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2.6”惨案

1967年11月23日下午,我乘班车来到乌鲁木齐,但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巨大的标语“打倒王恩茂”比比皆是!跟其它城镇相比果然大不相同,我的心情也随之振奋起来!

我下了班车,照例到“群众饭店”投宿,看到街头各处最新贴出的大标语是:“砍下王贼张匪头,祭我好战友!”大字报和图片的说明是:卫校学生侯艳荣在山西巷家门口,被从一、三司在区医院的据点里打出来的冷枪击中头部身亡。侯艳荣只有18岁,人很漂亮,还是新疆红二司的委员呢!我来到乌鲁木齐被满街满巷“打倒王恩茂”的大标语、大字报激发起来的高昂情绪立刻掺入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悲凉!

从大字报和传单里,可以得知,从1967年5月8日,新疆日报社流血事件起,7月王、张又制造了一系列流血事件以来,就经常不断有革命造反派战友遇难的记录!

1967年11月24日,我到母校八一农学院,在宿职工单身宿舍,找到了留校任教的同班同学文彬,他也还没成家,高高的个儿,总是面带微笑,还是那样乐观,还是那样热情!我对他说,我们W县就要武斗了,我只得跑出来暂时躲一躲,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只得请他帮帮忙。文彬说,跟他同宿舍的另一个老师回口里了,我可以暂时住在他们宿舍。我说,这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文彬还说,因为武斗,从各地投奔八农来的人很多,他们集中住在水工实验室。

我一安顿下来,马上给陕西H县母亲那里写了一信,告诉她,我因躲避武斗被迫离开W县拖拉机站,跑到乌鲁木齐,因此领不到工资了,暂时不能给弟妹们寄生活费了。我在1963年9月份参加工作,开始领工资,每月60元左右。从1963年11月开始,每个月都给家寄20元钱,到1967年11月,正好给家里寄了四年钱!

在八农教工宿舍住下以后,我每天都上街看大字报和传单,有时也到“群众饭店”门口看有没有从W县或B州来的熟人,打听一下那里最近的情况。

这时的乌鲁木齐比起一年前“9.3”事件那时又大不一样了:

尽管大街小巷平时还可以自由通行,可以看到各派的大字报、大标语和传单。但许多大楼都筑起了战时工事,堵住了门窗,高悬着高音喇叭组合,成为据点。

凡是学校几乎都是“三新”(1)的据点。

南门以南号称“解放区”,以“新大”(2)为中心,是“三新”的大本营;然而其中的区医院又是“三促”(3)的据点。

围绕南门广场一带是“三新”的传单交换站;然而其中的大银行又 是“三促”的据点,构筑了戒备森严的工事,高悬着的高音喇叭组合不停地播送着“打倒武吕张伊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传单;南门的人民剧场则是“三新”的据点。

老满城是“三新”的另一片“解放区”,除了“八农”(4)这个中心外,“煤校全无敌”能打能冲在全市都出了名;其前沿的石油学校已处于“三促”包围之中,但“新疆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5)的牌子正挂在该校门口,由一名持卡宾枪的红卫兵日夜站岗守护。有一次我同一个熟人从石油学校的后门进到里面的一座大楼找人,大楼里竟像百货商场一样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许多工人在台虎钳或机床旁专心致志地制作枪械零件……

沿着反修路(即友好路)朝北接近新疆工学院的路旁,一辆链轨拖拉机改装的土坦克被打坏弃置在人行道上。据说那是在7月下旬“三促”围攻新疆工学院时,“八农造”(6)派了这辆自制的土坦克前来支援,被打坏弃置在那里的……

城中心的人民广场在新疆红二司小将扎下帐蓬打出“誓与王恩茂血战到底”的旗号,遭到血洗和清场之后,现在已经冷冷清清,成为各派集会游行的场所。

各派的大字报和传单比较集中在大十字到南门一带,“北京来电”、“最新消息”、“特大号外”依然层出不穷,引人注目!我看到一张大字报是《陈毅黑话录》其中一句的大意是,这么伟大的国家、这么伟大的党只剩下这么几个清白的人了,我也不当这清白人了!--很使我震惊!说明高层对“文革”有不同看法,斗争激烈,引人深思!--这样的大字报偶尔可以看到,但很快就被覆盖了。

