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作者的妻子郭定芳(左)和生产队的同伴

我准备结婚了,经历一场大杀戮之后,我居然活了下来。武斗发展到如此地步,中央终于下决心解决云南问题,部队在一平浪剿灭所谓“滇西挺进纵队”,就是那些在下关疯狂杀人的人,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子弹不商量。当时两派都是这样说的,怎么后来又说是“子虚乌有”。在中央,康生、谢富治宣布赵健民是叛徒,定性为这场大杀戮的所谓幕后黑手,关进监狱了事。这以后,“八派”明显占了上风,宾川的“六.二三”开始内部清理,清理混进“六.二三”的坏人。出现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局面。

1968年3月24日晚上,我和“六.二三”的头头王国祥,展开了一场谈话。我说:“不知道你还记得,一年前的今天公安局逮捕了你,你成为反动路线的受害者,而今你又把这条路线加之与我。”他不出声。因为几天前他到洲城分站召集造反派团队长开会,他说群众对我意见较大,要求我回总站,否则开除我,以纯洁“六.二三”的队伍。大罗城隶属于洲城分站,杨英去参加会议,把这个情况告诉我。杨英的看法是,开除一说,似觉滑稽,乌合之众,谁开除得了谁。杨英归纳了所谓“群众意见”,对王国祥要求我立即回总站,不予理睬。我写了一封信送去,信极为简短,大意是这样:“你们决定开除我,我是一个劳动农民,难道还能把我开除到天上去。”这封信宣读以后,引起大哗,有的人对我玩世不恭的态度表示愤慨,有的提出,群众意见是否与事实有出入,不经过当事人核实,作出轻率处理,恐怕不恰当。于是才有了上述王国祥的约谈。

围绕“群众意见”对我的指责,我一一作了澄清。第一、打击陷害革命干部。当时毛有一个“解放干部”的最新指示,我到蹇街分站整理了这个大队支部书记唐志昌的材料,群众对他反映很好,要求把他作为解放对象。然而却捅了马蜂窝,蹇街分站有个小头目叫张赐德,共产党员复员军人,一个被认为是“牛鬼蛇神”的组织,一个被认为是“地富反坏右”的组织,对于“六.二三”来说,张赐德无疑是一块金字招牌。那晓得这个张赐德与唐志昌是死对头,我还没有弄清楚是一回什么事情,张赐德就四处散布“地主子女周元川,站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立场上,打击陷害革命干部,是阶级报复行为。”按照毛的逻辑,一些人的被解放,就意味着一些人的被压迫。唐志昌的被解放,就意味着张赐德的被压迫。所谓打击陷害革命干部,这个革命干部指的是张赐德。

第二、以总站名义向宾居供销社借了1500元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个供销社干部,月工资也就二十来块钱,贪污挪用百十元被判刑几年,屡见不鲜。这一条足够进劳改营了。实际上是,我以我个人名义向供销社职工何介借了15元钱,给我的随从开伙食费,从县城返回宾居供销社即归还何介。

第三、解组蹇街分站。源头还是张赐德,蹇街分站当时占据公社办公大院,说我下令晚上关紧大门,致使深夜出击的小分队饥寒交迫。这更属无稽之谈,那天晚上我既不住在公社大院,也没有下过这样一道命令。

第四、密谋筹划,杀人夺枪。当时洲城小分队有两条枪,大罗城没有枪,说我曾经密谋筹划,杀人夺枪。王国祥在总站宣布以后,到洲城小分队落实有无此事,得到的回答是:“闻所未闻。”到大罗城小分队落实有无此事,得到的回答是:“周元川从不参与我们武斗方面的事情。”

第五、北京信笺。王国祥在总站会议上,宣读我从北京写来的信,我说北京冷酷,流露我对北京不满。我在北京电车上被扒手偷了钱,写信向侯永年借钱,有一种悲观情绪。但犯忌的话总是比较谨慎的,那是一个因言获罪的时代啊。提供者是侯永年。宣读人夸大其辞。

