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反右五十周年纪念

谨以此文献给415信箱的同仁们和壮烈牺牲的英灵。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为追求进步,继承“五四”光荣传统,执着而义无反顾的投入到毛泽东的中国共产党红旗下。为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立志奋斗终身,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热情奔放,朝气蓬勃,理想远大,豪气昭然。

1950年十八岁的我,用斧头炸烂家神牌位,自认为已经和工商业兼地主家庭彻底决裂。参加了土地改革,以能进入革命阵容而自豪。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振臂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们是那样的热情奔放,那样虔诚,那样的天真无邪。认为我们党的各级领导,都是些光明磊落、大公无私、一心为民的正人君子。同志之间都是坦诚相待,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是彻底地为人民服务的,形象在我眼中无比高大、熠熠生辉,对他们惟命是从。在这个新社会中生活感到无比幸福。

自幼爱好文学的我,特别喜欢伟大文学家鲁迅的作品。也好舞文弄墨,经常为报社写点小品、农村报导,是四川日报、四川农民报骨干通讯员,后来聘为四川出版社作者。

一九五五年,我所工作的单位宜宾县供销社,出现一件由于官僚主义产生的荒唐事件,浪费国家二十余万元资产,致使党和人民政府的形象在人民群众中受到极大影响。我在四川日报上揭露这一事件的真相,就是轰动一时的《粪的风波》。这是一篇反官僚主义的典型报导。即县供销社主任彭琳唆使县人民政府宣布大粪统购统销,弄得民怨沸腾,劳命伤财,乃古今中外第一荒诞丑闻。这篇小品文使该县县长、供销社主任和经办人都受到不同程度处分,老百姓为此拍手称快。自认为是捍卫了民主,反对了官僚主义,竟不知从此我便被各级“领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内定为“最难管的小干部”。被保送去川大文学系读书资格也强行取消,以便掌控在他们手中,侍机报复。

一九五七年,历史来了个大逆转,一个策划已久的阳谋和“引蛇出洞”的骗局。我这位“最难管的小干部”便堕入阳谋陷井,划为资产阶级右派份子,“罪”名是:“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是官僚主义”,还捏造了为流沙河《草木篇》鸣不平等罪名,打入阿鼻地狱,继而又毫无事实的诬陷我企图谋害下放干部邓××未遂,送到黄沙河煤矿劳动教养,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在土法煤窑,最低洞高35公分,拖着200斤重的煤炭,我像一条软体动物一样,全身裸体,满面漆黑,爬行其间,九死一生,逃得性命。后又调到415信箱101队,这个415信箱是省公安厅设的劳动教养筑路支队,下属30个小队,一万余人,实际上是一座流动的大监狱。101队全是右派分子,也是支队的第一严管队。

修铁路、筑河渠,建水槽,打隧道,开荒采茶。在惨无人道的无产阶级专政下,在超负荷的强制劳动,无休止的思想改造中,度日如年,在死、病、伤、残、寒冷、饥饿、悲痛、彷徨、绝望、恐惧中,过着比刑事劳改犯人还惨道的日子。二十二年,从25岁到47岁这段黄金般青春年华消失后,惨痛的熬到了一个改正右派,恢复工作的结局。回首往事,痛定思痛,方彻底省误。不!我们受骗了,整个苦难的中华儿女都受骗了,不只是民主党派,知识份子,工人、农民,还有那为革命献出宝贵生命的千千万万先烈们,你们都受骗了。一个庞大的骗局,被一个比恶魔还狠毒的大骗子,玩弄于股掌之中,操纵着我们,包括你们的肉体和灵魂。它挥舞起谎言和恐惧两条鞭子,利用你奴牲的肉体,虐杀你纯真的灵魂。利用我们的理想,热情,天真幼稚。当你成熟起来,要求一点点真正的民主,自由的时候,它便露出了魔鬼般的狰狞面目,硬生生的造了个阳谋的措词,把凡是不效忠于他的志士,借用无产阶级专政的谎言符咒,对你的肉体进行百般催残,甚至消灭,用思想改造的软鞭子把你的灵魂折磨得日夜不得安宁,达到精神失常,欲疯不敢的地步。有人坚持正义,深研马列主义真理被冤为马列联盟反革命案而枪毙的周君正,杨应森,株连六十余人,无一人低过头,认过罪。特别是王景在严刑关押中死去,也不道一声错。坚持真理、坚持研究马列主义无罪。又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南充地球物理研究所右派江新。文化大革命中,阑尾炎住院求救于医生时,造反派的医生叫他在右派一栏中签字,他说:“我是真心帮助党整风,不是右派,右派是你们强加于我的不实之词。”造反派医生说:“不签字就死去吧,少一个反动派,多一份口粮。我亲眼见他忍住巨痛,直至肠穿孔而死。也不叫一声痛,不求半点饶。

