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黄澄澄的太阳的暑热笼罩着草原。已经成熟、还没有收割的黄灿灿的小麦雾气腾腾,像一片滚滚黄尘。收割机晒得滚烫,摸都不敢摸。人们热得连头都不敢抬。蓝天被炎热烤得焦黄。麦地尽头,是一片橘黄色的草木橡花。

全村的人都搬到草原上来了。正在收割黑麦。收割机已经把马匹折腾得筋疲力尽,它们在闷热的空气中,在馨香的烟尘中,在暑热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偶尔从顿河上吹来一阵风,卷起波涛般的尘埃;热气像技纱一样裹住了刺眼的太阳。

彼得罗不断从收割机上下来喝水,从清早起,他已经把能装两桶水的水罐里的水喝了一半。喝了一肚子难喝的、热乎乎的水,没过一会儿嘴里又干了,衬衣衬裤都湿透了,满脸是汗,耳朵里嗡嗡直叫,喉咙里粘糊糊的,话都说不出来。达丽亚用头巾包着脸,敞开衬衣,垛着麦子。褐色乳房中间的胸沟里,滚着一粒一粒灰色的汗珠。娜塔莉亚赶着套在收割机上的马。她的脸颊晒得像红萝卜一样,眼睛泪汪汪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一铺铺割倒的黑麦行里奔忙,浑身大汗淋漓,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总也干不了的衬衫粘在身上,弄得他很不舒服。看去,他胸前耷拉着的仿佛不是长胡于,而是一片融化了的车轴上的黑油。

“您身上抹过肥皂泡啦,普罗珂菲耶维奇?”赫里斯托尼亚赶车从这里经过时,在车上喊道。

“全湿透啦!”普罗珂菲耶维奇挥了挥手,又一瘸一跪地走起来,用衬衫的衣襟擦着肚子上的汗水。

“彼得罗,”达丽亚喊叫道,“哎呀,不干啦!”

“等等,割完这一拢。”

“咱们等热劲儿过去再割吧。我可不干啦!”

娜塔莉亚把马停下来,大喘着气,好像是她而不是马在拉收割机似的。达丽亚慢慢地在麦茬上倒动着被靴子磨痛的黑腿.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彼秋什卡,这儿好像离水塘不远啦。”

“哼,还不远哪,足有三俄里!”

“顶好去洗洗澡。”

“等你走到那儿……”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

“干吗他妈的要走着去呀。卸下马来,骑马去!”

彼得罗担心地看了看正在垛麦子的父亲,挥了一下手。

“卸下马来吧,婆娘们!”

达丽亚把马套卸下来,轻捷地翻到骡马的背上。娜塔莉亚干裂的嘴唇上挂着胆怯的微笑,把马牵到收割机跟前,蹬着收割机的坐位骑上马背。

“把脚递过来,”彼得罗帮着她骑好。

他们骑马走了。达丽亚露出光膝盖,头巾歪到后脑勺上,跑到前头去了。她像哥萨克一样骑在马上。彼得罗忍不住在她身后喊道:“喂,小心磨破裤裆!”

“不要紧,”达丽亚用手向后一挥。

横过一条夏季道路的时候,彼得罗向左边看了看。远远的有一团不时变换形状的烟尘,顺着大道的灰色脊背,迅速地从村子里滚来。

“有个人骑马在跑呢。”彼得罗眯缝起眼睛说道。

“嘿,真快!你看,烟尘滚滚!”娜塔莉亚惊讶地说。

“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达什卡!”彼得罗向在前面跑的妻子喊了一声。“停一停,咱们看看那个骑马的人。”

那团烟尘落进一块洼地里去了,从那里再钻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蚂蚁那样大的黑点。

透过尘雾,骑马人的轮廓可以看出来了。过了五分钟,看得就更清楚了。彼得罗把肮脏的手巴掌放在他那干活时戴的大草帽檐上,仔细地看着。

“像他这样狂奔,一会儿就把马跑坏啦。”

他皱起眉头,把手从帽檐上拿下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滞留在两道抬起的眉毛中间。

现在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骑马的人了。他骑着马一跃一跃地飞奔,左手扶着制帽,右手举着一面无精打采的落满尘士的小红旗子。

彼得罗已经从大道上躲开,骑马的人从他面前飞驰而过,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那匹马向肺里吸着炎热空气的响亮的呼味声,他张开像灰石头似的四方大嘴喊道:“警报!”