第六、友人书简。我生活在武斗的血雨腥风中,令爱我的人忧心忡忡,给我写信,请总站的领导转交。揭发我的时候,把信撕开,信的内容找不到瑕疵,却在署名上找到了漏洞,署名是“云泥两隐”,宣读人文化素养低,弄不清什么含义,打肿脸充胖子,望文生义,解释为:两个泥巴人要去做隐士去了,上纲上线是对现实不满。关于“云泥两隐”这个称谓,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最后一页的一条注释,朋友之间有时不写名字,就这样称呼,“云”是尊称,指朋友;“泥”是贱称,指自己。

第七、叫白土坡生产队不要交公余粮。据说这一条是白土坡生产队队长杨兴邦,亲自到“六.二三”战报编辑部,向赵应宝老师反映的。由赵应宝老师提供,这一条总算准确无疑了。白土坡生产队为此蒙受不白之冤,这条罪状反映到萧英那里,萧英骂了一句:“放他妈狗屁,白土坡生产队的公余粮完成得最好。”再问赵应宝老师,赵应宝老师说:“我连杨兴邦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

经过梳理,所谓错误主要有以上七条,由侯永年整理成为《关于阶级报复份子周元川的调查材料》。我没有见过这份材料,王其新见过,侯永年要他签字,遭到他的拒绝,义正词严的指责他:“你搞的这些材料完全是假的,有意陷害他人。” 侯永年为什么对我这样刻骨仇恨,王其新的这些话我亦无从落实。只有王国祥的话:“因为群众反映的问题没有得到落实,开除一事就没有再提。”成为无柄之伞。从此我离开了“六.二三”这个造反派别的核心层。

我要结婚了。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我已经走投无路,惟一能够拉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只有通过解决婚姻问题,来阻断回家之路。被“六.二三”炒得沸沸扬扬的“开除”,确实让那些恨我的、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的村民,狂欢了一阵子。按他们的说法,一旦我回到村庄里,要把我的脚掰断,然后塞进我的屁眼里。这肯定是当年希特勒杀害犹太人,还尚未想出来的酷刑。

但是他们完全失望了。杨英帮了我的大忙,给我在这个村庄找了一个贫农女子,这人还是党员。那年我25岁,她20岁。那时的农村里,大姑娘一般都是十七、八岁就结婚了,男子也是二十一、二岁就结婚了,按现在的时髦话说,我和她基本上属于农村里的大龄青年,哪晓得到了我们的儿子这一代,三十老几才成家,是世风日下,还是社会进步,就不得而知了。她的父母年事已高,一个独姑娘,唯一的选择是招个女婿,因为家境极为贫穷,来相亲者看到家徒四壁,知难而退,她的婚事就被拖了下来。双方的背景都很清楚,谁也没挑剔谁。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主要是杨英操作,但依从农村里的习惯,还是让杨英的亲妈,即我住在他们家的主人作媒人。

我坦然地回到家里,从去年10月去北京,离家出走已半年。我回来向父母通报我准备结婚的情况,母亲告诉我,我的婚姻已经谈妥了,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我知道,高挑的个子,清秀的面庞,比我小好几岁呢,她家是富农,如果不是遇到这样走投无路的险恶处境,我无疑是乐意娶她的,现在不行了,我向母亲沉重地陈诉了我的情况,事已至此,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父亲是个急性子,第二天与我一同前往大罗城这个女子家里。我想,前几年为了太和村那门婚事,父子龃龌。我的经验,父亲对女子的外貌比较看中,特别对身材高低几乎成为首选条件,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说,因为我的母亲个子矮,害得我们弟兄三人个子也矮,他试图改变我家第三代的身材状况。我的两个嫂嫂,他们的个子比我的两个哥哥高,大嫂是父亲家业中兴时为大哥找的,是娶到村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父亲看到我找的这个女子,虽中等资质,但个子比我高,体格健壮,得到他的认可。父亲试图改变我家第三代的身材状况,其实并没有完全成功,我的大哥和二哥的子女,有的高有的矮,我的三个儿子没有突破1.6米的高度。我的大嫂人是长得漂亮了,但她的家族智商偏低,子女的发展后劲就不如我和二哥。二嫂和我的妻子,她两有奇特的身世,因此造就了子女异常聪明,这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但,遗传学开了我父亲一个玩笑,没有完全按他的想法去办。到了我这一代,我就不会去刻意追求,而是顺其自然。

