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2007年5月与正湘的同事和友人合影。
前排右起:闫宗仁、丁玉贵(和孙子)、李开选
后排右起:程正渝、史莲英、姚士忠、姜存义、王业宏、朱春生

——《遍插茱萸少一人——痛悼1968年遇难的湘弟》(九)

一位哲人说过:藏于记忆中的时光,永不流逝。死亡本身无法止住一个记忆中的声音,或檫去一个记忆中的微笑。

下面我将湘弟的一些同事和友人的回忆录、谈话、座谈会上的发言,电话记录等收集整理记录在下面。遗憾的是,我们这次到哈密,由于种种原因,湘弟的一些友人或没有见到,或如赵林瑞等已经过世;我们这次也没能打听到玉的信息。

(1)、钱瑞卿:他从不叫一声苦,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正湘是1962年3月来哈密三堡小学任教的。这是一所农村小学,条件特别差,没有教员宿舍,也没有食堂。教员只能住在农民家的空屋里,自己做饭吃,那时的面粉、油、肉全部定量,根本吃不饱。正湘那时又黄又瘦,可他从不叫一声苦,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为了讲好每一课,他总是认真备课,自己动手做教具,绘图片,把课讲得有声有色,调动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他从不放过一个差下生,经常给差下生补课、家访。正湘跟那里的学生家长也亲如一家。

正湘爱自己的学生,经常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当时只有46元)给学生买些课外读物,引导学生看书学习。那时社员(农民)都很贫穷,有些学生买不起学习用品,他就用自己的钱买些本子和铅笔放在办公室里,不断给学生添补。可是他自己冬天从没穿过棉鞋,一年四季总是穿着双球鞋,烂得不成样子了,修修补补继续穿。冬天他总是穿着那件咖啡色的条绒棉袄,从没见过他为自己做过一件新衣服。

正湘为了活跃学生的课余生活,利用课余时间组织学生排练节目。他自编、自导、自己拉二胡配乐,排练了“采茶扑蝶”、“花儿与少年”等许多优秀节目,主动跟铁路子校、空军子校联系,举行联谊会……

正湘还组织我校教师到兄弟学校听课,交流经验,提高了教学质量。

正湘也爱好体育运动。学校修建了几个乒乓球台,他常领着学生和青年社员打乒乓球,他的球艺很高。他还时常组织学生、社员打篮球,多数场合他当裁判,有时他也上场,大家都没想到个子不算高的程老师在球场上那么机灵!抢球、投篮都是高手。

正湘不仅是好老师,也是生产队青年社员的贴心人。他不仅带领青年社员搞文体活动,还教他们识字、读书、学文化。整个三堡街上的青年男女社员好像都离不开他,每天下地劳动回来都到学校找程老师,原来冷冷清清的三堡街,因为程老师的到来而变得热闹、充满活力。

正湘是个坚强、有志气的青年。他曾对我说起过他的经历和家庭。1960年他在乌鲁木齐高中毕业,参加了高考,成绩名列前茅,可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有被录取,先分配到哈密县文教科,后又分配到三堡农村小学。像这样的事,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痛苦的,可是他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新的教学工作中去。当时三堡小学整个学校有7个班级,完整的课桌只有几十张,教室缺门少窗,房顶上还有天窗式的漏洞。一、二年级在土块上搭上门板当课桌,土块上搭上板条当凳子。刮大风时,尘土纸片直往教室里灌,师生们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大家仍坚持上课。正湘见学校条件这样差,想让学校改变模样,建议学校搞勤工俭学,组织师生挖甘草,为学校挣了不少钱,给学校添了一些教学用品和体育器材,还为学校买了课桌、椅子。

正湘虽然只在三堡小学工作了一年,可是所有跟他在一起工作过的老师以及家长们,没有一个不夸奖他是一个好老师的。

那时学校让我上音乐课,可是我不识谱,特别着急,多亏程老师利用课余时间先教我,然后我再去教学生。在程老师的帮助下,我学会了识谱,能轻松顺利地完成教学任务。离开教师工作岗位许多年了,直到现在,我在唱谱时,还常常想起他。

