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摇金山

摇金山脚下是刘氏宗祠,我们都叫它刘家祠堂,是石江乡政府驻地,也是土改开斗争会的地方。斗争的台子用木大门搭在下厅(前厅),正面朝着上厅。因为上下两进一过厅,加上两边的厢房,有很大的空间,能容纳很多群众。

每次开斗争会,都是人群塞满了祠堂的所有空间,梭镖林立,口号震天,气氛紧张得有点可怕。我们儿童团首先站在群众中间,为了能看到台上的斗争场面,就各自分散开了。也只能看到台上被斗者的半个身子。

我印象较深的一次,是斗争雪谈子(陈振湘),他被反捆着跪在台前的中间,两边还有几个陪斗的。有个较高大的叫什么老板的人,每斗一条事实就大声问一句:“确不确?”回了“确”之后就诉第二件。如果分辩,就扇一下嘴巴子。直到说“确”为止。

有的事实他拒不认账,就把系在他背上的棕绳扯起来,吊在半空中,叫吊边猪。当他死声大叫“哎哟”时,又问“确不确?”几次吊边猪,几次吊断棕绳,倒在台上,再几次扇嘴巴之后,他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才连说确确确。等一切事实承认后,民兵把他押回云公祠谷仓里。此后冇看见他上台挨斗,大人说他这个支前主任已经押到新安铺冲(枪毙)了。

最后一次斗争会,是斗争杀害陈盟熙烈士的恶霸地主继烂皮(陈继纯)。所有被押的人犯都从云公祠谷仓里叫出来,一个连一个串捆着押到刘氏宗祠斗争台前站着,低着头,没有上台,只是陪斗,也是陪斩。

继烂皮捆在台上,瘦矮个子,回话的声音很小,我没有听清一句他的回话。通过几个斗争人发言后,件件落实盖上手印。一阵口号声之后,工作队宣布罪状,判处死刑立即枪决。一块判斩牌插在他的颈后的棕绳间,在一阵口号声中,他被民兵推下台,押到祠堂外的化字炉墈下的河滩上。一声枪响,他倒在血泊中。

这是我继枪毙潘俊良后,第二次看到的枪毙现场。这时我才明白,继烂皮留在最后一个枪决的原因,是表示土改取得全面胜利,是庆祝土改胜利大会中的一个重要节目。

庆祝土改胜利大会的场址设在刘氏宗祠后面的摇金山上,是一块比较开阔的坪,坪中有很多淘过山金(狗毛金)的坑氹,还有一些洗过金的沙砾小丘。记得是个晴朗的天气,群众欢欣鼓舞,石江乡的村民到得很齐,敲锣打鼓,手执红旗,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儿童团秧歌舞和金钱棍也作了表演。

主持大会的是那个憨厚的陈阳生乡长,不过这次他的胆子也大一些了,作报告也流畅一些了。土改工作队做了总结,宣布土改取得伟大胜利。打倒了阶级敌人,平均了地权,做到了耕者有其田,人民群众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生活水平会不断提高,地主分子也在人民群众监督下,好好劳动改造,重新做人。

自此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来过摇金山。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摇金山属龙伏公社上源大队所辖,石江学校就迁建在摇金山上。石江学校有初中和小学两部。学校由上源和福源两大队聚资聚工所建,学校受双重领导,在业务编制上受公社教革办领导,在管理上受两个大队贫管会领导。

1979年上期我被派到该校任初中物理化学课,1980年下期我调往龙伏中学。以后拆除砖木结构的土砖房子,改建两层楼房的新校舍。到本世纪初并村撤校后,教舍为石江村的办公大楼,校旁新建洞庭水库移民村,自此摇金山别是一番气象,土改时的摇金山已是昔日的记忆。

50、地主的后代

土改结束后,农村一派新气象。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都很高。地主虽然分得的土地都是一些偏僻而贫瘠的地方,但通过认真的精耕细作,也获得较好收成。特别有的地主本来就是搞农业生产的老道场,本着“作田喂猪千万不输”的传统,家庭生活基本过得去,且逐年上升。