父亲认可以后,就是打证明领结婚证,在当时的中国,办什么事情都会遇到无穷的麻烦,惟有这一条,天经地义,能遇到什么麻烦?然而她却遇到了麻烦,生产队长不开证明,不开的理由是,党员结婚要经过组织批准,跟地主子女结婚,更是冒天下之大不讳。但是,她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这个党员不要也算了,结婚是结定了。当时,党组织已经瘫痪了,生产队长要求请示大队。我怕夜长梦多,把村里的造反派头头黄义找了上来,黄义背着大刀来了,生产队长腿都软了。黄义说:“没有哪条政策规定,地主子女不能和党员结婚。毛主席、周总理家也是大地主嘛!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前途是可以选择的嘛!”宾川人说的“打横爬”,对付这个生产队长,黄义可算是派上了用场。生产队长哭丧着脸说,他作不了主。黄义叫我写给他几个字,盖上造反派的公章,他才开了结婚证明。当时是造反派控制局面,大队上的证明也就顺利的开了下来。到公社领取结婚证明那天是街天,当我们把结婚证明领到手以后,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跑来对文书耳语了几句,文书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是公社里的炊事员,大队干部不敢公开抵制我们的婚姻,把消息传递上来,希望公社把住这一关,来晚了一步,成了马后炮,对我们来说是有惊无险。

我结婚了。大哥给我准备了五十块钱,就用这五十块钱办了七、八桌客,举行了简朴的婚礼。说简朴,并不算最简朴,后来我在一家医院工作,与我们的院长谈起这事,他笑了:“你还用了五十块钱,我结婚时只用了五块钱。”说得我瞠目结舌。他说的是1958年。为我送行的就我们村里几个,平常处得较好的地主子女。前来出席婚礼的人士也大多在本书中出现过,杨克军、杨根长、张聪、苏武、张第、陈文寿、曹子安、王其新等,等等。

作者的妻子郭定芳(前排中)和作业组男女社员合影

我就这样悄声悄息的离开了我的村庄,告别了我的父母,重新走进一个陌生的家庭,从此挑起养家活口的重担。开结婚证明时没遇到麻烦,转粮食、户口关系时,却遇到麻烦,生产队长和会计对我的身份,作了如下证明:“在中学时划过右派”。要让我到了贫农家庭,仍旧背负沉重的十字架。是的,1958年在中学里,满城风雨,把我作为“小右派”批,但最终没有形成文件。强烈的求生本能,驱使我去找中学时的校长,当时他还在牛棚。经历了人生的挫折以后,也许是良心发现,把一个年仅16岁的学生作为“小右派”批,祸延十年,还要延长到何年?他掏出笔来,写了对我的身份的证明:“周元川同学,1958年毕业于我校第16班,他没有划过右派,因为中央没有布置在中学生中划右派。”他不无感叹地对我说:“群众运动,学生乱贴大字报,岂是我们这些人阻挡得了的。”换言之,要是他没有被打倒,他是不是会写上一些附加成分,使人真假难辨,再祸延我十年,我就不得而知了。拿着校长开的字条去学校换成盖了公章的证明,好在那位管公章的老师,也没有因为校长是走资派而为难我。我拿着证明去找生产队长,质问他为什么凭空陷害他人,他说:“别人这样说,我们就信了。没有划过右派,叫会计重新开一张。”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不叫他拿出划右派的证据来,天哪,他们的嘴巴就是证据。

