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我父亲在杨公箐守地,家里有事,常让我去替换他。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们,也许对我说的地不好理解。云贵高原上有许多坝子,所谓美丽富饶就是指的这些坝子。我们坝子里的人,把有长流水灌溉的土地叫做水田,简称田;把没有长流水灌溉,靠天吃饭的土地叫做山地,简称地。说起山地,就联想到父亲的发家史,父亲从军回家担任民团教练后,在社会上闲游浪荡了几年,一度染上恶习,参加赌博输得精光,无脸见人,才痛下决心重新做人。在身无立锥之地的情况下,租种二十亩山地,到地里搭起窝棚,进行艰苦创业,父亲背着我大哥犁地,母亲背着我二哥播种。次年有了好收成,生活勉强过得下去。两年后父亲到华坪县引进土瓜良种,土瓜抡生,产量高,味美可口,经济收益很好,银元、半开挣得不计其数,才买了田,才搬到溪河村安身立命的。每有知道此情的人士,常常戏谑我,怎么你没有你父亲种土瓜的干劲?怎么你没有你父亲三年不赶牛井街的凌云壮志?父亲的自力生、艰苦奋斗是出了名的。我有我的苦衷,我不能再干那种无用功,更不能再让自己辛辛苦苦、惨淡经营的劳动成果,成为勒死自己的绞索。不能走那条路!是的,我不能再走父亲走过的那条路,我要掌握一点别人抢不去的知识。其实,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你有知识,人家不用你,你也无可奈何。改革开放以后,地主翻身了,地主子女翻身了,盖了不少漂亮的四合院,引来人们的啧啧称赞。我却一点儿也不羡慕我的同类,我心犹有余悸,我患的是迫害恐惧综合症。当年的周家大地,如今的宾川三中校园,一生重视教育的父亲,可含笑于九泉矣!我也不时与发了的同类喜笑怒骂几句,就说宾川三中这块二十亩的地,以时下的价钱,一亩也要十万、二十万,要不是土改,你说我是不是百万富翁?!笑谈归笑谈,还是回到那苦涩的回忆吧。

谁也没有料到十年之后,被完全剥夺了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地主,居然被乡村最基层的政权--生产队安排来守护山地里的粮食。我们村的山地紧紧挨着河甲庄生产队的山地,这个队在杨公箐守地的是李大爹,无独有偶,也是地主份子。因为地主份子这一特殊身份,决定了他不敢偷生产队的包谷、红薯,要是换了手脚不干净的贫下中农,岂不是把粮食交给老鼠保管。生产队长心里清楚,社员心里清楚,我父亲和李大爹一类的地主份子自然成为守地的首选对象。李大爹与我父亲相处甚洽,我和他也就认识了。通过交谈,引出一件令我伤感的事情。

其实,他的儿子李培德是我高小时的同学,当时,一个班里地主成分的同学很多,我们住在一起的李森同学,河绕村人,也是地主成分。李森同学买了一把小剪刀,后来不见了,追查的对象是什么人看见过他这把小剪刀,进一步追查的对象是什么人摸过他这把小剪刀,别的同学年纪比我大,经验比我丰富,他赖不上,我年纪小,好欺负,我喜欢新奇,当着别人的面摸过他这把小剪刀,于是李森同学紧紧抓住我不放,采取欺哄吓诈,如果不买还他这把小剪刀,就要报告老师。我从小就在母亲的教育下,不要别人的东西,我被别人诬陷为贼,实在是奇耻大辱。但是自己认识达不到去找老师解决的水平,只好向母亲要了两角钱买给李森。还不敢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母亲。我蒙受了这样一次不白之冤,给我终身带来抹不去的阴影。据主持公道的同学讲,李培德是主要嫌疑人,李森同学明明知道这一点,也不愿意去纠正。李培德上完高小就没有继续上了,我和李森又上了三年初中,同属打击对象,有过许多交往。在他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我却造成多大的伤害。当然,我也从中引出极为深刻的教训,无论怎样欺哄吓诈,没有的事,绝对不能承认。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也使我避免了许多弥天大祸。

