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村庄各家院子里还留有三一节的痕迹:撒在地上的干香薄荷,踏碎了的干树叶末子,以及砍来插在大门口和台阶旁的、树皮已经干裂、叶子枯黄的橡树和白蜡树枝。

从三一节那天起,就开始割草了。一大清早,妇女过节穿的裙子、鲜艳的绣花围裙、五颜六色的花头巾,像鲜花一样撒遍了草场。全村的人都出来割草了。割草的男人和耙草的女人都打扮得像过年一样。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从顿河边直到远方的赤杨林,被蹂躏的草地在镰刀下波动、呻吟。

麦列霍夫家的人起晚了。他们出发去割草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已经都在草地上了。

“早觉睡得太久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些汗流满面的割草人叫嚷说。

“这不能怪我,都赖老娘儿们!”老头子笑着用生皮鞭赶着牛。

“你们好,乡亲,晚啦,老兄,晚啦……”一个高个子的戴草帽的哥萨克在道旁磨着镰刀,摇晃着脑袋说。

“难道草会干啦吗?”

“你快走吧,还来得及,不然可就要干啦。你那段草在什么地方?”

“在红石崖旁。”

“快赶你的牲口吧,否则你今天就走不到啦。”

阿克西妮亚坐在车后头,用头巾把脸全都裹了起来,遮着阳光。她给眼睛留了一条窄缝,从这条缝里冷漠、严肃地望着坐在对面的葛利高里。达丽亚也裹着脸,穿着新衣服,把两条腿垂在车沿外头,用那布满青筋的大长奶子喂怀里快要睡着的孩子。杜妮亚什卡坐在车辕横木上,身子不停地颠动着,用幸福的目光打量着草地和路上遇见的人。她那欢快的、太阳晒黑的、鼻梁两边长满雀斑的脸上,好像是在说:“因为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万里无云的蓝天也显得这么欢快。舒畅,所以我也很欢快、舒畅;而且我的心里也同样是一片蓝色的安逸和纯真,我很快活,此外我什么都不需要啦。”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把厚棉布上衣的袖子拽到手掌上,擦了擦从帽檐下面流出的汗。他那紧裹在上衣里的弯曲的脊背上显出了很多湿漉漉的汗斑。太阳透过灰白色的云片,把烟雾朦胧的、扇形的折射光线洒在远方顿河沿岸的银色山峰上、草原上,洒在河边草场和村庄上。

天气变得炎热起来。被风吹散的云片懒洋洋地爬着,连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路上拉车的牛都追不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己也在费力地擎着鞭子,摇晃着,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向瘦削的牛胯骨上打去。看来,牛也很理解他的犹豫心清,所以并不加快脚步,仍旧摇晃着尾巴,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分趾的蹄子。一只金灰色的、黄澄澄的牛虹在牛身上盘旋。

村边场院附近的一片已经割完的草地上闪着苍绿色的斑点;那些还没有割草的地方,微风吹得闪着黑光、像绿缎子似的青草沙沙作响。

“这就是咱们分的地段。”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鞭子指了一下说。

“咱们从树林子那边下手吗?”葛利高里问道。

“也可以从这头开始嘛。我已经用铁锹在这儿铲了个记号。”

葛利高里卸下疲惫不堪的牛。老头子闪动着耳环,去寻找记号——在地边上铲个三角小坑。

“拿镰刀来!”他立刻就挥手喊叫起来。

葛利高里踏着草走了过去。在他身后的草地上,从车停的地方起,留下了一条波动的痕迹。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朝着远处教堂钟楼的白色尖顶画了个十字,拿起了镰刀。他的鹰钩鼻子油亮闪光,好像是刚油漆过似的,干瘪下去的黑腮帮子上流着虚汗;微微一笑,乌黑的大胡子里立即就露出了满口数不清的、细密的白牙齿。他挥起了镰刀,布满皱纹的脖子不断往右边扭着。割下的草沙沙地响着,倒在他脚下,形成了一个半径足有一沙绳的半圆形。

葛利高里跟在他后面走着,半闭着眼睛,挥镰割草。女人的围裙彩虹似的在前面闪动,但是他的眼睛寻觅的却是那条绣着花边的白围裙;他时而回头看着阿克西妮亚,接着又挥动着镰刀追上父亲的脚步。

他总在想着阿克西妮亚;半闭着眼睛,心里在亲吻着她,对她说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舌尖上来的热情、温柔的话,后来就抛开这些思绪,数着数,向前迈着脚步——一,二,三;往事的片断又在记忆里悄悄地浮出:“我们坐在湿漉漉的干草垛下面……昆虫在水沟里吱吱地叫……月亮高挂在河边草场上……稀疏的水珠从灌木上滴到水洼里他是这样——一,二,三,……真好,啊,太好啦!……”