新疆农垦部门的《红星》经常针对当前的文革动态写些短小精悍的评论,既鞭辟入理又风趣幽默;既鼓舞了战友们的斗志,又讽刺了对方总是把矛头指向一般群众的拙劣行径!见解和文采都有很高的水平,我是每篇必读的,倘若能保存下来,那会是新疆“群众文革”的一份重要见证,值得保存在应该设立的“新疆文革纪念馆”内。

在南门,新华书店对着的北面建筑物的墙上经常会出现连环漫画,有一组连环漫画是讲述1967年7月新医、新大、八农、畜牧厅等单位先后遭到暴徒围攻的情况,暴徒无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全画成长脸曝牙“王怕怕”的形象,惟妙惟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下面抄录当时在乌鲁木齐引起震动的两张《北京来电》(7)作为历史的见证。

周总理关于武光问题给红二司的指示

1967年11月29日晚10点50分
周家鼎秘书传达总理的指示
总理说:在武光问题上,总理和康老曾经提醒过你们。他说,他一直等了半年多时间,本来由你们起来揭发,但是一直没有消息。北航的同学不但没有揭发,反而把武光保护起来了。现在已经由北京专政机关把武光逮捕了,总理要我把这个消息正式告诉你们。总理说,你们在这个问题上现在已经晚了,总理提醒你们,你们没有做这件事情。总理接着又讲,你们已经提高了警惕,并发现了一些坏人、黑手插手新疆问题,你们现在应当自己起来,把黑手揪出来。对于受坏人的挑唆而作出了一些不利于新疆文化大革命的事情,和不利于团结对敌的事情,应当有勇气正视和检查。总理说的这段意义,你们既然已经警惕了这个问题,并发现了有坏人插手,你们就应当自己起来把坏人黑手揪出来。总理他又接着讲:新疆的红二司作为一个革命群众组织他是一直关心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一年半多了啊,大家的阶级觉悟思想政策水平都应当有所提高。现在,希望你们根据毛主席视察华北、中南、华东的最新指示,认真总结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对自己内部的人应当杀一枪,懂不懂这个意义,就是说对你内部不好的人,坏人就得杀一枪,杀一枪的意义不是当真用枪打死他喽,就是你们自己应动手把他揪出来喽,把黑手揪出来。过去错了的,你们改了就好嘛。要像林副主席所指示的,要在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立新功。这是总理讲话大意,这个精神不会错的喽。这个话是我传达的,不要扣每个字句上,主要领会精神。总理昨天听了我的汇报。(根据录音整理)

周总理关于逮捕伊敏诺夫给红二司的指示

1967年12月1日零点24分至27分,总理办公室来电,传达了总理指示:总理命令我们立即把依敏诺夫逮捕,押送军区看管。责成我们将此事处理情况,另上报中央。
--摘自《星火辽原总勤1967年12月1日0点30分决定》

1967年12月11日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到群众饭店看看有没有从W县或B城来的人,打听一下那里的消息。刚走到群众饭店门口就碰到魏望荣和王永维从饭店走出来。魏望荣急匆匆地向我走来,压低嗓门激动地说:“你还不知道吧,W县发生了大规模的流血事件,‘捍团’打死我们战友十多个人!……”

我当时就惊呆了,竟然打死我们战友十多个人!

魏望荣接着说:“说来话长。我们匆匆跑出来都没带多少钱,你看先怎么安顿一下。”我知道母校八农水工实验馆安顿了许多因躲避武斗从各地投奔而来的人,毫不犹豫地说:“那就跟我一起先到八农去吧!”

