点儿。她跟达丽亚互相说笑着,从脑袋上摘下头巾,把头发紧紧地挽成一个髻,在蒙上头巾的时候,仰起头,才冷冷地瞟了葛利高里一眼。肥胖的玛拉什卡在门坎旁边绑着袜子,用受了凉的嗓子,沙哑地说道:“带上口袋了吗?我的天,咱们现在去逮鱼啦。”

大家走到院子里。雨点密密麻麻地向松软的土地上倾注着,水洼冒着泡,汇成浊流,弯弯曲曲地向顿河流去。

葛利高里走在前面,突然无缘无故地高兴起来。

“小心,爸爸,这儿有一道沟。”

“真黑呀!”

“跟着我走,阿克秀莎,挨着我,咱们一块儿去下地狱,”玛拉什卡哑着嗓子哈哈大笑。

“瞧,葛利高里,好像到了迈丹尼科夫家的码头了吧?”

“就是它。”

“从这儿……开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顶着呼呼响的风,喊叫道。

“听不见,大叔!”玛拉什卡哑着嗓子喊道。

“下水吧,上帝保佑……我从深处下网。从深处下,我说……玛拉什卡,聋鬼,你往哪儿拉呀?我去从深处下网!……葛利高里,葛利什卡!叫阿克西妮亚从岸上下网!”

顿河在咆哮。风把倾斜的雨幕撕成了碎片。

葛利高里用脚试探着河底,一直下到没腰的地方。粘糊糊的冰凉的河水齐到胸部,像一道铁箍似的箍住了他的心房。波浪像鞭子一样,朝脸上、眯起的眼睛上打来。鱼网鼓得像大球,向深水沉下去。葛利高里穿着毛袜子的脚在沙底的河床上滑行。鱼网上的木棒从手中挣脱……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突然,他陷进一个大坑。两脚沾不到地了。急流猛地冲向河中心,把他也卷了进去。葛利高里使劲用右手往岸上划。黑水翻滚的洪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他感到可怕。他的一只脚踏着了松软的河床,太好啦。有条鱼直撞他的膝盖。

“绕过水深的地方!”在一片粘糊糊的黑暗中,从什么地方传来父亲的喊声。

鱼网沉了下去,并继续向深处沉,水流冲走他脚下的泥沙,于是葛利高里抬起脑袋,游着,不断地往外吐着水。

“阿克西妮亚,你还活着吗?”

“还活着哪。”

“小雨好像是要停了吧?”

“小雨是要停了,可是大雨马上就要来啦。”

“你小声点儿。叫我爹听见会骂的。”

“老爹就把你吓成这样.也算个……”

他们沉默了片刻。河水像粘面团似的,把每一个动作都粘结了起来。

“葛利沙,这岸边有一棵沉在水里的大树。鱼网要躲开它。”

一个大浪头扑来,一下子就把葛利高里冲出了很远。轰鸣的水声,就像是一块巨石从悬崖上飞落到水里。

“啊——啊——啊!”阿克西妮亚在岸上什么地方尖声叫喊。

葛利高里吃了一惊,从水里钻出来,朝着呼叫声游去。

“阿克西妮亚!”

只听到风声和滔滔的流水声。

“阿克西妮亚!”葛利高里吓得浑身发冷,喊叫道。

“嗨——嗨!!……葛——利——高——里!”父亲震耳的喊声从远处传来。

葛利高里划动双手。脚底下有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他用手去抓,原来是鱼网。

“葛利沙,你在哪儿?……”这是阿克西妮亚哭叫的声音。

“为什么你不答应一声呀?……”葛利高里往岸上爬着,生气地喊道。

他们俩蹲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解着乱成一团的鱼网。月亮从风吹开的云隙中钻出来。河边草地对面,依然响着隐约的雷声。地上还没渗完的雨水闪着亮光。大雨洗过的夜空,森严而明澈。葛利高里解着鱼网,仔细地观察着阿克西妮亚。她脸色惨白,但是两片略微向外翻着的红嘴唇已经有了笑意。

“大浪一下子把我冲到岸上,”她喘着气讲道,“简直把我吓晕啦。吓死啦!我以为你准淹死了。”

他们俩的手碰在一起。阿克西妮亚试着把手伸进他的袖筒里去。

“你袖子里多暖和啊,”她可怜地说,“我可是冻坏啦。浑身疼得要命。”

“看它,那条该死的鲢鱼撞了个多大的窟窿!”