从停车的地方传来一阵笑语声。葛利高里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正俯下身去,不知道对躺在车下的达丽亚说些什么,达丽亚挥舞起双臂,两人又笑起来。杜妮亚什卡坐在车辕上,细声细气地在唱歌。

“割到那个小灌木丛边儿,我得把镰刀磨磨,”葛利高里想道,突然感到,镰刀好像砍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一只小野鸭吱吱地叫着,从脚下钻出来,一瘸一拐地又钻进草里。在野鸭窝的小坑旁边躺着另一只已经被镰刀砍成了两半的小野鸭,剩下的小鸭都嗽嗽叫着,在草地上四散逃命去了。葛利高里把砍成两半的小野鸭放在手掌上。出壳才几天,满身黄褐色绒毛的小野鸭还热乎乎的。张开的小扁嘴上,有粉红色的血泡,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桧地眯缝着,还带热气的小爪子在轻轻地哆嗦。

葛利高里突然非常怜悯地看着自己手掌上的小死肉团。

“你捡到什么东西啦,葛利顺卡?……”

杜妮亚什卡顺着一铺铺割倒的草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两条小辫子在她胸前晃来晃去。葛利高里皱着眉,扔掉小野鸭,恨恨地挥起镰刀。

大家急急忙忙地吃过午饭。猪油和哥萨克每餐都离不开的酸牛奶渣——从家里用口袋装来的——这就是全份的午饭。

“不用回家去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吃午饭的时候说道。“把牛放到树林子里去吃草,明天一早,太阳还没把露水晒于以前,咱们也就割完啦。”

吃过午饭,女人们就开始把草搂成堆。割倒的草都打蔫、枯干了,散发着浓郁的、醉人的香气。

停止割草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阿克西妮亚搂完了剩下的几铺草,便到停车的地方去煮粥。她整天都在恶狠狠地嘲笑葛利高里,用憎恶的眼神望着他,好像是在报复不能忘怀的奇耻大辱似的。愁眉苦脸、不知道为什么无精打采的葛利高里把牛赶到顿河边去饮。父亲总在监视着他和阿克西妮亚。他不高兴地打量着葛利高里说道:“去吃晚饭,然后就去看牛。当心,别让牛跑到草地里去。带上我的羊皮大衣。”

达丽亚把孩子放在大车下面,就和杜妮亚什卡一同到树林子里去拣干树枝。

一弯新月在草地上的夜空移动。飞蛾像一阵阵的暴风雪在火堆上空打旋儿。大家围坐在火堆旁铺的一块粗布上吃晚饭。粥已经在被烟熏黑的军用锅里沸腾。达丽亚用衬裙下摆擦了擦勺子,朝葛利高里喊道:“来吃晚饭吧!”

葛利高里把上衣披在肩上,从黑暗里钻出来,走到火堆旁边坐下。

“你为什么脸色这样阴沉?”达丽亚笑着问道。

“看来是要下雨啦,腰痛哩,”葛利高里想开开玩笑。

“他不愿意去看牛,真的,”杜妮亚什卡含笑坐在哥哥身边,和他说起话来,但是不知怎的,谈话总是很不投机。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命地喝着稀粥,牙齿咬得还没有煮熟的米粒咯吧咯吧地响。阿克西妮亚只是低着头吃饭,连眼睛也不抬,对达丽亚的玩笑话,只是勉强地笑笑。她脸上热辣辣的,蒙上一层不安的红晕。

葛利高里第一个站起身来,走到放牛的地方去。

“当心点儿,别让牛践踏别人家的草!”父亲在他身后大声喊,老头子被稀粥呛着了,咋咋地咳嗽了半天。

杜妮亚什卡鼓着腮帮子,抑制着别笑出声来。火堆在熄灭。树枝的余烬冒出烤焦树叶的蜜一般的香气,笼罩着坐在火边的人们。

半夜里,葛利高里偷偷地摸到停车的地方来,离着有十多步就站住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躺在大车上不停地打着呼噜。金色的孔雀眼睛似的火星儿,从黄昏就烧起的黄火灰烬中,朝外窥视着。

一个灰色的、衣服裹得紧紧的人影儿离开了大车,躲躲闪闪地慢慢地向葛利高里走过来,离他还有两三步就站住了。阿克西妮亚!是她。葛利高里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蜷着腿向前走了一步,撩开大衣的衣襟,把驯顺的、浑身似火的阿克西妮亚楼到怀里。她的膝盖直打弯儿,浑身在颤抖,牙齿咬得吱吱咯咯地响。葛利高里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就像饿狼把咬住的绵羊甩到自己背上那样快;敞开的大衣襟总在绊他的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跟跄走去。

“噢噫,葛——利——沙……葛利——什——卡!你爹……”

“别出声儿!