王永维到群众饭店把大伙儿叫了出来,只见吴师傅、华飞利、徐振华、张文卡一人穿着一件军黄色的长皮大衣(站里的劳保用品),一人提着一个大提包;黄同芬竟然也一同来了,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短皮大衣,也提着一个包;另外还有电站的陈师傅,手工联社的张师傅,也都穿着短皮大衣,提着包。

我对魏望荣说:“现在街上常有打冷枪的,有时还出现武斗,为了安全起见,要大家分散开,三三两两地跟着我走。”我又对黄同芬说:“你怎么也来了?”她说:“在B城遇到他们了,就一起来了。”

我跟吴师傅走在前面,过了马路沿着黑龙江路一直朝西走,到了扬子江路我们又朝北走,我回头一看,大家三三两两地跟在后面走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跟大家混在一起并不引人注目。忽然几辆驾着机枪,载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年轻人的摩托车呼啸而过,行人发出一片惊呼声,纷纷向路边挤靠。

我们沿着比较偏背的西北路、南昌路一直来到八农,我带大伙儿先到水工实验馆大厅休息,这大厅有近两百平米,堆放着许多桌子和长椅子,桌子拼成通铺,上面铺上了被褥,从外单位和外地来的许多人在那里歇息、交谈。

我快步到八农造后勤部,负责人是一位大个儿载眼镜的学生,稍黑的国字脸显得沉稳干练。我先作自我介绍:原是农机系63届的毕业生,文彬是我的同班同学,留校当老师了。那负责人说,他是农机系68届的,文彬是他的老师,我们是校友。我接着诉说,W县发生了大规模流血事件,我三新战友被打死十多人,逃出来的一些战友希望八农帮助解决暂时的吃住问题。这位负责人在听完我的诉说后,说:“食宿可以安排,给你们一个磨面的任务。”我说,我们都是搞农机的,磨面任务可以完成。

这位负责人当即给我们10个人每人发了半个月的饭票。接着带我到水工实验馆打开了一间实验课堂供我们住宿,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床旧网套。

黄同芬则安排在对面的女职工集体宿舍,有20多张床,只住了十来个人。

最后,这位八农造后勤部的负责人,带领我们几个到一个大库房,里面有好几台磨面机和堆积如山的用麻袋装着的麦子!他说,什么时候开始磨面他会来通知的。

后来我们知道,这是自7月份八农遭围攻后,运输公司的三新战友把粮食拉到这里储存起来,以防八农再次遭到围攻时不致于断粮。

我们战友住的这间实验课堂的黑板上,还留有学生用艺术体写的粉笔字:

干革命那能文质彬彬
要造反就得杀气腾腾

因为暖气烧得挺热,所以睡地铺也不觉得冷。

我们刚安顿好,就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学生造反食堂伙食不错,大白馒头,白菜炒大肉,可以吃饱。据说是,七月八农遭围攻后,周总理指示军区按时给八农学生食堂送面粉,送煤炭,不得有误。

饭后大家三三两两回住处了。黄同芬说她要去看看大伯,这里路不熟,叫我送她到大街上。我陪她走出老满城长长的马路。

黄同芬眉间微蹙、神情郁戚地说:“王永维跟沈桂荣打得那么火热,现在又想调过头来……”

我借用当时的一句套话:“站队站错了没关系,站过来就是好同志。”

黄同芬神情严厉地说“有哪么简单吗?”

我故作含混地:“这是屡见不鲜,经常发生的呵!”

黄同芬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我得跟王永维一刀两断!他伤害我太深……他借文革初期我的迷茫,他借我的软弱……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虽没能完全理解她所说的话的含义,但是她向我示爱却是明明白白的!

我立刻想到周曼珍,想到她的甜嗓曼声,想到她已经把一切交付给我……但是,我又舍不得眼前这位双眸特别清亮的娇小玲珑的姑娘!