葛利高里把鱼网中间的窟窿摊开,足有一俄尺半长。

有人从沙滩上跑过来。葛利高里猜出是杜妮亚什卡,还离得很远就向她喊道:“你带着线吗?”

“带着哪。”

杜妮亚什卡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你们坐在这干什么?爸爸让我来叫你们啦。赶快到沙子嘴去。我们已经在那儿捉了一口袋鲟鱼啦!”杜妮亚什卡用毫不掩饰的得意口气说道。

阿克西妮亚冷得牙齿磕得咯咯响,在缝网上的窟窿。为了可以暖和点儿,他们快步向沙子嘴跑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在用满是疤痕、被水泡得圆鼓鼓的像淹死鬼一样的手指头卷着烟;不停地跳动着,吹嘘说:“一回逮了八条,又一回……”他停了停,抽着烟,默默地用脚指着口袋。

阿克西妮亚好奇地朝口袋里看看。里面泼刺泼刺直响;活着的鲟鱼还在挣扎。

“你们倒是跑到哪儿去啦?”

“鲢鱼把网撞破啦。”

“缝好了吗?”

“马马虎虎,把网眼连了连……”

“好,接着捞吧,捞到河湾处,咱们就回家。下网啊,葛利什卡,你还在等什么呀?”

葛利高里迈着两只麻木的脚走去。阿克西妮亚冻得还在打冷战,葛利高里从他俩拉着的鱼网都能感觉到她在哆嗦。

“别哆嗦啦!”

“我倒想不哆嗦,可是冻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啦。”

“来吧……把网拉上来吧,这条该死的鱼!”

一条大鲤鱼在网里跳着。葛利高里加快脚步,拉着木棒往回收网,阿克西妮亚弯着腰朝岸上跑去。退落的河上顺着沙岸哗哗流去,鱼在泼刺泼刺地挣扎。

“咱们走河边草场吗?”

“从树林子里走近一点儿。喂,你们那里快完了吗?”

“你们走吧,我们马上就来。我们把网涮一涮。”

阿克西妮亚皱着眉头,拧了拧裙子,把装鱼的口袋搭到肩膀上,小跑似地沿着沙子嘴走去。葛利高里扛着鱼网。他们走了有一百多俄文远,阿克西妮亚就哎呀哎呀地叫起来:“我一点劲儿也没有啦!两条腿都冻僵啦。”

“这有个旧干草垛,你进去暖和暖和,怎么样?”

“也好。要不然我是走不到家了。”

葛利高里把草垛顶掀到一旁,掏了一个窟窿。堆久了压得瓷实的干草散发出一股腐朽的热气。

“爬到当中去。这儿就像炉炕上一样热乎。”

阿克西妮亚扔下口袋,钻进干草垛,干草一直埋到脖子。

“这简直是天堂!”

葛利高里冻得打着哆嗦,躺在旁边。从阿克西妮亚的湿漉漉的头发上散发出轻柔的诱人的气息。她仰面躺着,半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

“你头发上的气味真醉人。你知道吗,就像那白色的小花的香味……”葛利高里俯下身小声说。

她默不作声。她的眼睛望着下弦的月亮,目光迷离、冷漠。

葛利高里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突然把她的头扳到自己身边。地用力挣脱,站了起来。

“让我走!”

“小点儿声。”

“让我走,不然我可要嚷啦!”

“等等,阿克西妮亚……”

“潘苔莱大叔!”