阿克西妮亚挣扎着,在散发着酸味的羊皮大衣里喘息着,受着悔恨的折磨,几乎是用低沉、痛楚的声音叫道:“放开我,现在还有什么……我心甘情愿上钩啦!

第一卷 第十章

女人的晚来的爱情并不是紫红色的花朵,而是疯狂的,像道旁的迷人的野花。

自从割草以后,阿克西妮亚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有人在她的脸上作了个记号,烫了个烙印。婆娘们一遇到她就狡狯地笑着,在她背后不以为然地直摇头,姑娘们都嫉妒她,而她却骄傲地、高高地仰着幸福的、但是耻辱的脑袋。

不久,葛利什卡的艳史便尽人皆知了。起初只是悄悄地谈论着这件事,——将信将疑,——但是在一天黎明时分,村里的牧人“蒜头鼻子”库济卡,看见他们俩在朦胧西沉的月光下,躺在风车旁长得不高的黑麦田里,这以后,事情就像汹涌浑浊的波浪一样,迅速传开了。

这事也传到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耳朵里,有一个星期天,他来到莫霍夫的商店里。人多得简直挤不进去。他一走进铺子——大家像是有意似的让开一条路,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挤到柜台边,那里正在卖布。掌柜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亲自动手来给他拿货物。

“怎么好久不见你啦,普罗珂菲奇?”

“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家里的事简直忙不过来。”

“怎么能这样?你的儿郎都那么能干,照样忙不过来。”

“儿子有什么用呀:彼得罗野营去啦,只有我和葛利什卡两个人在家瞎忙活。”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棕色的大胡子向两旁一分,意味深长地朝围拢来的哥萨克们斜脱了一眼。

“我说,亲爱的,你干吗还瞒着不说啊?”

“什么事?”

“怎么什么事?要给儿子娶媳妇啦,可是你一字也不提。”

“给哪个儿子娶媳妇?”

“你的葛利高里还没有娶亲嘛。”

“眼下还不打算给他娶亲。”

“可是我听说,好像你要娶她来作儿媳妇……要把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阿克西妮亚娶过来。”

“我?娶活人的妻来作儿媳妇……说的是什么话呀,普拉托内奇,你好像是在说笑话,是吧?”

“说什么笑话呀!我是听大伙说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摸了摸摊在柜台上的一块布料子,猛地转过身子,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他径直走回家去。像牛一样地低着脑袋,把青筋暴起的手指头紧握成拳头;那条瘸腿显得更瘸了。走过阿司塔霍夫家院子的时候,他隔着篱笆往里边瞅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显得年轻了的阿克西妮亚手里拿着一个空水桶,正扭着屁股住屋里走。“喂,等等!……”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魔鬼似的闯进了篱笆门。阿克西妮亚站住了,等待着他。他们走进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土地上铺了一层红沙子,在正对着门日地方的板凳上放着从炉子里拿出来的馅饼。从内室里散发出了旧衣服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问着像茴香苹果味儿。

一只大脑袋的花猫走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脚边,想要跟他亲热亲热。它弓起背,友爱地往他靴子上撞了一下。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脚把它踢得撞在木凳上,然后直盯着阿克西妮亚的眼睛,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啊?你汉子的脚印上还有热气呢,你已经往旁边翘尾巴啦!我要为了这件事把葛利什卡揍得鲜血直流,还要给你的司捷潘写信……叫他知道知道!……你这个骚娘儿们,把你打得还是太轻啦!……从今天起不许你进我的院子!跟小伙子勾勾搭搭,等司捷潘回来,叫我怎么……”

阿克西妮亚眯缝起眼睛听着。她突然毫不害羞地扭摆了一下裙子,把一股女人衣裙的气味散到潘苔莱·普罗河菲耶维奇的身上,然后扭着身子,呲着牙,挺起胸脯朝他走去。

“你是我的什么人,公公吗?啊?是公公吗?。……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去教训自己的大屁股娘儿们吧!到你自家的院子里去发威风吧!……你这个四肢不全的瘸鬼我看都不愿看你一眼!……打这儿滚出去,你吓唬不住我!”

“等着吧,混蛋娘儿们!”