1953年上高小时,我究竟有多小,可以举几个例子。就是这个李森,入学的第一天,当他见到我时,他简直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能够考上高小,在他看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三年级学生,于是他当着大家的面突然提问我:“第八册第十九课是什么?”“风。”我脱口而出。还问了其他一些问题,我都一一作了回答。我年纪小,个子小。当时有一篇写八路军的故事《小尾巴的故事》,因为个子小,这个小八路排队总是排在最后面,于是取了一个绰号叫“小尾巴”。不知道是什么一个好事之徒,把“小尾巴”这个绰号扣到我的头上。在同学们看来,天然而又合理,干脆连我爹我妈取的名字,他们也懒得用了。我不是说这个取绰号的人,对我怀着什么敌意。因为在当时,在共产党的革命队伍里,取绰号形成风气,能够给别人带来快乐。共产党的准则是,只要大家快乐,一个人痛苦有什么关系。这样一种损毁他人名誉,侵犯他人人权的不文明行为,居然变得天然而又合理。其实,一个以流氓无产者为主要成分的群体,文化素质那样的低,如果谁要是对这种风气提出异议,肯定要受到排斥和打击。想不到半个世纪以后,我回到故乡,漫步在故乡的街上,一个姓王的屠宰专业户,在他卖肉的摊铺上,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小尾巴”这个绰号,加以张扬,以显示他见多识广。我走上前去,对他说,“我知道你,你也是地主成分,从力角乡来牛井街上门。”然后对上述进行了理性分析,使他无地自容。

李森和我毕竟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我俩都是在高小补习了一年才考上初中,他补习时在五甲班,我在五乙班,考入初中也不在一个班,他在第十五班,我在第十六班。他在班上的成绩也属上等,但与我相比,他自己也承认略逊一筹。我们被一起赶回农村以后,他是独儿子,很快就结婚了,他虽然只长我两、三岁,他的孩子考高中了,我的孩子还在上小学呢!在校念书时,我俩常就时局交换看法,在一起交流学习经验。我们被一起赶回农村以后,我还跑了一些地方,他却悲守穷庐,再也没有离开过。但是他发得比较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搞基建,练得一手好手艺。地富改变成分后,他已是公社建筑工程队的队长。我到炼洞医院当医生时,当时任炼洞完小校长的字孝同学(他和李森同班)告诉我,李森一天收入二十七元,我当时每个月工资四十元五角。有一天我在牛井街上遇到李森,他要我给他的女儿补习语文,无奈隔得太远,未能帮上这个忙。后来我离开了宾川,听说他承包了鸡足山的部分工程,摊子铺得越来越大。2000年我和王舜同学回去宾川一中参加校庆,我想他这样一个有钱的老板,一定要到场的,但他却没有来。我也去了鸡足山,但没有见到他。我打听到他家里的电话以后,给他打电话,他指责我到鸡足山居然不去看他,当了官看不起老朋友了。怎么会呢?

在认识彭荆风之前,我读书是良莠不分,彭荆风给抄了书目以后,我是有选择的阅读了。不但有选择的阅读,还想把语文基础知识打深一点,通过报刊,搜索有没有哪儿办函授的,正规的找不到,找到一家叫中华函授学校的,办了一个《语文学习讲座》,正合我的脾胃。要读这样一个讲座,信函邮件的传递,免不了来往频繁,恨死了我的杨岱和李学孔,不是又要找麻烦吗?看来还得找一个代理人。还是回到参加《语文学习讲座》要找一个代理人的事情上来。