这位队长干了愧对我的事情,总还是有愧的,过了两年,在为我父亲举办丧事时,他表现积极。那个会计却不然,是一个内心里黑了的人,农村里包产到户以后,不要他这个会计了,想学个医生,我当时主持一个乡村医生培训班,只好硬着头皮来找我,我也不计前嫌收留他。核心是我离开了这个村庄,否则他们的穷凶极恶,只要阶级斗争存在一天,都不会有所减弱。

和故乡溪河村有相似之处,大罗城也是一个河边村庄,同是门前那条弯弯的河流,但变了位置,由河西到了河东。扳起指头算,从1967年6月到1968年4月,其间10个月,终于结束了政治流浪汉的生活,重新恢复了农村地主子女的合法席位。我到贫农家庭上门,但我仍旧是地主子女。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我的一生是无望了,但我的孩子可以走出千年乌云。

我们住的三间房是分得隔壁地主的,卧室、堂屋、厨房,总共不到三十平方米吧。她的父亲在深山里守林,不住在家里。母亲原先和她同居一室,我们结婚以后,母亲搬到厨房里去住。住房条件比我溪河村老家还差,比隔壁的地主更差,人家被扫地出门,都重新盖了房子,一家人过着井井有条的生活。而我上门的这个贫农家庭,从分得地主房屋之日起,已经度过十三个年头,还是一贫如洗,连吃饭的桌子也没有一张。我父亲看不过意,掏了九块钱让我去买了一张。仅凭这一点,读者也能感受到,我为了冲破千年乌云,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将不惜付出多么惨重的牺牲。茅屋年久失修,每到雨季,外边大下,里边小下。我们结婚以后,正是麦收季节,翻盖屋顶的任务历史地落在我的肩上。说来笑话,房子是分得地主的,翻盖屋顶又由一个来自异乡的地主子女来完成。

到了6月份,两派又打起来了。“六.二三”这边,一个叫李发科的中年人被对立面开枪打死了,丢下孤儿寡母一大群。这时的我,已是局外人,另有一番心情。

10月,这个县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被称作新生的红色革命政权。为了区别新与旧,县革命委员会把办公机关,搬出“旧机关”。机关干部中,一些拼命和这个革命政权亲和的人,赶紧写贺词,满以为能够从中捞到什么油水,但他们完全失望了。这个革命政权,不买他们的账。当革委会刚成立后的第三天,就把代表炮派选进革委会的副主任捆绑游街,向全县发出了“划线站队”一边倒的信号。接着,召开了“砸烂公、检、法、”大会,勒令县委领导,公、检、法领导参加,接受批斗。县革委会率先示范,办了“学习班”。这是为批斗“走资派”,批斗不同观点的群众组织的负责人办的。这样的“学习班”遍布全县,但绝对不是空穴来风,绝对不是这几个人独出心裁想出来的。他有根有据,是根据集“四个伟大”于一身的神的一句话:“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解决”。根据省革委指示,县革委发出通知说,“六.二三”的“三砸”、“两轰”、“一粉碎”是正确执行了毛的革命路线,“六.二三”是革命派。“大联合”、“五.三一”是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两派的人“站错了队”,站在“黑线”上了。站错了队没什么了不起的,站过来就行了。接着就在全县各单位、社、队举办学习班,大搞“以人划线、层层站队”运动。 “站错队”的一大批干部群众被扣上“炮头”、“滇挺分子”、“反军乱军”分子,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统统打成“走资派”,批判得更凶,斗争得更狠,刑法花样更多,手段更残忍,批判斗争的范围,从“走资派”到炮派的大小头目。以“三砸、两轰”为标准,以“划线站队”一边倒,把县委、人委机关划为“旧机关”、“旧政府”,所有干部职工划为“旧人员”。把公、检、法划为“旧公、检、法”。学习班有个规矩,想批斗谁就批斗谁。它奉行它的老祖宗“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他执行群众专政。办公室主任李某因刻写传单出现笔误,以“现行反革命”捆绑押送到人保组,被拘押一年多。挂黑牌,捆绑鸣锣游街示众,已是便饭家常。一天我去县城赶街,批斗场面极为壮观,使我大开眼界。满眼“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国民党特务”、“×××的死党”、“镇压群众的刽子手”、“反军乱军分子”、“滇挺分子”、“打砸抢分子”的牌子,挂在被捆绑人的胸前,还有的挂老式步枪,有的挂老式机枪,有的背高音喇叭,有的背“黑材料”, 游街示众,演了一出有声有色的活报剧。长期以来受过被捆绑人的气的人,像决堤的水冲上去拳打脚踢,要在这以前,我敢断言,他们不敢正面看一眼今天终于落水了的人儿。这天之后,被隔离审查的人,人身的自由权被剥夺了。每次大型的批斗会,他们都被押入接受批斗。接受批斗时,都要受扭手、揪头发、罚跪、大弯腰、站板凳被捆绑等,有时还被黑打。他们经受了本单位、外单位的大会批、小会斗后,有时还被传到私人宿舍内受刑讯逼供。除了接受地区性、系统性的大会批斗外,还要在本单位接受小型的审讯。捆绑吊打、揪头发、扭手、“喷器式”、大弯腰、罚跪等刑法,屡见不鲜。除了接受批斗,就是隔离写检查,不准与外人接触,曾一度连家属也不准见面。恐怖持续两个多月。