“没有什么可等的,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滚,打哪儿来的还滚到哪儿去!至于你的葛利什卡——只要我高兴,就把他连骨头都吃了,而且什么责任我也不负!……哪!你咬吧!怎么样,我爱葛利什卡。你要打我吗?……给我男人写信吗?……你就是给皇上封的阿塔曼写信,葛利什卡也是我的!我的!我的!现在他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

阿克西妮亚挺起胸脯(鼓起的乳房在她那紧裹在身上的短上衣里抖动着,就像是在网里乱冲的野鸡),向已经撤了气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身边凑过去,火焰般的两只黑眼睛紧盯着他,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更难听,一句比一句更不要脸。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眉毛颤抖着,向门口退去,摸到放在墙角的拐杖,一只手招架着,用屁股顶开了房门。阿克西妮亚把他从门廊里挤出去,大喘着气,发疯似地喊道:“为了我过去受的那些罪,我要爱个够……哪怕将来你们把我打死也罢!葛利什卡是我的!我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

他在内室里找到了葛利什卡。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抡起拐杖照他背上打去。葛利高里把身子一弯,架住父亲的胳膊。

“这是为什么,爸爸?”

“当然有原因,狗——崽——子!

“什么原因?”

“别侮辱街坊!别叫你老子丢人!别勾搭娘儿们,小公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嘶哑地喊着,拖着葛利高里在内室里打转转,拼命要把拐杖夺出来。

“我不许你打我!”葛利高里闷声说道,然后咬紧牙关,把拐杖夺了下来,往膝盖上一磕——咔嚓一声,折成了两截!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攥紧拳头,照着儿子的脖子上打去。

“我要在村民大会上抽你!……唉,你这个孬种,该死的畜生!”他乱蹬乱踹,想踢儿子一脚。“我给你把那个傻丫头玛尔宫什卡娶来!……我就去张罗!……你瞧着吧!

母亲听见吵闹声就跑了过来。

“普罗珂菲奇,普罗珂菲奇!你先消消气吧!……你等等!

但是老头子气得可真非同小可:给了老婆子一下子,又把放缝纫机的小桌子掀了,折腾够了,便奔到院子里去了。葛利高里还没来得及把那件扭打时撕破袖子的衬衣脱下来,门又猛地响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重又满面怒气地站在门坎儿上。

“给狗崽子娶亲!……”他像马一样跺着脚,目光紧盯着葛利高里的筋肉发达的脊背。“我给你娶亲!……明天我就请人去说媒!活到了这把年纪,倒因为儿子不肖,叫人家当面嘲笑!”

“让我先穿上衣服,然后你再给我娶媳妇。”

“我要给你娶!……给你娶个傻丫头!……”他砰地一下关上了门,咚咚的脚步声在台阶上响了一阵,消失了。

第一卷 第十一章

在谢特拉科夫村外的草原上,排列着一排一排的帆布篷的大车。白屋顶、街道笔直、市容整齐的小市镇不知不觉地迅速发展起来了,市镇中心有个不大的广场,一个哨兵在广场上走来走去。

军营里照例开始过起了年年五月都是一样的单调的生活。每天早上起来,哥萨克看马队就把马匹赶到野营地来。洗刷,备马,点名,排队等等工作开始了。野营主任是一名校官,波波夫中校,他喜欢大喊大叫,不时就响亮地喊一声,教练青年哥萨克的下级士官在高声地喊着口令。他们演习攻占小山头,机警地迂回包抄“敌人”。用连珠枪打靶。年轻些的哥萨克都兴高采烈地参加劈刺竞赛,年长些的——都尽力逃避操练。

人们被炎热和伏特加酒弄得嗓子都哑了,可是一长排有篷大车的上空,却刮着芳香的、令人陶醉的和风,金花鼠在远处吱吱叫着,草原从市镇和冒着炊烟的、粉刷得洁白的房舍边伸展开去,奔向远方。

在离营前一星期,炮兵伊万的亲兄弟安得烈·托米林的妻子来探亲。带来了很多家里做的奶油小面包、各种各样的吃食和一堆乡里新闻。

第二天一清早她就走了。从哥萨克们这里给他们的家人和亲属带回去问候和叮咛。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什么信儿也没有托她带。因为在她到来的前夕他病了,他用伏特加来恶治,所以不仅没有看到托米林的妻子,甚至与人世都隔绝了。他没有去参加操练。军医根据他的要求给他放一次血,往胸膛上放了有一打蚂蟥。司捷潘只穿了一件衬衣,坐在自己大车的轮子旁边,——罩着白套的制帽躇满了车轴上的油泥,——他努着嘴,看着蚂蟥在他那鼓胀的半圆形的胸膛上吸血,它们都被黑血胀得鼓鼓的。

团军医站在旁边,抽着烟,从稀疏的牙缝里喷出烟雾。

“觉得舒服点儿吗?”