一溜儿黄色的汗沫落在他的坐骑的蹄子在尘土上留下的印迹上。彼得罗目送着骑马的人,他的脑子里只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跑得快累死了的马沉重的呼哧声,以及他看了一眼马的后影时,——那闪着钢铁般光泽、大汗淋漓的马身子。

彼得罗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已经降临的灾祸,他迟钝地看着在尘土上颤动的马汗沫,看着波浪似的伸向村子去的草原。哥萨克从四面八方刚割倒麦子的黄色草地上策马向村子里跑去。草原上,直到烟雾朦胧的黄色山岗,骑士们扬起了一团团的尘雾,他们奔上大道以后,就成群结队地飞驰而去,拖着一条灰色尘埃的大长尾巴,奔向村子。凡是应服军役的哥萨克都丢下地里的活脚下收割机上的马,奔回村子里去了。彼得罗看见赫里斯托尼亚从大车上卸下自己那匹禁卫军战马,叉开两条长腿,不时回头来看看彼得罗,飞驰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娜塔莉亚惊叫一声,恐怖地看着彼得罗,她的眼神——就像被瞄准的兔子的眼神——使彼得罗猛然醒悟过来。

他拨马驰回停车的地方,从奔马上跳下来。穿上干活紧张时脱下的裤子,向父亲挥了挥手,也像那些人一样,消逝在迷漫的尘雾中,他们像些灰色的流动的黑点,布满了融化成暑热的草原。

第三卷 第四章

广场上密密层层地挤满了灰色的人群。一排排的马匹,哥萨克的装备,佩着各种号码肩章的制服。戴着蓝色制帽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比普通部队里的哥萨克要高出一头,他们就像鹤立鸡群似的在来回晃着。

酒馆关了门。兵站长官满面愁容,心事重重。沿街的篱笆边,站着穿着节日盛装的妇女。各色人的嘴上,都挂着两个字:“动员”。一张张醉醺醺的、激动的脸。惊慌也传染给马匹——它们尖叫,互相咬踢,愤怒地长嘶。广场的上空笼罩着低垂的尘雾,广场上到处是空酒瓶和廉价糖果的包皮纸。

彼得罗牵着备好鞍子的马。一个身强力壮的黑脸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正站在教堂围墙旁边扣他那宽大的蓝裤子的扣子,张着嘴,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一个小个子的哥萨克女人——不知道是妻子,还是情人——像只浅灰色的母鸡在他的身旁絮叨着。

“我要为这个臭娘儿们揍你一顿!‘女人警告说。

她已经喝醉了,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些葵花子皮,系着的印花头巾已经松开了。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笑着在紧腰带,不断往下蹲着;他那皱巴巴的裤裆下面可以钻过一头一岁日的牛犊——一点也碰不着裤裆。

“别骂啦,玛什卡。”

“你这该死的公狗!色鬼!”

“那又怎么样呢?”

“你那两只眼睛有多不要脸!”

旁边有个大红胡子的司务长正在和一个炮兵争吵:“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们去几天就会又回来啦。”

“要是打起仗来呢?”

“呸,亲爱的朋友!有哪个国家敢跟咱们俄国作对呢?”

他俩身旁人们的谈话是乱糟糟的一片,东拉西扯;一个已经不很年轻的漂亮的哥萨克激动地说:“咱们跟他们毫不相干。叫他们打仗吧,咱们的庄稼还没有收完哪!”

“简直是灾难!你瞧——把全村的人都给赶到这儿来啦,要知道,这会儿干一天——收的庄稼就够吃一年。”

“麦捆都给牲口踩踏坏啦。”

“我们已经开始割大麦啦。”

“是把奥地利的皇帝打死了吗!”

“把王位继承人打死啦。”

“喂,老同事,你发财啦,真他妈的见鬼!”

“啊,斯乔什卡,你从哪儿来?”

“村长说,这是为了防备万一,才把大伙儿集合起来的。”

“喂,哥萨克们,勇敢一点!”

“要是他们等一年再打就好啦,那时候我就是第三期征召啦。”

“老爷子,你这是怎么啦?难道你还没有服完兵役吗?”

“他们一动手屠杀老百姓——老爷子也逃不脱。”

“专卖酒铺也都关啦!”

“喂,你这个傻蛋!到玛尔福特卡那儿去成桶买都可以。”

委员会开始检查。三个哥萨克把一个满身血迹的酗酒的哥萨克送到村公所。他向后仰着身子,撕着身上的衬衫,大瞪着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嘶哑地说道:“我要把他们这些庄稼佬都打死!叫他们知道知道顿河哥萨克的厉害!”

四周围的人给他们让开路,赞赏地报以笑声,深表同情。

“打死他们!”

“为什么抓他呀?”

“打了一个庄稼佬。”

“就该揍他们!”

“咱们还要揍他们哪。”

“兄弟,一千九百零五年我曾经去镇压过他们。简直滑稽透啦!”

