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经常那样吗?”罗维民抑制着自己的震惊,轻声地问道。“

“是,经常那样,根本就没人管得了他。”李正太说得斩钉截铁。“几乎天天喝酒,一喝酒就那样。监舍里的人没有不怕他的,连犯人头儿都让他打得头破血流,磕头求饶。他不只打人,还有更狠的,要是他看上哪个不顺眼了,趁你不注意,或等你晚上睡着了,就把你的衣服全都塞进茅坑里,让整个监舍里的人都看你的笑话。”

“犯人们为什么都那么怕他?”

“他一来了就给我们说,老子可是十几条人命在身,多一个少一个横竖也是个死。你们要是有哪个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还想让老子多赚一个,不怕死的那就过来试试。然后噌一声便把一个削尖了的牙刷把插进了光溜溜的大腿里,那血登时溅得满脸满身都是,一下子就把一监舍的人全都治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

“他给你们说过那些抢劫杀人的事吗?”

“几乎天天说,只要一没事了,只要一有犯人围在身旁,他就开始大讲特讲他的那些杀人的事情。时间,地点,杀了几个,伤了几个,抢了多少钱,偷了几支枪,开的什么车,穿的什么衣服,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谁要是听的不耐烦了,或者有些怀疑他说的那些,他登时就能翻了脸,抓住你便往死里打。还有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对着好多犯人骂,妈了个x的,原想讲几个余案,给你们一个半个向政府立功的机会,现在看来,你们他妈的实在太让人失望,简直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个机会就不给你们了,老子宁可带到阎王殿里也不留给你们!”

“你觉得他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思维是不是有点不大正常?”

“反正他一来就那样,从来不把别人当人,也从来不把自己当人。你要让我说,我可是觉得他那脑子没什么问题。别看他一不高兴了就撒野,其实他打的骂的都是他看着不顺眼的人,都是那些老实巴交的人,凡是巴结他的,给他办事的跑腿的,偷偷给他送酒喝送烟抽的,他从来都不打不骂。还有,别看他平时蛮不讲理,无法无天的样子,其实只要监狱和中队的领导来了,他立刻就变得老老实实,顺顺溜溜的。他还常常让犯人们一个一个地主动给中队和监狱领导反映和汇报情况,让他们一个个地都在领导跟前为他评功摆好,夸他,感谢他,表扬他,他就给这个犯人一笔钱。于是犯人们都争着这么干,领导一来了,尤其是上一级的领导来,这些人就反映得更起劲。你说说,他这样子怎么能说他神经不正常,脑子有毛病?”

“王国炎是不是很有钱?”

“我们也都纳闷儿,王国炎平时怎么那么大方?他什么时候也不缺钱花,一出手就是几百块。那一次他减了刑,中队里的犯人几乎每个人都给了钱,少的一二百,多的三五百,听说有的还给了上千块!他在监狱里几乎天天喝酒,酒量也大得很,一次几乎能喝一瓶。酒量这么大,喝的又全都是上好的酒,茅台、汾酒、五粮液、酒鬼酒……喝得高兴了,就让他的那几个狐朋狗友也跟着他一块儿喝。这些酒,有的一瓶子好几百块呀!要是没钱,谁舍得这么喝?”

“你们就一点儿也没觉察到,他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罗维民越来越感到惊诧不已,他根本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情况。“还有,他的酒又都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也闹不清楚,这又不是一回两回的,就算是有犯人在外劳动时给他偷偷地买回来,也不可能这么经常地喝呀。我们当时也私下悄悄议论过,说不定是监狱里或者中队里有了内线……”

“……内线”

“队长,我们这可都是暗里瞎猜的呀。比方说,像我们这些犯人,平时家属要来看望,那都是很严格的。时间,地点,都是有严格限制的。除了直系亲属,别的人是绝对不能随便来看望的。可人家王国炎,哥儿弟兄们的,就常常来看。有时候,连我们也吓一跳,人家的哥儿们,大摇大摆地就进到监房里来了。按说,这可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呀……”

罗维民不禁一震。“什么时候?”

“经常就这样呀,来的时候都大包小包的,我们看也不敢看。队长,我们对监狱里的领导们,队长科员们可是很信任,很拥护的呀!从来都没有二心的呀……”看到罗维民勃然变色的样子,李正太顿时又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这些情况你们就没有给监管干部反映过?”

