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1990年正渝与父亲在书房合影。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全新疆有几十个劳改农场,我们父子俩却恰恰曾在同一个劳改农场服刑。

——《遍插茱萸少一人——痛悼1968年遇难的湘弟》(五)

火车从H县开动了,我的心境十分悲凉。四弟正言厉色的指责:“你就是不怀疑你自己”,使我久久不能释怀。我还怀疑自己什么呢?无论是大学毕业我到边疆去到农村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还是在“文革”中我关心国家大事,把自己当作革命的对象和革命的动力,--我都是按照党中央毛主席的教导去做的呀!……

我朝车窗外眺望,秀丽的自然景色映入眼帘,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我想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随父亲所在的“华东革大”,从上海支边到新疆的长途旅行,那时节我成天趴在车窗上观赏风景,祖国的锦秀河山像诗歌像童话引起我无穷的遐想……忽然车厢里播音器响起那首用毛主席诗词谱写的歌曲:

绿水青山枉自多
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辟荔人遗矢
万户萧疏鬼唱歌……

歌声凄婉如泣如诉,我一下子跌入到现实世界里,心情无比惆怅:祖国如此辽阔壮美,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真是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啊!

火车进入河南省不久,我就没有躲过列车员的查票,当场被赶下车。下得车来一看,是个小站,名叫灵宝。夕阳西下,灵宝站显得格外翠绿、宁静。候车室空空如也。我走出候车室,只见车站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正低头弯腰站着挨批斗,七、八个人挥拳掳袖指指戳戳的,--我立刻联想到“文革”初期我遭到围攻批斗的情景,那个戴眼镜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可不愿意低头苟生,我宁可贸然前行!我的心境更加悲惨黯淡……

我无师自通地搭上了一辆“闷罐子”货车,从窄窄的门缝里挤了进去。“闷罐子”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几个神色惊惶的农民蹲在角落里,在他们的行李包裹里不时发出孩子的尖叫声。后来我才知道那酷似小孩的尖叫声竟是小山羊的叫声!从他们担惊受怕的神情也可以看出,他们拥有小山羊也是不容许的,不是“投机倒把”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这些可怜的农民为了几只小山羊也同我一样,在忐忑不安中偷偷搭乘“闷罐子”货车……出乎我们意料,我们一直坐到郑州,也没有人来检查。

从郑州上车,我又买了张短途票。颠簸摇荡,混混沌沌,直到丰台下车,我又侥幸没被赶下车去。

由于前车之鉴,我在丰台下了车,乘公共汽车进了北京城,按照高中同学Z写的地址,到宣武门外香炉巷找到了Z家,他岳母说,Z在学校学习班,有一些时间没回家了。我留下便条给他岳母,约他到西苑旅社见面,因为那里是我要去的新疆两大派谈判代表的住地。走到街上,我又决定到白塔寺X中亲自找他,或许还能借点钱什么的。他被门卫传唤出来跟我见面。高中一别,我们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他从北师大毕业已经六年了!他白白胖胖的,穿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显得富态,闲适。不像高中时那样瘦削,也不像受到严格管束的光景。他匆匆跟我客套了几句,就走进去了。似乎他的行动受到了约束。我也从他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旅途劳顿的狼狈相!--他在复信中欢迎我到北京来,谁知见了面竟如此冷淡!--又一根希望的稻草断了!

我漫无目标地在北京街上穿行。

我来到西苑旅社“三新”代表团住宿地看看有没有什么指望。传达室说,要到下午三点才接见来访者,上访者的食宿一律自理。而这时才十二点,我到街上吃了个便饭,身上就剩五角钱了!

我盲目地穿行在北京街头,看到一群群中小学生兴致勃勃地从北海公园进进出出,看到横幅标语才知道大家在庆祝毛主席畅游长江两周年……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晚上在哪里投宿?我下一顿饭怎么办呢?……

我漠然地继续向前行走。这时候我想起了孙子清,在1966年春,我曾听说他在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亲后,到法国大使馆开车去了。我何妨找他碰碰运气,他或许能帮我点什么……找不到的话再返回西苑旅社想办法,因为我们在W县“12。6”惨案后逃亡到乌鲁木齐半年之久,群众组织还是在生活上对我们给予了帮助的……我这样想着,自我解释,心中十分矛盾,因为我也早已听到传言,孙子清似乎在“文革”中出事了,这很有可能,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谜团:据说他的生父是法国人,生母是印度人。孙子清有三十多岁,一米八几的大个儿,身材魁梧,一头深褐色的卷发,高鼻梁,大脸庞,黄褐色皮肤。说话带有云南、四川口音。他能说俄语、维语甚至蒙语。据说五十年代他在旅顺给苏联专家开车,以后又在空军工作过。或许是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使他落魄到偏远的W县的。我是在1964年开拖拉机当车长时跟他相识的,当时他在W县县委赵书记坐镇的生产指挥部工作。以后他又调到到县农机供应站工作,再以后就听说中法建交后他找到失散多年的父亲,在W县农机供应站办了手续到北京去了。当时关X说孙子清到法国使馆开车去了。也有人说,孙子清在文革中出事了……因此,我去找孙子清时,既指望得到他意外的帮助,也怕他出了问题受到牵连。