“一打起仗来——又要赶咱们去进行镇压啦。”

“够啦!叫他们去招募志愿兵吧。叫警察去吧,咱们去于这种事儿,实在于心不忍。”

在莫霍夫商店的柜台前面,人群拥挤不堪。喝得醉醺醺的托米林·伊万缠着店东们不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摊开两手,亲自出来劝说他;他的合伙人叶梅利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擦擦”——向后面的门边退去。

“喂,这是怎么回事儿……说实在的,这简直是暴行!小家伙,快去报告村长!”

托米林在裤子上擦着汗湿的手巴掌,挺起胸脯顶着愁眉苦脸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你放债剥削人,坏蛋,现在你害怕啦?就是这样!我要打你的嘴巴子,你去告我吧!你抢去了我们哥萨克的权利。唉,你这个狗种!坏蛋!”

村长向围着他的哥萨克们说了许多好话。

“打仗?不,不会打仗的。兵站长官老爷说过,这只是装装样子。大家放心吧。”

“好极啦!等我一回来,马上就到地里去收庄稼。”

‘可是地里的活儿全都停下来啦!“

“请您说说看,长官们是怎样看法?要知道我种了一百多俄亩庄稼哪!”

“季莫什卡!请你转告我们家里的人,就说明天我们就回来啦。”

“人们好像是在看什么告示?走啊,上那儿去。”

广场上一直闹哄到深夜。

过了四天,一列列红色列车装着成团的哥萨克和成连的炮兵向俄奥边境开去。

战争……

在马槽旁边的小棚里,一片马的喷鼻声和马粪的特别气味。车厢里谈的依然是那些老话,最常听到的歌声是:正教的静静的顿河霎时怒涛滚滚,白浪滔天。

它俯首帖耳地响应皇帝的召唤。

到处的车站上,都是好奇而恭敬的目光,它们在注视着哥萨克裤子上的线绦和他们干活儿晒的还没有褪色的黝黑的脸。

战争!……

报纸在叫嚣……

到处的车站上,妇女们都笑着向哥萨克们摇晃手绢,往车里扔纸烟和糖果。只是在快到沃罗涅什的时候,有一个醉醺醺的小老头、铁路工人向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其余三十来个哥萨克坐的车厢里瞅了一眼,晃动着小尖鼻子,问道:“上前线哪?”

“和我们一块儿坐车走吧,老人家,”有一个人替大家回答说。

“我的亲爱的……小心肝!”小老头儿责备地摇了半天脑袋。

第三卷 第五章

六月底,葛利高里所在的那个团举行大演习。根据师部的命令,这个团要以行军队形开赴罗夫诺城。在这个城市的周围驻扎了两个步兵师和一部分骑兵。第四连驻扎在一个叫弗拉季斯拉夫卡的小村子里。

两个星期以后,被长期演习弄得疲倦不堪的连队在扎博龙镇驻扎下来,连长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着马从团部跑回来。葛利高里正跟本排的哥萨克躺在帐篷里休息。他看见上尉骑在汗淋淋的马上,从狭窄的街道上驰来。

院子里的哥萨克都活跃起来了。

“莫非又要出发吗!”普罗霍尔·济科夫推测说,焦急地在倾听。

本排的下士把针往帽子上一插(他在缝那条显得瘦了的裤子),说道:“一定是又要出发啦。”

“不让我们歇一歇,真他妈的!”

“司务长说,旅长要来啦。”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号兵吹起警号。哥萨克们跳起来了。

“我的烟荷包放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慌忙在寻找。

“备马!”

“你的烟荷包,完蛋啦!”葛利高里跑着喊道。

司务长跑进院子来。他一只手扶着马刀,一溜儿小跑,向拴马桩跑去。大家都按骑兵操典规定的时间备好了马。葛利高里在拔支帐篷的木撅子;下士悄悄对他说:“打仗啦,小伙子!”

“你瞎说吧?”

“真的,司务长说的!”

帐篷拆完了。连队在街上列好队。

连长骑在激动不安的马上,在队前打转儿。

“排成纵队!……”他的响亮的声音在队伍上空飘荡。

马蹄声哒哒地响起来。连队小跑开出小镇,跑上大道。第一连和第五连正用变换不定的步法从库斯坚村开出来,向小车站驰去。

一天后,这个团在距离边境三十五俄里的韦尔巴车站下了车。车站的白桦树丛后面霞光灿烂。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机车在铁轨上轰隆轰隆响着。沾满露水的铁轨在霞光中闪烁。马打着喷鼻,顺着跳板从车厢里走下来。水塔那边,呼唤声和低沉的口令声响成一片。

第四连的哥萨克们正把马牵到道口外面去。人声在紫色的暗雾中低回、飘荡。人脸上闪着模糊的蓝光,马的轮廓消逝在朦胧的晨曦中。

“哪个连的?”