例如继烂皮为了充实家庭劳力,就从小长沙入继陈绍钦为儿子,又赘入陈端喜为上门女婿。这两个人成了掌作的劳力,实际有点像长工师傅。而他孙子陈醒狮是个少爷,土改后参加劳动,是个名副其实的“改锹子”(把阉割后的母猪饲养而成的肉猪叫改锹子),通过长期改造,也成了犁耙功夫蛮好的甩牛师傅。

畅胡子的儿子沈玉堂和雅长子的儿子沈海龙都是入继的,原来都是农民出身,出继后干着农业的活,戴着地主的帽。土改后仍是农业生产里手,不是“改锹子”。像这样的地主,很能适应生产劳动。生活过得不会很差劲。

1952年春耕前,土改复查工作全面结束,漏划的皆补,错划的皆纠,都吃下了定心丸。都有自己一盘棋,都在划暗水船;都知道唯一的出路是自食其力,才能丰衣足食。

土改分胜利果实时,也从杨源的大家塝、沈家坡、横担山移来了三户贫农入住我村,这三户中的沈干成住恶霸地主陈继纯的房子,沈华汉住恶霸地主沈畅晴的房子,焦可让住地主潘体仁的房子。另从社港清泰乡的米家洞移来二户贫农寻民选、朱之茂,也入住陈继纯的房子。

以上五户都按村水平分得田土山林等。前三户落户生根,成为永久性居民;后两户几年后搬回老家,说打生不如傍熟,作山容易种田难。不知他们的胜利果实又如何处理了。

土改后的政策鲜明,叫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本村的地主子弟沈皆遂、沈福厚都考上了师范,参加了教育工作。外村的地主子弟黎书图、沈访霞、潘汉昆等都考入高校,参加了工作。这时期虽然讲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社会还算和谐稳定。如果在1958年以后的20年中,他们的命运注定是终身制的“改锹子。”

到80年代搞起了责任制以后,农村生产积极性出现了划时代高潮。地主子弟陈秋桃从木工起家,发展到创建龙伏家具厂,成了小有名气的陈老板;地主子弟徐桂林从打沼气池起家,发展到开设龙伏益和兴百货店,并当上一届村长。

到后来,不少子弟从经济领域跃上政治领域,入团入党的大有人在,有的当上了镇长,有的当上村长且入党校深造。有的参军后当上军官,至于升入高校进入新闻、企业、财经等部门的不乏其人。

有一次,一位老支部书记叹着气说,这是什么时代啊,一个恶霸(陈振湘)的后代当上了镇长、人大主席。一个地主子弟当起了村长,真不可思议。我只沉默着,没有回话,视作没有听到。我心里在暗自驳其悖论,你知道这是什么时代吗?社会在变革,时代在进步,时代正以万钧雷霆之势前进着。左脑壳还不醒,就站在50年前的老地方莫动吧。

51、农村剧团

土改后,政局的稳定和生产的发展,使得社会在朝着正常方向发展。3月27日,县合作总社成立。土匪肃清,废除旧乡保,实行了民主建政,全县划为一个镇(城关镇)、15个区、6个居委会、201个乡。我们太和村属石江乡管辖,乡政府仍然设在刘氏宗祠里。

这时,随着政治宣传活动的开展,文化艺术活动相应活动起来,成立了“农村剧团”,办起了夜校。夜校办在宝乔祠小学,教材是识字课本,目的是扫除文盲,学员是一些大男大女的青年们。没有固定老师,由在校的陈修庭老师和陈方村老师兼职,有时我也去帮个零忙。

每到傍晚,大男大女们端着洋油(煤油美孚灯),带着洋火(火柴),夹着识字课本,集中在一个教室里。主要由老师领读,有时也讲解字句,有时也把难字写在黑板上辨认。然后是学员自己朗读。在昏暗的灯光下,学员还是很认真地发出朗朗的读书声。不过,读音是发汉音,是以长沙话为基调的官方话发音。

那时还没有推广普通话,更不知道什么是拼音字母。老师讲解时都用本地土话,也就是方言。有一夜,为了“勇敢”这两个字的读音,村主任陈同乐和陈方村老师发生了口角。不久陈老师离开了这里,重操旧业,开他的汽车去了。据说他曾经是青藏公路上的著名驾驶员。