“是迷路了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山植树丛里应声喊道,原来离他们很近。

葛利高里紧闭着嘴唇,从草堆上跳下来。

“你喊什么呀?可是迷了路吗?”老头子走过来,又问道。

阿克西妮亚站在草堆旁边,整理着歪到后脑勺子上去的头巾,头上冒着热气。

“倒没有迷路,可是冻得真够呛。”

“唉,真是妇道人家。瞧,这不是草垛嘛,钻进去暖和暖和。”

阿克西妮亚微微一笑,弯身去拿口袋。

第一卷 第五章

到野营集合地谢特拉科夫村,有六十俄里路。彼得罗·麦列霍夫和阿司塔霍夫·司捷潘坐在一辆车上。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三个同村的哥萨克:一个是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这个年轻人长得有点儿像加尔梅克人;一个是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属于二期征召的士兵赫里桑福·托金,外号叫赫里斯托尼亚;还有炮兵托米林·伊万,他是到佩尔西阿诺夫卡去的。喂过第一次牲口以后,把赫里斯托尼亚的标准马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铁青马套在车上。其余的三匹马都没有卸鞍子,跟在车后头。身体像所有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兵士一样健壮、带点儿傻气的赫里斯托尼亚赶车。他坐在前面,脊背弯得像车轮似的,把透进车篷的光线全遮住了;他用震耳的低沉的声音吆喝着马。彼得罗·麦列霍夫、司捷潘和炮兵托米林躺在蒙着新防雨布的车篷里抽烟。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跟在后面走;看得出,他那两条加尔梅克人的罗圈腿,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一点也不吃力。

赫里斯托尼亚赶的车走在最前头。后面还跟着七八辆车,车上都拴着没有卸鞍于的和卸了鞍子的马匹。

大路上尽是欢笑和呼叫声、拖着长腔的歌声、马嘶声以及空马镫的撞击声。

彼得罗枕着干粮袋躺在那里,拧着黄色的长胡子。

“司捷潘!”

“啊?”

“我们来唱支军歌好不好?”

“太热啦。全身都给蒸干啦。”

“附近的村子里也没有酒店,没有盼头啦!”

“好啦,起头吧。可惜你可不是个行家。唉,你们家的葛利什卡可是一个唱高音的好手!他一拉起长腔,那声音简直就像根银丝线一样漂亮、悦耳。我跟他在村子里的游戏场上打过架。”

司捷潘把脑袋往后一仰,咳嗽了一声,用低沉、洪亮的声音唱起来:哎,你呀,美丽的早霞,你升起的真早啊……

托米林学着女人的样子,把一只手掌贴在脸颊上,用细声细气的痛楚的呻吟声调跟着唱起来。彼得罗微微笑着,把胡子尖放进嘴里,眼看着那个胸部宽阔的炮兵,憋得太阳穴上凸起一道道的青筋。

这个年轻的娘儿们,来挑水的时辰可太晚点儿……

司捷潘原来头朝赫里斯托尼亚躺着,这时扭过脑袋,一只手撑着身子;绷得紧紧的健美的脖颈泛起粉红色。

“赫里斯托尼亚,帮帮腔!”

可是小伙子却猜出了她的心事,急忙把自己的马备上鞍子……

司捷潘那鼓出的大眼睛在微笑,他把目光转向彼得罗,彼得罗把胡子尖儿从嘴里神出来,也跟着唱起来。

赫里斯托尼亚咧着那长满硬胡须的嘴,把车篷上的帆布震得直动:备上了枣红马……

就去追赶那小娘儿们……

赫里斯托尼亚把他那足有一俄尺长的光脚盘在身子下,等着司捷潘再唱起来。司捷潘闭上眼睛,——汗污的脸躲在阴影里——柔情地唱着,声调忽而低得像耳语,忽而高亢,像是钢铁的响声:小娘子,请你让开点儿,让我到河边去把马儿饮……

赫里斯托尼亚又用洪钟似的声调把人们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邻近车上的人也加人了合唱。车轮磨得铁轴吱扭吱扭响,马匹被尘土呛得不断地打喷嚏,悠扬、洪亮、春潮般的歌声在大路上空奔流。从还没有干涸的草原池沼里晒成棕色的芦苇丛中飞出了一只白翅膀的野鸭。它一面叫着,一面向洼地飞去,还不断地回过头来,用翡翠一样的眼睛俯视白篷的大车行列、用蹄子扬起阵阵烟尘的马匹和穿着落满尘土的白上衣、在路旁走的人们。野鸭落到洼地里,黑色的胸脯碰在干枯的、被野兽践踏的草上,再也看不到路上的情景了。可是大道上依然是车声辚辚,鞍下大汗淋漓的马匹仍旧在懒洋洋地挪动着脚步识有几个穿灰衬衣的哥萨克,迅速离开自己的马车,跑到领头的那辆车跟前,围着它弯腰捧腹地哈哈大笑不止。