“刚开始好些人都反映过,我们还在中队的犯人材料上记录过,可后来中队干部就批评我们,说有些犯人为争功邀功,没有根据地瞎反映,不负责任地乱说一气,影响很不好。”

第二个叫来的是一个名叫王典明的犯人。60多岁,身体气色看上去都挺不错,尤其是嗓音洪亮,底气十足。他十六年前因杀人判了死缓,而后改为无期,这以后便再也没有减过刑。他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没老婆没儿女,也没有什么家产,赤条条地了无牵挂,看他那样子,就是想给他减刑让他回去他也不一定愿意。只要瞧他那一副浑浑噩噩、自自在在的劲头,就会知道他已经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几乎没怎么做工作,就哗哗的把有关王国炎的所见所闻全都倒了出来。

“……王国炎?嗨,像他那样的要是没后台,没硬根子,你就把咱的眼珠子抠下来当泡踩!说他狠,说他毒,说他杀的人多,屁!比他狠比他毒比他杀人多的人有的是!又有几个敢像他这么张狂?刀快还怕你脖子粗?共产党攥着刀把子,像你这样的有多少收拾不了?蒋介石比你怎么样?800万呀!你王国炎那脑袋算个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再大的势力也怕窝里坏哇。就像你这么个人,不管你多有气力,多有本事,怕就怕你自个身上有了病。用不着别人再怎么你,你自个就垮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国炎刚来的那一天,我就看出来了,这人肯定不是个善茬。平时来个新犯人,随便派个人把他弄进来就算了,哪有那么多领导操心安排的?赶来的时候,中队里就有人做工作了,有个管教竟当着犯人的面说,马上要来个新犯人,跟咱们监狱里的某个领导有亲戚关系,你们小心着,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谁也别想有好结果。你看你看,还能这样说话么?新来的犯人都说了,如今外面的风气简直不能提了,只要你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可让我说,国家就是再有问题,还会让监狱劳教这样的地方出问题?为啥?要是连这地方也出了问题,那还有什么去处能让那些坏人恶人心惊肉跳,规规矩矩的?这地方也出了问题,那这个国家还不就彻底完了?你比如他们差不多都给领导说了假话,说这个王国炎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有功,我就从来也没说过。咱可不能昧了良心,让坏人横行霸道,让国家受害吃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国炎自己喝酒那算什么?我见过至少不下三次,他还跟监狱和中队的头头们在一起喝酒呢。你说这蹊跷不蹊跷,可怕不可怕?犯人跟管犯人的都成了一伙了,这还不等于是变了天了?后来我就说了,完了完了,这社会可真是没救了。监狱里都成这样了,监狱外面你就可想而知了。你知道王国炎在监狱里能张狂到什么样子?他竟敢在监舍里给他过生日!一下子能摆出十几个菜,好几瓶子酒!谁要是不吃不喝,揪住耳朵就往死里灌。只要他一喝了酒,逢人就说,老子顶多在这个鬼地方呆三四年,说不定两年后就能保外就医。妈的谁要是不信,敢不敢给老子打打赌?老子要是三四年后出不去,就把老子的眼珠子抠下来!果然后来没多少天王国炎就被减了刑,一下子还真的就减了那么多。犯人们也都见怪不怪了,没一个人敢吱声,更没一个人敢反映。你说说,像王国炎这样的人,这样的表现,刚进来没几天就被减成了十五年有期徒刑,这在整个古城监狱里头,在我知道的减了刑的犯人里头,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呀!知根知底的人说,在整个中国的监狱里,这大概也算得上是头一份。死缓减刑,一般都是先减成无期,减得最多的,也就是那些有重大立功表现的犯人,比如像舍己救人呀,检举出特大犯罪团伙呀,有了什么大的发明创造呀等等,减到二十年,十九年,撑死减到十八年也就到顶了,你说说这个王国炎究竟算个什么?咋就能一下子减了多么多?你想别的犯人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就算日后减刑出去了心里也不服呀……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说话太随便了?那可不是,我这人有时候也说气话,但气也就是那么一阵子。前前后后想一想,慢慢也就不怎么气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什么样的坏人能逃过报应?贼不犯,遍数少,你看你看,调查他的这不就来了?我早就想到了,迟早有一天他的这些事情都得再翻出来……”

最后一个叫来的是个非常胆小的,名叫赵东四的无期徒刑犯人。

赵东四一听说是要调查王国炎的问题,不知是因为得了感冒,还是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顿时就变得面如土色,浑身发颤,支支吾吾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偏是这个浑身哆嗦的犯人,末了说出来的情景却让罗维民不寒而栗,心惊肉战,以致好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就是宣布减刑的那天的情况?”赵东四一边擦着脸上怎么也擦不完的虚汗,一边好像是记不清了似的努力地回忆着。“我真的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你让我再想一想让我再想一想……”

“这才有多长时间,你就能记不得了?”罗维民都有些不想再问他什么了,“到底是不想说,还是真记不得了?”

“想说想说,你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今天叫来的这么多人就数你表现次了!那天你不是也在场吗?”

“在场在场。”

“你们不都是一个中队吗?”

“是,是,是一个中队。”

“你不也跟王国炎坐在一起吗?”

“是,是坐在一起。”

“当时他都说了些什么,你一下子都能忘了!”罗维民提高嗓门大声喝斥着,几乎差点喊出来让他马上出去反省。

“……没忘,没忘。”赵东四带着哭腔说,“……我怕呀,我真的怕呀……”

“怕什么!那么多人都说了,连王国炎自己都说了,你又有什么怕的!人家自己的事,人家都不怕,你又为什么怕!你怕这怕那,就不怕犯隐瞒罪,包庇罪?”罗维民终于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了,挥了挥手对他说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走吗,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说。走,走吧!”