李大爹叫李本能,据说国民党时代上个德臣中学(宾川县长闫德臣办的学校,李森的父亲也上过这所学校)。据我父亲说,李本能善于思考,富有幽默感,他说,“小女孩喜欢跳橡皮筋,你说现在的女孩子,何尝不像一个妖精?”他说,“玩扑克叫打百分,为什么不叫千分,万分,分了我们的房产土地,不是白分吗?” 李大爹有个熟人叫曹汝霖,住在杨公村,是个兽医。李大爹带我去看望他,恰好碰到低我两级的曹子安同学。我回忆起,在文化馆阅览室相遇,曾经向我提起要搞文学创作的打算,因为我当时已经在报纸上发表了不少文章,他在念高中时就知道了。他成分好,还是共青团员,为什么没有考上大学,我就不清楚了。一个灵感飞来,曹子安不就是最佳人选吗?一拍即合。1963年,我们家里要盖房子,父亲回来张罗,我在杨公箐守地,一呆就是半年。

关于《语文学习讲座》,根据我收集到的资料,是这样的。1962年5月,教育部宣布:中等函授师范教育的试点工作已经完成,北京函授师范学校结束。职教社在上下求“业”的日子里,在所谓两条腿走路方针指引下,创办中华函授学校。中华函授学校采取函授与面授结合而以函授为主,自学与辅导结合而以自学为主,分散学习与集中学习结合而以分散学习为主的方式,帮助未能升学的初中毕业生在一年时间内集中学习高中的语文课程。开办中华函授学校,目的是帮助未能升学的初中毕业生学习语文;可是,当新华社播发招生消息以后,广大干部、教师、职工纷纷来信,要求参加,于是除设高中语文科、编写高中语文函授教材外,又办起了“语文学习讲座”。

“讲座”从1962年9 月开办时招收学员500名,到1964年增至8629 名(包括听讲学员和函授学员),学员中机关干部和厂矿职工约占总数的82%。多数人属于中学文化程度;参加学习的迫切要求是提高阅读能力,提高写作能力。 “讲座”的教学内容为“范文选讲”、“作文评讲”和“语文知识”三项,注重读写的实践,读写的结合,为适应读写的需要讲语文知识。根据上述精神制订教学计划,定期征求学员意见,对计划作必要的调整和修改。

讲座学员分散,这是迥异于集中在学校里的学生的根本不同点。外地学员分散在26个省、市、自治区的390个县、 市,工作在农村、林牧区以及地质勘探作业区,其中有些人还常常流动。外地学员人数为北京学员的四倍。语文学习讲座自1962年9月创办,1966年6月停办,历时四年,讲课近百次,参加面授和函授的学员三万余人。编辑《语文学习讲座》38辑,出版《语文学习讲座丛书》,先后发行400万册。 当时在“讲座”讲课和为刊物写过文章的有叶圣陶、冰心、王力、王瑶、王子野、王泗源、老舍、吕叔湘、朱德熙、冯仲芸、赵朴初、赵树理、张健、张志公、张寿康、陈白尘、吴组缃、纪希晨、周振甫、林焘、徐仲华、徐世荣、隋树森、蒋仲仁、楼适夷,高森诸位先生。集数十位教育家、作家、语言学家于一堂,给学员讲课,批改作业,可说是我国语文教学史上的创举。

语文与职业教育有什么关系?叶圣陶认为,无论什么职业,当工人,当农民,都离不开语文。语文是彼此之间交流意论、交流思想的工具。要善于使用、正确使用这个工具,才能充分进行交流。叶圣陶是“语文学习讲座”的倡导人之一。他为“讲座”延请许多专家、学者讲课,自己给学员上第一课─―“认真学习语文”,给学员批改作业,和孙起孟一同下乡调查,到学员所在学校听学员讲课,主持主讲人会议,发表“讲座”工作要“切合实际,注重使用,讲求实效”的主张。