宾居公社革委会成立那天,听我们村里去参加会议的人回来说,把炮派头头数十人挂上黑牌、带上高帽捆到双墩村“六.二三”派建的烈士墓磕响头,祭奠“六.二三”死去的萧振家、张贞、李发科。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两年,炮派又翻了过来,萧振家、张贞、李发科这三个冤死鬼的坟墓,被炸得灰飞烟灭,连个被处决的犯人的待遇都享受不了。倒不如像炮派杨学杰他们那七位,在遥远的山谷,静静地沐浴在凄风苦雨中,还可以获得些许的安息。

你以为我们这个村庄,清一色的“六.二三”就没事了吗?错了。一个运动初期倾向炮派观点的孤儿,他没有去,他也不敢去参加活动,这一次还是被揪出来了,没有具体材料,又是贫农,捆一绳子了事。地主子女可就没有这个运气了。段家义,我的同乡,长我六、七岁,七、八年前就来一个贫农家庭上门,我算步他的后尘。他和他的家人都是站在“六.二三”这一边,他不卑不亢,生产队的干部恨他,把他揪出来批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张家顶嘴,跟李家吵架,生产队长的批判,特别滑稽:“那天我拉了一车豆子,爬坡时上不去,段家义这个阶级敌人来帮忙,他使坏,弄坏了我的腰,天阴下雨常犯毛病。” 队长义愤填膺。材料找不出不要紧,绳子捆得扎实就行。那时节就时兴,阶级斗争火药味要浓。

这个村庄分为三个生产队,我和段家义在上队。上队有五、六十家人,但地主、富农只有四、五家,论房屋布局比溪河村好多了。按溪河村那种划法,地主、富农少了三十家拿不下来。因为土改时,是本村一个大家族的知识分子掌握政策,他家划为中农,他的叔叔家划为地主,有了参照系数就好办了,因此阻断了流氓无产者的发财梦。成分定终身。这位大家族的知识分子去上大学,在外地工作,因为成分好,顺利地渡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他的弟弟在家当农民,入了党,凭着祖上的文化传承,凭着祖上的清白传家,谨小慎微,亦步亦趋,成为乡村基层政权的不倒翁。但是,“四清”清理反革命两面政权,还是把他家作为“漏划地主”揪了出来,撤消了他的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文化大革命的兴起,“四清”运动成果一风吹,这位大队党支部书记,又作了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组长,不久还改变了在职不在编的身份,当上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正二八经拿上了国家工资。不管两派怎样翻烧饼,凭着他丰富的农村基层工作经历,不偏不倚,两边都不得罪;一年到头,一身布疙瘩粗布衣服,换来艰苦朴素的美名。稳稳当当在主任、书记一类的职务上浮游,仍旧是不倒翁。若干年后,他们逃到台湾的哥哥也从美国回来省亲,一个大家族皆大欢喜。你想想这样的背景,要不是他哥哥的智慧,要不是他哥哥把握住了这个机遇,他们这个家庭,他们这个村庄,会是一个什么结局。我由衷赞美这个人,他拯救了他的家庭,他拯救了这个村庄。成分啊,成分。