没想到这么一嚷,倒更把这个胆小的犯人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我没说我不说,没说我不说呀。我已经想起来了,我现在说还不行吗,我马上就说还不行吗……”

过了好一阵子,赵东四才算平静了下来,对事情的叙述也清楚了许多。

“……那个王国炎,那天好像是喝了酒。就在开会的当儿,……身上好像还带着酒来着。”赵东四字斟句酌地一边想,一边说。“他总那样,啥时候也喝得满身都是酒味儿……那天就那样,开会的时候,王国炎好像就已经喝得多了。也没人敢管管他,中队的领导们也好像不管他。不过王国炎向来就那样……他还说他这回减了刑,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能出去了。到了那一天,凡是给过他好处的,他都不会忘记……凡是那些给他惹过麻烦的,日后他可绝不客气。当时他说这回他要给减到15年,我们听了都不相信,觉得那根本就不可能。可没想到等到开会宣布时,竟然同他说的一个样,一点儿也没差了……我们当时都听傻了,看看人家,在监狱里吃香喝辣,劳动时从来都是让人替他干,整天像个老爷似的,连裤衩袜子都让别人洗。本来是个死缓,像我们这样的,表现得再好,也不会一下子就能减到15年……”

“王国炎那天开会前就喝酒了?”罗维民有意让赵东四的话题再转回来。

“……好多人都看到了呀。”赵东四像是吓了一跳似的说道:“喝过酒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呀,眼睛红红的,走路摇摇晃晃,满身的酒气。当时他还撒酒疯,说这次要是不给老子减刑,老子就在这里放一把火,把这里烧成一片火海!然后就抢它一辆消防车,撞开监狱大门逃出去……”

“……那可是大伙都看到的呀。”赵东四再次声明这绝不是他一个人知道的事实。“……会刚开的时候他并没有喝酒,大概他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给减了那么多年。……不管咋说,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踏实吧。等到后来宣布了,宣布他由死缓减为15年,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打开酒壶咕咚咕咚就喝了几大口。然后就把衣服敞开了,哈哈哈哈地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就大骂大喊了起来。闹得周围的人也都跟着他一个劲儿地笑,一个劲儿地嚷,还有的人趁机瞎起哄,……喊王国炎万岁……”

“……喊什么?”罗维民突然觉得身上的血直往头上涌。

“……这都是真的呀!”赵东四好像被罗维民的表情吓了一跳,急急地申辩道:“不信你就去问他们,我要是说了一句假话,就再给我加几年刑……”

“王国炎都说了些什么,骂了些什么?”罗维民一边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一边对赵东四安慰道:“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也很清楚。不错,不要有什么担心,只管往下说就是。”

……

此时的罗维民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的脑子里犹如五雷轰顶,直觉得眼珠子里往外冒血!

这样的情景如果是真的,这样的话如果真的是出自这样的一个罪犯之口,那可就太令人恐怖,太令人愤恨,太令人发指,太令人惊心动魄了……

他无法相信,不能相信,也绝不敢相信!…

罗维民原以为单昆会非常重视这个情况,没想到话题却越扯越远了起来。

见科长这么一副样子,罗维民也不吭声。狱侦科科长单昆一边听着罗维民的汇报,一边强忍着哈欠的冲动,使劲用手捂着嘴巴,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从眼里流了出来,妻子单位刚分了一套单元房,他晚上加班整修,熬到差不多凌晨4时才睡下,闹得一直到现在还是缓不过劲来,单昆好像对王国炎的情况也一样非常熟悉,罗维民的话还没说完,他便以一副见怪不怪,从容不迫的口吻说道:

“这个王国炎,纯粹一个王八蛋,我早就说过了,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单昆的措辞严厉而又愤慨,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赵中和给我说过多少次了,根本就不该给这个家伙减刑!像他这种不知悔改的惯犯,毙他十次也够了,至少也应该让他在监狱里坐一辈子!其实五中队的人对这个东西也极其不满。上一次五中队的指导员一连关了他五天五夜的禁闭,那家伙还是不肯认错。要不是狱政科冯科长和五中队队长给这个王八蛋说情,半个月他也别想出来。”“单科长,这回同那一回不同。”罗维民原以为单昆会非常重视这个情况,没想到话题却越扯越远了起来。“我觉得王国炎谈出的情况,很可能是一些重大案件的重大线索。另外他的装疯卖傻,我觉得也值得怀疑。”

“哦,你是说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如何如何杀人呀,如何如何抢劫呀,如何如何搞枪呀,如何如何砸银行呀,是不是?那我知道,这个情况我早就知道,根本就是瞎放屁!你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家伙,等赵中和回来你一问就清楚了,这个王八蛋从来就这样,吹牛皮不怕犯死罪,嘴里根本就没有一句实话,纯粹是招摇撞骗,自吹自擂。像他这种犯人,大都这样,胡说八道,自欺欺人。”单昆依旧振振有词地说着,脸上也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过单科长,我个人觉得这一回事态真的非常严重。”罗维民更加郑重其事地说道,“第一,他在服刑劳改之际,以器械把一个犯人重伤致残,不论真疯假疯,无论如何不能等闲视之。第二,他与同一监舍的犯人称兄道弟,拉帮结派,而且对其他犯人任意侮辱要挟,打骂报复,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征兆,起码也是一个值得警惕的信号。第三,王国炎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至少从现象上看,并没有悔过自新的表现,尤其是他的态度,可以说是恶劣到极点。在监管干部面前,他还骂骂咧咧,满嘴脏话,甚至于肆意诋毁谩骂更不用说是在犯人们面前了。对这样的在押犯人我们如果掉以轻心,或者听之任之,那由此而产生的后果和影响将会不堪设想。第四,特别是从他的嘴里,说出了许多大……”

