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姚敬堂、张廷旭
记录、整理:张冠生
时间:2001年7月的访谈29日,10月20日
地点:开封市朱仙镇年画研究会;赵庄东头路南三号张廷旭家

史料:年画是中国独有的民间艺术形式之一,历史悠久。目前大陆有四大年画生产基地——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苏州桃花坞和开封朱仙镇。其中,前三地的年画皆发祥于明末清初,唯有朱仙镇年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宋,甚至更早。

宋人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记录道:“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符及财门纯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州桥之西,谓之果子行,纸画儿也在此行贩不绝”,“纸码铺遍布全城”。李步青、廉方著《岳飞与朱仙镇》记载:“镇之最盛时期,为明末清初。红纸门神系旧习过新年之消用物,为镇中最著名之特产。往昔盛时,业此者三百余家,出品盛销于临近各省,大有独占市场之势。”

姚敬堂:朱仙镇年画的历史很长了。据说是从古代的“桃符”演变而来,叫“门神”、“纸马”。最迟从北宋就有了。明末清初最为繁盛。一个传统的民间艺术种类的发展,居然能带动一个镇的发展,朱仙镇最繁盛的时候有过三十万人口。现在只有两万多人了。

我就是这个镇上的人。从小就接触年画。我哥就是印、卖年画的。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冬季一放假,我就跟我哥去卖年画了。从进腊月开始,一直卖到阴历二十八九。那时候,连开封都是来这儿批发。附近的县城,还有更远的省外的人,都来这儿批发。生意红火得很。另外,我从小喜欢画画,也经常画年画。卖年画你可以不知道画上印的是谁,讲的是啥,画年画就得知道了。讲的是啥故事,画的是谁,怎么画法,都要知道。

(旁白:朱仙镇是中国四大名镇之一。朱仙镇原名聚仙镇,相传春秋战国时期,因居于镇北仙人庄、人称“朱仙”的魏国勇士百里侯朱亥迁居此处,故改名为朱仙镇。该镇位于开封城南20公里处,北宋时期曾为东京城的门户,为民族英雄岳飞大破金兵的古战场。全镇东西长12里,南北宽8里,72条商业街,人口30余万,十分繁荣。——《古都开封》海风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

直到民国时期,开封城里的南书店街、北书店街、东大街、西大街和中山路等处,还有二十多家经营朱仙镇年画的店铺。有名气的老店有“汇川”、“振源永”、“福盛长”、“天福利”、“隆昌”、“云记”、“鸿记”等。虽然经历了战乱、水灾,年画业走下坡路,逐渐衰落下来,但也还有一定的规模。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解放前夕,朱仙镇里还有二十三家搞年画。他们用的艺人都是附近村子里的。每年一过九月九,就开始上工。九月九要开庙会,镇里印门神的各家兑钱,请戏班到庙会唱戏。庙会前几天,外地一些到朱仙镇“打码子”(意思是批发门神)的就来了。印年画儿的艺人们在庙会这一段最忙。招他们上工的店主就忙着卖门神。

(旁白:当时采购木版年画有一定规矩。农历九月九日是一年一度出售年画的第一天,凡是当天第一批采购年画的顾客,均以半价优惠。前往买画的商人无不争先恐后要拿到这笔便宜生意,故都是在开市前几天就聚集在镇里的各家旅店,以做首批买主。)

解放后,先是说这是迷信,要破除迷信,朱仙镇年画都是神仙人物,就不能再搞了。这些搞年画的人家基本上都划为地主,财产全部没收。后来又“破四旧”,印画的版子不是烧了,就是砸了,没收了。反正不能再搞。当初散伙时,艺人们还拿走了几块版子,放到家里。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艺人拿走那几块,也犯罪了,非收光烧净不可。这一下子就全断了。