1980年叶圣陶在《纪念“语文学习讲座”》中深情地记述了对“讲座”的怀念:“北京讲课的地点,先借用长安大戏院,后来借用民族文化宫礼堂。每回讲课之前,场子里就坐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一个迟到的人。”“几千名学员虽然分散在许多机关、企业、部队、学校里,他们都按人数的多少,有的编成了班,有的编成了小组,……学员们在听课之前组织预习,在听课之后组织讨论;写了习作,相互商量评改;对讲座的组织和安排有什么意见,对讲课的人有什么要求和质疑,都由学员代表带到学员代表会上去。讲课的人也轮流跟学校负责人一起参加学员代表会,直接听取学员的意见,跟学员代表共同商讨教学方面 的问题。学校的工作人员很少,遇到有紧迫的事,如寄发刊物,布置活动之类,学员们得到消息,就主动推出代表来帮忙。办学的人,教学的人和就学的人相互的关系如此融洽,彼此的感情如此深厚,可以说超过了一般的正规学校,这正是民主办学的必然结果。”叶圣陶的记述,反映了广大青年要求学习的热忱,讲座的盛况和职教社民主办学的作风。

在这半年里,我读《语文学习讲座》,用的都是曹子安的名字。我跟俄国的农奴没有多少差别,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使用。用曹子安的名字,当了《云南农民报》的通讯员;用曹子安的名字,与外界通信。还跟共同参加《语文学习讲座》的外省学员建立了联系。至今还记得的一个是山东平度的王某,他会画油画,还寄来了一幅自画像。后来他去了东北,因为在家乡难以维持生计,闯关东去了。他的来信常常描述劳动的艰苦,但总比在家乡好,能混饱肚子。我深切感到国内还有多少人在生存线上挣扎。另外一个是上海奉贤县的陈某。有一天,当时已经到白羊村上门的杨克军,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弄到一本国民党时代出版的讲修养的书,内中收了大作家叶圣陶的一篇文章。那时叶圣陶先生还担任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副部长,我想试一试叶圣陶先生对国民党时代的出版物是怎样看待的,于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索要这本书。开个玩笑而已,想不到叶圣陶先生这样一个大人物竟然回了信。信的内容大意是这样:“子安同志惠鉴:所要图书,不知何处出版,故无以应命,良歉!叶圣陶”。大师毕竟是大师,字写得好极了。1980年,我在炼洞医院工作,看到报刊上有纪念这位大作家、大教育家的文章,我就这封信写了一篇文章登在《大理日报》上,告诉读者,隐秘了20年的“周元川”这个名字,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的归来。因为1960年报纸上还见得到我的名字,以后就消失了,转入地下了。这种事情,连与曹子安同村的王有明,也是在读了这篇文章后,才弄清楚了曹子安的写作史。没有几天,云南人民广播电台又播了我写鸡足山的散文《滇西明珠》,广播的威力比报纸大,因为那时城区的高音喇叭,还没有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彻底否定而禁放,不愿意听也要强迫你听,使我名声大振。

在杨公共箐守地的日子里,我还读了《中华活叶文选》这套书。 这就是20世纪60年代初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活叶文选》1至5册。父亲是我读这套书的有力支持者,买书的钱都是他给的,他说:“国家不会长此以往的,年轻人中断学习就是中断生命。”他认为这套书适合自学,里面的文章不但要看懂,而且要熟读。《中华活叶文选》展历史之长卷,萃精妙之美文,我从那里认识了屈原和楚怀王,认识了司马迁和汉武帝,与先秦诸子对话,与唐宋八大家交友……历代的文学家、史学家、哲学家、政治学家和科学家都可与之神交。 千古兴亡多少事,我从悠悠的历史中懂得了自古人生多磨难,“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人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古人给了我智慧,也给了我勇气,增强了我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自强不息的信念。

几千年文明的浓缩,几千年智慧的结晶,五册《中华活叶文选》伴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字里行间我欣赏到古人“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潇洒,看到“壮岁旌旗拥万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迈,领略到“天生我才必有用”、“乘风破浪会有时”的自信,感受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气,同时也听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春风不染白髭须”之类的叹息。我体验着前人倡导的“澹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修身养性之道。书中的人生是快乐的,能击败现实的苦难。