“好了好了,”单昆显出一副很疲累的样子,向他挥了挥手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就照直说吧。又不是做报告,用不着一二三四搬出那么多条条道道来。”

“第一,立刻对王国炎实施严管,最好今天就送交严管队。第二,对王国炎伤人致残和其他一系列问题,立刻立案侦查。第三,咱们侦查科马上同五中队联手对王国炎进行一次突击性审讯。第四,立刻给监狱领导汇报……”

“领导们够忙的了,就别再给他们添乱啦。”单昆闭着眼又一次挥了挥手说,“立案的事,也等等再说。你知道不知道,监狱里的事都快成一锅粥了,又有谁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五个车间有四个都快停工停产了,犯人们都闲在车间里没事干,你想想那还不生出事端来?现在几点啦?”说到这儿,单昆仍然合着眼问道。

见科长这么一副样子,罗维民也不吭声,有些气恼地摁了一个手腕上能发音的电子表,一个女声的标准普通话报出来:

“下午14时28分16秒。”

科长并不注意,沉思片刻,依旧合着眼说:

“这样吧,你先到五中队我找他们的队长指导员,如果他们同意,那咱们就在4点钟左右在五中队谈话室聚集,把王国炎叫出来看看。如果他们不同意或者觉得没那必要,那你就告诉我一声,我手机一直开着,呼到我BP机上也行。”

对王国炎的问题,早就该管一管了。不是立案严管的问题,而是从重严判的问题!

五中队指导员吴安新40多岁,半年前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中等身材,说话简明干脆。还没等罗维民把话说完,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我早就说过的,像王国炎这样的罪犯,根本就不该减刑!这里边有问题!肯定不是一般的问题!哪有这样灭绝人性、穷凶极恶的罪犯,不但给减刑,而且还一下子减了那么多!这里边要是没问题,那才是活见鬼!我一说这些他们就说我是刚来的,说我不懂犯人,不懂监狱的管理和改造罪犯的规律。就算我刚来什么也不懂,我至少也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老实安分,什么是蛮横凶残;什么是认真改造,什么是死不悔改!对王国炎的问题,早就该管一管了。不是立案严管的问题,而是从重严判的问题!”吴安新疾言厉色,怒不可遏,义愤之情溢于言表,几乎就没有罗维民插话的机会。“上一次我就看出问题来了,监狱里怎么可以容忍这样的犯人!是服刑改造来了,还是做官当老爷来了?连监管干部也敢污辱,对别的犯人更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要是处理他,他竟然能发动犯人告发和诬陷你!那一次我关了他5天5夜禁闭,他居然没出禁闭室就鼓动了30多个犯人联名告发我的问题,说我态度恶劣,对犯人任意打骂。还说我对犯人敲诈勒索,强拿恶要,把犯人们逼得无路可走!30多个犯人呀,几乎是整个中队在押犯人的三分之一!如果没有人在幕后支持,犯人们怎么会对他言听计从,让干啥就干啥?而这个王国炎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和号召力?如果让这样的罪犯为所欲为,我们这些管理人员以后又怎么工作?我顶了整整5天5夜,硬是没能顶住,最后竟然是各打40大板、王国炎的思想意识有问题,你的工作方法也有问题。我当时并没有退缩,只要这个王国炎不承认错误,不交待他的问题,我就一直关他的禁闭,半个月认错半个月放他,一个月认错一个月再放他,我就看他到底有多硬!没想到5天的禁闭还没有到头,就有那么多的人跑来给他说情,程队长、冯科长,还有你们的单科长,后来连监狱里的领导也打来了电话!有些人一见到我就说,你怎么能弄出那么大的乱子来?咋的就有那么多的犯人闹事?尤其是监狱里的领导,竟然打电话对我说,如果把事情闹大了,出点什么意外,万一要是再有什么人把这些事捅到外面去,让司法厅或者劳改局的领导知道了,那可就麻烦了,不只我们监狱的形象要受影响,我们监狱下一年的模范评奖也要泡汤。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监狱的大问题!有个领导居然说,现在的事情你可要头脑清醒,如今的犯人可不比过去的犯人,有的犯人能耐大着哪!上能通天,下有关系,什么事情办不到,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其实监狱里的这些犯人还不都是些小犯人,正儿八经的大犯要犯又怎么能到了这里来?差不多点就是了,干嘛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说说,这都叫干什么!如果连监狱的犯人都学会了外面的那一套,一个个都成了这样了,那还不让人痛心疾首……”