第二种,表现认罪,内心不认罪的缓和型:如代大贵者,劳动上非常卖命,结果惨烈死于珙县包耳山遂道,被大石压得粉身碎骨。死后在他枕心中找出洋洋万言的翻案书。第三种,表现和内心都不服罪型,如本人就是典型,我认为代罪立功,劳动改造思想是与我不能对号入座的,我追求革命理想于前,力图实现革命理想于后,身体力行,希望共产党能通过整风,成为领导中国人民走向现代化民主,自由,富强的英明政党,我又何罪之有,劳动上我千方百计,弄尽手段,尽最大努力不使自己肉体受损,绝不涉足于危险境地。政府批我是保命哲学,大家给我取棹号管窍门,窍门也好,保命也罢,总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这类人都认为自己无错无罪,那些做错,有罪的人,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中国人常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这就是我们的希望之光,所以我们逆来顺受,假批判,真过关。批判自己和他人都认真,批判后则我自为之。这是大多数的右派劳教人员的精神面貌。也是他们能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柱。当然还有另一种奴才型。他们心理虽然不认罪,但却装着认罪,以其人之道,还治他人之身,靠拢政府,专收集同仁言行,向狱卒报告,取得自身解脱,谋求自身利益,哪怕是一点残汤剩羹,哪怕是为拿到一张摘帽通知书,他们都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圣经上说:为了百分之百的利益,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但他们可怜得只要1%的利益,他们都可以出卖自己低贱的灵魂,这就是大家所叫的屁眼虫。最大的屁眼虫姚凤启,检举马列主义联盟有功,摘帽安置工作,还经公安部特别批准,两个子女户口落实到北京。这类人也只得到个摘帽改正右派待遇。终身受到良心的谴责,惶然难以终日,忧郁而死,那能换取更高的代价。

总之,除了另一类奴才型之外。(其实只是极少数的百分之一、二而已),不管是那类型的右派们,他们或生或死,面对二十年风刀霜剑,面对恐怖与谎言,面对惨淡人生,他们用血用泪、用汗、用坚强的意志斗争到底,矢志不移。他们的一生可歌可颂,可以当作后人为之借鉴和悼念的,伟大而光辉的英雄形象。

2005年10月12日

(1)粪的风波

1954年5月4日,《四川日报》在头版显要位置发表了我的小品文《粪的风波》,那天正是“5.4”青年节,见报后我心潮澎湃,高兴之余,细想,党报能把我批评领导的文章在显要的位置刊出,就是发扬了民主,打击了“官僚主义”,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也是我辈青年追求“五.四”精神,实现民主、自由、富强新中国的大事。因为宣布对大粪实行统购统销,确实是普天之下,古今中外,亘古未有的荒唐丑事。毛泽东时代,一切实行计划经济,最先在全国宣布了对粮、油、棉的统购统销政策,说是这几种物资足以影响国计民生,必须由国家统管。推行起来,雷厉风行,谁敢破坏,必绳之以法,以反革命论处,因而判刑的比比皆是。

宜宾县供销社主任彭琳(党总支书记),就是在这种政治条件下,急功求近,官僚主义的想出了对大粪实行统购统销政策的。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每逢星期六下午,彭主任都要参加我们业务股的一周业务回报会,会上负责化肥推销业务的戴弟先说:“农民跟本不相信化肥,他们只相信大粪,所以城里的粪贩子把大粪囤集起来赚农民的钱。”彭主任听了后说:“为农业生产服务,是我们供销社的头等大事,我们必须管起来,决不能让商贩从中剥削农民。”

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彭主任威风凛凛的来到我们业务股,宣布由供销社对大粪实行统购统销,成立大粪统购统销办公室,戴弟先任办公室主任,还特别强调说:“这是供销社的政治任务,各部门都必须全力支持,立即开展起来。”

次日,宜宾城大街小巷,贴出了盖有县人民政府大印的布告,宣布城市大粪统购统销,除供销社外,谁也不准私自买卖。法出如山,令人咋舌,茶馆酒肆,未免议论纷纷,有的说:“厉代帝王,管得再严的,也没听说过管起屎尿来了,真是怪事年年有,没得今年多。”有的说:“全城十多万人的屎尿,看他那去找大粪池来装,真是异想天开。”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彭主任官僚主义,却难坏了经办人戴弟先,他遇到的最大难题,正是找合适的地方,修建能储存十多万人粪便的大粪池,为此东奔西跑,一筹莫展,坐立不安。幸苍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金沙江边,找到了一个天然的大坑,只须四面砌上石坎,底都浇上混坭土,盖个大棚子,便大功告成,可以说是事倍功半。经彭书记现场考察,非常满意,签字拨款10万元,开工赶建。还表扬戴弟先,会想办法,工作努力。

谁知开工之后,遇到了特大难题,天然大坑地下水渗透力太强,无法排干施工,工程不能进展,彭主任亲临现场,指示池底布上钢筋,改用快干水泥,强行浇注,还增加了10万元投入,经过通宵苦战,池底堵上后,水改从四面八方渗出,翌日,当彭主任又来到池边时,池水在晨风中,好像对他在发出胜利的微笑。

当地的老百姓说:“这个龙凼的水从未干过,它比金江水面还低,你能治得了吗?真是拿人民的血汗钱往水里扔,太可惜了。”还有个老大娘说:“我们一个人每月生活费三元就够了,20万呀,要供活好多人呵,真是罪孽啊!”