我常常回忆,那年月我跟正湘的初恋怎么就那样单纯!后来我的父母因为程老师“家庭出身不好”不同意我俩恋爱,程老师也似乎怕自己“家庭出身不好”会影响我,始终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后来父母另给我找了对象。1963年3月我结婚了。4月,程老师就调离了三堡小学……

(2)、姜存义:使我终生难忘的是听他的一次观摩课

1962年9月上旬,哈密县文教科分配我到三堡小学任教,认识了程正湘老师,我和他一起工作的时间不长,可是他却给我留下了一生难以忘却的印象。

程正湘中等身材,方脸庞,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性格开朗,活泼可亲,待人忠厚诚恳。虽然他高中毕业不久,却知识渊博,爱好全面,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也要求学生练毛笔字。他的素描水彩画都有一定的功底,课堂上他能结合课文,随时画出山水、人物或鸟兽,给学生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也爱好体育运动,篮球、足球、乒乓球样样在行,技术精湛,还教学生打棒球呢!

程正湘当时代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为了讲好每一堂课,他钻研教材,认真备课,不仅从文字上准备,还实际操作,练口才,练板书。同学们放学后,他一个人面对空空的教室,一遍一遍地练习讲课,直到熟练为止。

使我终生难忘的是听他的一次观摩课。他讲的是五年级语文课《狗又咬起来了》。他准备充分,以讲故事开头,讲得有声有色,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课堂里鸦雀无声。接着他又进行启发式的提问,同学们个个争先恐后地回答问题,达到了寓教于乐的目的。

程正湘老师是一个德才兼备,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一个合格的教师,在师生中有很高的威信。正当他在教学工作中取得成绩,正当他青春焕发才华横溢之时,却因“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是右派”,屡遭打击,历尽磨难,终在“文革”中英年遇难!

(3)、姚士忠:他带领师生把学校修饰得焕然一新。

1963年4月,21岁的程正湘老师由哈密三堡小学调到离哈密市区100公里的高寒边境地区的沁城公社的西路村小学当负责人。这里天气寒冷,交通不便,每个月买面、买油需要到五、六十公里之外的城里去买。程老师住在一间不足10平米的没有窗户的黑房子里生活。这里没有电灯,晚上备课就靠点煤油灯来照明,每天用水要到离校三百多米远的地方去提水。这里也很难买到蔬菜。程老师还得抽空自己到戈壁滩打柴禾。我们经常看到程老师吃馍馍就咸菜度日。

当时西路村小学只有五、六间土房,全校只有四个班级(其中一个是复式班),四个教师。我就是其中的一名教师。为了改变学校的面貌,程老师利用节假日亲自带领师生搞义务劳动,把学校修饰得整齐、清洁,焕然一新。他还亲自写字绘画装点校园,在校院墙上用大幅标语写出党的教育方针,办公室里贴出“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为全校师生指名了前进的方向。

他身为校领导,还亲自担任六年级班主任的工作,由于当地闭塞落后,六年级的学生平均年龄达18岁左右,已是些大小伙,大姑娘了,但由于他讲究工作方法,深受学生的爱戴。

程老师除了搞好教学工作外,还利用假日组织当地男女青年排练文艺节目。晚上点着煤油灯自编、自导,有时还充当演员。那年月农村的文娱生活很差,连收音机都没有,电影也很难看到,因此,他主持排练演出的“花儿与少年”、“逛新城”等节目特别受到当地群众的欢迎和好评。程老师还在业余组织篮球比赛,当时西路村有三个小队,通过队与队、校与队之间的篮球比赛,活跃了当地群众的文化生活。

程老师生活不怕艰苦,工作兢兢业业,对待学生、同事和群众热情和蔼,受到当地领导和群众的高度好评。

程正湘老师像一粒火种,使得贫穷落后地区的群众生活也变得红红火火!