“勇敢”的土音是yín gé,陈老师读汉音是yáng gǎn,陈主任说他把“勇敢”读成“洋碱(肥皂)”。其实,这是找茬子,目的是要把他赶走,让另外的人来教书。这是有预谋的手段。1952年春我离开家乡读书去了,夜校究竟办了多久,不知所终。

农村剧团的演员,有一些是读夜校的大男大女,也有一些学生。儿童团自然解散后也有大儿童加入了剧团。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地主子弟也可参加演出。例如沈皆遂的姐姐沈鉴华就演过李四喜回娘家。这是在以后的社教文革时期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剧团由村上领导,具体的还是那个老生在负责。演的是花鼓戏,唱的花鼓调子以十字调、反十字调、西湖、木马调及辞店调为主,都是口授临时学,没有一个能识简谱的。剧本是从邻村抄录过来,或者是从县文工团的油印剧本里选择。只能按着老脚印走,没有自己的创作。边唱边学,出演时有人在幕后提示台词和唱词。拉胡琴的已拉完了过门,就有人提示你开腔。

拉胡琴的人是徐灿霞,就是那个在金甲将军庙打轿的灿霞。他是个老吹拉手,经常在治丧时与道士打班,是个有名的子弟。本地把伴随道士吹唢呐拉胡琴的人叫耍子弟的人,简称子弟。虽然灿霞的吹拉技术很好,但念的铜鼓调和忧调是用“工尺”谱的,所有拍节要跟着师傅念熟才能吹拉。规矩要用“合土一上尺工六五”来表示“12345671”的发音。他只要听几次唱腔,就能定出调门,如1-5弦,5-2弦,2-6弦,6-3弦等。

打锣鼓的人只要打“自尺自尺自尺昌”之类的溜钞,主要在开场、过场和换场几个场合打。至于化妆、司幕的人都是临时定,自然有人会自告奋勇来帮忙的。

演的节目不多,有白毛女,有李四喜回娘家,地主周利龙,双送粮和刘海砍柴等。参加演出的人都要自己准备服饰道具。我演过一次地主周利龙,就自己准备一件青色袍子,一顶碗帽、一根短杆旱烟筒就行了。出台时左手托着烟筒,右手做些动作,就唱快板“周利龙,就是我,家有良田三百亩……到了收租……用劲摇,用劲摇,车个屎干屎尽才上仓……”。

几十年后,我的儿时玩伴晓蛮子还在念着“车个屎干屎尽才上仓”,这是童年的记忆,也反应了当时农村剧团有一定的影响。

我们这个非常简单的剧团唱的戏,能吸引村民前来观看。他们说过去只有皮影戏看,看的西游和封神,不是实际的东西。冇戏看,道场也好,出体也好,敬夜神也好。如今演的戏,是所有的人都看得懂,他们说唱这种戏叫唱文明戏。他们又说,唱一本皮影戏要唱几夜,要出好多谷,如今唱戏不花钱,唱的人都是尽义务,反正都是搞宣传。

我只演过一次周利龙,后来就退出来复习功课,第二年,我去浏阳读书去了。20年后,到1971年3月21日,我又在宝乔祠登台了,这次不是演周利龙,而是演右派分子这出挨斗争的戏。

52、长工安老全

刘安全是上源村美龙嘴人,就是那个敬夜神骂怪的鉴全的兄弟。他在添吉堂做了几十年长工,没有人叫他安师傅,都叫他安老全。他是个矮胖的身材,光秃的脑壳只有几根头发,并且脑壳皮不平滑,布满了凹凸的疙瘩。

剃头师傅每十天来剃一次上门脑壳,一年跑36回,就发36回愁。为了赚这一斗二升谷,实在不想剃。因为要把长在凹凸不平地方的几根毛桩刮掉要花去剃几个头的时间。我们小孩最喜欢去看他打赤膊剃头,这时他总是要半闭着眼睛唠叨:站开些,剃脑壳还冇看见过吗?