粪池无法解决,时间已过半月,全城厕所暴满,摧运粪便电话不断,不少人找上门来,要求立刻解决,议论纷纷,怨声戴道,县委也打来电话,限三日内解决问题,居民们无法,将粪便倒往下水道,下水道不堪重负,溢于大街小巷,满城臭气冲天。彭主任弄得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坐立不安,只好认错,报请政府,撤销了大粪统购统销。

我按实事所写的小品文,在机关内却招来不少非议,有的说:“自不量力,想出风头,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有的说:“敢公开揭党领导干部的短,简直是离经叛道,不知天高地厚。”关心我的卢股长私下对我说:“你太年轻了,不知世途艰险,今后知道就晚了!”回到我住家的大杂院时,邻居的大爷们却说:“你真了不起,为我们老百姓出了一口气。”妻子说:“气到是出了,我就怕你今后遭到报复。”

晚饭后,我独自排徊在金沙江边,面对滚滚波涛,回首短短人生,顿觉坦然。十六岁时,我接受了住在我家的地下党员别利华的革命启蒙教育,一心盼着早日解放,投身革命,为建没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奋斗终身,满腔热情,朝气蓬勃,对共产党忠心不二,背叛家庭,打碎祖宗牌位,和工商业兼地主的父亲划清界线,投身革命。参加土改,斗地主,分田地。义无反顾的追求进步,真心实意的拥护共产党的领导,认为共产党员都是人民的楷模,光明磊落,不计名利,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正人君子,他们的形象在我心中非常高大,个别领导犯了官僚主义,只要知过能改,对他和人民都是好事,我自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半月后,彭琳主任和分管的郑顺荣付县长,调到省党校学习,听说受到了党内处分,我们一般百姓,当然不得而知,不久,彭书记官复原职,风闻在他们领导干部之间,我被命名为“最难管的小干部。”信息很快传开,我的处境倾刻大变,同志之问,冷若冰霸,避而远之,自知大事不妙。果然,人事股长易心容找我个别谈话说:“你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干部,现在决定调你去宗家区充实下面,希望你努力工作,做出成绩,不负党的希望。”

到区以后,分配我做了个生产资料门市售货员,自知是遭到了彭琳主任的报复,只好忍而受之。1956年时,全国号召向科进军,在职干部可以考大学,我被县文化主管部们推荐入四川大学文学系就读,通知收到后,被县社以工作需要为由,强行取销。这次的报复,给了我心灵上一次重大创伤,觉得共产党员也不是都光明磊落,大公无私的了。

1957年,毛泽东以十二万分的真诚,号召全国人民帮助共产党整掉不良之风,提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我是全县第一批指定参加整风学习的,当然响应了伟大领袖代表共产党中央的号召,无论大会小会,大字报,小字报,我都把想说的意见说得一乾二净,心里感到轻松。真心的希望共产党通过整风,改正缺点,更加伟大,把祖国建设成民主、自由、富强的国家。

政治风云,变幻奠测,反右风暴,殃及神州大地,食言者肥,妄称“阳谋”。无耻文豪,郭沫若竟说出了“有罪之人言之有罪”。是非颠倒,好坏不分,忠奸不论。我这个“最难管的小干部,”自然堕入阳谋陷井,成了右派份子。经过反覆斗争,戴上右派帽子。下放监督劳动改造。

我亲身经历了大战钢铁,含着满腔悲愤,逼迫去毁灭原始森林,烧木炭炼铁,土高炉林立,十万农民被迫离家,田土荒废,赶到断头山大战钢铁,其实,我们知道山上根本就没有铁矿石,就算有矿石,也绝非土高炉能炼得出铁来的,因土高炉根本达不到溶化矿石的炉温,这样浅显的道理,稍有知识的人都该明白,全国众多的专家学者,都没有一个人敢提出来反对,这是为什么呢?通过反右运动,大多数的专家打成了右派,成了敌人,无权发言,没打成右派的,都知道反对党的领导,就是反革命,更何况大战钢铁是代表党中央的最高领袖毛主席号召的,谁敢反对,只得逆来顺受,任其折腾,噤若寒蝉。寒冬逼近,一无所获,只好草草收场,留下无数的残炉树桩,在北风中叹息。

大战钢铁沏底失败后,我们全部下放人员,被调到离宜宾域十五公里的向必镇,大战农业,路过宜宾城时,正是星期天,放了半天假,允许回家过夜,这是当右派后笫一次回家,心中高兴,到家时正是午饭时候,妻子和俩个儿女都在灶房内,守着沙锅在煮饭,我奇怪的问:“你们为什么用沙锅煮饭,铁锅到那儿去了?”妻子苦笑着说:“你起眼看一下,全院子那家不是用沙锅煮饭呀,都是砸锅卖铁,为了完成钢铁任务吗。”听了她的话后,我只好心中骂了句荒唐。

1960年的中国大地,一面是因人为灾荒,造成的满目凄凉,遍地哀鸿,饥荒四起,饿殍满地。

一面却在狂叫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在公共食堂万岁的口号声中,我们吃的是粗糠粉加干红苕叶。豪言壮语冲破天,谎话胡话盖满地,什么“人定胜天”,“人有多大片胆,地有多大产”,“人民斗志昂,亩产万斤粮”。“挖地三尺三,粮食堆成山。”农民们心中非常清楚,他们说:“现在的干部都是吃烧红苕的。”(即吹、捧、拍,就是吹谎话,捧领导,拍马庇。)所以,大战通宵挖地时,和我们一起,都在山上睡了起来。