(4)、朱春生:沁城公社中心学校校长夏德森说,程正湘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是“右派”,不能再当学校负责人。

1964年春天在沁城公社开始了社教运动。沁城公社中心学校校长夏得森在一次会议上说,:“程正湘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是右派,按照党的阶级路线,不能再当学校负责人”。于是上级下文,我和程正湘老师对调,1964年4月,我调到西路村小学当负责人,程老师调到沁城公社中心学校当教员。

我知道程正湘老师的为人和工作能力在群众中的口碑很好,我在心里很同情他的处境。

1964年8月,程正湘老师被调到更偏僻落后的沁城白山大队下河小学当教员。

这白山大队比起西路村大队就更偏远落后,而程正湘老师调去的下河小学,只是一所刚成立的小队小学,离白山大队还有10公里远,两面环山,前面再也没有去处了。这所学校刚成立,白手起家,程正湘老师亲自带领社员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盖了三间土屋,还砌了围墙,建立了学校,一个人教一、三年级两个班22个学生的全部课程。

(5)、梁万国:程老师在社员群众中有很高的威信

程正湘老师当时的工资不高,每个月只有30多元,可是还常给家里很穷的学生娃娃买书买本子。

当时公社搞文艺汇演,程老师常在假日组织年轻人排练节目。例如:程老师根据课本中的《东郭先生》自己编写成剧本,又亲自当导演,演出很受欢迎。我那时在队里当会计,常跟程老师在一起排练节目。

程老师还组织队里的年轻人进行篮球比赛,他又当教练,又当裁判,把队里的文体活动搞得红红火火的。

程老师字写得很好,画也画得好,常给社员家里的堂屋、上房画虎、画马、画松鹤……

1965年办扫盲班,社员常常请程老师到家里吃饭……

总之一句话,程老师在社员群众中有很高的威信。

(6)、史莲英:程正湘老师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1964年8月程正湘老师到下河小学,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白手起家,勇挑重担,对教学工作极端负责,对学生对群众非常热忱,给我这个当学生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后我也当上了教师,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常想起程正湘老师,以他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

(7)、朱春生:文革初期,程正湘老师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是右派”被定性为黑帮

1965年底到1966年初,在“四清”运动中,程正湘在洗手放包袱时,因为受到群众的拥戴,没有被整上。

1966年7月,文化大革命开始,在哈密五小办全县教师集训队,共三百多人参加。程正湘老师因家庭出身不好,父亲是右派,被定性为“黑帮”。同时被定为黑帮的有丁玉贵、吴力、赵林瑞、钟一生、王国权、王业宏等14人。

在集训队里,“积极分子”攻击程正湘,说他按照课本上的《东郭先生》自编剧本,自当导演叫学生演出是攻击党;说他给社员家的堂屋画虎画马是宣扬迷信……

1966年国庆後,群众斗争的矛头又对准了当权派,放松了对“黑帮”的管制。到了12月份,集训队瘫痪。

1967年元旦社论发表後,集训队的黑帮们没人管了,他们自由了。

(8)、丁玉贵:我们十多名“黑帮”到北京上访了半个月

1967年1月26日,正湘跟着以我为首的十多名黑帮到北京上访,在北京住了半个多月。“中央文革接待站”的答复是,你们不够黑帮的条件,要自己解放自己……于是我们回到哈密县,找县委郭永海书记要求平反。

1967年2月14日,在哈密县委礼堂召开的大会上,县委书记郭永海宣布对文教系统的丁玉贵、吴力、赵以禄、赵林瑞、王业宏、王国权、程正湘、钟一生等14名黑帮分子平反。

这之后我们成立了“红旗造饭团”,出版了《红旗战报》,赵以禄(后去美国)等写稿,程正湘负责排版,吴力(后回上海)刻写,每天可印发300~400份……

后来都回校闹革命了,正湘回到白山下河小学继续上课……直到哈密“6.4”武斗,开始抓红二司的人了,正湘上不成课了,只得又跑回哈密。那时两派都成立了宣传队,正湘参加了红二司的宣传队,借会演奏多种乐器,在宣传队里度日……