司捷潘全身挺直站在车上,一只手扶着车篷的帆布顶,另一只手轻轻地挥动着,用短促、动人的快板唱道:

别挨在我身边坐,
别挨在我身边坐,
人家会说你爱我,
你要是爱我,
就常常来看我,
你要是爱我,
就常常来看我,
我家可不是普通人家
……

几十个大粗嗓子接上去合唱起来,啸叫着,歌声在大道的尘土上飞扬:

我家可不是普通人家,
不是晋通人家,——
是盗窃世家,
是盗窃世家——
不是普通人家,
我爱的是公爵的儿郎呀
……

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吹着口哨;两匹马屈着前腿,挽车狂奔;彼得罗从车篷里探出身子,笑着,挥舞着制帽;司捷潘脸上闪耀着眩目的讪笑,调皮地耸着肩膀;大道上烟尘滚滚;赫里斯托尼亚只穿一件没系腰带的长上衣,头发乱蓬蓬的,浑身大汗淋淋,两腿蹲着,像只小飞轮似地旋转、跳舞,他双眉紧皱,哼哼着,装出哥萨克女人的样于,在松软、灰色的尘土上留下了许多奇异的大光脚印子。

第一卷 第六章

大家都在一个光秃秃的、顶部宽平、布满了黄沙的土岗旁停下来过夜了。

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它的黑翼已经洒下零星的雨点。人们把马牵到水塘边去饮。低垂的岸柳被风吹得弯下了腰。浮着一层绿苔的池水,荡起粼粼碧波,映着闪闪的电光。风吝啬地撒着雨点,好像是在把施舍撒向大地的污黑的手掌。

马都绊着前腿儿,放去吃草,派了三个人去守护。其余的人各自在车前燃起了火堆,饭锅就挂在车辕上。

赫里斯托尼亚在煮粥。他一面用勺子在锅里搅着,一面对坐在周围的哥萨克们说道:“……喏,一个高高的土岗,就跟这个差不多。我对我过世的爸爸说:‘阿塔曼会不会因为咱们没得到任何许可就开挖土岗,来拦阻咱们呢?’”

“他又在这儿胡说些什么呀?”从马群那边回来的司捷潘问道。

“我在讲我和过世的爸爸寻宝的事儿,愿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

“你们在哪儿寻过宝呀!”

“老兄,就在费季索夫山谷后面呀。你是知道的啊,梅尔库洛夫土岗……”

“对对……”司捷潘蹲下去,拿了一小块炭火放在手掌上摇晃着,吧嗒着嘴,半天才点着了烟。

“好,咱们书归正传。爸爸对我说:‘走,赫里斯坦,咱们挖梅尔库洛夫上岗去。’他听我爷爷说过,这个土岗里埋藏着财宝。但是财宝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弄到手的。爸爸就向上帝许愿说:你要是把财宝给我,我就给你修一座富丽堂皇的教堂。我们这样决定了,便出发到那儿去。那是镇上管的公地,所以别人只会怀疑是阿塔曼于的。天黑以前我们就赶到了那儿。等到天色慢慢黑下来,我们把骡马的前腿拴好,便扛着铁锹爬上岗顶。直接就从岗顶下手。挖了一个有两俄尺深的坑,由于年代久了,泥土变得像真正的石头一样硬。我全身都被汗湿透了。爸爸老在小声祷告着。兄弟们,请相信我的话,那时我的肚子总在咕噜咕噜响……夏天嘛,吃些什么玩意儿你们是知道的:除了酸牛奶就是克瓦斯……喝多了,肚子像绞一样疼,只有等死——完蛋!我那过世的爸爸,祝福他在天之灵,却骂道:‘呸,赫里斯坦,你这坏小子!我在祷告,你却连屁也憋不住,简直叫人没法子喘气。滚你的,滚下土岗去吧,不然我就用铁锹把你的脑袋砍掉。由于你这个坏小子的缘故,财宝都可能钻进地里去!’我躺在土岗下,肚子疼得要命,简直像针扎,我那过世的爸爸——像魔鬼一样,力大无比!——一个人还在那里挖个不停。一直挖到发现了石板。他喊我上去。于是,我就插进撬棍,把这块石板撬起……请相信我的话吧,兄弟们,这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可是石板下面还是闪着耀眼的亮光……”