公共食堂每天三餐都是糠粑粑和大锅清水汤,地里未成熟的粮食,全部被偷吃完后,再吃树皮草根,凡是能吃的都被吃光后,肿病接踵而至,活活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全家饿死后无人掩埋,民兵们只好把草房推倒,一把火烧掉,说是跃进式火葬。真是惨不忍睹。

1960年11月12日晚,全体下放人员大会上,突然宣布我是不认罪的反改造份子,抓捕另判,俩个下放干部用绳子把我绑了起来,笫二天,送进了宜宾监狱。数日后,押到南溪县青龙嘴劳改煤矿,始宣布我为强制收容劳动教养,也必须和犯人一样,接受劳动改造,叫劳教份子,不叫犯人。四面八方,碉楼林立,戒备森严。

这是一座土法开办的小煤洞,除抽风排水外,根本就没有任何安全设备,挖煤面称为尖子,洞高最低处只有35公分,我进洞拖煤时,全身裸体,包一条头巾,拖起运煤的竹船子,侧卧在梭板上,手抓脚蹬两面的木顶子,像软体动物样,梭行其问,每天300公斤拖煤任务,完不成出不了洞,待加班完成,出洞之后,筋疲力尽,除两个眼睛外,遍身污黑,全无人样。

常言道:“船上的人是死了没埋,煤洞的人是埋了没死。”我们的煤洞,天天都在死人,老犯人说:“死了比狗都不如,半夜里拖到荒坡,板板都得不到一块。”有一天,上班后,我睡在竹船子里等挖匠出煤,忽然有人用脚猛向我的船子蹬了一脚,还大声骂道:“他妈的,岩子都叫了,还在下面睡起,想找死呀!”说时迟,那时快,当我的船子被蹬到十公尺外时,原来睡过的地点,掉下来一块两吨的大石,不是那一脚蹬得及时,我将被压得粉身碎骨,抛尸荒郊,作了异乡孤魂。

1961年2月,全省劳教右派的集中到成都都江堰,我被调到,“415”筑路支队,“101”中队。这是支队右派严管队,特别为我们配备了俩个老牌酷吏,队长岳义,管教干事李玉伯,一文一武,配合得当。李玉伯处处以阶级斗争为纲,以无产阶级专政为武器。每晚训话时,声色俱厉的说:“你们右派份子是铁案如山,我们要把你们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只许你们老老实实改造,不准乱说乱动,如敢以身试法,将碰得头破血流。”岳队长是一个奴役狂,他时刻不停,狡尽脑汁,想方设法,通过超负荷的劳动定额,加班加点,把右派们折磨得筋疲力尽,叫苦连天时,在一旁发出阴森的奸笑。

不到半年,在二人配合之下,由李禹伯精心策划,利用右派中的告密,制造出了一个“马列主义联盟反革命集团”的惊天大案,“415”数千人,人人过关,“101”重点队,个个审查,通过严刑逼供,判处主犯杨应森,周居正死刑,涉案65人,分别判10至15年劳改。在大抄查中,被查出反动日记的陈济深也判了死刑。在鱼嘴沙滩上,召集了号称万人的公捕公判大会。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冲破云天,囚犯的鲜血洒向大地。

自此以后,“101”队,在岳,李酷吏的统治下,我们右派劳教,生活在恐惧,绝望之中。二十年漫长岁月中,过惯了逆来顺受的囚奴生活,不知人格为何物。

我的父亲1961年被活活饿死,弟弟和我划清界线,脱离了关系。我的妻子被株连失去工作,靠临时工养活三个孩子,临时工都不准她做时,逼得出卖自己的血液来求得生存。

1979年4月,落实我改正右派政策时,得到了两张通知,可称奇文,现抄于后,供有识者鉴尝。

之一:

宜宾县委文件
宜县委改右(79)第209
关于对管正和同志被错划为右派分子复查改正报告批复的通知
中共喜捷区委:
管正和同志原在你区供销社工作,在1957年整风反右期间,宜宾县委批准划为右派分子,给予降级下放的处分,现根据中共中央(78)55号文件精神进行了复查,该同志有错误,但不应划为右派,经县委1979年4月2日研究同意改正,撤销原结论和处分,恢复政治名誉,请宜宾市安排适当工作,工资按省委(79)5号文件精神办行理(从78年10月计发),对其家属子女档案中涉及这一问题的材料应抽出销毁。
中共宜宾县委印
1979年4月3日
送:管正和,有关部门

之二:

四川省宜宾地区公安局
关于撤销管正和同志劳动教养的决定
宜公撤(1980)89号
管正和同志在整风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分子,1960年11月。因抗拒改造,企图谋害下放干部。经宜宾专区劳动教养工作五人小组批准送劳动教养。
根据中共中央(1978)55号文件精神,经复查,管正和同志在整风反右运动中,被定为右派分子,确属错划,已予改正。原定”抗拒改造,企图谋害下放干部”不实,应予否定,现决定,撤销宜宾专区劳教工作五人小组原对管正和同志实行劳动教养的处分。
1980年8月12日印
送;管正和同志,有关部门