吴安新看上去虽然深恶痛绝,义愤填膺,但在这些话语中间,罗维民也渐渐地感觉到,指导员吴安新似乎已经是一种屈服了的心态。哀莫大于心死,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他似乎都有些绝望了。说了半天,几乎等于什么也没说,尤其是对犯人王国炎所提供出来的那些线索,本来应该是这一次发现的最最重要的东西,他实际上并没有放在心里,更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他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似乎是另外一种东西。

末了,罗维民给吴安新又特意讲了他对王国炎的看法和怀疑,特别是有关1·13特大抢劫杀人案的案情和细节。吴安新听了后,几乎没怎么想就对罗维民说道:

“我这儿绝对没问题,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该立案就立案,该严管就严管,我一律都同意。正好下午我有事脱不开身,你去跟程贵华队长谈谈,看他下午有时间没时间。如果他有时间,那下午4点你们几个去提审王国炎。你一定把我的态度告诉程队长和单科长,对王国炎这种东西,就是不能手软,早就该治一治了……”

第4章

我是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情况,刚听到点风就觉得要下雨,犯人么,有几个没情况?要不怎么都一个个地在监狱里服刑改造?

差不多用了40分钟,才在监狱办公楼里找到了五中队中队长程贵华。

程贵华不到50岁,可能烟瘾很大的缘故,脸色蜡黄,满面皱纹,头发也白了许多,怎么看也有50多。他原来在11中队任副指导员,前不久才被提升为五中队中队长。因此他对王国炎前前后后的情况都非常熟悉,说到什么都十分清楚。

听了罗维民的汇报,程贵华足有好几分钟没有吭声。重新接上的一根烟都快吸没了,才从浓浓的烟雾中吐出一句话来:

“你觉得这有必要么?”

“我觉得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而是必须尽快这么做。”罗维民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观点和态度亮了出来。

“……唔,”程贵华盯了罗维民一眼,有些发愣地说,“你是不是觉得问题真的很严重?”

“至少从目前来看我觉得是这样。”罗维民再次显得很认真地说,“程队长,王国炎的情况很让人怀疑,而且也很有危险性,首先我们对这一系列的情况必须要有高度的警觉……”

“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什么确凿的证据,或者有关这方面的什么材料了?”程贵华一边问,一边又点着了一根烟。

“我已经初步了解了一些情况,问题确实很严重。据11中队的一些犯人讲,王国炎的表现……”

“你去了11中队?”程贵华吃了一惊似的打断了罗维民的话。

“我早上刚去过。据一些犯人的反映,王国炎的问题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从现在的情况看……”

“除了犯人你还找了谁?”程贵华再次打断了罗维民的话。

“别的还没有,当时队长和指导员都不在。我准备尽快同他们再了解了解,争取能更多地掌握一些一手材料。”

“你呀,”程贵华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轻轻责备道,“像这类事情,应该先跟队长指导员们通通气,这样做太盲目了。”

“当时他们都不在,我给值班的分队长谈过了,分队长是同意了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贵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笑笑说,“我是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情况,刚听到点风就觉得要下雨,犯人么,有几个没情况?要不怎么都一个个地在监狱里服刑改造?就像昨天,我看着你就有点不对劲。好像那个王国炎是个多么多么重大的发现似的,好像他说的那些话多么多么有价值似的。五中队犯人的基本情况我心里是有底的,我在监狱里工作了已经近20年,什么样的犯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王国炎就是王国炎,一个普普通通的在押犯人,除此而外,他什么也不是。说实话,我其实跟你一样,对这个王国炎也从未有过什么好感。刚来五中队的时候,跟你也差不多,哪儿看哪儿不顺眼。像这样的一个东西怎么就能减了刑?疯疯癫癫,满嘴胡话,有时候说出来的事情还真能吓你一跳。可渐渐的,也就摸得着点了。看上去这个王国炎平时满嘴脏话,一副谁也不尿的样子,其实他从来也不做出格的事情。有时候也打犯人,但他打的都是那些牢头狱霸式的犯人。犯人们拥护他,就是因为他好打抱不平,敢主持公道,见不得犯人欺负犯人。即便是那些打斗成性的恶棍暴徒,他也敢说敢管。劳动起来,也相当卖力,什么样的重活累活,他都能圆满完成,从来也不挑挑拣拣。尤其是他没有那些特别阴暗的心理和那些特别让人恶心的坏毛病,而且也绝不允许别的犯人有那些举止行为,他还爱看书,爱学习,每日坚持记日记。不赌博不抽烟偶尔偷着喝点酒。说实话,犯人也是人呀,就是真和尚你能保准他不思俗?再说,只要是人,哪个又会没毛病?又会没缺点?你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两下子,真的没有什么好表现,又怎么能给他一下子减了那么多刑期……”

程贵华一边慢慢地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一边像个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给他娓娓道来。