我很欣赏安老全穿折头裤的艺术。他喜欢打赤膊,下身穿的便裤很大,把裤腰的多余部分折叠起来压在裤带下,前面至少是重叠三层,裤裆显然像包着一些东西,特别饱满。裤带是用青白两种棉线结成辫子状的绳子,很像一条银环百步蛇。两端留有流苏状散线,系在腰上,把活结打在右面。

为了保险不出洋相,安老全老是担心裤子掉下,随时把裤头往裤带上滚压,于是腰上越滚越大,裤脚越来越上,直至调裆没有一点余空,把鸡/巴子包得严严实实,有炸裂之势。整个身子只剩下这一块神秘的地方没有外露,真像一只无毛的肉鸡。

邻居的妇女们,老是眯着眼睛抿着嘴巴嘲笑他。安老全小鲵鱼巴(小腿肚)上总是鼓满了静脉瘤,当他从水田收工回来,妇女们都喜欢逗他说:赶快把鲵鱼巴上的蚂蝗捉掉。安老全听惯了,不理答别人的开玩笑。

他在添吉堂做长工,把他的老母亲——醒佬也接住在巷仓边上的槅子房里,与我家客房成斜对角,只隔一个天井台。他自己住在新横厅的西上边斗室里。这个斗室除一张简易硬板床外,没有什么东西,衣服草帽长浴巾都挂在墙壁上。斗室上面还挂着大大小小的鸡食袋,这里面装的是蔬菜瓜豆种子。

此外还吊些他在冬闲或雨天织的草鞋,既像盐鱼,又像渡船。门角里挂着小盘秤和老杆秤,一只旧棕箱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我们很熟悉这里面的一点一滴,因为我们玩“寻躲猫猫”游戏时,喜欢弯着身子躲藏在他的床底下。

安老全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也是看着他的眉毛斑白的。更看到他风里来雨里去,热辣辣的太阳把他的身子晒成腊肉皮,默无声息地把添吉堂的十几亩稻田耕作的有条有理。并且还把菜园子和猪舍的功夫,安排在早晚做个干净利落。

冬天的夜晚,我们喜欢到添吉堂的客房里下天棋,安老全总是坐在柴湾里调理火炉中的柴火。等大家走出房门,就看到他熄火盖灰留火种,打扫地面。每逢雨天打扫猪栏柴草厂房时,就要骂几句:又是这些西兵孬家伙,把我的柴草翻个稀乱。有本事就躲到猪粪池里去吧!其实我们躲在稻草里听见了,大家都不恨他,也不怕他。

到土改时,我们看着他挑着自己的行头离开了添吉堂,最后他划了贫雇农,据说要他当村长,不知当了几天么?要他在诉苦会发言,他也讲不出什么话来,1952年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添吉堂这个家庭是个破落的地主绅士家庭,连续三代男主人都先后英年早逝,留下一个王老人家,都称王老,王老人家或王婆婆、王阿婆等。膝下只有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靠着这十几亩田祖业支持着三口人。土改时,孙女孙子都未婚嫁。土改划个地主,村上也把他们做守法地主看待。除改出部分房屋和田土外,没有受到其他政治打击。土改后,孙子皆遂考上中学,孙女鉴华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生活倒还清苦宁静。

安老全在添吉堂担当了整个内外农业杂务。王老阿婆不作任何主张,由他自己安排。按规矩是一年工资为24担斛子谷(过量不过秤),24天荡工(节假日休息)。但安老也不管什么荡工,凭着自己的耕作经验,根据天气季节变化,有个盘算安排,好像当了全部外家一样。

他也知道这个家庭是少不得一个男劳力当掌作的,做事体心体意,深得东家欢喜,三餐同食,俨然是添吉堂的一个成员一样。我后来看《白鹿原》,觉得安老全很像长工鹿三,鹿三能深得白嘉轩的关心照顾,除了白鹿两姓家族的关系起着维系作用外,鹿三和东家双方的默契是很重要的。鹿三把东主当成家,安老全也是另一个安鹿三。

53、硝老板左仁棠

添吉堂的中药店没有开了,就有一些房子空着。一个叫左仁棠的湘乡人租住这些空着的正屋和大部的偏屋,开起了土硝作坊。顿时,添吉堂热闹起来,嘈杂的湘乡土话大家听不懂,都说湘乡伢子做牛叫,于是很少有人与他们打交道。