“好啊,赫里斯托尼亚你就胡说吧!”彼得罗忍不住说道,一面笑着,一面揪胡子。

“为什么是‘胡说’?滚你娘的蛋!”赫里斯托尼亚提了提肥大的裤子,打量了一下听众。“不,当然不是胡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往下说吧!”

“兄弟们,真的,闪着耀眼的亮光。我一看,原来是一大堆木炭。大约有四十担。爸爸说:‘下去,赫里斯坦肥木炭都扔上来。’我爬下去。往上扔啊,扔啊,扔这倒霉的玩意儿,一直扔到天亮。早晨,我一看,原来他——真来啦。”

“谁呀?”躺在马衣上的托米林兴致勃勃地问道。

“阿塔曼呗,还能是谁呢。他坐在马车上,说道:‘谁叫你们干的,没有出息的东西?’我们一声都没吭。于是,他就把我们逮捕了,押到镇上。前年,还传我们到卡缅斯克去过堂,但是我爸爸有先见之明,早就死了。我们备了公文,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赫里斯托尼亚把冒着热气的粥锅摘下来,回到大车里拿勺子去了。

“那么你父亲呢?许了愿修建教堂,就这样没有修成?”司捷潘等赫里斯托尼亚拿着勺子回来的时候问道。

“你真是个胡涂虫,司乔巴,难道他能为了这些木炭去修建教堂吗?”

“既然许了愿,就应当还愿嘛。”

“对木炭可并没有许什么愿,至于财宝……”

火光被哄笑声震得直抖动。赫里斯托尼亚从锅上抬起他那带点儿傻气的脑袋,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用沉厚的笑声压下了人们的喧吵。

第一卷 第七章

阿克西妮亚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司捷潘,是从顿河对岸、沙漠地区的杜布洛夫卡村嫁过来的。

在出嫁前一年的秋天,她在离村子八俄里的草原上耕地,夜里,她的父亲——五十岁的老头子——把她的手绑起来,强奸了她。

“你要是敢说出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说出来,我就给你买一件天鹅绒上衣和一双带套鞋的高筒靴子。你要给我记住:要是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就宰了你……”他威吓她说。

夜里,阿克西妮亚只穿着一条撕烂的衬裙,跑回了村子。她倒在母亲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诉说……母亲和哥哥——一个刚复员回来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把马套在车上,叫阿克西妮亚也坐在车上,赶到父亲那里去,这八俄里的路程,哥哥差点儿没有把马给抽死。他们在宿夜地附近找到了父亲。他喝得烂醉,睡在铺在地上的羊皮大衣上,身边有一个空伏特加酒瓶。阿克西妮亚眼看着哥哥从车上卸下一根辕木,用脚把沉睡的父亲踢醒,简单地问了他几句话,就用铁皮包着的辕木照着老头子的鼻梁打去。他和母亲两人把老头子打了足足有一个半钟头。年迈而且一向温顺的母亲疯狂地揪抓已经失去知觉的丈夫的头发,哥哥拼命地用脚踢。阿克西妮亚蒙起脑袋,躺在大车底下一声不响地哆嗦着……天亮以前,他们把老头子拉回了家。他可怜地呻吟着,眼睛却不断在屋子里搜索,寻觅躲藏起来的阿克西妮亚。血和脓从他那撕裂的耳朵里淌到枕头上。黄昏时分,就死去了。对别人只说,他是喝醉酒从车上跌下来摔死的。