1979年,我36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全国选拔中医药人员,我一举金榜题名,1995年我升高级技术职务,需要考医古文,我又轻松过关。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中华活叶文选》和《语文学习讲座》是我陷入迷茫时的精神食粮,在我人生的转折中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曹子安当时还没有结婚,但对象是找好了,他的对象是我上高小时一个同学的妹妹。我的这位同学叫杨洲,杨洲是位奇才,算术考零分,作文有时考100分,因为他掌握的词语太丰富了,老师也倾倒了,只好给他满分。他有一本《成语词典》,我比他小五、六岁,把我当成小兄弟,教我一些新鲜词汇。我知道“一日千里”形容速度之快,他告诉我,“一泻千里”才快呢,拉一泡稀屎就跑了一千里,你说哪个快?当然是“一泻千里”快。我怀着羡慕向他学习。学习的结果是滥用词汇,描写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在朝鲜战场打击美国人,我用“狼狈”一词来代替“狠狠”,结果被老师用红笔透批了一顿,在全班点名批评。老师讲了,狈是传说中一种与狼相似的野兽,前腿短,后腿长,要趴在狼身上才能行动。比喻互相勾结干坏事。我一时间成了同学们的笑料。幸好没有无限上纲上线,作为一个政治错误来处理。这一滥用词汇的事件,深深刺痛了我,从此我对用词造句持谨慎态度,养成了查阅字典、词典的良好习惯,有了纠正别人读错字的本钱。不久,我也弄清楚了,“一泻千里”是形容江河奔流直下,流得又快又远。比喻文笔或乐曲气势奔放。杨洲的解释自然成了一个笑话。一个算术考零分的人,自然难以升入高一级的学校。当我见到杨洲同学时,他已经在生产队干了七、八年会计了,一个算术考零分的人,经过重新学习,算盘打得熟得很呢!

杨洲的弟弟叫杨慧,当时也从昆明一家工厂精简下放回来,因为曹子安、杨洲这层关系,我们也成了朋友。过了两年他被招到下关汽车运输总站开车,临别时我还送了他一本孙犁的《风云初记》,在扉页题写了“当友谊使人陶醉的时候,春月也如春日一般温暖”。在当时,能够当上一个汽车司机,实在是我们这样的人垂涎三尺而不可得。那个年代,坐车可不容易,有幸沾了杨慧几次光。特别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半期,我在宾川、思茅、怒江三地疲于奔命,也得到他的帮忙,尽管那时他不开车了,在停车场打杂,仍不忘旧情。

在杨公箐守地的日子里,我曾经接待过一位不速之客。说是不速之客,也不是素不相识。他和我们村的谢均平、辛建本一个班,他在大理二中上高中时,作为反动学生被开除学籍。他把几百块钱寄存在我这里,告诉我这是他弟弟的钱,他弟弟正被公安机关追捕。这是犯法的事情啊!但是我还是答应了。当然,他的弟弟并没有逃脱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在中国劳改营高位截瘫,在轮椅上终其一生。关于他弟弟的案情,不过是一点偷盗吧,在那种吃不饱肚子的年月里,他自己的劳动成果被剥夺,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有人愿意把这样一个贬义词,加诸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人。这位不速之客叫吕现龙,但是他这个名字被彻底放弃了,他通过什么关系要到太和村一家姓苏的人家上门,姓苏的人家是贫下中农,岳父是生产队长。因为我父亲认识姑娘的舅舅,于是我父亲又做了一次现成媒。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总算没有酿成朱茂生、周有开的人间悲剧。吕现龙到了姓苏的人家,从此取名苏武,这个名字并非刻意选取,只是本家里有一个叫苏文,顺势而取,但非常具有讽刺意味,哪一个成分不好的地富子弟到贫下中农家庭上门,不是像汉代苏武到匈奴牧羊十九年那样悲壮。既没有人知道他叫吕现龙,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大理二中上高中时,作为反动学生被开除学籍。平平安安过了几年,但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村子里分成两派,对立面还是不惜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翻越三十五里坡,四十五里箐,再走了二十里平地,到达了吕现龙的家乡--平川乡邑尾登村,也就是我那位死去的宋治兴同学的家乡,查明了苏武的历史。以为掌握了多么大的钢鞭材料,在太和村的土墙上刷出来揪出了什么什么的大幅标语,对立面无非是以此震慑一下苏武,让他别再抄大字报。当时的大方向是对准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说其天,拄其地,苏武也不过是一个地主子女,他岳父不过是一个生产队长,也没有带来多大麻烦,革命委员会成立后,一派掌权,让苏武进了几天学习班。好在苏武在的那一派,在宾川叫“大联合”,在云南叫“炮派”,所谓贫下中农组织,也清不到哪里去。