老板叫左仁棠,都叫他左老板,是个牛高马大骨骼粗壮的汉子。他的夫子叫黄氏,我们叫老板娘子,土改后则不称娘子叫黄老。因为土改时,左老板划了成分,黄老当然也划了成分,不知是地主还是什么。

左仁棠死后,黄老讨过米要过饭,后来改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姓崔的富农,又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幸而她生了一个儿子,改变了她举目无亲的凄苦状态。她的老丈夫不久去世,她过着流浪的讨米要饭生活,等到儿子成年成家后,她的晚年才稳定下来,已是八十岁的老太婆。

左仁棠好交往,喜欢炫耀他老祖宗左宗棠的故事,他们的确是一个地方的族人,名字也相近。而我们孩子们只是觉得烦恼,因为左老板的到来,占据了那些玩“寻躲猫猫”游戏的柴草厂房和猪舍等场所。

这班人马个个都是腊肉皮,天天干着与脏脏泥土打交道的劳动。他们在柴草房的内侧靠墙用土砖砌个两丈长的灶台,灶台上安上四五口牛五锅(锅的尺码,最大的一种,还有牛四、牛三、桶水不等),灶台自灶门起逐渐升高,一直斜升到墙角,土砖烟囱就傍墙伸向屋顶。

烧火的师傅用一根丈多长的铁火叉把稻草喂进灶门,火舌自下向上伸到最后一口锅底下。灶台的左边堆满了稻草,外面的竹园是存放稻草垛子的地方。锅里盛的是硝土的过漏水。开火后,沸腾的硝水逐渐依次向后面的锅里转换,前面加新硝水,后面的依次蒸发浓缩,转到最后锅里的硝水就成了浓度大的饱和硝水。所以这个工序就是煮沸、蒸发、浓缩的过程。

左老板亲自查验浓缩程度。他用勺子把浓缩液舀到上大下小的陶器容器里,冷却后就结晶成犬牙状的晶体,周围高中间低,倒出来就叫硝钵子。这种冷却凝结的过程叫结晶。这种犬牙状的硝钵子叫牙硝,即是做火药的火硝,化学名称叫硝酸钾(KNO3),这是硝坊工艺的产品。每积累了一些硝钵子,左老板就派劳力肩挑手提送到浏阳县城出售。

我很想讨一点去自制火药,好与凶牯里一起去打铳,但我不敢试验。后来听大人说,造硝要特别谨慎,要掌握三硝两碳一分磺的比例。本地造的硝有铳硝和响硝之别。鸟铳用的是铳硝,有直力;三眼响铳用的是响硝,有横力。

左老板从浏阳回来就发工资,伙食就大加改善。硝坊的劳力食量特别大,酒量也大。购黄鳝用水桶装,地方的死猪死鸡死鱼也送到硝坊里来,他们只图便宜。他们说高温煮炒的东西,毒也煮死了,何况喝酒也是杀毒的。

一些在外的劳力是准备硝土。这是硝坊最难最累的功夫。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干着挖土、碎土、挑土的枯燥工夫。他们到农户家去找上了硝的地皮土,只要那些超过五年的有硝味的地皮土。他们挖一小块放在口里咀嚼就能准确判断出地皮土的含硝度,特别看重畜舍茅厕老屋的地皮,一经确定,就把地皮挖走,并换上新土填平打紧搧光。所以大家都欢迎硝坊的人来取地皮土,趁此换成平整光滑的地面。

这样由近向远不断取土,当周围五里以内的硝化地皮都取光了的时候,硝坊就必须另择新址,若干年以后或许可重来此地。现在,浏阳的烟花爆竹企业早已成为支柱产业,行业所需大量的火硝,都是来自正规的工业产品。这种土硝作坊只是留在记忆中的历史痕印。

添吉堂的竹园旁边,建了一个长方形的土池子。池底铺满了几层竹片,竹片上倒上槌得粉碎的硝化土,用水浸泡几天后,时常搅拌。池子的短边外端地里下挖个土坑,套上陶缸,池子里的泥过滤液就从池底的竹管里流到陶缸里。经过沉淀后的黄褐色硝水才放进锅里煮沸,蒸发,直到浓缩。