程贵华说了这么多的王国炎,目的是要干什么呢?无非就是劝说自己不要在王国炎的问题上再去想什么,再去做什么。

“……比如说你找犯人了解情况,这里边的情况可就复杂了。”程贵华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以我在监狱里这么多年的经验,这些犯人没有一个脑子不够用,个个都聪明着哪。你找他们谈话,他们其实也是在同你斗心眼。他们首先会琢磨你的态度和立场,还会猜测你的心理和想法,然后投其所好。其实事后你一核实,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罗维民的心里再次有些动摇了,想想也真是,你能说今天早上的那些犯人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还有,咱们的一些监管干部,由于这样和那样的原因,也常常会说出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来。比如像分队长朱志成,昨天在谈话室找到王国炎时,不就给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把监狱的管理工作说得一无是处,次得不能再次。竟然还说王国炎在监狱里看什么《犯罪心理学》,哪有的事情!这个事情早就了结了呀?本来是一本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怎么说来说去的就成了一本书了?今天早上在碰头会上我还批评了他,不要动不动就把生活中的不满情绪带到工作中来,工资没长,职务没提,房子没分上,老婆的工作没给安排,于是就找犯人出气,甚至当着犯人的面也大发牢骚,这像话吗……”

程贵华说了这么多的王国炎,目的是要干什么呢?无非就是劝说自己不要在王国炎的问题上再去想什么,再去做什么。其实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王国炎是清白的,在他身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你应该适可而止,最好立刻就此罢手。

这个目的的背后,又是为了什么?

罗维民想了想,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程队长,那你的意思?”

“小罗呀,我觉得是这样,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要闹清楚王国炎是不是真的有了神经病。这是关键所在,也是最人道的一种做法。如果真的有了病,我们不去积极治疗,却还要把他当做重犯予以惩治,又要严管又要立案,提审来提审去,这样做岂不是太过分,太不把犯人当人看了?万一要是延误了治疗,加重了病情,这个后果又让谁来负责?谁又能负得了这个责?”

“程队长,我明白你的意思。”罗维民不亢不卑,又尽量让自己的话语显得委婉一些,“但以目前的情况看,我觉得是这样。首先,作为一个侦查员,对这样一起严重的犯人之间的伤害案,我不能不闻不问。”

“那是那是,这本来就是你职责范围的事。”程贵华也一样非常客气。

“另外,就王国炎目前的这种表现,即便是他确确实实有严重的精神病,那也是属于危害型的精神病患者,在最终做出决定以前,为了保证其他犯人的人身安全,也必须立刻对他实施严管。”

“你是说马上把王国炎从五中队移交给严管队?”程贵华眼前的烟雾又浓重了起来。

“我觉得这样为好。”

“严管队也一样有犯人,在那儿对别的犯人也一样不安全呀?”

“严管队的犯人少,监管干部多,我们还可以对他实施隔离,加强对他的保护和继续观察。”

“……还有呢?”

“马上对王国炎进行一次审查性质的询问谈话,最好能有几方面的人参加,以便尽快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合理的处理意见。”

“……你真的觉得有这种必要吗?”程贵华再次做出了这样的反问。

“这是程序。”罗维民似乎是在提醒程贵华。

“你们单科长也觉得有这种必要?”

“是。”

“这样吧,等我们中队商量商量再说。”

“吴指导员同意立即这样做。”

“立即?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4点钟左右。”

“今天下午4点!”程贵华看了看表,“那怎么行?我下午事情很多,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再说,这样的事情怎么着也得给监狱的领导谈谈,至少也得听听冯科长和辜政委的意见。哪能这么一下子就定了?明天吧,明天上午12点以前你同我联系一下,到时候看情况再定,好吗?”程贵华再次看表,“那就这样吧完了再说。”

出了程贵华的办公室,罗维民立刻给单昆科长和吴安新指导员打了电话。

单昆大概是睡着了,好半天才接了电话。听了罗维民的汇报,便含含混混地说,那由他们吧。罗维民说就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呀。单昆半天才说,那这样吧,一会儿我也给辜政委说说。

吴安新则是一肚子不满,听他的?那就等着吧,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不是给你说了,这里头有问题……

罗维民也不禁有点泄气。其实自己的职权范围也就这么大,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就算出了什么问题,同自己也就没什么干系了。一句话,权力并不在你手里,你也没这个权力。

走出办公大楼,在大院门口,正好又碰见了五中队二分队长朱志成。

朱志成见了他竟愣了一愣,满脸萎靡不振的样子,同昨天几乎判若两人。但看得出来,他窝着一肚子火。朱志成30多岁,长着一张娃娃脸,说话也没大没小。

罗维民从他的嘴里得知王国炎目前仍在禁闭室里关着,情况很糟。王国炎一整夜都在大喊大叫,就像敲鼓一样,两只脚把禁闭室的墙板蹬得满院子都响。还在被子上饭盒里拉屎撒尿,弄得禁闭室里臭不可闻。管理人员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由着他瞎闹。

“你们中队其他干部对王国炎是怎么看的?”