这时一股旋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少顷,盘旋而去。这是不祥的征兆?还是神的警示?我心乱如麻,毫无头绪。身上只有五角钱了……

像无师自通挤“闷罐子”车那样无师自通地乞讨吗?我还做不到,我还抹不开脸皮……

暴露外地上访人员的身份,再遭强迫遣返回W县吗?遭到批斗,遭到殴打致残致死吗?--我宁可死在外面不为人知的处所!

在脑海里一片混乱近乎绝望的情况下,我来到了新使馆区。这里行人稀少,十分清静。到了法国大使馆门口,我本想径直走上前去问门卫的,但我低头一看工作证件在白衬衫的口袋里太显眼,于是我走开了。由于前次来京上访的教训太深刻:北京的民警和红卫兵一看证件是外地上访的,不容分说立刻遣返回原籍。我走回到去西苑旅社的公共汽车站的林带,趁无人时把证件放在树下盖好等返回西苑旅社时再来拿上。--我们这些被杀人的暴徒挑起的武斗迫使离开工作岗位的公民,长期流落社会,求告无门、求援无路,反倒有了“负罪”之感!--这就是1968年的现实!

我再次走到法国大使馆门口,向站岗的民警询问:“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司机叫孙子清的?”民警立刻向馆内一位工作人员招手,示意叫我自己问馆内那位工作人员。我就又向馆内那位工作人员问道:“这里有个司机叫孙子清的吗?”馆内那位工作人员是个中年人,穿短袖衬衫,中等个儿,他低头略微想了一下,说:“没有。没有这个人,你可以走了。”并示意我尽快离开,我随即转身走了。

不料,另一位民警(在本案中被称作流动岗,又被称作带班员--程注)快步随后赶来,又把我叫回大门口,说是帮我找人,叫我站在大门东侧,他自己却走进西侧岗亭。当门卫过来问我时,我信口说姓王(因为我带着王X的技校学生证,我就是用这学生证买的上次来京的半价火车票)。后来流动岗又来问时,我想关X跟孙子清更熟悉,就是关X对我说过孙子清在北京法国大使馆开车的,就又信口说自己叫关X,--于是露出了破绽!

两位民警站在大门口西侧向站在东侧的我问话。大门有四、五米宽,可以同时进出汽车。民警们问话时有进出的汽车和行人,当然也有外国人。

可能是民警在岗亭打了电话,来了一位高个儿民警首长,才把我从大门东侧叫到西侧。

这就是1968年7月17日我到北京法国大使馆找孙子清的全过程。

我随即被送到派出所审查,于是身陷囹圄。在被拘押长达一年半之后,被W县公安机关军管组以“叛国投敌”的罪名判刑十三年!

在“文革”期间因为上访怕遭遣返而改名换姓之类的事当算不得过错;我一直以为是孙子清出了问题牵连冤枉了我!

1980年4月的一天,也就是我平反五年后,在W县A公社任农机站站长时,A公社的塔书记陪同两名民警来到我的家里,询问孙子清是否来过?是否知道他的去处?等等。我当即反问道:“这么多年了,政府都不知道他的情况,我怎么会知道呢?”民警连忙表示:“我们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可见孙子清一直是个谜。

通过多年来我不停地上诉,母亲和五弟多次到W县、B州、乌鲁木齐和北京上访上告,才知道判我“叛国投敌”重刑的理由仅仅是“带班员”诬陷我:“与出入的外国人打招呼”!在四、五年后的两次复查中又仅仅调查了这位“带班员”,他又诬陷我:“与一个外国女人说了话!”--如此荒唐的案例印证了那个时代的荒唐!

通过上面如实的记述,可见我在1968年终于走到穷途末路并非偶然;而我在身陷囹圄之后从没打算跟家人联系也属必然。

至于湘弟呢,那时他已经十年没回过家了,1968年4月和5月,他在落难中两度热情地接待大哥和二哥的到来,并和大姐保持着通信联系,可见他是很看重骨肉亲情的!然而他又似乎看透了在政治高压下,在极度贫困中,家庭未必还有亲和力和凝聚力,未必能成为避风港!也或许,当1958年父亲被捕,他只有16岁,就得靠做小工独自维持生计读高中时,就已经看淡了“家庭”!

许多年后,湘弟的同事钱老师回忆1968年的情景时说:“……他(指湘弟)是没有地方可去呀,他跟那些‘红卫兵’住在哈密专员公署,那里随时可能发生武斗呀!我真后悔,那时该把他叫到家里来住的……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那时钱老师的丈夫因工伤亡故已久。——程注)

是的,我们再多说又有什么用呢?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