我沉默不语。

我送她到明园门口一路公共汽车站。她说,她堂兄家就在XX中学院内,她在那里住上两天还会过来的。

我回到水工实验馆住处。

战友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讲述他们所知道的W县“12.6”惨案的前前后后:

1967年12月2日下午,W县捍团数百名手持长矛、大刀 、棍棒和战旗的游行队伍从县政府大院出发,一路高呼口号:“打倒刘邓陶!打倒黑武光!打倒武小二!打倒彭永亭!打倒文在柱!打倒程晓龙!血债要用血来还!向武小二讨还血债!……”游行队伍先向东游到县批发站,再向西游到县拖拉机站。接着派人强行占领了县拖拉机站、县粮站和县政府大院。

从这天起,从街道到城郊生产队,到处可见捍团的岗哨、巡逻兵,群众行走都要受到盘查。到了晚上,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片白色恐怖,搅得人心惶惶。

也从这天起,我们县拖拉机站红铁牛革命造反团的几个头头有家不敢归,有单位不敢回,只好流落在城南老街的县农机供应站的一间小安装工房内,寒冬腊月 的,加上还有其它单位不能回家的职工也聚集在这里,一时连吃饭也成了问题。虽然县造司已占领了城东的县批发站,但聚集在那里的人(包括生产队的社员)更多。

12月4日下午,W县造司的头头们在县批发站的总部开会,捍团准备发动武斗的消息已经确定无疑,怎么应对?

瘦削白皙的县粮站会计傅建德首先发言:“针尖对麦芒,怕他个鸟!老陆,把库房里的十几枝双筒猎枪拿出来,看那些龟孙敢来!”

皮肤黧黑,满脸胳腮胡子的苗沛生接着说:“听说捍团把原来民兵用的步枪和手榴弹都搞来了,再加上县拖拉机站已开始生产手榴弹了,来者不善,我们得有准备才行!”

县委的轩金烈是个平常话儿不多的人,高个儿,白净面皮,黑框眼镜,他的东北话一开腔,大家都安静下来:“搞武斗是不行的,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县政府的王其武是个老干事了,矮个儿,黑皮肤,滴溜溜转的眼睛,用南方调的普通话接着说:“我同意老轩的意见,我们造司谁敢搞武斗呵!谁不怕运动后期拉清单呵!”

接着县中的王老师、马老师,县拖拉机站的魏望荣、王永维也都表示了应当回避武斗的看法。

陆成钊像总结似的说:“看来少数得服从多数,十几枝双筒猎枪还是只能留在库房!”

讨论的结果只是要求在县批发站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各生产队的社员派人站岗,注意捍团的动向……

会后,魏望荣和王永维向造司们的头头们提出要求,县拖拉机站被捍团占领了,红铁牛革命造团的几个头头已不能回去了,打算先到州城看看,避避风头,造司的头头们意见分歧莫衷一是。

正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电话铃响了,陆成钊去拿起话筒,楚尚有在话筒里问:“程技术员在不在?”陆成钊顺口回答:“刚才还在这里,有什么事吗?”楚尚有说:“麻烦你转告程技术员,拖拉机站的柴油发电机组出故障了,请他回站一趟。”陆成钊答:“好!”

陆成钊放下话筒,说:“他们这是投石问路呢!看来捍团要有大动作了!”

入夜,权清河大师傅特地到县农机供应站对吴师傅悄声说:“他们要动手了,你们想办法赶快离开W县吧。”说完他就迅速离开了农机供应站,消失在黑夜里了。

1967年12月4日晚,吴师傅、魏望荣、王永维、徐振华、华飞利、张文卡等人陆续离开农机供应站,沿着老街向东步行前进,在朦胧的夜色中很快出了县城,沿着公路走了大约一小时,到兵团某团某连时,遇到两个巡逻民兵查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魏望荣向前说我们是从城关公社到某公社去的,胡乱搪塞了几句,没有理会他们,大家继续朝前走,走了百十来米后,想想不对头,倘若两个民兵向连队汇报,再派人来抓我们怎么办?于是魏望荣当机立断,带领大家不走公路,转而朝北山方向的戈壁荒滩绕行……