“你是哪一连的,为什么瞎走?”

“我揍你,混账!你这是用什么态度跟长官说话?”

“对不起,大人!……我看错啦。”

“快过,快过!”

“你在这里磨蹭什么?火车头开来啦,快过!”

“司务长,你的第三排在什么地方?”

“连——连——队,精神一点!”

可是纵队里却在悄悄地耳语:“把我们拖垮啦,他妈个巴子,两夜没睡觉啦。”

“谢姆卡,让我抽一口,从昨儿晚上就没有抽烟啦。”

“你去拍儿马的……”

“总啃肚带,混账东西!”

“我的马前蹄脱掌啦。”

另一个在转弯的连队拦住了第四连的去路。

在蓝白色的天幕上清晰地映出骑士的黑影,像浅墨画一样。四人一排地走着。长矛像光秃的向日葵秆似的在晃动。偶尔可以听见马镫的响声和鞍子的咯吱声。

“喂,老弟,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

“到亲家那里去吃生日酒。”

“哈——哈——哈——哈!”

“住口!禁止说话。”

普罗霍尔·济科夫用手巴掌扶着用铁皮包的鞍头,仔细地打量着葛利高里的脸,小声说道:“麦列霍夫,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怕的?”

“当然要怕,说不定咱们现在就是去打仗啊。”

“随便好啦。”

“我可有点儿害怕,”普罗霍尔坦白承认说,神经质地用手指头整理着被露水浸得溜滑的缰绳。“火车上我一夜都没有睡。就是宰了我,也睡不着。”

连队的头部摇晃了一下,又向前爬了,第三排也跟着动起来,马平稳地走着,紧贴在腿上的长矛在摇晃,颠动。

葛利高里松开缰绳,打起盹来。他觉得:好像并不是马在柔韧地迈着前腿,摇晃着骑在鞍子上的他,而是他自己正沿着一条温暖的黑色道路向什么地方走去,走得非常轻松,快活极了。

普罗霍尔一直在他耳旁叨叨什么,普罗霍尔的声音和马鞍的咯吱声以及哒哒的马蹄声混到一块儿,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的朦胧的无所思虑的瞌睡。

部队走在乡间土道上。寂静得令人昏昏欲睡,耳朵里吱吱直响。路边,已经熟了的燕麦在晨露中显得雾蒙蒙的。马拉长哥萨克手里的缰绳,把脑袋伸向低垂的麦穗。温柔的曙光在葛利高里由于失眠而肿胀起来的眼皮上爬行;葛利高里抬起脑袋,还是只听见普罗霍尔单调的、像车轮一样吱吱扭扭的唠叨声。

他被突然从远方的燕麦地里传来的一阵沉重的轰隆声惊醒。

“开炮啦!”普罗霍尔几乎喊了起来。

他那牛犊一样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恐怖。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眼前是本排下士的灰军大衣随着马背的拍子,在他眼前晃动,两旁是吓呆了的田地,一垅一垅的黑麦还没有收割,云雀在电报线上空飞舞。连队活跃起来,紧密的炮声像电流似的流过连队。被炮声惊动了的上尉波尔科夫尼科夫,率领连队飞跑前进。在村道的岔路口上,一家废弃的小酒店前,开始遇到难民的车辆。一连军容堂皇的龙骑兵,从第四连旁边飞驰而过。戴着浅褐色高筒军帽的骑兵大尉骑在一匹纯种的枣红马上,嘲讽地看了看这队哥萨克,并用刺马针刺了一下马。一个榴弹炮连陷在一片泥泞的低洼地里。炮队的驭手们在拼命抽打马匹,炮手们在炮车边忙乱。一个高大的麻脸炮兵从那家小酒店里抱来一抱木板,大概是从木棚上拆下来的。

连队追过了一个步兵团。步兵背着卷起的军大衣快步走着,阳光照在他们擦得锃亮的钢盔上,又从刺刀刃上滑下来。最后一个连里,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淘气的上等兵,朝葛利高里扔了一个小泥团。

“接住,拿去打奥地利人吧!”

“别胡闹,小骡马。”葛利高里在空中就用鞭子把泥团打落。

“哥萨克哥儿们,请捎上我们对奥地利人的问候!”

“你们自己会跟他们相逢的!”