过了一年,司捷潘跟媒人们坐着一辆装饰得很漂亮的四轮马车到阿克西妮亚家来相亲了。姑娘看上了大高个、直脖颈、身材匀称的司捷潘,就定下秋天开斋时节举行婚礼。在一个秋末初冬的日子——有点儿冷,路上响着悦耳的碾碎的冰声,给这对年轻人成了亲;从那个时候起,阿克西妮亚就成了阿司塔霍夫家年轻的主妇。婆婆是个身材高大、被一种妇女病折磨得驼了背的老太婆;吃过喜酒后的第二天,一清早她就叫醒了阿克西妮亚,把她领到厨房里,毫无目的地把火钳东放放,西摆摆,说道:“我要告诉你,亲爱的儿媳妇,我们娶你来可不是为了叫你享清福和睡懒觉的。去吧,亲爱的,先挤牛奶,然后就到炉子边做饭。我是个老太婆了,没有力气做啦,你就当起家来,担起这副担子来吧。”

也是在这一天,司捷潘在仓房里有计划地、凶狠地把年轻的妻子毒打了一顿。专打她的肚子,胸膛和脊背,为的是不要叫别人看出来。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冷落她,而去跟那些丈夫外出服役的放荡女人厮混起来。差不多每天夜里都出去,把阿克西妮亚关在仓房或者内室里。

没有生孩子以前,有一年半的时间,他始终不能原谅她使自己蒙受的耻辱。有了孩子以后,他安分了一些,但是爱抚还是很少,仍旧很少在家里过夜。

养着许多牲口的繁重家业把阿克西妮亚累坏了。司捷潘于活是个懒汉;他总是把额发梳一梳,就出去找同伴抽烟、打牌,胡扯一些村子里的新闻,照料牲口的事都由阿克西妮亚来做,她操持全部家务。婆婆是个很不高明的助手,瞎忙活一阵子,就要倒到床上去,把枯黄的嘴唇抿成一条缝,用被疼痛折磨变得凶狠的眼睛瞅着天花板,哼哼着,缩成一团。在这样的时候,她那长满了难看的大块黑痣的脸上,就会大汗淋漓,眼睛里满含着眼泪,而且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这时,阿克西妮亚就扔掉手里的活儿,躲到个什么角落里,恐怖而又怜悯地望着婆婆的老脸。

一年半以后,老太婆死了。那天早晨,阿克西妮亚就开始了产前的阵痛,可是中午时分,孩子出世前一小时,祖母却倒在破旧的马厩边死了。跑出去警告喝醉了的司捷潘不要到产妇跟前来的接生婆,发现了阿克西妮亚的婆婆蜷着腿躺在那里。生了小孩子以后,阿克西妮亚和丈夫亲近了些,但是对他并没有感情。只不过是一种女人的怜悯心和已经习惯的夫妻生活而已。孩子没活到一周岁就死了。生活又恢复了原样。所以当麦列霍夫·葛利什卡开着玩笑,挡住阿克西妮亚的去路的时候,她害怕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倾心于这个可亲的黝黑小伙子了。他顽强地,公牛似地追逐着她。正是这股顽强劲儿使阿克西妮亚感到恐惧。她看得出,他并不怕司捷潘,她内心里感觉到,他是决不会就此退却的,但是理智上她却不愿意跟他亲热,所以竭力抗拒,然而她发现自己开始不管是节日,还是平时,都仔细打扮起来,骗着自己,故意在他眼前抛头露面。每当葛利什卡的两只黑眼睛有力、疯狂而爱抚地盯着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又温暖又愉快。清晨醒来,睡眼朦胧地挤着牛奶,她会微笑着,而且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说:“今天好像有什么喜事。什么喜事呢?葛利高里……葛利沙……”这种充满她整个心胸的新奇情感使她惊骇,心里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三月里顿河已经开始融化的薄冰上,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送司捷潘去野营以后,她决心尽量少跟葛利什卡见面。从那次去拉网捕鱼以后,这决心在她心里就更坚定了。

第一卷 第八章

在三一节前两天,村里在划分草地。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去参加划分草地的会。从那里回来吃午饭的时候,他一面哼哼卿卿地脱着靴子,一面舒舒服服地搔着走痛了的脚,说道:“分给咱们的一块是在红石崖边。草并不特别好。上界直到树林子,有些地方光秃秃的,连一根草都没长。小冰草长得倒很不错。”

“什么时候割草呢?”葛利高里问道。

“从过节那天起。”

“你们带达丽亚去吗?”老太婆皱着眉头问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手一挥,意思是说:“别唠叨啦。”

“用得着——就带去。去收拾午饭吧,老站在那儿干什么,傻啦!”