那天晚上不仅天寒地冻,而且天黑得伸手不见巴掌,在戈壁滩上行走,高一脚低一脚跌跌绊绊的,走得个个狼狈不堪……

华飞利打破了沉默,说:“咱们这是在学红卫兵徒步长征呵--走得上气不接下屁,骨头都散架啦!咱们是不是休息休息再慢慢走?”徐振华附和说:“华某人说得对,咱们是该休息休息了。”话虽这么说,可谁的脚步也没有停下,就这样在戈壁滩上走了两、三个小时后才又转向公路走去,走到公路时,公路路标是75km,也就是说我们离开W县县城才14KM!又走了半个多小时,走到71km道班处,吴师傅说,他认识这个道班的一个老乡,是不是到那里休息一下,大家都表示同意。我们走进道班的房舍后,感到浑身软瘫得没有了力气。道班的老乡们对我们很同情,为我们又烧水又做饭,我们吃完饭后,老乡们又腾出自己地方,让我们好好地休息了一下……

1967年12月5日早晨10点钟左右,我们告别了道班的老乡们,又上了公路朝B城方向步行前进,约12点左右,忽然听到从W县开过来一辆轮式拖拉机的声音,当拖拉机来到近处时,看到是我站的老拖拉机手江布尔和他的徒弟祁林开着德特--28拉着拖车,拖车上放着一些油桶,显然是给柴油发电机组拉油料的。

我们拦住了拖拉机。我们知道江布尔和祁林平日基本上不参加文革的派别活动。江布尔年龄四十多了,只会说一些汉语的日常用语。为了防止意外,我们叫江布尔和祁林同我们一起坐在拖车上,叫张文卡开车。下午3点我们终于到了B城!张文卡直接把车开到B城二中,也就是新疆红二司B州分部所在地,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1967年12月6日上午,苗沛生和于军成搭乘拉煤的汽车从伊犁返回博乐,到二中来见到了我们,他俩是3日晚搭乘该车从W县护送文在柱站长一家去伊犁投奔亲戚的。文站长因为在批斗中腰部受伤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

我们向他俩通报了W县捍团可能发动武斗的情况,劝他俩暂时不要回W县,先在州城观察一下。可是苗沛生不听劝阻,也不多说什么,依然坚持搭乘汽车同于军成返回W县。

苗沛生是一名复员军人,或许他想到的是,自己是W县造司的武卫负责人,在紧急关头,自己不在岗位怎么可以?或许他想到的是,还有那么多战友在W县批发站等他呢……

1967年12月6日这一天我们是在B州二中中校院内度过的。因为形势紧张,也因为我们口袋里都没有钱。我们走得仓促,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王永维说,他上街去看看情况,想想办法。

下午,王永维同黄同芬一同来到二中我们住处。

王永维说,他到银行说要买些小五金取了七百元,银行的人认识他是W县拖拉机站的采购员。他常在W县拖拉机站的帐户上取小额现金,采购小五金和工具等。

王永维从口袋里取出七百元,分给每个人一百元。

这一笔钱对于开始过前途未卜的逃亡生活的战友们来说真是太重要了。

在这紧要关头,王永维毅然摆脱了沈桂荣,回到了“红铁牛革命造反团”的队伍中来,并且想办法给大家解决了一笔急需的钱!--这如同年初,他从乌市农机校毕业分配到W县拖拉机站后不久,就毅然宣布参加“红铁牛革命造反团”一样,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1967年12月7日清晨,天还没有亮,有人急促地敲门,我们忙把门打开,进来的正是昨天和苗沛生一起搭乘拉煤的便车回W县的于军成!他也同苗沛生一样穿一件军黄色的的棉袄,也是黧黑的皮肤,粗壮的身材,也是粗眉大眼胡子拉碴的。他惊惶失措,跌跌撞撞闯进门来,泣不成声地说:“不得了啦!苗沛生被打死了,还有好多人被打死了!呜--呜--鸣--完啦!我的天呐!这怎么办呐--”

大家顿时如炸雷轰顶,十分惊恐!好半天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待大家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才又叫老于慢慢讲述他所知道的12月6日在W县发生的捍团暴徒打死人的一些情况。