倒是他在学习班的所见所闻,值得浓墨重彩,大书特书。因为当时宾川县办“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可谓名目繁多,且不说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宾川人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什么人独出心裁办了一个“外省人学习班”,竟然把共产党政权建立以后,从外省招收来的大学生也纳入清理对象,令人哭笑不得。据苏武讲,太和村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姓苏名珍,他没有文化,但聪明好学,农村里的技艺无所不通,引来当权者的嫉妒。有人举报他在国民党时代干过抢人的行当,于是进了学习班。天天学习政策,交代问题。别的人经不起折磨,按照工作人员的逼供信,都交代了一些问题,想早点回家。惟有苏珍,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黄鳝脑壳死不化,没有交代一个问题。

太和公社革命委员会把苏珍的问题,上报到了宾川县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神秘西西的叫什么第六办公室,延续了克格勃那一套),宾川县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十分重视这个问题,专门派了一个工作组到太和公社革命委员会办的这个学习班。工作组毕竟是工作组,下车伊始,就训斥苏珍说:“我们共产党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你的材料我们全部掌握在手里,所谓交代不过是给你提供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你不交代我们照样定你的案。” 工作组拍簸箕吓麻雀,换一个人可伤了神,苏珍则不然,说:“材料是人写的,我不会写,我可以请别人写。民国三十六年冬月初八,那天天阴,你在力角乡大角庄小河边抢人,我亲眼看见。”反倒说得对方瞠目结舌。又过了两个星期,苏珍主动去找工作组的人交代了。

工作组的人可高兴了,赶紧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苏珍说:“我抢过人。” 工作组的人笑着说:“是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交代了就没事了。” 苏珍接着说:“具体哪年我是记不起了,但是可以推算出来,因为李志(村里的赤脚医生)都三十多岁了。我说的是李志他妈和李志他爹结婚的事情。李志他妈和李志他爹的婚姻本来已经定下来了,后来李志他妈反悔,消息传来,大家很气愤,经过商议,决定抢婚。我和李志他爹是同龄人,又是一村一营的,自然积极参加。那天晚上,我们去到李志他妈家,埋伏在墙角,待李志他妈出来解手时,说时迟,那时快,李志他爹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李志他妈背上就跑,其他几人断后,一路上大家轮换着背。我坦白,我抢过人。” 工作组的人忙活了半天,没有捞到油水。苏珍接着说:“我杀过人”, 工作组的人想,这可假不了了。

“临近国民党政权崩溃前夕,你说怪也不怪,赌博成风,屡禁不止,政府为了表明禁止赌博的决心,派出警察四处抓赌,如果有顽抗者可以开枪。你们知道,太和村后山的小王庙,每年春节热闹非凡,是赌博最集中的场所,警察来抓赌,一个赌徒逃跑,结果被警察开枪打死了。当时,我被压头压脚的当上了甲长,跟着警察去看现场,警察让我把死人的头割下来,和他们一起去镇公所交差。我杀过人。” 工作组的人大失所望,所谓杀人是别人开枪打死了,他去割人头。苏珍继续交代,“我有五条人命”, 工作组的人想,总算挖出来了一个大案。“1958年大跃进,兴修水利需要火药,我有这门技术,牛井人民公社派我去宾居人民公社教他们制造火药,在蓖村管理区工作期间,制造出来的火药储藏在海簸里,一位来运输火药的马车司机,无意中把烟头丢进海簸里,引起火药爆炸,造成五人死亡,其中一人是马车司机本人,临死前他说清楚了是他,无意中把烟头丢进海簸里,引起火药爆炸。我有五条人命。”对此,工作组的人提出了质疑:“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嘛。” 苏珍煞有介事地反驳说:“怎么没有关系,我不去教他们制造火药,这几个人怎么会死。” 苏珍表现出极大的沉痛和忏悔。工作组的人无可奈何,苏珍的案子没有定下来。只是在他们内部文件里,作为阶级敌人狡猾的一个范例。