先头部队里唱起一支淫秽的歌曲;一个像女人一样大屁股的步兵,在纵队旁边走着,不时用手巴掌拍着短靴筒子。军官们不停地在微笑。迫在眉睫的危险使他们和士兵接近起来,他们变得宽容大度了。

步兵、辎重队、炮队和救护队络绎不绝,从小酒店向戈罗维休克村,像毛毛虫似的爬去。已经感觉到了逼近的厮杀的死亡气息。

团长卡列金在别列斯捷奇科村附近追过了第四连。和他骑马并行的是个中校。葛利高里目送着上校匀称的身材,听见中校激动地对他说:“瓦西里·马克西莫维奇,军用地图上没有标出这个村庄。我们会陷于不利的处境。”

葛利高里没有听见上校的回答。一个副官在催马追他们。他的马的左后腿有点儿瘸。葛利高里在机械地品评副官的战马。

远处,在田地的斜坡下,出现了一些矮小简陋的村舍。团队用变换不定的步伐前进,马匹已经跑得浑身大汗。葛利高里用手掌摸着自己枣红马汗湿得发黑的脖子,向两旁张望着。村庄后面的树林的尖梢,像把把绿色的尖刀一样刺进蔚蓝的晴空。树林那面,大炮在轰鸣;现在这轰隆声震撼着骑士们的耳膜,使战马竖起了耳朵;在炮声间歇时,步枪的射击声更紧了。榴散弹爆炸的烟尘消失在遥远的树林后面,从树林右边更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步枪的齐射声,时而趋于沉寂,时而又猛烈起来。

葛利高里紧张地听着每一个响声,神经越来越紧张。普罗霍尔·济科夫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不住气地唠叨着。

“葛利高里,他们的枪声,——就像小孩拿棍子敲打栅栏的响声。像吗?”

“闭上你的嘴吧,唠叨鬼!”

连队开进了小村。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步兵;小土房子里乱成一团:家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难。不论走到哪里,居民都是满面愁容和惊慌失措的神色。葛利高里经过一家院子的时候,在马上看见几个步兵正在板棚里燃起火堆,可是主人,一个高大、白发的白俄罗斯人,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压垮了,来回从旁边走过,竟全然没有理睬。葛利高里看到,他的家属把套着红色枕套的枕头和各种零碎东西都扔到大板车上,而主人却小心地抱着一个破车轮子,这玩意已经毫无用处,在地窖里大概已躺了十年了。

娘儿们的胡涂劲儿更使葛利高里惊奇,她们把什么花盆呀,圣像呀都装上了车,把必需的和贵重的东西却反而丢在屋子里。不知道是谁把羽绒褥子里的羽绒倒了出来,像一阵暴风雪似的满街飞扬。到处是烧焦的油烟和地窖里的霉烂气味。在村口,他看到迎面跑来一个犹太人。他张开那像用马刀切开一道缝的薄嘴唇呼喊着:“哥萨克老爷!哥萨克老爷!嗅,我的上帝!”

一个身材矮小的圆脑袋的哥萨克骑在马上,小步跑着,挥舞着鞭子,根本不理睬他的喊叫。

“站住!”第二连的一个上尉向哥萨克喊道。

那个哥萨克把身子伏在鞍头上,钻进了胡同。

“站住,混账东西!哪一团的?”

哥萨克的圆脑袋紧伏在马脖子上。他像赛马一样,纵马疾驰,跑到一道高栅栏边,勒马直立,敏捷地跃到栅栏那边去了。

“这儿驻扎的是第九团,老爷。不用问,一定是他们团的,”司务长向上尉报告说。

“滚他妈的吧。”上尉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脸来对那个扑在他马缰上的犹太人说道:“他拿走了你的什么东西?”

“军官老爷……表,军官老爷!……”犹太人把他那漂亮的脸转向走过来的军官们,不住地眨着眼睛说。

上尉用脚把马镫一端,往前走去。

“德国人一来,反正也是要抢走的,”他的小胡子上浮着微笑,策马离去,顺日说道。

犹太人张皇失措地站在街中间。他的脸在抽搐。

“让开道,犹太老爷!”连长严厉地喊道,扬鞭催马而去。

在一片马蹄哒哒声和鞍子的咯吱声中,第四连从犹太人身边走过去。哥萨克都嘲笑地斜眼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犹太人,互相谈论着。

“要是不抢东西,咱们哥儿们就活不了。”

“啥东西都喜欢往哥萨克手里跑。”

“叫他们把自己的东西藏好吧。”

“这家伙可是个高手……”

“瞧,栅栏一跃而过,像猎狗一样!”

司务长卡尔金走出连队,在一列列驰过的哥萨克的笑声中,伸出长矛,喊道:“滚开,不然我就捅死你!

犹太人惊慌地呆看了一会儿,就跑开了。司务长追上他,从后面抽了他一鞭子。葛利高里看到,犹太人踉跄了一下子,用手巴掌捂着脸,转身对着司务长。一道一道的鲜血从他的细手指缝中渗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他哭着喊道。

司务长笑着,两只像制服扣子一样圆的鹰眼闪着油光,临去时,回答他说:“叫你别再光着脚走道,傻瓜!”