(9)、姚士忠、史莲英:1967年10月程正湘老师遭到铁路系统“红联”暴徒的毒打……

1967年7月,哈密“6.4”武斗之后,沁城公社点名整了五个人,其中有程正湘老师,程老师就上不成课了,跑到哈密去了。

1967年10月哈密城里的武斗很厉害,农村还没有大的武斗,程老师有时回到下河小学住处。

那时哈密铁路系统的“红联”到农村搞所谓的“宣传”,实际上是搞串连。当地“三促”坏头头指使“红联”殴打程正湘等三人,借外来人的手打击不同观点的人。结果程正湘老师遭到从外地来的铁路系统“红联”暴徒的毒打,头部受重伤,险些丧命……

此后,程正湘老师逃到了哈密……

附件:1967年10月20日《周总理关于哈密问题的指示》

总理秘书传达周总理关于哈密断绝交通问题的指示

铁路交通是国家的命脉,而且关系到国际影响问题,尤其目前冬季来临,粮食、煤炭的运输任务非常繁忙,铁路的阻断会对国家造成很大损失,因此总理指示,委托7335部队驻哈密XX航校派出部队监督哈密铁联、红联(三促观点)于10月14日已达成的四项协议的执行,保证哈密站运输畅通。总理指示:哈密车辆厂、XX厂两个工厂的工务段和机务段只能在厂内闹革命,不准到铁路线上去串联,不准在工作时间辩论,不要影响铁路运输。总理指示:今后不准任何人向铁路上打枪打炮,这是违背国法的。维护交通安全这是当前国家的最大利益。

(10)、丁玉贵:正湘让其他同志先钻地道,等他钻地道时,炸药包爆炸了……

从1967年10月到1968年10月,正湘在哈造司宣传队里演奏乐器度日。他随着宣传队在红二司的几个据点,如哈密专员公署、红星影剧院、电厂、哈密一小都呆过,但从没参加过武斗。

1967年10月3日晚,哈造司宣传队在哈密一小排练节目庆祝革委会成立。“三促”的一伙暴徒,从哈密一小对面约200米远的县粮食局,用迫击炮吊约40公斤的炸药包,打到哈密一小来……正湘让其他同志先钻地道,等他钻地道时,炸药包爆炸了,他被猛烈的气浪甩到墙上,头部受重伤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这伙暴徒就是采用这种解放军在中印边界反击战中使用的、威力极强的迫击炮吊炸药包的方法,丧心病狂地把那么大一座哈密邮电大楼炸塌的!

在标志新疆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的“新疆革委会”成立快一个月的时候,这伙暴徒依然灭绝人性地用迫击炮吊炸药包的方法,无端地炸向哈密一小!

多少年来竟无人追究这伙暴徒的责任!

(11)、闫宗仁:“文革”中那么多年轻的生命死亡了……我们是幸存者

正湘在1960年9月从乌鲁木齐高级中学毕业分配到哈密县文教科,从12月起到沁城公社包干住队一年,跟丁玉贵老师和我在一起。正湘个头不大,又刚从高中毕业,可是干起农活来却像老手,二牛抬杠能紧追老农,割麦子一天能割三亩,一般社员都比不上他!……我们在一起常谈文学,谈时事。以后他分到三堡小学和沁城小学工作,他到哈密来我们还常交往……

正湘是因为父亲是“右派”而受压……

1974年清明迁坟时,我是迁坟领导小组组长,哈密专员公署内182位文革死难者的坟,三天内起完……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在文革中死亡了……唉!XXX在文革中对新疆人民犯下了罪行!……我们是幸存者啊,我们应当叫后人记住这场悲剧!

附记:

2007年6月25日,我打电话给闫宗仁老师,问他那里还有没有正湘的照片?他答应过写正湘的回忆录,动笔了没有?他说,他一直身体不适,天天打针,提不了笔。文革中他的家被抄光了,什么都没保留下……

2007年9月16日,我打电话给朱春生老师,核对正湘到哈密白山下河小学任教的时间……朱春生老师告诉我,闫宗仁老师已于2007年6月29日去世,享年66岁。湘弟的又一位友人,又一位文革的亲历者和见证者,辞世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