硝坊里的人能随便挖地皮,不至带来传说中的土煞,都说他们能动土喊煞。所以有的人家要动土兴工,也请他们动土喊煞,给两杯酒一碗茶就打发了。

土改时,贫协会留两间正房和一间厨房把王老三人住下,其余房子分给两房贫农分住。左仁棠究竟住在哪里,何时去世,我不了解。只知道遗下黄老在地方讨米要饭的事。

54、“改锹子”

土改后,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农民都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表现出很高的积极性,特别是分到胜利果实的贫雇农。佃户无田可佃,就专注在精耕细作上。

这时,祖父因是个染工出身,无奈弃工归农,学着做犁耙功夫,地方都叫他“改锹子”(把阉割后的母猪饲养而成的肉猪叫改锹子,喻为因外力而改变人生方向后的吃力适应过程)。地方人把栽禾、甩牛(犁耙功夫)、筛米这三项功夫视为真正农民的标准,而其中筛米最难,是一种手技工夫。

可是祖父还是掌握了筛吊筛的技术。当时没有碾米机,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过程叫做整米,每个工整出一担米是标准。首先用土砻推破除谷壳,再用碓舂去糙米皮,然后用风车吹去粗糠头,最后用吊筛筛去细糠,筛面上的米粒在双手挪动下做圆周运动,等未破壳的少量谷粒随着漩涡集中到一点,就用手攫除。

至于栽禾(插秧),祖父不会劈页(在田中央随手载四行又直又快又匀的秧,作为标准),只能栽傍页(傍着劈页栽)。不过他不要紧,就着每年农历四月十六生日那天,几个亲戚帮忙,一天就完成了。以后只要管水追肥和徕禾。

那时都不知道治虫,把蚜虫叫做蜒虫,把螟虫叫做钻心虫。一旦发现病虫害,祖父就到南普寺关老爷庙里去求一叠纸钱,用竹签穿上插在稻田里。严重时关老爷的关刀也杀不死那些半毫米大的蚜虫,不几天禾苗就穿个眼,祖父只是望虫兴叹。

祖父犁田,总是留下很大的湾角,我只好用锄头帮他挖翻过来。因为祖父不会开页(犁田时下犁首沟),过路的老农就说:啊哟,骟牛的人骟不得马,苍老板你只做得染匠师傅啊!可是祖父就说:我这是八十岁学吹鼓手,只求打得响,不求打出调子来。

本地只有栽一季中稻的条件,这样也就避开了上半年冇水整秧田的干旱,下半年的二十四只秋老虎。等到收割时,我和祖父把箱桶(短长方形的木桶,俗称扮禾桶)抬到田塍边,先割开一个桶位,把桶拖到田里,插上扮折,围好三向,正方形一边斜放竹栅子。

然后把一坵稻子全部割倒,禾把子整齐地横向搁在禾蔸上。我伴着祖父扮禾,他拿他割的大禾把,我拿我割的小禾把。祖父教我把枯禾叶顺向包好,双手握紧,大拇指把禾把子掰开略呈扇形。说这样能把谷子扮干净,不然就包成烟包把子打不净。每扮完一次,祖父就把两个禾把子合起来,抽几根稻草扎成一个稻草人,用力一甩,稻草人就直立站住了,这样就方便风干。

祖父说扎稻草人也是技术:尾子一扎,脑壳一压,左手一扯,右手一甩,既要快又要紧还要站得稳。这套工夫如果手脚太慢,别人就不会与你合桶干活的。

十几年后的六十年代,我回老家改造时,这套技术也派上了用场。这是不能忘记祖父教诲的。

收完早稻后,就要准备种各种秋粮了。首要任务是犁翻都是禾蔸的硬板子田晒土坯,其实也就是晒垄。经过冻晒的土坯,耙起来土块容易松散,秋播冬种就轻松多了。不然,耙来耙去,一些土坯耙成了圆球,要用锄头一个一个去打烂,才能整土开沟打氹。因此,老农说:七(月)金八银九铜十铁,犁板田一定要赶季节,越早越好。