村外,一片长满黄色睡莲和香蒲的沼泽地里,工兵正在赶着架完一座宽敞的便桥。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小汽车,马达轰隆响着,车身在摇晃。司机正在车旁忙活。一位肥胖的白发将军,下巴上留着一撮三角形的胡子,腮帮子上垂着肉囊,斜躺在坐位上。第十二团团长卡列金上校和工兵营营长站在旁边,向他举手行礼。将军一手紧捏着军用地图挂包的皮带,对工兵军官怒冲冲地喊道:“命令您昨天就必须完工,闭嘴听着!至于运输建筑材料的事,您应该早就做好。闭嘴听着!”老将军吼叫着,其实两个军官的嘴都闭得紧紧的,只是嘴唇在哆嗦。“可是现在我的车怎样开到对面去?……我问您哪,大尉,叫我的车怎么开过去?……”

坐在将军左手的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年轻将军,擦着火柴,含笑在点雪茄烟。工兵大尉弯着身子,向桥那面什么东西指了指。葛利高里所在的连队走过这里,在桥旁走下沼泽地。马陷进黑褐色的烂泥,一直陷到膝盖以上,白松木屑从桥上雪片似的飞落到哥萨克们的身上。

中午时分,连队越过了国境。马匹跃过了已经被砍倒的、漆着条纹的界桩。从右边传来大炮的轰隆声。远处耸立着庄园的红瓦屋顶。太阳直照着大地。辛辣的、乌云似的烟尘落完了。团长命令派出尖兵。第四连的第三排,由排长谢苗诺夫中尉率领出发了。骑兵团分连留在后面的灰色尘雾里。

这支由二十多名哥萨克组成的队伍,绕过庄园,顺着尽是坚硬的车辙的大道奔驰而去。

中尉带着骑兵侦察队跑了有三俄里,便停下来查对地图。哥萨克们聚在一起拍起烟来。葛利高里下马想松松马肚带,但是司务长瞪了他一眼。

“妈的,我要抽你一顿!上马!”

中尉点上烟,把从皮套里拿出来的望远镜擦了半天。他们眼前,是一片被正午的暑热蒸烤着的平原。右面是高高低低的树林的边缘,有几条道路伸进树林。离他们约一俄里半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村庄附近,有一道小河冲刷出来的黄土陡岸和一湾平静如镜、透着凉意的河水。中尉用望远镜看了半天,眼睛搜索着死气沉沉、连个人影子都没有的街道,但是那里空空如也,像坟地一样。只有那闪着蓝光的流水令人神往。

“这应该是科罗列夫卡吧?”中尉眼睛望着那个小村子问道。

司务长默默地策马来到他跟前。他脸上的表情无声地在说:“您比我明白得多。我能干的事情是微不足道的。”

“咱们到那里去,”中尉收起望远镜,好像是牙痛似的,皱着眉头,犹疑地说道。

“咱们会不会跟他们遭遇,老爷?”“‘咱们小心一点。喂,走吧。”

普罗霍尔·济科夫跟葛利高里靠得更近了。他俩的马并排走着。心惊胆战地走进空无一人的街道。走过每个都可能遭到暗算的窗户,每一扇敞着的板棚门,只要对它看一眼,就会引起一种孤独的感觉,脊背上立刻就会爬过一阵不舒服的颤抖。目光像被磁力吸着似的朝栅墙和水沟投去。他们像强盗一样进了村庄,——狼在冬天蓝色的深夜里就是这样溜到人家近旁的,——但是街道上却是空荡荡的,寂静得吓人。从一座房子的敞着的窗户里传出来挂钟天真的报时声,钟声敲得宛如声声枪响,葛利高里清楚地看到骑马走在前面的中尉哆嗦了一下,慌忙用一只手抓住手枪套子。

村子里的人全都逃光了。侦察队骑马胜过小河,河水一直漫到马肚子,被骑士们勒紧缰绳和鞭催着的马匹很高兴地走进水里,边走边饮着河水。葛利高里贪婪地看着搅浑的河水;它近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即,太诱人啦。如果可以的话,他会立即从马鞍子上跳下来,衣服也不脱,就这样躺下去,听着催人欲睡的流水声,任凭河水把脊背和汗淋淋的胸膛浸得发冷、发抖。