老于说,我和老苗搭乘的拉煤的便车还没进城我们就下车了,我们步行到县批发站,不见门口站岗的,院内也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街上有人说,武斗啦,人都跑到河坝去啦……老苗焦急地说,走到河坝去看看。我们就从县批发站东的便道朝南跑到河坝,听到西面县城南北大街延伸的双拱桥南岸人群的喊杀声和马蹄声……老苗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当离B河南岸树林掩映的人群大约有百来米时,突然有人喊道,那不是苗沛生吗!快呀,快来打死他!我一听这喊声,就立刻停了下来,喊老苗快跑。只见对方的马队快速冲过石拱桥,我只得躲在一个雪堆后面……马队很快把苗沛生团团围住,接着手持长矛、大刀、棍棒的人群也包围过来,在一片喊杀声中,人们都举起武器扑向老苗……

老于说,我只得绕道悄悄逃回家里,见到家人,家人的脸都是一片土色,都说,你赶快到外面去躲躲吧,叫他们发现就会被打死的,你还不知道,都打死好多个啦!家人给我准备了一辆马车,连夜乘马车逃到博乐来了……

随后几天,不断有人从W县逃到B城的受害者,亲历者和见证者,归纳他们反映的情况,震惊全疆的“W县12.6惨案”发生的经过这样的--

1967年12月5日,W县捍团的头头开会,布置彻底捣毁W县造司,县人武部和军分区都派要人参加,并在会上说,武小二的黑后台武光已经在北京被捕了!武小二们干尽了坏事,都该撂到水库里喂鱼!

1967年12月6日早晨,W县捍团的头头楚尚有、何厚清、杨长贵等亲自在县政府门口指挥集合武斗队员向W县造司进攻:胡柏新、赵方志带县拖拉机站捍团的队伍控制新街西段;张金虎带领城关公社一大队的武斗队员控制南北大街的北段;张继先、马发虎带领三大队的武斗队员(包括马队)控制南北大街的南段。捍团武斗队的主力则由何厚清、杨长贵等指挥攻打县批发站县造司的据点。公安局的民警李奋一等也提着手枪在大街上给捍团的武斗队助威……

手持枪械的捍团武斗队队员来到县批发站门口,高呼口号要求释放革命领导干部沈志云。原来这沈志云是城关公社三大队的大队长,县农造司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把他揪来批斗了一番。农造司的社员们见来者不善,立刻把沈志云推出县批发站。这捍团的武斗队员是有备而来,并不买帐,继续向县批发站进逼……

这一天县批发站里只有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一些社员,并没有造司的头头们,眼看情况危急,只有二十多岁的载眼镜的李英爬上房顶,向进逼的捍团武斗队员们高声喊话:“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喊声刚落,只听一声枪响,李英应声倒下,这位瘦弱的大队代课老师当场就被打死了!

接着枪声大作,手榴弹横飞,捍团的暴徒们竟动了真家伙!

在县批发站内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社员们群龙无首,纷纷逃命。有的向东经过居民区朝城外的戈壁滩跑;有的向南朝县农机供应站方向逃跑,从农机供应站越过老街和一些居民院落向南就到了河坝,跨过双拱桥朝东就是三大队二队,那里的社员群众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红二司观点,容易藏身……

捍团的暴徒们,则紧追不舍,社员高振亭刚跑到河边,飞来一颗手榴弱当场把他炸倒在地……接着乔四也被飞来的子弹打死在河边……封化中、刘景朝、肖永消等五人刚跨过双拱桥就被马发虎、王平等一伙抓住,拉到三大队三队的水库附近,暴徒们用长矛、大刀和棍棒戳的戳,砍的砍,打的打,当场就把5个人打死了!最小的封化中才只有十八岁!