祖父背着“改锹子”的名声,在这四亩二分稻田里一直耕作到一九五八年春天,通身浮肿,得了水臌症。农历五月初八日,他躺在一张从灵官嘴带回来的竹躺椅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终年六十四岁。

当了十年“改锹子”的祖父忧病交迫,苦劳成疾,临终时他没有瞑目,因为此时的我关押在浏阳看守所已四个多月了。

后来祖母对我说:“阿公到死还喃喃地说,博爱几时能回来呀!他是死得太苦了,太凄惨了!把个孙养大到参加工作,落到一个坐班房的下场!生不能见面,死不能行孝,连一个孙媳妇也不能穿白行孝端灵牌。真不值!后来只好请益友(侄子)代替你端了灵牌!”

“你婆娘又离婚去了湖北,剩下我一个空巢老人,苦得死我苦死了,急得死我急死了!可是我相信你不会犯法。有个姓陈的造谣,说你某日解到龙伏来冲掉(枪毙掉)。有的人幸灾乐祸,准备踮起脚来看险。有的好人同情我,来安慰我。我不相信,我的博爱冇犯到那一步。好人天照应,你还是回来了。只是你的阿公冇望得到,真作孽!”

我很痛苦地听者,我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淌。祖母更加悲伤地哭诉着:“好得你婆娘在四月十二日生了一个曾孙女给他。他好欢喜啊!真是灵醒的家伙,只想捧她,可是他无力抱她……只带了八个多月,到十二月二十四日,她也……冇要得……”

“我……我到后山岭上哭了几次,我用擂槌把坟堆打紧,怕……怕野兽刨她的坟。你阿公还是看到了这个曾孙女,只是冲了喜也冇救得他的命!你关在班房里,一眼都冇看到,可怜也做了你的女,你只是捎信回来为她取了个名字——一红(我被捕前准备报考华东美术分院,取三元色之一)。”

我抱着祖母痛哭了一场。这是一九六二年七月十四日改判释放回到大地坪老宅时,祖母诉说的一段辛酸往事。

写到这里,是2008年8月25日晚上10时10分。我的头沉重地低下来,眼泪滴在稿纸上,笔从酥软的指间掉下。我只得在卧室里静坐下来,抑制住无限的痛苦,我还得继续圆好这个“蹉跎坡旧梦”!

祖父的碾石房在大地坪老宅私厅的老厨房里,扶手划机依旧,碾石岿然屹立,蛛网密布,灰尘封蔽。祖父在十年“改锹子”生涯中,并未丢了这个伴他几十年的行头。

在劳苦耕作之余,他也为附近农家碾踩一些青蓝棉布。当时穿洋布的极少,靠家织棉布解决穿衣问题的居多。祖父本来有脱肛的老病,还是咬着牙关摆动着碾石,只是为了赚几个油盐钱。

我很担心祖父摔倒受伤,他总是说:你站远些,我踩了几十年,自己有把握,会招架的。

1963年,生计处于困境。我和祖母商量把碾石行头卖给了暗塘里的刘师傅。把祖父的遗物出卖始终是个遗憾,写到此时,我只好到浏阳民俗步行街拍下残存的碾石照片,绘出立体图,以作为对祖父遗物的弥补,以表纪念之情。

1962年到1978年的十六年里,我在监督管制下劳动改造。全劳力拿十个工分一天,我只能拿八个工分。从一个知识分子改造成一个农业劳动者,是要蜕一层皮的。于是我也传承了祖父的衣钵——做了“改锹子”,首先锻炼了三皮:手板皮、脚板皮和肩膀皮。

一年后,我在挑长途担子和推土车子(独轮车)两个项目中,取得了冠军。以后又在牛功夫、扯秧插秧等项目中大有进展。我推土车子能把五百多斤的石头从采石场直接推进保管室;我能从石柱峰担回一百二十斤的竹木不歇气。其他男劳力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是按重量记工分的。

体力和耐力使得我度过了难关,站到了十个工分全劳力的行列。不过,别人认为我是改造对象,不是地道农民,还是鄙视我为“改锹子”,与祖父无异。

我想,这不是遗传,这是畸形社会的产物。大凡社会剧烈大动荡的时代到来,就必有“改锹子”出现。但求蹉跎坡的后代,不要再出“改锹子”。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