“从胸膛里把血吸出来,心里好像透亮了一点……”

“蚂蟥——这是最好的治法广托米林走到他面前,挤了挤眼睛。

“司捷潘,我想跟你说句话。”

“说吧。”

“咱们到别处去一会儿。”

司捷潘哼哼着,站起身来,跟托米林一同走了。

“好,说吧。”

“我的老婆来了……今天已经回去啦。”

“啊·”

“村子里都在议论你的老婆……”

“议论些什么?”

“很不好听。”

“到底是什么事呢?”

“跟葛利什卡·麦列霍夫勾搭上啦……而且是明目张胆。”

司捷潘睑色苍白,把蚂蟥从胸膛上扯下来,用脚把它们踩死。踩死了最后一只蚂蟥,他扣上了衬衣的领子,接着,又像是害怕什么似的,重新又把领子解开……像石灰一样煞白的嘴唇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时而哆嗦,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时而紧紧地抿起来,鼓成一个发青色的圆球……托米林觉得,司捷潘好像是在用牙齿嚼着什么坚硬的、很难咬住的东西。渐渐地司捷潘脸上重又有了血色,用牙齿从里面咬住的嘴唇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司捷潘摘下制帽,用袖子擦着白帽顶上蹭的车轴油泥点子,响亮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的消息。”

“我是想叫你心里先有点底儿……请原谅……家里,我娘儿们说,就是如此这般议论的……”

托米林遗憾地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朝没有卸鞍子的马走去。野营里一片喧哗。出去进行劈刺训练的哥萨克们回来了。司捷潘站了一会儿,全神贯注地、严肃地打量着制帽上的黑点。一只被踩得半死的蚂蟥爬上了他的长筒靴。

第一卷 第十二章

离哥萨克们从营里返来的日子只剩下十多天了。

阿克西妮亚如痴似狂地沉溺在自己晚来的苦恋中。葛利高里不顾父亲的恐吓,夜里就偷偷地到她那里去,天亮前才回家。

两个星期的工夫他已经弄得疲惫不堪,就像一匹跑了力不能胜的远路的马。

由于夜夜不眠,他那高颧骨的脸上的棕色皮肤发了青,两只于枯的黑眼睛从深陷的眼眶里疲倦地向外望着。

阿克西妮亚也不再用头巾裹着脸了,眼睛下面的深窝像丧服一样的黑;两片微微向外翻的鼓胀、贪婪的嘴唇露出不安的和挑衅的笑容。

他俩的疯狂爱情是那么非同寻常、明目张胆,他们俩又都那么疯狂地不害臊地专一地投身于爱情的烈火中,既不怕人,也毫不隐瞒,邻居们眼看着他们身体一天天在瘦削,脸色越来越青,以至人们现在遇到了他们,简直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了。

开始,葛利高里的伙伴们还常拿他跟阿克西妮亚的勾搭来取笑他,现在都缄口不言了,每逢遇到葛利高里,他们就觉得和他在一起很不舒服,很拘束。妇女们心里嫉妒,嘴上却在谴责阿克西妮亚,都在幸灾乐祸地期待着司捷潘的归来,她们简直被好奇心折磨得憔悴不堪了。她们纷纷在推测事情的结局。

如果葛利高里到士兵之妻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时候,装出偷偷摸摸的样子,如果作为士兵之妻的阿克西妮亚和葛利高里勾搭的时候,有所顾忌,同时也不拒绝其他寻花问柳之徒,那么这段风流韵事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刺眼的地方了。村里谈论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但是他们却几乎是毫不掩饰同栖双飞,他们的结合似乎非同一般,完全不像是逢场作戏,风流一阵子就散伙,因此村子里的人就认为,这是犯罪的,伤风败俗的,于是全村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热闹:司捷潘一回来,结子就要解开啦。

内室里的床上拉着一根细绳。绳上申着些白的和黑的空线轴。这是为了装饰房间挂起来的。苍蝇在这些线轴上过夜,线轴和天花板之间有一个大蜘蛛网。葛利高里的脑袋枕在阿克西妮亚的凉丝丝的。光滑的胳膊上,瞅着天花板下面的那一串线轴。阿克西妮亚用另外一只手——手指头干活磨得很粗糙——拨弄着葛利高里仰着的脑袋上马鬃似的硬卷发。阿克西妮亚的手指上带着一股刚挤出来的鲜牛奶气味;葛利高里转过脸来,鼻子扎进阿克西妮亚的胳肢窝里,——一股像尚未发酵好的蛇麻草味似的浓重的女人汗香直冲他的鼻孔。