搞阶级斗争,把死老虎搁在一边还不行。男的老地主死了,他们的遗孀还在,一个是那人的婶婶,一个是国民党兵役局长的太太,老态龙钟,还是一绳子,才算完成任务。

整完地主富农,就整贫下中农。一件“四清”时的血案被重新提起。老罗是个上门人,年近五十,膝下四个子女,大的十八、九岁,小的两岁。“四清”期间,他的妻子生产时大出血,医治无效死亡,丢下刚生下的孩子。老罗又当爹又当妈,日子够艰难了,接着老罗的岳母死了,更是雪上加霜。“四清”运动本来就是个无事生非的运动,老罗的岳母死了,说是头天都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死了。生产队几个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人,认为是老罗毒死的,把他斗得七生九死。老罗不认,也没有证据,不了了之。吃贯运动饭的人,又把老罗抬了出来。用细麻绳捆绑起,吊在过梁上,直到休克,放下地时,人已晕死过去,只剩下一口气,躺在地上。老罗的大儿子乞求生产队干部,给他家一条生路,令人落泪。搞到头来,还是不了了之。老罗的大儿子,过早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当,奋发图强,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光,充分发挥他的聪明才智,成为这个村庄的首富,早进城发展去了。每当他开着轿车回来时,那几个整过他父亲的人顿时不见了踪影。

这一类的斗争会,我扮演什么角色,我被安排作记录。也许我记得太细了,一粥一饭一件衣衫,甚至连“哎哟”一声惨叫,也被记录在案。这不是给他们留下逼供信的罪证吗?这还了得。我的记录员身份理所当然被取消。

1969年6月13日,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全家沉醉在欢乐中,被社会抛弃了的我,顿觉生命中注入了新的血液。岳母招呼妻子,我睡在土楼上。“杀人了!杀人了!小旺杀人了!”门外传来呼叫声,当村民涌到生产队的晒场时,杀人者小旺已跳到井里,当他被捉上来时,棒如雨下,打得皮开肉绽,两个小时以后杀人者小旺被打死。

被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乡村基层政权的不倒翁,他的名字叫于家福,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小旺是他的侄儿,小旺用斧头劈他的叔叔,劈了十多下,余家福倒在血泊中,迅速被送到县医院、地区医院抢救。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叔侄俩,常来常往,生产上生活上有什么问题,小旺都要来问他的叔叔。小旺被打死了,打死他的人都是他的至亲长辈,别的人不过旁观而已,没有人存心要打死他,气愤之余,出手太重罢了。人死了还得找个说法,小旺是贫农,但他父亲是土匪,杀人越货,中共建政以后被处决。阶级报复的帽子轻而易举地被罩了上去,于家福是新生红色革命政权的领导干部,阶级敌人丧心病狂杀害革命领导干部,正合阶级斗争常抓不懈的胃口。于家福经过医治摆脱了死神的纠缠,他被评为学习毛著的积极份子,因为阶级敌人对他恨得要死,怕得要命。他伤愈归来就被提拔去任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据我的观察,小旺不是阶级斗争杀人,小旺是属于精神病杀人,他平时性格孤僻,不与人往来,那时搞“天天读”,搞“三忠于”、“四无限”,他的节奏跟不上人家,常常被训斥被罚站。后来他结了婚,妻子又离他而去,内心里有什么压抑,别人无从知道。农村里对精神病概念的认识非常有限,只有疯子才能和精神病联系在一起,像这种间歇性的精神病人,人们是不会去考虑的。我的这种想法,不能说出来,它与阶级斗争形势背道而驰。如果我的说法成立,打死他的至亲长辈要追究刑事责任,那事情不就搞麻烦了。