我想诸君看了这两件奇文之后,一定会和我一样,感到荒唐,气愤和不平。

荒唐的是:毛泽东的共产党,公然凌驾于宪法之上,我非党员,党何权处分。

气愤的是:反右明明错了,不敢认错,拒不平反,妄称改正。

不平的是:二十年所欠工资,至今末还,何以为信。

希望当今执政者,真正做到以人为本,给右派平反,偿还工资,取信于民,共创和诣。

2008,11,12,予宜

(2)铁帽如山

我是怎样当的右派

1955年时,我24岁,从宜宾财校毕业后,分配到宜宾县供销社工作己经三年了。但还是一付学生性格:活泼、热情、天真、单纯,朝气蓬勃,也很幼稚。“五.四”运动的革命精神,在我们那代青年的思想里,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希望在毛主席领导的共产党红旗下,能建设成为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生活在这个时代就是幸福。认为共产党员和党的领导干部都是圣人,他们大公无私,一心为民,是我们时代的楷模。自觉地对他们尊敬有佘,唯命是从。相信在这个革命大家庭里,不会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奸妾小人。所以我热情努力的工作,坦诚待人,毫无顾虑,看不惯的事就要说,对人民有利的事就要做。

1955年3月,我们业务股接到彭琳主任的命令,要在宜宾城镇实行大粪统购统销。大家感到非常吃惊和不解。我也知道这是违反经济政策,不应该做的事。自古至今,普天之下,统治者:管政、管民、管刑,管法,没有一个会去管屎管尿的。毛泽东宣布对粮、油、棉进行统购统销,据说:是因为这三种物资,对国计民生非常重要,所以必须由政府统管起来。那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谁反对就是反革命。而大粪也宣布统购统销,岂不是太荒唐了吗。但我们那个外号“彭官僚”的领导大人,是行武出身,对经济工作一窍不通,硬要标新立异,急功求近,独断专横的搞大粪统购统销,偏又遇上了一个同样不懂经济工作,分管经济的副县长郑顺荣,批准执行。盖上县人民政府大印的布告一经贴出,便成了政治任务,谁敢不遵照执行。因修建特大粪池失败,浪费国家二十余万元人民币(当时居民生活水平人均每月只需六元。)农民不敢进城收粪,户户厕所暴满无法,只好倾于下水道中,导至下水道阻塞,溢于街面,弄得怨声载道,臭气薰天,难以收场。只好认错,请政府撤销了大粪统购统销。

那时的我,血气方刚,一身正气,不畏权势,那知仕途艰险,更无处世之道。面对这等损害人民利益的荒唐事件,岂能视而不见,袖手旁观,而不仗义执言之理,便据实写成小品文《粪的风波》,发表在《四川日报》,揭露此事真相。虽然彭主任批评我没有经过领导批准,不遵守组织原则,但后来他和副县长郑顺荣都调到省党校学习半年,听说还受到了点处分。什么处分,就并非我们老百姓所应过问的事了。从此,在他们领导干部之间,把我划为最难管的小干部。1956年2月,受到他们的第一份关怀,就是调往基层宗家区供销社当了个生产资料门市售货员。说是因为我工作能力强,正好去充实基层。第二份关怀是1956年时,县文化部门推荐我去四川大学文学系带职就读时,他们又以工作须要为由,不同意带职入学,还说是对我的关心和重视。

1956年12月,把我安排在区社当文书,我的隔壁就是党支部办公窒,当然更有利于直接关心我这个难管的小干部了。1957年春夏之交时,毛泽东在全国开展整风运动,号召帮助共产党整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并亲口许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报纸上确实刋载了很多对党和国家有益的真知灼见。但不到一个月,毛主席忽然翻脸,说这些提意见的人,都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并且还说这不是阴谋是阳谋。《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时,我这个不懂政治的基层小干部,思想上对共产党也开始感到疑惑起来。多次自问,这是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1958年1月12月,下午四时,我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忽然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耳机一听,原来是县社通知第一批去参加党校整风运动的名单。因为我们两间办公室的电话是串通的,我听到有自己的名字,也不为奇,后来张绍文书记听说三天之内必须报到时,便说:“其它人没问题,但管正和分管文书,清理档案移交工作,恐怕时间不够吧。”对方提高了声音严肃的说:“不行,我们原来圈定了的人,必须按时报到,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我明白了,这顶从电波里飞过来的右派铁帽,己经牢牢的戴在了我的头上,夫复何言。1958年我们基层开始整风时,全国省、市、县,己进入反右尾声,搞出了不少右派份子。谁都怕说错了话,整成右派,所以整风阶段只是走过场而己。凡是家庭出身成份不好,又有杀、关、管亲属关系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发言时提心掉胆,如履薄冰。有个姓张的银行干部,其夫系判了刑的历反,更不敢说三道四。工作组长说他发言不极积。她想了很久,严肃的发言说:“我在长期工作中观察到,凡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便是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终日辛劳,不注意自己的休息,严重的影响了身体建康,应该改了才好。”