“哟,你想套我是不是?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我又不是侦查员,我怎么能知道?”朱志成一脸的警惕,但并没有显出要离开的意思。

“你看你,我哪有这意思。”罗维民笑笑,有意让气氛缓和下来。

“其实赵中和回来你问他就清楚了,我们这个中队复杂着哪。尤其是这个王国炎来了以后……”说到这儿,朱志成使劲把两个拳头往一起撞了几下,然后摇了摇头。

“吴指导员是不是跟你们队长有点那个?”罗维民也故意这么问。

“哦?难怪是公安出身,够聪明,刚来一天就看出来啦?”朱志成点着一根烟说:“我们这儿,指导员来得晚,队长说了算。说实话,指导员是个正派人,可他背后没根。”

“……是这样。”罗维民点点头,然后突然话题一转:“听说王国炎竟敢在监舍里明目张胆地看什么《犯罪心理学》?”

“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么?这还有假!”朱志成瞪了罗维民一眼接着说道,“我亲眼看到的,那本书都快让他给翻烂了。你要是不信,就自个到王国炎的监舍里看看去,肯定还在他的褥子底下压着!他妈的王国炎在书里还一段一段地都用红笔勾了出来,你说这家伙到底是想干什么……”

罗维民有些发愣地怔在那里,如果朱志成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说,中队长程贵华跟自己说了谎话!

如果程贵华真的是说了谎话,那就是说,王国炎之所以敢这么为所欲为,是因为他身后有中队长程贵华在庇护着他!

指导员吴安新背后没根,那就是说,五中队之所以中队长说了算,就因为中队长程贵华背后有根!

而五中队领导之间的分歧,很可能就在这里,一头在王国炎身上,一头就在那背后的根上!

假如真是这样,程贵华调动和提升的原因,很可能也就在这里!只有程贵华管着王国炎,才会让一些人感到放心。而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两天让人感到的种种疑点,立刻就会明明白白,王国炎这个关押犯绝不会是个一般人物!

豁然洞开,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在刹那间轮廓分明,昭昭在目。

会不会真是这样?

罗维民的心一下子又被提紧了。刚才有些松泄的情绪,陡然间又开始振奋和沸腾起来。

不管怎么着,他必须把这件事情进行下去,至少自己心里要有数,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明白。就像在公安刑警队接到一个大案时,首先必须把这个案子侦破了,才能算你完成了任务,也才能在人们面前证明和显示出你的价值。至于怎么处理,那只是下一步的问题。

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诱感力突然再次笼罩了罗维民,如果这真是一个大案要案,那就一定要把它彻底破获。

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是什么问题,都别想在这上面阻止他。

五中队监舍静悄悄的,犯人们都去了劳改车间。因为是一般性的劳动,整个监舍里只有一两个请假留下的犯人。

把门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监管人员,只是示意性地点了点头,便让罗维民走了进去。谈话室的门锁着,看来中队的监管干部也都不在。罗维民挨个在监舍的门口走过去,在第4监舍门口的牌号上,他看到了王国炎的名字。王国炎在4监舍3床2号。

监舍门上没有上锁。

监舍里很干净。褥单很白,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桌椅碗筷洗涮用具,一切都摆得井井有条,也没有任何不正常的气味。

王国炎住在临窗的3床下铺。这应是整个监舍最好的一个位置。在窗户的西边,采光好,又可以避免下午阳光的暴晒。靠着桌子,看书写东西都非常方便。一般来说,在监舍里这个位置都是犯人小组长住的位置。从监舍的门口上罗维民知道,王国炎并不是小组长。王国炎的床上也相当干净。

昨天他看到王国炎时,王国炎的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吃烟头,啃墙皮,动不动就满地打滚,还常常把屎尿拉在床上裤子上。如果真是这样,至少能在王国炎的床上被子上看出一些痕迹来的。

然而王国炎的被子褥子单子,全都干干净净,洁白如初,而且并不像刚被洗过的样子。

犯人们的衣物一般很少,除了平时换洗的一些内衣内裤外,换季的衣服并不在监舍内保存。而平时必需的那些衣物都只裹在一个小包袱里,临时压放在叠好的被子下面。

王国炎的被子下面放着一个质地挺不错的像皮箱一样的包儿。罗维民掀开看了看,里面存放着一些衣服和日常用品,还有一些杂志、笔记本和信件。也同样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和异常的气味,甚至还散发着一种微微的香皂味和卫生球的气息。

不像是个神经病患者的包儿。

看来这个王国炎挺爱干净,至少不算邋遢。

并没有发现藏酒的迹象。

如果他真的是经常渴酒,而监舍里又没有藏酒的地方,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经常有人从外面给他拿酒喝。

而经常从外面给他拿酒喝的人,绝不可能是一般的犯人或者一般的监管人员。

他轻轻的掀开床上的被褥,把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我亲眼看到的,那本书都快让他给翻烂了。你要是不信,就自个到王国炎的监舍里看看去,肯定还在他的褥子底下压着!他妈的王国炎在书里还一段一段地都用红笔勾了出来,你说这家伙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不相信朱志成会那样慷慨激昂地给他说假话。

如果他没说假话,那他说的那本书到哪儿去了?

是不是突然被什么人给藏起来了?或者是因为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被搜捡走了?