现在开封市内专门经营朱仙镇年画的店铺一个也没有了。朱仙镇还有个年画社,有个年画研究会,那是我和一些艺人们搞起来的。

说是全断了,不假。可是还留了点种子。野火烧不尽嘛。1986年的时候,火苗儿又冒出来了。那时候,附近的赵庄、徐砦有人在偷偷地印。开封市旅游局有个科长来驻队,他看到了年画,觉得这做个旅游品挺不错。他回去跟领导说了想法,领导也觉得好,就开始去组织一些老艺人,恢复搞年画。后来省旅游局知道了这个事儿,也肯定这个办法,省、市旅游局就一起推动这个事,扩大规模,搞起来了朱仙镇年画社。

1986年3月25日,年画社正式宣布成立。我有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就把我调去当了年画社长。成立以后,我就开始组织人员,先开展挖掘整理工作。省、市旅游局为推动工作正常开展,都拨了款。到成立1990年这一段,年画社办得很红火,作出了一些成绩,引起了省里的重视。后来当国家文物局局长的张文彬、当了国家新闻出版署署长的于友先,那时候都在省里工作,都来看过,鼓励继续挖掘整理,发展这项事业。这就提出来办一个年画出版机构的问题。

(旁白:鲁迅先生曾收集朱仙镇年画。他评价这一画种说:“朱仙镇的木刻画,朴实,不染脂粉,人物没有媚态。色彩浓重,很有乡土味,具有北方年画的独有特色。”“旧的是先知道故事,后看画。新的却要看了画,而后知道故事。有看头,有讲头,画只有戏,百看不腻。朱仙镇木刻画,大都有故事情节。”)

这样一来,感兴趣的人更多了。市里边也过问,镇里边也插手,都想弄到自己手里。市里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发祥地在朱仙镇,出版机构应该设在朱仙镇,编辑部、发行部设在镇里也可以,设在市里也可以,不矛盾。市里有个知名人士座谈会,我不断去开会,把想法也讲给市里了。镇里的艺人们也是这个意见。发扬光大朱仙镇年画,你把年画出版机构放到镇里多好!放到外面终归是离开老家了。一方水土,出一方文化,不一样。你在朱仙镇搞,那就是朱仙镇的年画。你弄到别的地方去搞,那就不是朱仙镇的东西了。不过,政界的想法往往跟底下的想法不一样,一下子弄得乱七八糟。

(旁白:中国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你辛辛苦苦、惨淡经营的时候,哪怕事情很正当,很重要,也不会有多少人理你。一旦做出成绩了,就受重视了,各方面就要加强领导了。)

后来,我被通知说,该“退二线”了,当个顾问吧。我说,顾得了就问,顾不了就不问。我就离开了那一摊儿,过这边来搞研究会了。朱仙镇年画是一门古老的民间艺术,是我们民族的一份重要的文化遗产,已经受过大的损失,甚至有失传的危险。现在这个事情刚刚开了个头,总要有人用心做下去,我既然已经参与到其中了,就准备继续搞下去。至于在哪儿搞,自己是个什么名义,那不重要。

我离开年画社后,很快有些人就把它当成一块肥肉,都想吃上一口。实际上那个事并不好做,得吃苦,得耐得住寂寞、清贫。结果,后来连着换了几任社长,亏了几十万块钱。现在是半倒闭状态。

现在的研究会这个院儿,是我私人建的,是我孩子的房产。孩子调到开封县了,院子可以给研究会用,算是有个基地。有个基地了,就可以搞年画。一开始,只有这房子,其他什么也没有。我就去找省旅游局,说准备继续搞下去,希望省里帮个忙。省里问怎么个帮法,我就说,想设计个朱仙镇年画挂历。我设计出来,拿过去一看,觉得可以,就由省旅游局拿了四万多块钱,印了一两千本,送了几十个国家。剩了几百本拿回来,很多人喜欢。这个要,那个也要。现在没有了,最后一本也被电视台的拿走了。现在只剩下零散的几张了。

本来,挂历受欢迎,说明这个事如果有比较好的条件做下去,还是很有前途的。可是镇上一直都不太重视这个事儿。我们只好埋头接着干。这个过程中,逐渐和同行建立联系。外地各年画社的人时常过这边来看看,见见面。关心朱仙镇年画的艺人也经常走动,交流。他们到了镇上,总是先来到我这儿。我把他们当朋友看。心想,镇上不重视这个事,朋友重视,他们理解我做的事情。我很乐意跟他们交流。后来,镇上看为年画来的人越来越多,一来就到我这边,就让我出面接待。我觉得还是该顾大局,就接待来宾。北京来的人听了我讲的情况,对我说:老姚,你还要干!继续干,我们支持你!