至于我个人呢,明明知道右派帽子己经戴定了,所以抱着无所畏的态度,该说的还是要说,该写的还是要写。那时粮食己经开始有些紧张了,我们学习班300多人,早饭每人发一个馒头,在食堂里放了四大木桶稀饭,可以不限量自取。乱哄哄,你推我攘,一个个,争先恐后,到最后的很可能两手空空。于是那些聪明者便改进容器,变小碗为大瓷盅,可操胜算矣。争夺战也随之升级,那些个子倭一点的女同胞们,在巨烈的争夺之后,往往端着半小碗稀饭,而全身衣服上,却洒满了米汤,觉得可笑可恨。我用大红纸写了一幅对联,叫两个好友贴在食堂大门上。上联是:大盅盅小盅盅盅盅越大越威风。下联是:粗小碗细小碗小碗越小饭不满。横幅是:抢食风光。谁知这幅对联还起了作用。第二天早饭,改成了排队定量,由炊事员打稀饭了。好多人都说我写得好。

就在对联贴出的笫三天早上,整风转入了反右阶段,早上八时,我们进入会场,着眼处,都是巨幅标语:坚决击退资产阶级右派份子的猖狂进攻!,主会场正靣挂着:宜宾县财贸系统反击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动员大会。会场的喇叭用最大音量播放着:《社会主义好》的歌曲。气氛相当紧张严肃。每一个人都紧绷着脸,没有平时开会前的嘈杂之声。各单位领导在主席台就位之后,宣布开会。由县委书记秦俊周作动员报告。他说:“反右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它将考验你们每一个人对党和人民是否忠诚,也是你们争取进步,靠拢党组织的大好机会。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们必须坚决的,毫不留情的,把资产阶级右派打倒,批深,批臭,让他们向人民低头认罪。”话音刚落,那些经过组织动员的极积份子便带头高声的呼起了口号:击退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向党的猖狂进攻!把右派份子拖出来批倒批臭!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口号声停了后,财贸部长王殿魁在大会上宣布了第一批25名右派份子名单。每叫到名字时,便由早已安排好坐在他两旁的极积份子,押到主席台前低头站好。我是第三个点名之人,坐在我两旁的是陌生的年轻大汉,架起我的两臂,飞似的拖到台前,站好后还用手重重地把我的头按得很低,以示对右派之痛恨。25名右派站好以后,我心中明白了个道理,对共产党的领导是只能服从,决不可有所非议的。因为这25名中,除张复明朱炳易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工作能力强,为人正直,自命清高,犯上之辈。宣布之后,主持会场的王部长叫把右派先生们带回去,由各部门进行批斗。先生二字,便立刻把我们右派划入了另类,从此和同志无缘矣。我心中又觉得可笑,那伟大的民主革命家就尊称孙中山先生,把我们也称先生,实仍受之有愧呢。在厕所遇见朱天鹏时,我还笑着说:“朱先生请。”他回了我一句:“管先生请。”我二人又相对的笑了一下。对自己当了右派毫无恐惧之感,形同儿戏。谁知十天后,因朱君性情刚直,受不了对他的批斗和侮辱,竞服毒自杀,始知斗争之残酷。厕所一言,便成永别。

联组批斗会上,通过大家批判、给我罗列了三个罪名:1,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是官僚主义。2,为大右派流沙河《草木篇》呜不平。3,攻击党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很快就写了定为右派的结论书、强行叫我认罪签字。我气愤地在上面签了纯系捏造。工作组的张忠说;你不认罪照样划你的右派。

三天后,召开大会,我第一批被戴上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帽子,保留公职,下放监督劳动改造,每月拿生活费十六元。

(3)断头山的噩梦

断头山,位于四川省宜宾县与云南省交界的双龙区,凤仪乡。山高林茂,古树参天,是宜宾境内唯一的原始森林,云南的大山到此突然而止,故曰断头山。山下千里丘林,万顷良田,鱼米之乡,山上云雾缭绕,乌语猿啼,甚为大观。山民们守法勤劳,安居乐业。

1959年3月12日,随着断头山上一声轰天爆破巨响,震醒了人们的美梦,从此堕入一场永世难忘的噩梦之中。给宜宾史志上留下了最悲惨、荒唐、愚昧、凄凉、苦难的一页。

爆破声的由来

1958年6月19日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边对冶金工业部长说,钢铁产量要翻一翻。年产1070万吨,他要在三,五年内超英赶美,让中国成为世界工业强国。洋高炉完不成,动员大办土高炉,土洋结合,全民炼钢,打一场大战钢铁的人民战争。

圣旨一下,地动山摇,神州赤国,土高炉遍布大地,各行各业,男女老少,废寝忘食,争先恐后,团结一致,大战钢铁,因为谁都怕当反革命。全国各地,风起云涌,热火朝天,各种报纸上,全都登满了大战钢铁的喜讯,形势逼人,刻不容缓。宜宾地委的官员们,在热烈的讨论着如何大干起来,才能完成党中央毛主席交下来的光荣任务。靠集体智慧,作出了以下决议:1,向大山进军,找出矿源,建立钢铁基地。2,集中所有的人力物力,不惜一切代价,为基地服务。3,凡是执行不利或反对此决议者,治以党纪国法,决不手软。最后将宜宾县双龙区凤仪乡的断头山定为基地,吹响了向大山要钢的进军号。