从村外的山岗上,可以看到一个城市;方方的住宅、砖砌的楼房、一片片的花园和天主教堂的塔尖。

中尉跑到山岗顶上,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

“看,他们在那里!”他喊了一声,用左手手指头招呼着。

先是司务长,紧跟着是哥萨克,一个个地轮着爬上太阳晒得滚烫的岗顶,仔细看了一番。从这里看去显得很小的人形在街上乱跑,车辆堵塞了街巷,骑马的人在奔驰,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用手巴掌遮着阳光看去,连他们的灰色军服的颜色都看清楚了。城市附近有一些新掘好的。变成褐色的战壕,上面聚集了许多人。

“他们的人真多……”普罗霍尔惊愕地拉着长声说道。

其余的人都没有做声,大家都被一种共同的感情支配着。葛利高里谛听着自己加速跳动的心声(好像有一个矮小的。但是很沉重的人,正在左胸上原地咚咚地跑步似的),他马上意识到:他看到这些外国人时的心情和他在演习时看到“敌人”时的心情迥然不同。

中尉用铅笔在战地日志上记了些什么。司务长把哥萨克都赶下山岗,命令他们下马后,又回到中尉那里。中尉用手指头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

“麦列霍夫!”

“有!”

葛利高里迈着两条麻木的腿走上去。中尉递给他一张折成四折的纸条。

“你的马比别人的好。你到团长那里去一趟,用大跑速度。”

葛利高里把文书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下岗来到马跟前,把制帽的皮带扣在下巴上。

中尉看着他的后影,等葛利高里骑上马,便把目光移到手表的字盘上。

当葛利高里把报告送到的时候,团队已经开到科罗列夫卡村了。

卡列金上校给副官下了个命令,副官就赶快跑到第一连去了。

第四连开过科罗列夫卡村,就像演习一样,迅速在村外展开。谢苗诺夫中尉已经带着第三排的哥萨克从山岗那里跑回来了。

连队排齐了队形。因为马蝇叮咬,马直摇晃脑袋,马嚼子哗啦哗啦直响。一连的马蹄声在中午的寂静中轰鸣,他们已经通过了村头最后的几家院落。

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骑在一匹身材匀称、跳跃不止的马上,跑到队伍前面;他紧握着缰绳,一只手上缠着马刀穗子。葛利高里屏息等待着命令。一连已经在左翼不出声地展开队形,准备战斗。

上尉从刀鞘里抽出马刀,刀身闪着黯淡的蓝光。

“连——队!‘”他用马刀向右一指,又向左一指,然后向前一指,在耸起的马耳朵上方停住。“成散兵线,前进!”葛利高里脑子里翻译出这个无声的口令。“拿起长矛,收起马刀,冲锋!”上尉猛喝一声,纵马冲去。

大地在无数马蹄践踏下,沉闷地呻吟着。葛利高里刚刚把长矛放平(他跑在第一排),他的马被大队马匹的洪流一冲,也卷了进去,全速飞奔起来。前面波尔科夫尼科夫上尉的身影在田野的灰色背景上波浪似的起伏着。一道黑乎乎的田垅不可阻挡地迎面飞来。一连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这喊声也传染了四连。战马先将四腿蜷起,然后伸开,一跃就是几沙绳远。在一片震耳的尖叫声里葛利高里听到了还离得很远的、僻僻啦啦的枪声。第一颗子弹响着从高空飞过,拖着长声的子弹飞鸣声划破晴空。葛利高里把烫手的长矛柄紧夹在腋下,夹得膀子都痛了,手掌在冒汗,像涂了一层粘液似的。子弹在他头顶飞呜,他把脑袋伏在汗淋淋的马脖子上,刺鼻的马汗臭味直往鼻子里钻。他像是从蒙着一层哈气的望远镜镜片里,看到了战壕的褐色的土坡和向城市溃逃的灰色人群。机关枪不停地扫射,喷出的子弹尖声呼啸着,像扇面似的在哥萨克们的头顶四散开去。他们已经冲到前面去了,马蹄扬起棉絮似的烟尘。

葛利高里的胸中,冲锋前觉得血液汹涌奔腾的那块地方,这会儿好像麻木了,除了耳朵里的响声和左脚趾头上的疼痛以外,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被恐怖割掉了内容的思想,像个沉重的缠得紧紧的线团,在脑子里乱滚。

第一个落马的是利亚霍夫斯基少尉。普罗霍尔的马从他身上飞驰而过。

葛利高里回头看了一眼,记忆上留下了看到的片断印象:普罗霍尔的马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少尉身上跳过去以后,呲了呲牙,脖子一弯也跌倒了。普罗霍尔也被弹离马鞍,飞落在地上。普罗霍尔那匹马的粉红色牙床和呲着的两排牙齿,以及仰面跌下、被从后面驰来的一个哥萨克的马蹄踏过的普罗霍尔,就像金刚钻划玻璃一样,刻在葛利高里的记忆上,久久不能忘却。葛利高里没有听见喊声,但是从普罗霍尔那紧贴到地面上、歪着嘴、眼睛努出眼眶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一定惨叫过。继续有人倒下去。几个哥萨克连人带马一齐倒下去。葛利高里透过被风吹得满眼的泪水,直盯着眼前从战壕里跑出来的奥地利人的灰色人潮。