读了这一段,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为几十年前,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发生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痛心疾首,都会为人权受到无端的蹂躏而愤慨。但是,也有苏珍这样智慧的中国人,敢于和善于同反动政权的警犬和走狗作斗争,而流传于民间。

我在前面提到1962年秋天,我去看望划为右派在百宝山服役的大哥,他含着眼泪要我尽快解决婚姻问题,我却无动于衷。现在,三年过去了,仍旧没有眉目。我的父母也着急,但是我定下的调子是要去成分好的家庭上门。我的父母对此颇不以为然,但也只好顺着我。我父亲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话说当年杨公箐,整个牛井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山地,牛井街街子大,一、二、三、四、五,……反而难得区分,干脆用生产队队长的名字来命名,于是,刘世理队,高应芬队,……代替了一、二、三、四、五,……的编队。高应芬队的山地没有安排专业的守地人员,上来犁地的牛倌就寄宿在我们的窝棚。平时,大家也很熟悉,只是没有更多在一起的机会,一朝相聚,分外亲切。一位叫马如龙的牛倌,和我父亲比较谈得来。他的二女儿,高高的个子,鸭蛋脸,有几分人才。大女儿已出嫁,虽说有一个儿子,但年纪尚小,打算为二女儿招婿入赘。马如龙虽说不是地主、富农,但也是小土地经营成分,比富农低一点,他的大女儿就嫁给大地主胡某(当过国民党的乡长,被镇压)的小老婆的儿子胡亚军(乳名小本厚),可见他对成分也不怎么在意。在那种人妖混淆,黑白颠倒的年代,像我这样的人,文化用不上,劳动力又差,政治上被打入另册,愿意接纳我的人,恐怕没有了。马如龙居然不嫌弃,认为,像我这样有文化的人,国家迟早能够用上。由于两位老人取得了共识,接着是请媒人的事情了。

本来这类事情,由两家的父母去操作,较为顺当,我却自以为是,要去找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去作媒。我父亲有先见之明,但拗不过我。这个人叫李德昌,家居牛井街新街子,原在商业部门工作,后来精简下放,跟随妻子到我们村里落户。他的妻子吕灿仙和我同村,高小时的同学,也是从商业部门精简下放回乡的。我们一起在花桥水库干活,他有一台直流收音机,为了获取信息,二十多块钱的电池,也是我出资购买的。当时,我即便有钱,也不敢买收音机,怕戴上“收听敌台”的帽子。李德昌正好成为我的保护伞,所以我同他特别亲近。在溪河村大约呆了一年光景,他们夫妇便打道回府,回到牛井街新街子的小阁楼里去了。说是小阁楼,名不虚传,国民党时代,李德昌的父亲李作林做生意赚了钱盖的。李德昌和马如龙同在一个生产队,所以我选择了他。经他去说合的结果,答复是不同意。事后分析,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找李德昌作媒就犯了判断上的错误,李德昌本人不善于,也不乐意做这方面的工作,碍于情面,勉为其难,最后只能是应付,敷衍塞责,更不要说遇到问题和困难,去克服去解决了。从李德昌方面反馈的信息是,马如龙的妹妹和妹婿杨文龙,对此事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杨文龙夫妇对我有看法。我个子矮小,在生产队,在家庭中肯定不能挑大梁。还提到一件事情,有一天晚上,我去看电影,人群拥挤,无意中碰着一个女人的胸部,被那个女人臭骂一顿,我蒙冤受屈,有理说不清,却被他们生产队的一个旁观者,作为一个笑料传开了。这一次我去找对象,反而成为我行为不轨的佐证。本来,李德昌也好,杨文龙夫妇也好,小本厚也好,其他人也好,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预见到,十五年后我这个小个子,居然不但挑起家庭的大梁,而且成为社会栋梁。我没有贬责他人之意,我是要说,为人子者,要充分尊重父亲的意见,父亲的意见常常是他一生的精华,因为为人子者,最容易忽略这一点,最不容易做到的就是这一点。