我划为右派被处分为下放监督劳动改造的第一站,就是和下放干部们一起,调往断头山大战钢铁。记得回家拿行李时,妻子说:“劳动也好,比每天在办公室受他们的气强。”一双儿女伸出小手喊了几声爸爸再见。走在路上,心中感得轻松,不觉的哼起歌来。第一天晚上,住在横江区政府,晚饭后,带队的李万云就主持开我的批斗会,说我态度不端正,当了右派不低头认罪,还敢唱唱嘘嘘。我说:“能参加大战钢铁,是件大好事,当然应该高兴吗,难道你不高兴吗?”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好不了了之。

处于断头山下的凤仪乡,是个只有三十余户的小场,我们被安置在一个破旧的大院里,总算有个遮风躲雨的地方。第二天早饭后,发给我们每人一把小铁锤,带上一个盅盅饭,便上山去找铁矿去了。什么是铁矿石,有什标准,谁也不知道,工业局的领导说:“反正铁矿就是最硬的石头。”

断头山上,古树参天,满地都是苔藓,露在地面的石头很少,寻寻觅觅,敲敲打打,拾几块硬石,便能完成任务。林荫深处,长满了各种颜色的蘑菇,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大大小小,十分可爱,我们无法知道是否可食,只好拾了些白色的带回住地,煮食之后,其味甚美,成了寻矿中的一大乐事。

十余日后,保管室内堆满了各色石头,谁也不知道那是铁矿,上级催建土高炉的的命令相逼甚紧,当官的心急如焚。事有凑巧,3月10日夜晚,一场暴雨,从十字坡岩子中垮露出油黑色的石岩,经当官们鉴定,是大型的露天铁矿。12日时,用了十公斤炸药,进行爆破探矿,一声巨响,使断头山进入了一场天大的噩梦。

凤仪铁厂的诞生

红旗满天,歌声如潮,特大喜讯,送达地委。断头山发现了大型露天铁矿。地委们一个个喜笑颜开,连夜召开会议,做出以下决议:1,成立凤仪铁厂,由地委农工部长彭琳任总指挥兼厂长,宜宾县委秘书长欧阳于先任副揩挥兼副厂长。2,地委下令,十五天内凋集十万农民,由铁厂统一指挥,完不成任务者,按党纪国法处分。3,粮食、商贸、物资、交通、银行,等部门,必须保证铁厂提出的计划供应。4,力争苦战三十天,建成土高炉群,让炉火高烧,铁水长流。

县、区、乡、村长们,得到命令后,谁敢怠慢,逼着农民们放下农活,带上衣被,赶往凤仪。那时,没有公路,全靠步行,成千上万的农民们,浩浩荡荡,向断头山走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问什么,只知道服从二字。

先到的农民,在路边建好炉灶,为后来的做饭,不分男女老少,各取所需,吃饱上路。到了凤仪,无房可住,赶到山上,自行解决。有力的,割些茅草,塔个窝蓬,暂僻风雨,无力的,露宿山野,叫苦连天。

为了便于管理,厂部实行军事化编制,建立团、营、连、排、班。下的命令是:“先生产,后建厂,苦战三十天,高炉建满山,燃料要先行,砍光断头山。”

我们下放干部连,任务艰巨,负责建高炉的立要原料,开采山上耐火的黄沙石,山路难运,利用坡势,挖成土槽,做个木船,往山下滑行,木船后用绳拖住,放往山下,以免石头放飞伤人。每到平缓处,安置一人,撬动滑行,有一天,我安排在半山运石,忽听到山上惊呼:“船子翻了,快躲飞石!”情急之下,我身贴在有个大树桩的土坎下,飞石正好打在树桩上,腾空飞下山去,算是死里逃生。否则,粉身碎骨,成了断头山的第一个冤魂。

土高炉如期完成,遍布山野,一个个张开大口,等待着炼铁的原材料,厂部调集所有的劳力,拿上斧锯,大战断头山,把原始森林砍光烧成木炭,供土高炉炼铁,白日里,处处是大树倒地声,到夜晚,遍山火把通明,映红了半边天。景色须然壮观,却挡不住疲劳,我们在砍倒的板粟树上,摘下大堆的粟子,烧起篝火,倒卧在火堆旁,睡起大觉来。天亮时候,把火堆中烧熟的板粟抓出,吃起来满口香甜,还是丰美的早餐。

宜宾报纸上红色大标题是:特大喜讯,十万钢铁大军斗志坚,三天砍光断头山,连夜苦战不叫累,火光映红半边天。

二十天后,一切准备就绪,举行了胜大的开炉仪式。红旗飘扬,鞭炮震天,杀猪牢羊,全厂聚餐。总指挥一声令下,成千的土高炉冒出滚滚浓烟,一会儿,熊熊烈火,从炉口中吐出,甚为壮观。在“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中,结束了这场闹剧。酒醉饭饱之后,人们昏昏然,似乎将看到铁水从土高炉流出来的壮观。

土高炉的哀思

我们年轻力壮的都调到土高炉上,实行三班制,要求炉火不熄,铁水长流。每个高炉由炉长负责炉前工作,分三个工序,即炉前、上料、鼓风。配料的按三成矿石,四成木炭,一成石灰石的比例抛入炉口,十名鼓风手不停的拉送着木制的大风厢,炉前工负责打渣出铁。日以继夜的投入,十万人汗流如雨,无数的木炭铁矿,投入炉口后,没流出一滴铁水,只是给荒坡上增加了无数的渣堆,人们失望了,炉长着急了,当官的更是心急如焚,到各地去学习先进经验去了。