后来,北京方面负责组织全国民间艺术工作的部门,在国内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一级民间工艺美术家”的人选时,报上了我的名字。这个组织就授予了我这个称号。算是对我的一种鼓励吧。

(旁白:咱要利用好古老的文化,利用好名镇的效应,对无形资产进行开发,那是下一步需要做的一篇大文章。——朱仙镇党委书记)

朱仙镇木版年画的挖掘整理工作费了很大劲。先是就近找散失的版子。村里只有张义、詹同贵两家有几个版,还在印着年画。其他的人家就放起来了,很不好找。找到以后,人家也不肯给你。就想出了一个租赁的办法。他拿来一块版,搁到我这儿一天,我给他钱。“大毛”是一天三毛钱,“二毛”是一天两毛钱,“中台”是一天一毛钱。农民觉着把版搁我这儿比搁家强,能挣钱,就愿意搁到我这儿。我们用这个办法挖掘出了一些。

(旁白:“大毛”、“二毛”、“中台”是门画的三种规格。“大毛”版心尺寸:长63公分,宽45公分。题材以“秦琼、敬德”为主,为院落有门楼的人家所喜爱,常贴于大门;“二毛”版心尺寸:长36公分,宽25公分。题材有很多取自戏曲,如“长坂坡”、“对花枪”等,多贴于院门和堂屋门;“中台”版心尺寸:长29公分,宽22公分。题材多样,根据房间不同设不同内容,女辈房门贴“三娘教子”、“天仙送子”,老人房门贴“寿星”、“披袍”,儿童居室贴“五子夺魁”、“刘海戏蟾”等。)

有的人,版子不在家,藏得很严。有个叫张庆祥的人,好多人都说他有个龙王庙的版子。我去找到他家,他不愿意拿出来。最后我找到大队干部,做工作做通了,才知道他那块版子埋到了东堤豆地里头。我们一块去从土里扒了出来。又找老艺人看了看,作价七十块钱,算是把版子买了过来。后来有块大力王的版子,也是这样买过来的。

散乱到民间的版子,有的散得很远,我们就去远处挖掘。比较远的,跑到北京,还跑到上海的鲁迅博物馆。鲁迅生前收藏了不少朱仙镇木版年画,有的现在都成绝版了。我们先把样子复制回来,算是个品种,再想办法照样子刻版。

(旁白:1934年,我经常和鲁迅先生见面。他喜欢木刻,我收集了很多朱仙镇木版年画,就赠送给他。他很称赞这个画种。我先后给了鲁迅先生一百多幅朱仙镇木版年画,他作为自己艺术品收藏的一部分,留了下来。——刘 岘

我不懂木刻的道理,但我喜欢看木刻。刘岘同志来边区时间不久,已有了许多作品,希望继续努力,为创造中华民族的新艺术而奋斗。——毛泽东)

为了多挖掘品种,不光跑国内,也跑国外。日本、德国都有朱仙镇木版年画,我们也想法把样子弄回来。有一个德国学者,曾经来中国留学,在中央工艺美院专攻中国的木版年画。他来朱仙镇来过两次。回国后,他把西柏林博物馆保存的不少朱仙镇木版年画拍成了彩色照片,寄给我了一二十张。中国的年画专家王树村,曾经到世界上二十多个国家访问,去了解人家保存的年画。保存最多的是莫斯科博物馆,一共有一百多张。

现在,经过挖掘整理,一共搜集到了一百二十四幅朱仙镇木版年画。我们准备把这些画都刻成版,用版子把画印出来,彩色的,墨线的,都有。然后把全部年画装订成册,保留起来,留给后人。另外,还有新的发展,就是不光印年画,还印上文字说明。给人讲讲画上的故事,有利于扩大宣传。这文字也用木版刻字的方法印,而且是正宗的宋体木刻字。现在已经搞出来了一些样张。