第二天,于家福的母亲被惊吓致死。过了几天,他们本家大院里的一个老妇人也死了。在我的小孩出生的三十天里,除了这三个人,还死了两个,母子两人,母亲六十多岁,儿子三十多岁,母亲是暴病死亡,儿子是久病不治。农村缺医少药,我学的半拉子医术用上了。特别是对病情的诊断,我用的是中医辩证论治这一锐利武器,辩就是分析和鉴别,证就是症状和现象,论就是讨论和考虑,治就是用什么方剂和药物。我虽然没有多少临床经验,但阴阳五行,五脏六腑,四诊八纲,病机十九条,本草明言十八反,十九畏,表里虚实,温热寒凉,升降浮沉,整体观念,我在水利工地上,在看守山地的日子里,是下了工夫的。工夫下得更深的是针灸,我充分衡量了我的处境,这辈子要挤进国家医疗卫生队伍,是不可能了,即便谋取一个乡村医生的名分,也是空想,搞医药,摊子大,投资多,运动一来,没收,斗争,损失太大。搞针灸,一枚钢针,走遍天下,要的是炉火纯青的技艺。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我买了一本《针灸歌赋》来背。我们在讨论学习方法的时候,提出过一个理念:“书读百遍,其意自见”,这话一点不假,当我把《十二脏腑经络歌》背完后,我给一个妇女看病,摸摸她的脉,看看她的舌苔,问一些似乎与病情无关的生活起居,然后描述她的病情。结果,这个妇女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搞过中医的人,体会不了个中奥妙,搞过中医的人甘苦自知。

队里的人找我看病,村里的人找我看病,生产队会计的妻子磺胺过敏,我给她注射盐酸苯海拉明,然后建议驾上马车飞驰到医院。这家人回来说,县医院的医生认为是我挽救了他妻子的生命。一个老表病了,说是患胃病,去百里之外的永胜县找一个著名的民间草医求医,这个民间草医医治方法独特,不问青红皂白,不管虚实寒热,统统用峻泻法。我看看这个老表的脉象,已是雀啄脉,我告诉表姐:“准备后事吧!” 表姐将信将疑,第三天老表死了。我因此名声大振。

我的小孩出世的这个月,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而我们生产队几十年来,却是最阴沉的日子,据老一点的人讲,一个月中连续死亡五人还没遇上过。我是个幻想型的人,莫不是上天念我苦难,用这五条生命换取我这伟大的儿子,我又阿Q了一回,日子难熬啊,不阿Q,不精神胜利法,漫漫长夜何时才能完。当然,事物的发展打了我的嘴巴,这个伟大的儿子平庸极了。

面队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我的思维异常活跃,我产生了奇异的联想。为什么凶杀和暴死会发生在这个大宅院里?是不是老早就储存了灾祸的信息密码,我找来了圆规、三角板,企图用数学的方法来回答我的疑问。我联想到德国既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策源地,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策源地,把德国拿来研究,是研究战争灾祸最理想的标本。我想找几本这方面的书籍,那时书都烧光了,到哪里去找书,后来在书店里买了一本反对军国主义复活的小册子。我的研究比较粗糙,抓住一点表象,就宣布“祸点中心学说”的成立,德国是世界的祸点中心,对它实行军事管制是对的,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未引入我现在创立的“祸点中心学说”,没有看好它,结果又让它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我沉醉在理论学说建立的胜利中。小旺、于家福的旧宅是我们生产队的祸点中心,撤除以后只能建盖学校、医院一类的公共福利单位,绝对不能作私人住宅,因为你压不住。

荒唐是有几分荒唐,但转念一想。世界上有许多理论学说,不就是那些吃撑了的人,不遵循科学方法创造出来的。我违犯了科学方法一项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要不抱成见,虚怀若谷,愿意在新的证据面前修改原先的理论。因为,理想和计划,就其本身而言还是纸面上的东西,比较上没有什么害处。如果我的这套狗屁理论成为一项具体措施,特别是那种用国家权力来强迫推行的措施,无疑会像消灭私有制那样,造成严重的后果,后患无穷。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