这是我找对象遭遇到的第一次失败,如果把与王素梅在炼洞河畔的恋情也算上,也可以说是第二次。离开了杨公箐山地,我又转移到炼洞公社辖区内的乌稍山地,去那里薅包谷草。一进入炼洞公社辖区内,我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因为我在这里,遭到过最悲惨的失败,失学,失业,失恋都让我碰上了。我愿意永远不要来这个地方,世界上的事情,你越是怕去的地方,上帝那只无形的手,越是会拉着你去。在以后的描述中,你会体会到这一点。

在乌稍山地劳作的日子里,酷暑炎天,大伙露天而宿。我和大哥都是劳作中的一份子,大哥给大家讲故事,很受欢迎。有人要我讲,我哪有心思讲,仰望繁星满天的夜空,心事重重。我完全沉浸在一个失败主义者的遐想中。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去薅包谷草。这里没有女人,有几个小伙子,干脆把衣服脱得精光,一方面散热性能好,一方面省了布票,那时,一年到头几尺布票,一件衣服补了又补。正好反映了无产阶级,除了有个鸡巴有个俅,什么也没有。算是带来了一丝有限的欢乐。山地里的活计干完了,就在要回家的那一天,煮饭的火星飞到我的被子上,被子烧了一个洞。真是屋漏又遭遇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

就在这时,生产队传来消息,要我去县花灯团参加考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像我这样一个有着“小右派”劣迹的人,不是早就不被打入另册了吗?怎么会……我想也许是穷极无聊的人,要作弄一下我。我又想,也许是物极必反,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偶尔冒出个把柳暗花明,也不是不可能。我怀揣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回到家里。

经过了解,是这么一回事。我在第五章《有个村庄叫罗官营》中描述过的吴老师,从大理州歌舞团调回宾川县,受命组建宾川县花灯团。听村里人讲,已经来找过几次了。我去县文化局找到吴老师,师生见面,分外亲切。吴老师跟我讲,分管副县长认可,即可以定下来。一天下午,我们有五、六个人被通知到了县文教科,有的是有公职的,没有公职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人。无非是唱几曲拉几调给这位副县长听,你说这位副县长是谁,他就是1958年对我这个“小右派” 刀下留情的那位分管副县长。也许我太有名了,不用吴老师介绍,他就知道我是谁了。这位副县长也是地主出身啊,他不会再为我担风险。结果可想而知。

我敬爱的老师,你怀抱一颗爱才惜才之心,想拉我一把,终究无济于事。吴老师找我谈话时说:“你没有被录取。”组织上让吴老师来物色人才,又是这样一种结果,还能说什么呢?1980年,我取得了公职,我去到这位副县长家里,专程去问十七年前的这件事情,他说,当时政审十分严格,他也没有办法。难怪村里盛传,周元川考取了,因为右派问题,县委书记李石秀不同意录用他。也许被村民们夸大了,区区小民,恐怕到不了县委书记李石秀那里吧。我对于共产党政权能够给予我的施舍,是彻底失望了。又过了二十年,在宾川一中的校史里,登了一些知名人士文章,吴老师和我的文章,在排列上是一前一后,这绝非编辑刻意安排,纯属偶然。也许历史开了一个玩笑吧。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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