除了挖掘整理木版年画,还有个比较大一点的想法,是想筹建一个民俗博物馆,从朱仙镇年画开始,扩展到整个中原地区的东西。中原地区的民俗内容很丰富,但是还没有一个象样的民俗博物馆。洛阳有一个,搞得不太成功。要是能在这儿搞起来,会是个比较好的基地。

我去外地看过几个类似的地方。山东潍坊搞了一个,也不太成功。河北武强搞起来一个,半土半洋。说土不土,说洋不洋。费劲很大,效果不好。

为了考察这个项目,现在我已经去了国内二十多个省,看民俗文化的市场,看民俗旅游的市场。我在杭州的宋城那里住了一两个月,心里多少是有数的。像开封的清明上河园也好,杭州的宋城也好,没有民俗的东西,就撑不起来。民间的东西在民间是很受欢迎的。如果能在朱仙镇搞起来一个象样的民俗博物馆,会办出特色,会很受欢迎,对发展民俗旅游会很有好处。

不过这事儿看来还得民间干,要是官方来办,就完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小猴儿的帽子,戴不烂就玩烂了。像我们这个研究会,如果全是官方来办,存在不到今天。

一个事儿的成败,体制太重要了。这我深有体会。就从眼前来说,我们研究会能生存下来,就是因为不直接归政府管。你来拿东西,可以,但是要给钱,不能无偿占有。不给钱我不让你拿走。年画社现在为什么半倒闭?一是因为它收入不好,二是因为它有点东西就被拿走了,被人家无偿占有。这样下去不行。

再一个大问题,就是人的问题。1988年6月16号我统计的人数,超过六十岁的老艺人有十一个,现在已经有七个去世了,还剩四个。从老艺人家里能接班的后人来看,只有张义的子女把年画的刻版和印刷手艺继承下来了。

张廷旭:大家过年的时候都喜欢贴年画,我觉得这不算迷信,算是个信仰吧。信仰过上好日子。比如灶爷,贴到灶上,意思是有吃有穿。画幅上边印的是二十四节气。农民种地,离不了二十四节气。是该种麦,还是该秋收,啥时候干啥活儿,全跟着二十四节气走。所以说,年画不光是过年的时候喜庆一下,也要跟着贴年画的人过上整整一年。农民离不了,就世世代代传了下来。

可是,到一解放,硬说年画是迷信,不能印了。咋办呢?就偷着印。生产队里公开说不叫印,到底下,队长支持印。农民在自家房梁上铺上木板,板上搁案子,点上煤油灯,就这样印。我父亲他们就是点着煤油灯印年画的。里边印,外边还得有人放哨,瞅着点人。公安局、派出所的人一来,就赶快停下不印。他们一走,就接着印。有时候,没有防备好,被抓住了,队长就得担责任,去派出所住,不能回家。逢到这时候,我们在这边换一家印,那边去给队长送饭。他在派出所里吃着、住着,为我们担责任,写检查,我们算他是干活,给他记工分。他要是住烦了,就换个人去住。只要这边印年画的事不再被发现,过上一段,也就放人了。就这样,很多年里,我们村儿印年画就没有停止过。

我家印年画是从我父亲开始。他叫张义,1919年生,十九岁就开始学印年画。他学了三年出师,手艺很好,就当了领作师傅,最多时候领三百多人干活。他印的画,我现在还存有几百张。他印画用的版,最老的有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版,我留的也有。明朝的少,清朝的比较多。但是太老了,有的色块都掉了。

我父亲印画的手艺好,但他没有学刻版。我的印画手艺是祖传,刻版手艺是跟别人学的。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有个姓张的老师傅来俺村刻版,我站到旁边看,用心偷着学。我父亲虽然不会刻,但是他懂里边的道理。我看看,父亲给我讲讲。我看了一个月左右,练了两三年,算是学会了。刀法、技巧,全在自己慢慢琢磨,慢慢练。有时候,版没有刻好,我父亲抓住就摔了。他是严格要求,不能允许出次品。