排成整齐的散兵队形从村子里冲出来的连队,现在已经零乱不堪。跑在前面的队伍,包括葛利高里,已经冲到战壕边,其余的人都还在后面的什么地方奔驰。

一个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奥地利人,军帽扣在前额上,皱着眉,跪在地上,几乎是对准葛利高里放了一枪。射来的火热弹头烤痛了他的脸颊。葛利高里挺起长矛,全力勒紧马缰,他扎下去的力量是那么猛,以至矛尖刺进那个跳起来的奥地利人身上之后,矛杆竟也扎进去一半。葛利高里扎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把长矛拔出来,却不得不在倒下去的身体重压下,松开了矛杆,只觉得矛杆在哆嗦,抽搐,看见奥地利人倾身向后倒去(只看到那没有刮过的尖下巴),用弯曲的手指头乱拔、乱抓矛柄。葛利高里的一只麻木的手抓住了马刀柄。

奥地利人往城郊的街道逃去。哥萨克跃马直立在他们那密集的灰军服的上空。

葛利高里在丢下了长矛以后最初的一刻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拨转了马头。眼看着司务长呲着牙,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葛利高里用马刀平着在马身上拍了一下子,马弓起脖颈,驮着他沿街飞奔前去。

一个奥地利人,连步枪都扔了,把军便帽攥在手里,吓得昏头昏脑,摇摇晃晃地顺着花园的铁栅栏跑着。葛利高里看见了奥地利人那翘得高高的后脑勺,看见了他脖子上大汗湿透的衣领线缝。葛利高里追上了他。受到周围的疯狂情绪的感染,他举起了马刀。奥地利人靠着铁栅栏跑,葛利高里砍起来很不方便,于是他从马鞍子上把身子往下一探,斜握着马刀,在奥地利人的太阳穴上划了一下。奥地利人一声也没有喊叫,用两只手巴掌按住伤口,一转身,脊背靠在栅栏上。葛利高里勒不住马,跑了过去;他拨转马头,又飞快地跑回来。奥地利人的四方脸吓得变成了长脸,变得像生铁一样黑。他把两只手贴在裤缝上,灰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从他的太阳穴上斜着划过的马刀削下一片肉皮;肉皮像块红色的破布似的挂在腮颊上。血流如注,淌到军服上葛利高里的目光和奥地利人的目光相遇了。两只充满了死亡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奥地利人慢慢地弯下膝盖,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挥刀劈去。这一刀是抡圆了劈下去的,一下子就把头盖骨劈成了两半。奥地利人扎煞着手,像滑倒了似的,倒在地上,那半个头盖骨闷声落在马路的石头上。马长嘶一声,跳起来,把葛利高里驮到街当中去。

街上响着稀疏的枪声。一匹流着汗沫的马拖着一个哥萨克的尸体从葛利高里身旁跑过去。哥萨克死尸的一只脚挂在马镫里,马拖着这个浑身血肉模糊赤裸的尸体在石头道上翻滚。

葛利高里只看见了红色的裤综和卷成一团。扯到头顶上去的、撕破了的草绿色衬衫。

葛利高里脑袋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下了马,摇了摇头。随后赶来的三连的几个哥萨克从他身旁驰过。有人用军大衣抬着一个伤号,一群奥地利俘虏被赶着快步跑过去。他们挤成灰色的一群向前跑着,钉着铁掌的皮靴刺耳地哒哒响着。葛利高里看到他们的脸像些土黄色的凝冻的圆饼。他扔了马缰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那个被他砍死的奥地利士兵跟前。奥地利兵就躺在那道制作精巧的铁栅栏围墙旁边,一只棕色的脏手巴掌伸了出去,像在向人乞讨似的。葛利高里看了看他的脸。他觉得这张脸很小,虽然留着下垂的小胡子,还有那受尽折磨的(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过去不幸的生活)歪扭、严峻的嘴,然而看起来几乎是一张小孩子的脸庞。

“喂,你怎么啦?”一个不认识的哥萨克军官从街心驰过喊了他一声。

葛利高里看了看军官的落满尘土的白帽徽,一溜歪斜地往马跟前走去。他的脚步又乱又重,就像肩上压着不能胜任的重负似的;憎恶。惶惑在折磨他的心灵。他把马镫抓在手里,半天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脚。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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