从刚才朱志成和程贵华的话看来,他们中肯定有一个人说了谎话。程贵华说他还为这事批评了朱志成:“本来就是一本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怎么说来说去就成了一本书了?”从程贵华的话里可以感觉到,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可是一个刚刚挨了中队长批评的分队长,又怎么可能转身便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而且不管谁说了假话,有一点则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或者他们在一起开碰头会时,并没有谈起过这件事。

之所以没在会上谈,也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王国炎在监舍里看《犯罪心理学》是一个公开的事实。程贵华没法说,也不能说,所以他也就没有因为此事批评过朱志成。

那么,会不会是程贵华悄悄拿走了?

不太可能。上午开碰头会,大家都在一起,他不可能一个人悄悄走到监舍里把这本书拿走。下午两点半犯人劳动,等召集好犯人,清点完人数,差不多就快3点了。他下午曾来这儿找过程贵华,当时犯人还没有走。从这儿离开在办公室里找到程贵华时,程贵华好像是刚刚从家里来的样子,他不可能到监舍里拿那本书去。而且这本书从目前来看,并没有让他感到有什么威胁和负担,他用不着这么着急地把这本书悄悄拿走。

那会在哪儿呢?

他本来想走了,等回过头来时,他再次看到了王国炎被子下面的那个像皮箱一样的包儿。

会不会在这个包儿里?

他三步两步走回来,再次掀开了这个包儿。

他把包儿里整个都细细翻了一遍,还是没能发现那本书。

但他却发现了一本厚厚的写满了钢笔字的笔记本。他随便翻了翻,一下子怔住了。

是一本日记。

王国炎的日记。

当罗维民明白这是本日记时,并没想着要看它的内容。尽管是犯人的日记,那也是他应有的权利。即使是一个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杀人犯,也应该对他所有的权利予以尊重。

他只是随便地翻了翻,然后又随便地看了那么一眼,然而就是这么一眼,一下子便让他陷了进去!

这本日记正是去年4月份到今年6月份的日记!看来王国炎坚持写日记这个习惯保持得非常好,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乎一天不断。

他翻到的那一页,正好是今年2月份的一篇。

2月18日,星期二,晴夜班。活儿不累,我知道该怎么干,到9点钟下班时,我都没感觉到。

今天是正月十二,这几天监狱食堂的伙食不错,但还是不如自己的小锅饭。

晚上上班时,刚出工就看见2队的分队长摇摇晃晃地进了工房的大门。我还以为是在外面喝多了,等他走近一看,见腮帮子上鼓起了个包。一问才知牙疼得厉害。我说:“赶紧到医务室看一看。”他听后带着我到医院找见了三元,给他冲洗了好一阵子发炎的牙床。出医院时,正好碰见贵喜。贵喜一见我劲头就上来了,真给我长脸,说了声:“国炎,没事吧?有事只管说!”闹得挺好的。这说明我已经深得人心,什么时候也能很快就树立起自己的形象来。高高在上,始终能挺立于人们之上,这就是我才能的最好体现。

罗维民不由自主地又接着往下翻看了起来。

3月6日,星期四,阴休息。

又把《黑手党内幕》仔细读了一遍,感触加深,对人世间的险恶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像“奥梅塔”准则的必须性,还有保持“缄默”的铁的纪律。“缄默”这条准则,经过多年演变已变得空前残酷无情,并加上了“任何时候都不准留下证据和证人”的规定,让这个世界一片恐怖。于是,黑手党更加强大也更加可怕了。形成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阴森凶残的幽灵。

黑手党平时必须恪守的几条戒律:

——任何一个弟兄受辱,其他人都必须义无反顾地帮助他实现血的复仇。

——任何一个兄弟落入警方手中,其他人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搭救,包括提供伪证,制造伪证,收买贿赂警察和法官。

——以合法或非法手段得到的获取的一切钱财,都必须根据“家长”的决定在弟兄间公平分配。

——忠于誓言,保守家族中的一切秘密,时刻牢记:任何人违反家规都将立即受到严惩———24小时内被处死包括株连九族。

——对任何一个落难的弟兄,包括身在牢笼或者被警方拘押的弟兄,无论是对其家属和朋友,都应加倍爱护,并尽可能地给他和他们的生活提供保证,从而使其严守秘密,绝不会出卖组织和家族的利益。

对自己的组织,黑手党美其名曰“荣誉社会”,入会程序极严:几个经过挑选的弟兄将其申请人带进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申请人用匕首在自己的右臂上割一道口子,蘸着流出的血在纸上画一个骷髅和两根交叉的胫骨,然后用烛火将纸烧毁,同时宣誓,誓词的大意是:

“我以我的名誉发誓,我将像团体忠于我那样去忠于团体。我的几滴血已随着这图案燃烧成灰烬,我整个人也就交给了团体。灰烬不会再还原为纸,我也永远不会再脱离团体……”

“荣誉社会”,“红色报春花”,多么富有激情的代名词,多么具有神秘色彩和梦幻般感受的代名词!这本书得让他们都看看,都认真看看。别以为我住在监狱里,我就成了傻子,就可以让他们在外面为所欲为,不再把我放在眼里。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