内室里,除了一张四角雕着木球的、油漆过的木床以外,门旁放着一只包铁皮的大箱子,里面装的是阿克西妮亚的嫁妆和衣服。正对门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墙上挂着一幅斯科别列夫将军①的漆布画像,他正驰马奔向一列在他面前斜垂下来,以示敬意的镶边军旗;还有两张椅子,椅子上方,是一幅镶着纸花光圈的圣像。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落满苍蝇的相片。相片上面是一群哥萨克,额发蓬乱,挺起的胸膛上挂着表链,手里拿着出鞘的马刀,——这是司捷潘和跟他一起服现役时的伙伴。衣架上挂着一件没有收起的司捷潘的军服。月光照进了窗隙,怀疑地照耀着军服肩章上两道下士级的白绦。

阿克西妮亚叹着气亲吻着葛利高里双眉中间、鼻梁上面的脑门。

“葛利沙,亲爱的……”

“你怎么啦?”

“只剩下九天啦……”

“还早得很哩。”

“葛利沙,我怎么办哪?”

“我怎么能知道。”

阿克西妮亚抑制着叹息,重又抚摸、拨弄起葛利什卡乱蓬蓬的额发。

“司捷潘会杀死我……”她既像是问,又像是肯定地说。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他很想睡觉,困难地睁着总要往一起粘的眼皮,阿克西妮亚闪着蓝光的黑眼珠一直在盯着他。

“”大概,我男人一回来,你就会扔掉我吧?你怕他吗?“

“我干吗要怕他,你是他的老婆,你才该怕他呢。”

“现在,和你在一块儿,我并不害怕,可是一到白天,左思右想,就慌张起来……”

“司捷潘一回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爸爸正准备给我说亲呢。”

葛利高里微笑着,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他感到:他脑袋下面阿克西妮亚的胳膊好像忽然瘫软了,压进枕头里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哆嗦了一下,又硬起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说的哪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亚问声问道。

“只不过准备要去。听母亲说,好像是科尔舒诺夫家,要说他们家的娜塔莉亚。”

“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是个漂亮姑娘……漂亮得很……好吧,娶她吧……前天我在教堂里还看到她哩…

…打扮得很漂亮……“

阿克西妮亚说得很快,但是声音含混,平平淡淡,毫无生气,根本就听不清楚。

“我又不能把她的漂亮装在靴筒里。我倒很想娶你。”

阿克西妮亚猛然把胳膊从葛利高里的脑袋底下抽出来,两眼冷冷地望着窗外。院子里弥漫着黄色的夜雾。

板棚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蝈蝈在唱个不停。水牛在顿河边直叫,忧郁、低沉的声音穿过独扇的小窗户传进内室。

“葛利沙!”

“你想出什么主意来啦?”

阿克西妮亚抓住葛利什卡那两只死硬的、冷酷无情的胳膊,紧压在自己胸前,贴在自己那像死人似的。冰冷的脸颊上,呻吟道:“该死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缠上我呀?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葛利—什—卡!……你把我的魂勾走啦!……我算完啦……司捷潘回来,饶得了我吗?……谁肯出来替我说话呢?……”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阿克西妮亚伤心地望着他那美丽的鹰钩鼻子,被阴影遮着的眼睛,不出声的嘴唇……

激情的洪流突然冲垮了阻挡的堤坝:阿克西妮亚疯狂地亲着他的脸、脖子、胳膊和胸膛上卷曲的胸毛亲吻的间隙,还不断地、气喘吁吁地低声叨念着,葛利高里同时也感觉到她在颤抖。

“葛利沙,我的心肝……亲爱的……咱们逃走吧。亲爱的!咱们什么都扔掉,逃走吧。我把丈夫和所有的东西统统扔掉,只要有你就行……咱们逃到矿山去,逃得远远的。我要爱你,伺候你……我有个亲叔叔在帕拉莫诺夫矿山当警卫,他会帮助咱们……葛利沙!你倒是说话呀!”