后来,我爱人进门了,见很多客户来家里买年画,能增加收入,就也学着印。自己家里人学,没有啥保密的,里头的技巧直截了当就说出来了,很快就能学会。现在不论是宣纸还是有光纸,她都能印好。这不容易。过去学手艺,得三年出师,是因为头一年他根本就不叫你印,光叫你干杂活,伺候人,那就慢了。

我们家,除了种地,就全靠年画挣钱了。过去在俺村里,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很差,算不上倒查第一,也算得上倒查第二。穷得连点儿零花钱都没有。现在靠着印年画,质量也达到了,名声也传开了,销售量也上去了。现在已经有四十八个国家的外宾到过我家,看我们印年画。我们家每年能印十一二万张年画,全都能卖出去。不愁吃,不愁穿。家里的房,都是靠印年画挣来的钱盖起来的。基本上可以说是靠印年画脱贫致富了。

(旁白:近年来,张廷旭家每年印年画11—12万张,全部批发卖出。每张年画的利润是3—5分钱。按上限计算,12万张,每张赚5分钱,每年靠年画带来的收入为6000元。)

我们家印年画,主要是家里人印。我主要是刻版。说起来,我刻版刻了有二十多年了。朱仙镇年画社里百分之九十的版都是我刻的。我家里存的二三百块版也基本上是我刻的。有时候,我想给这千百年不变的版添点新东西。前几年,就刻了带广告的版,在边上加了两行字:省名艺术家,朱仙镇西南二里,赵庄东头路南三号。印年画的时候,这字也就印上了。这一变,据说有点不好卖,但我觉得,卖一张就是一个广告。后来证明,上门来找的人确实多了,都来找三号看年画。还是有用处的。

除了刻版,还得调颜色,这也是个技术活儿。年画要想印好,颜色很重要。过去用的都是植物颜料、矿物颜料,现在用的都是化学染料、酸性碱性颜料。现在这颜色很现成,很容易弄,可是效果不好。过去那颜色没有现成的,都得加工,很费事,可是它很好。

比如黄色,就是用槐米当原料加工的。黑槐树会结籽儿,也是一种中药材。先用槐米拌上石灰,放到铁锅里,炒焦。再兑水,加明矾,在大锅里熬煮一个多小时,熬成槐黄色,就可以了。这种颜色沉着耐看。

再比如,黑色。过去的黑色,是先用松烟兑水,调成糊状后,让它发酵。再兑水,用石磨砚磨后,用纱布过滤出来,存放备用。到用的时候,还要兑皮胶水,讲究的还要加冰糖、茶叶水。这种黑色,印到纸上乌黑发亮,不起皱。

还有绿色,以前是用生铜加工。先把生铜刨成铜末,放到潮湿的土布包里,让它生锈变绿,再加敷料熬制而成。青色,过去用葵花籽熬制出来的,也很费事。现在都不费这个事了,黑色用墨汁,绿色用碱性片绿,青色用碱性品紫,都是化学染料。除了印高级的、对外的年画,还会在颜色上多下点工夫,一般的民用年画就都用化工原料了。年画卖给农民,不能贵,你不想法降低成本,就没有利润了。长期这样下去,过去加工这些颜色的传统手艺也都快失传了。我会加工颜料,是我父亲口传的。他在去世以前,就都对我交代好了。有些原料一时买不到,他就讲工序,讲方法。我按着他说的方法加工过槐米,质量还可以,算是懂了,会干了。

我学到的这点本事,也想往下传。可是现实情况不一样了,现在的人对这一套不感兴趣。过去是偷着学,现在你愿意教也没有人愿意学。我家算是个专业户,全家人都干。其他户也有干的,但都是种罢麦子再干,只要我家是常年干。干年画就是我的职业了。世界上有四五十个国家收藏了俺家的年画。除了俺两口,三个孩子也都会印年画。可是,孩子会干,不等于他们想干、喜欢干。大孩子是个女儿,她就没有啥兴趣。我在开封的清明上河园给她租了个小摊儿,卖点小玩意儿。虽然也有印年画的案子,她也会印,也能表演,可是人家光看不买。所以她卖的主要是魔术玩意儿。我的意思,还是要靠技术吃饭,还想让她学手艺。可是她要是实在不想学,也不能太勉强她,勉强学也学不好啊。