老太婆碰得灶门叮当响着,从炉子里端出炖着的菜汤。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坐在桌子旁边,把分配草地和骗子村长几乎把村里所有的人都欺骗了的事讲了半天。

“那年他也骗过一回人,”达丽亚插嘴说,“先把地分成等份,然后他就调唆玛拉什卡·弗罗洛娃嚷着抽签。”

“老畜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拉着长声说道。

“爸爸,谁去垛草和耙草呢?”杜妮亚什卡胆怯地问道。

“那么要你干什么?”

“爸爸,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咱们叫阿克秀特卡·阿司塔霍娃一块儿去干。前些日子,司捷潘求咱们替他割一割。应该答应他。”

第二天早晨,米吉卡·科尔舒诺夫骑着一匹备着鞍子的白腿儿马来到麦列霍夫家的院子。

滴滴答答地落着雨点。浓厚的黑云笼罩在村落的上空。米吉卡从马上弯下身子开开板门,骑进了院子。

老太婆站在台阶上对他喊叫起来。

“野小子,你跑来干什么!”她流露出明显的不满神情问道。老太婆不大喜欢这个不顾死活、好斗的米吉卡。

“伊莉妮奇娜,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米吉卡把马拴在栏杆上,惊异地问道。“我是来找葛利什卡的。他在哪儿?”

“在板棚下面睡觉呢。你是不是中风啦?连路也不会走啦?”

“大婶子,你真是多管闲事!”米吉卡气哼哼地说道。他挥舞着一根很漂亮的鞭子,敲打着锃亮的皮靴筒子,摇摇摆摆地向板棚底下走去。葛利高里正睡在一辆卸掉前辕的大车上。米吉卡好像是瞄准一样,眯缝起左眼,用鞭子抽了葛利高里一下子。

“起来,庄稼佬!”

“庄稼佬”在米吉卡嘴里是一句顶厉害的骂人话。葛利高里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

“睡得够多啦!”

“别胡闹,米特里,不然我要生气啦……”

“起来,有事情。”

“有什么事?”

米吉卡坐在大车边缘的横木上,用鞭子向下敲打着靴子上的干泥,说道:“葛利什卡,太气人啦……”

“为什么?”

“真他娘的,”米吉卡狠狠地骂道,“他简直臭美得太不像话啦,——一个骑兵中尉就这么神气。”

他愤怒地,从牙缝里急急忙忙地向外吐着字句,两腿直哆嗦。葛利高里站起来。

“哪一个骑兵中尉呀?”

米吉卡抓住他的上衣袖子,怒气已经稍微消了些,说道:“立刻备上马,咱们到草地上去。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我这样对他说:‘咱们来比比看。’他说:‘把你所有的好朋友都叫来,我要把你们大家都比倒,因为我这匹骤马的生母曾经在彼得堡军官赛马会上得过奖。’要我看,他那匹骡马和它的生母——都该见鬼去!——我决不能叫他赶过我的牡马!”

葛利高里急忙穿上衣服,米吉卡紧跟在他后面走,气得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骑兵中尉是到商人莫霍夫家来做客的。等等,他姓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利斯特尼茨基。是个胖胖的、一本正经的家伙。戴着眼镜。戴眼镜也白搭,我是不能叫他追过我的牡马的!”