葛利高里把左面的眉毛拧成一个三角形,思索着,突然睁开两只火焰似的、非俄罗斯人的眼睛。眼睛在笑,露出讽刺的神情。

“你真是个胡涂娘儿们,阿克西妮亚,真是个胡涂虫!你说呀,说呀可是尽是废话。哼,我离开家上哪儿去?再说,今年我就要入伍啦。这怎么行……离开土地,我哪里也不去。这儿是草原,喘气都痛快,可是那个地方呢?去年冬天我跟爸爸到车站去过一趟,差一点儿没有把我呛死。火车头呜呜叫,烧煤烧得乌烟瘴气,非常难闻。我不知道那儿的人怎么生活,也许他们已经闻惯这种煤烟味儿啦……”葛利高里啐了一口,又说道:“我不离开村子,我哪儿也不去。”

窗外昏暗下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笼罩在院子里的黄色的夜雾逐渐黯淡下去,平整的阴影也在消失,已经分辨不清篱笆外面的黑影是什么东西了:是去年砍下来的树枝呢,还是伏在篱笆上的枯萎的蓬蒿,内室里也越来越暗,挂在窗边的司捷潘的哥萨克军服上的下士军阶的白绦上失去了光泽,在一片灰色黑暗中,葛利高里没有看见阿克西妮亚轻轻哆嗦着的肩膀和伏在枕头上无声地抖动着的双手捧着的脑袋。

第一卷 第十三章

从托米林的女人来后的那一天起,司捷潘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眉毛低垂在眼睛上,一道深深的十硬的皱纹斜横在前额上.他很少跟伙伴们说话,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面红耳赤,无缘无故就跟司务长普列沙科夫争吵了一通,对彼得罗·麦列霍夫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先前联系着他们的友谊纽带断裂了,司捷潘心怀沉重难忍的愤怒,像匹驮着骑手的马似的,在走着下坡路、回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仇人。

最近一个时期,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敌对关系,因而必然会出现赶快了结这种关系的机会。他们仍旧是五个人一同离营回家。车上套的是彼得罗和司捷潘的马。赫里斯托尼亚骑在自己的马上。安得烈·托米林正在发寒热,他盖着军大衣躺在车篷里面,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懒得赶车,所以就由彼得罗来暂充车夫。司捷潘跟在车旁边走,不时用鞭子抽着道旁蓟草的红色花朵。下着雨。黑土像树胶一样在车轮子上辗转。天空阴得像秋天一样灰暗。黑夜降临。怎么也看不见村落的灯火。彼得罗拼命用鞭于抽打马匹一这时司捷潘在黑暗中喊道:“你怎么啦,爱惜自己的马,可是总用鞭子抽我的马?”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着。谁的马不使劲拉,我就赶谁的。”

“当心别叫我把你套上。土耳其佬是很会拉车的……”

彼得罗气得扔掉了缰绳。

“你要怎么的?”

“坐在那里,别动。”

“那你就该闭上嘴。”

“你干什么跟他生气呀?”赫里斯托尼亚骑着马走到司捷潘跟前,大声说道。

司捷潘没有吭声。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的脸,大家沉默不语地走了半个钟头。泥泞在车轮下面沙啦沙啦地响。像从筛子里漏下来的雨点懒洋洋地打在车篷的帆布顶上。彼得罗放开缰绳,抽起烟来。他在脑子里搜集侮辱人的话语,准备在发生新的冲突时拿来骂司捷潘。他气坏啦,想狠狠地把司捷潘这个坏蛋骂一顿,嘲弄一番。

“躲开点儿。让我爬进车篷里去。”司捷潘轻轻推了彼得罗一下,跳上车踏板。

正在这时候,大车突然摇晃了一下,就不动了。两匹马在泥泞里打着滑儿奋力拉着,马蹄铁迸出了火星。拉紧的车辕横木咋嗓直响。

“吁—吁!……”彼得罗吆喝着.从车上跳下来。

“怎么回事?”司捷潘慌忙问道。

赫里斯托尼亚策马赶来。

“马受伤了吧?妈的!……”

“点个火儿。”

“谁有火柴啊?”

“司捷潘,把火柴扔过来。”

前面,一匹马在挣扎,哼哧哼哧地喘着。有人划着了火柴。一个橙黄色的小光圈一闪——又是漆黑一片,彼得罗用哆嗦着的手摸到了倒下的那匹马的脊背,扯了扯马宠头吆喝了一声:“噢……”

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侧身倒伏在地上,车辕咔嚓一声断了。跑过来的司捷潘划着了一撮火柴。看清了是他的马仰着头躺在地上。一条前腿陷进塌下去的田鼠洞里,一直陷到膝盖。

赫里斯托尼亚匆忙卸下了马套。

“把马腿拔出来!”

“把彼得罗的马卸下来,喂,快点!”