我还有两个儿子,一个教书,一个还在上学。他们都不热这个,估计就不一定能干下去了。下一代人跟咱不一样了。一天到晚坐到那儿刻木版,印年画,坐得腰疼,光这一点儿,他们就不愿干。他印年画不是为艺术,是为挣钱,要是印年画比出去打工挣钱还少,他自动就不印了。再有一条,就是技术也不一样了。你看那胶印画儿,用机器代替手工,把世代相传的老手艺给顶了。老手艺刻出来的版,印出来的木版画儿,虽然说比较古朴,可是大多数人会觉得它没有用现代机器胶印的画儿好看。现在的人要的主要是好看。

(旁白:张廷旭虽是这么说,也还不甘心。他利用孩子的好奇心,培养小儿子的兴趣,有时候也用点物质刺激的办法。例如,自己动手印够二百张,奖励一包方便面,或是两毛钱。总之要“哄着他干”。也许,时间长了,培养起了足够的兴趣,也就能把这快要消亡的绝活儿传下去了。张廷旭倒不是为了国家的古老艺术,他是懂得这是门手艺,是绝活儿,学会就有饭吃,有钱挣。这是最朴素的想法,也是他学手艺、传手艺的基本动力。)

访谈手记:

7月29日那天,听姚敬堂、张廷旭谈过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兴衰之后,即雨中赴张廷旭家,看了他刻印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工作现场。回到北京后,在中央电视台《记忆》节目组拍摄的素材里,看到了朱仙镇木版年画研究会为张廷旭的父亲立的墓碑,上刻:河南民间艺术家 张义先生之墓 朱仙镇木版年画研究会。据说,在圈里,由一个研究会为一位老艺人立碑的事极少。这里应寄托了姚敬堂的心思,希望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形式能留于历史,被人记住,被人重视,发扬光大。作这次访谈时,他每月四百多元的工资,才发到今年2月份,却没有影响他为振兴朱仙镇年画操劳。

朱仙镇木版年画研究会目前搜集到的一百二十四幅年画的刻版任务,落在张廷旭一人身上。年复一年,木版已刻出了三分之二,张廷旭也戴上了老花眼镜。他希望孩子接班。可是,村庄古老、手艺古老、年画古老、朱仙镇也古老,女儿冬丽却新鲜水灵,她说“想看看外边的世界”。大儿子晨光虽然还不是正式教师,但也表示“不想再回到村里,想在外边干出来事业”。小儿子晨云还小,现在能哄着干,到哄不住的时候,就难说他干不干了。

张廷旭看得很清楚,且能直言。临别,他说:“朱仙镇年画,先前有个社。说是个社,是谁开始干的,是谁刻的版,是谁执掌着的,大家不清楚。只有我敢说这个话,这都是有根据的,有事实的。这可以亮明说。要是我不干了,这朱仙镇木版年画,基本上就跟灭绝差不多了。这一点我是看到了。要是断了,确实可惜。可是没办法,市场不可怜你。干来钱了就干,干不来钱,只能转产。”

回味着张廷旭的话,又想起他拿着八十公分长、十公分宽的弧形刀片、用标准的宋代裁纸法切割宣纸的场面,突然感到,确实是太古老了。木版年画的生机何在,刻版手艺传给何人,都是未知数。哪怕是只用博物馆形态把它保存下来,以待后人,也好。可这也得有人来干。谁来干呢?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10月20日,再赴朱仙镇、访张廷旭,觉察他的情绪比上次见时要高。谈起话来,知其在准备应邀率家人赴台湾作文化交流,现场演示朱仙镇木版年画刻印工艺。看来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在大陆眼看要中断的古老艺术,有可能在台湾续上香火。果能这样,也好。

在张廷旭的农家小院里,一边拍摄他父亲传下来的明、清雕版原件,一边拍摄他刚刚刻好的《朱仙镇年画故事集》封面用版,心想,古今相逢的这几块版,应该是这门古老艺术绵延不绝的象征。

来源:东方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