捍团的暴徒们看到苗沛生出现的河坝,十几匹马的马队立刻冲过去包围了他,因为大家都知道老苗是复员军人,会武术,提着根长矛,身上又有把短刀,所以暴徒们先甩石头,砸中了老苗后一拥而上……有暴徒喊,打断他的腿和胳膊,把他撂在河水里冻死他……

张金虎一伙抓到了高学文,二话不说,当场一顿乱棒就把他打死了!这位平日好打不平,主持正义的山东好汉的生命,就这样断送在这群暴徒手里!

捍团设在县政府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声嘶力竭地喊道:造司有一个暗杀队准备有计划地杀害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要彻底粉碎造司的阴谋,给他们迎头痛击!把小撮牛鬼蛇神揪出来示众,对他们实行群众专政,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捍团占领县批发站后,立刻在全城和各社、队对造司成员进行抓捕、拷打、游街、关押、抄家、批斗、奸淫……

W县一片白色恐怖。

W县捍团叫嚷要乘胜追击,到州城来清剿造司成员彻底消灭武小二!

我们在州城成天听到的消息,不是这个被打死了,就是那个被打断胳膊打断腿了,要不就是捍团马上就要到州城清剿了……我们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于是我们大家商议,决定逃到乌鲁木齐来……

下面是1996年出版的《中共B州历史大事记》中有关1967年W县“12.6惨案”的记述:

12月6日,W县……两派群众组织发生武斗。在派性驱使下,得胜一方6—12日先后关押不同观点群众258人,致死11人,重伤72人,轻伤127人,并强加对方有一个‘暗杀队’罪名,抄家181户,游街示众61人,被逼外出62人,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1971年4月,自治州革委会党的核心小组组织州、县、社、农X师联合专案组,经过现场调查、取证,基本查清这一重大致死人命案。于7月3日在XXXX召开大会,当场逮捕首犯贺XX,拘留主犯张XX、马XX、刘XX三人。并及时上报自治区党委。1973年11月19日,自治州党委批准案情报告,依法判处贺XX等14名罪犯。

请注意,这是30年后官方对W县“12.6”惨案的一个说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这个说法也被掩盖了又当如何?

请注意,4年后官方才对W县“12.6惨案”进行调查,而这之前杀人凶手们被捧作英雄横行霸道为非作歹,请想想,那是什么世道?

请注意,6年后“自治州党委批准案情报告,依法判处贺XX等14名罪犯。”首犯贺XX仅判了15年徒刑,另外两名主犯判了20年徒刑!十几条鲜活生命的血债,罪犯们竟获如此轻的刑期!请想想,这是什么法律?

请注意,W县“12.6”惨案的首犯贺XX仅仅是银行的一名股长,在共产党的天下,竟有如此呼风唤雨杀人放火的巨大能量,谁人相信?而这场血案的幕后势力、幕后人物,几十年来竟无人追究;与此相应,十几条鲜活生命的鲜血自然会被轻轻抹去,直至不留痕迹--请想想,这是什么道理?

此外,W县“12.6惨案”群众认为被打死的有13人,而官方却说“致死11人”;被逼外出的有数百人,官方说是“62人”;官方也只字未提暴徒奸淫妇女的罪行……

1981年6月27日至29日,中共11届6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彻底否定了“文革”。然而,几十年来,“文革”不但没有得到清算;一些人却一直在掩盖“文革”的谎言加恐怖所造成的累累罪恶!于是,当权贵资产阶级(相当于毛泽东1965年提的官僚主义者阶级)横行时,就有人“怀念‘文革’”;更有人借口再次发动“文革”!--21世纪的中国就有可能延续20世纪的动乱局面……

有良知的中国人决不允许重蹈“文革”的覆辙!

是彻底清算“文革”的时候了!

注:
(1)、即“新疆红二司”、“新疆职工革命造反司令部”、“新疆农民革命造反司令部”的简称。
(2)、即新疆大学。
(3)、即“红促会”、“工促会”、“农促会”的简称。
(4)、即八一农学院。
(5)、即“新疆红二司”。
(6)、即“八一农学院革命造反兵团”。
(7)、摘自《新疆红二司传单汇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