“别动,该死的畜生!吁——吁!……”

“它还旭蹶子呢,鬼东西。躲开点儿!”

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司捷潘的马扶起来。浑身沾满泥浆的彼得罗拉着马笼头,赫里斯托尼亚跪在稀泥里爬着,摸索着那条受伤的马腿。

“大概是折断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用手巴掌拍了拍颤抖的马背。

“来,遛一遛看,也许它还会走吧?”

彼得罗把缰绳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马蹦了一下,左前腿已经不敢着地,并且嘶叫起来。托米林穿上军大衣袖子,伤心地在旁边打转转儿。

“陷进鼠洞……把一匹好马毁啦,唉!”

一直没有说话的司捷潘好像正在等待这句话:他推开赫里斯托尼亚,向彼得罗扑去。他原想照着脑袋打,但是打歪了手,打在肩膀上。两人厮打起来,倒在烂泥里。不知道是哪个的上衣刺啦一声撕破了。司捷潘把彼得罗摔倒在地上,用膝盖压住他的脑袋,挥拳乱打起来。赫里斯托尼亚骂着把他们分开。

“这是为什么?……”彼得罗向外啐着血,喊叫道。

“赶啊,混蛋!道不好走就别走了嘛!”

彼得罗挣脱了赫里斯托尼亚的手。

“好——好——好!那就跟我斗斗吧!”赫里斯托尼亚一只手扶着车,像口大钟似的嗡嗡叫喊道。

他们把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那匹矮小。但是很有劲的马和彼得罗的马凑成一对,套在车上。

“你骑我的马吧!”赫里斯托尼亚命令司捷潘说。他自己则爬进车篷去和彼得罗坐在一起。

到格尼罗夫斯克镇的一个村时已是半夜。他们在村头上的一个小宅院旁边停下来。赫里斯托尼亚去请求借宿。他毫不理会咬住他的大衣前襟的一条公狗,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用手指甲弹着玻璃。

“掌柜的!”

只听到沥沥的雨声和忽高忽低的狗吠声。

‘掌柜的!喂,善人啊!看在基督耶稣的面上,让我们借宿过夜吧。你说什么?我们是野营回来的士兵。几个人吗?我们一共五人。啊哈,好啦,基督保佑。把车赶过来吧!“他喊一声,转身朝大门走去。

费多特把几匹马牵进院子。他碰到一只扔在院于当中的猪槽上,绊了一跤,大骂一声。他们把马安置在板棚檐下。托米林磕打着牙齿走进屋里去。

车篷子里只留下了彼得罗和赫里斯托尼亚。

黎明,大家就准备上路了。司捷潘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驼背的上了年纪的小老太太迈着细步,跟在他后面。正在往车上套马的赫里斯托尼亚可怜她说:“哎呀,老大娘,你怎么驼成这样啦!大概,上教堂里去礼拜鞠躬,准是你的拿手好戏啦,稍一弯腰——立刻就能磕到地啦。”

“我的小山鹰,老总,我的拿手好戏是去礼拜,你哪——却是当挂狗架子的好材料……各有各的用场。”‘老太婆一本正经地笑了,她那一排细密的、一个也没有虫蛀过的牙齿使赫里斯托尼亚大为惊讶。

“瞧你,牙齿有多好,简直像梭鱼的一样,你可怜可怜我吧,送给我十来个。你看我,这么年轻,可是已经没法子嚼东西了。”

“那我怎么办呢?我的好人呀?”

“老大娘,我们给你安上马牙就是了。反正你就要归天啦,天堂里不会看你的牙口的,那些侍奉上帝的天使都不是茨冈人。”

“你就在那里胡说八道吧,叶梅利亚。”托米林笑着钻进车去。

老太婆和司捷潘朝板棚里走去。

“是哪匹马?”

“铁青马,”司捷潘叹了口气。

老太婆把拐杖放在地上,像男人一样,信心十足,有力地抬起那条受伤的马腿,用痉挛的细手指头在马膝盖上摸了半天。马抿着耳朵,露出了棕色的牙床,痛得用后腿蹲下去。

“没有断,哥萨克,没有。留下来吧,我会把它治好的。”

“能治好吗?老大娘。”

“能治好吗?那谁知道呢,我的好人……大概会治好的。”

司捷潘把手一挥,朝大车走去。

“你倒是留下不留下呀?”老太婆跟在他后头眯缝着眼问道。

“那就留下吧。”

“她会把它治好的,管保你留下的时候是三条腿,等你再来牵的时候,连一条腿也没有啦。真找到了罗锅好兽医,”赫里斯托尼亚哈哈大笑道。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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