说笑着,葛利高里备上了留着配种用的老骡马,从场院的大门溜出——为的是不叫父亲看见——赶到草原上去。他们俩向山坡下的草地跑去。马蹄子踏着稀泥呱哒呱哒地响。有好几个骑马的人都在草地上那棵于枯的白杨树边等着他们。利斯特尼茨基中尉骑在一匹身躯细长、健美的骤马上,还有七个骑马的本村青年。

“从哪儿跑起?”中尉扶了扶夹界眼镜,欣赏着米吉卡的牡马胸部强壮的筋肉,问米吉卡。

“从这棵白杨树到皇家池塘。”

“这个皇家池塘在哪儿?”中尉眯缝起近视眼问道。

“喏,就在那边,大人,树林子旁边。”

马都排好了队。中尉把鞭子举到脑袋顶上。他的一边肩膀上的肩章高高地耸了起来。

“我喊到‘三’——就放马,好吗?一,二……三!”

中尉第一个冲了出去,一只手按着制帽,俯在鞍头,霎时,他就跑到其余的人前头去了。米吉卡站在马镫上,神情慌张,脸色苍白;葛利高里懒洋洋的,好久才把举到脑袋顶的鞭子打在马屁股上。

从白杨树到皇家池塘有三俄里路。半路上,米吉卡的牡马身于挺得像箭一样直,追上了中尉的小骡马。葛利高里懒洋洋地跑着,他从一开始就落在后面,骑在马上小跑着,好奇地注视着跑远的、已经七零八落的骑士队伍。

在皇家池塘旁边,有一个春水冲积成的土丘。那像驼峰似的、黄色的土丘顶上生着一些枯萎的、尖叶子的蛇葱。葛利高里眼看着中尉和米吉卡都一下于就跃上土丘,而且飞驰到那边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跟在他们后头一个一个地滑了过去。当葛利高里跑到池边的时候,那些大汗淋漓的马已经站在一起,下了马的小伙子们围住了中尉。米吉卡露出了抑制着的喜悦,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是中尉的态度,却使葛利高里纳闷,他竟一点也不感到惭愧:靠在一棵树上,抽着纸烟,用小手指头指着自己那匹好像刚洗过似的小骤马说道:“我已经骑着它跑了一百五十俄里路。昨天才从车站赶到这里。如果它休息好了的话——科尔舒诺夫,你就不会追过我啦。”

“可能,”米吉卡宽宏大量地说道。

“全区再也没有比他的牡马跑得更快的啦,”一个最后跑到、满脸雀斑的小伙子羡慕地说。

“是匹好马,”米吉卡由于刚才过分激动,所以现在手还在哆嗦,他拍了拍牡马的脖子,呆呆地笑着,看了看葛利高里。

他们俩离开了众人,顺着山坡,没走村内的街道,往回骑去。中尉冷淡地跟他们道了别,把两个手指头向帽檐上一伸,就转过脸去。

已经快要走到通向自家院子的胡同口的时候,葛利高里看见了正朝他们走来的阿克西妮亚。她一面走着,一面低头剥着一根小树枝;一见葛利什卡,就把头低得更厉害。

“你害什么臊呀,难道我们是光着屁股吗?”米吉卡喊道,又挤了挤眼睛:“我的小宝贝,唉,苦命的小娘子呀!”

葛利高里朝前望着,等快要走过她身旁的时候,突然把慢慢走着的骤马抽了一鞭子。骡马后腿蹲了下去,——向上一踢,溅了阿克西妮亚一身烂泥。

“咦,咦,咦,恶魔!”

葛利高里掉转马头,让激怒的马朝阿克西妮亚冲去,责问道:“为什么你见面不问好?”

“不配。”

“就因为这个才给你溅点泥——别那么神气!”

“让开!”阿克西妮亚喊道,两只手在马脸前面挥动着。“你为什么叫马来踩我?”

“这不是马,是骡马。”

“反正一样,你给我让开!”

“你为什么生气,阿克秀特卡?是为前几天的事儿?

葛利高里朝她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亚想要说什么,但是她那乌黑的眼角上突然挂上了泪珠;嘴唇可怜地哆嗦着。她痉挛地吞下眼泪,悄悄地说道:“别缠我,葛利高里……我没有生气,我……”她没有说完就走开了……

迷惑不解的葛利高里在大门口追上了米吉卡。

“晚上去游戏场吗?”米吉卡问。

“不去。

“怎么啦?她叫你去过夜?”

葛利高里用手掌擦了擦脑门,没回答。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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