一天中午,正是烈日当空,炉旁个个汗流如雨,口乾舌燥,难以忍耐时。彭淋总指挥长忽然来到炉前,他手挥纸扇,坐在一旁,观察数分钟后,开始训起话来,他说:“难怪出不了铁,你们鼓风的根本没有按先进经验操作。”炉长向他请示,他说:“按省内部通讯介绍的经验,每分钟要垃送六十次风箱,才能达到火力要求。”我心里想,十尺长的大风箱,怎么可能在一秒钟之内完成一次抽送呢?这个彭琳正是五六年时,我写了《粪的凤波》小品文,在《四川日报》揭露他官僚主义,后来报复我,把我整成右派份子的冤家对头。今天怕是又要拈过拿错来了。我便说:“一分钟是六十秒,每秒钟要抽送一次,这样大的风箱行吗?”彭厂长说:“这是党报介绍的经验,你难道怀凝起党在谝你吗?”我说:“毛主席说,实践出真知,彭厂长不如和我们一起实践一下,便可证实了。”他激动的脱去衬衣,硬是和我们拉起风箱来,我大声喊着一二,一二,不到五分钟,他累得大汗淋淋,炉火反而减弱起来,他拿上纸扇和衬衣,临走时用手指着我说:“你……你……你……”。你字后面竞没说出什么意思来。他走远后,我们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兰工程师的悲剧

三十天过去了,没有一个土高炉炼出铁来,当官的急得没法,要求省里派技术人员前来指导。数日之后,从四川省矿务局派来一个工程师叫兰士林,上班时在厂部,下班后竞在我们右派组一起生活。开会时连长介绍说:“他叫兰士林,省矿务局的右派工程师,是来带罪立功,改造思想的,同样要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说来他还真是听话,自来矿山之后,整天低头不语,没有给任行人说过一句话,从他眼镜后面闪动着的一双大而圆的眼珠中,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他正好睡在我的旁边,但从未交谈,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坐在工棚后面的小山坡上,拿着半瓶白干,一包花生米,饮酒浇愁。面对朗朗明月,遥想远方妻儿,不知此生何时团聚?情不自禁的道:“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谁知背后有人接口说道:“李后主是亡国之君的感受,那像我辈无国可投的凄凉啊!”我回头一看,竟是兰工程师,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出了我的惊奇,便自我解说道:“我观察了多日,你是一个为人正直,心地善良的正人君子,所以今夜才破格和你交个朋友,互吐衷肠,以解满腔愁烦。于是我们便坐地推瓶,畅饮起来,他不胜酒力,几口下肚,就面红耳赤起来。他说:”老弟,我实话告诉你吧,每一种石头都含铁,但必须含铁量达到百分之二十以上方为铁矿,我通观了断头山所有石头标本,根本没有一块是铁矿,而铁矿要在千度高温之上才能溶解,烧木炭的土高炉能行吗?“我是学财经的,对矿石和钢铁根本不懂,经他这一说,大吃一惊,我说:”全国专家学者众多,为什么没有一人向国家献策呢?“他说:”这个道理你我都清楚,自反右派运动以后,全国学者,噤若寒蝉,谁敢说句真话,不是自取其祸吗!“我气愤地说:”简直是祸国殃民,劳命伤财。“他说:”所以我们只有百箝其口,静观其变,这也是我不敢说真话的原因,更怕影响可怜的妻儿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出铁遥遥无期,在全厂干部会上,彭总指挥长训斥说:“为什么迟迟不能出铁,是因为我们没有贯沏毛主席的阶级斗争路线,只抓生产,不抓政治造成的,从现在起,全厂上下,要狠抓阶级斗争,打击对大战钢铁的破坏言行,和消积怠工现象,抓破坏份子,促生产高潮,多出好铁,为国庆献大礼。”

正在全厂抓阶级斗争之时,我们的高炉突然出现炉内板结现象,造成停产,炉长邓少雄被民兵押往厂部,关押起来,据查,说他是混入解放军转业到地方的阶级敌人,因其外祖父系镇反时被判刑的反革命,他有阶级仇恨,是故意破坏大战钢铁的反革命份子。审讯他时,他说:“炉内扳结是必然现象,因为他曾请教过兰工程师,怎样才能出铁?兰工程师告诉他:铁矿石含量20%以上,炉温千度以上,方能溶解铁矿,我们的炉温达不到,当然要扳结,所以罪不在我。”他的这些供词,把兰工程师直接推进了火坑。厂部立即把兰士林囚禁起来。彭厂长说:“你们抓得很准,正是右派份子支使反革命份子,破坏大战钢铁的典型大案,要从严从快法办严惩,长人民斗志,促生产高潮。

五天之后,厂部召开万人大会,主席台上,挂了一张白布黑字大横标,上书:“宜宾中级法院流动法庭公捕公判大会。”台上坐满了各级官员,台的两边站立八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会场显得庄严肃穆。当彭厂长宣布大会开始后,会场下响起了震天的口号声:“坚决镇压反革命份子!”“保卫大战铁的胜利成果!”“中国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会场静下来后,彭厂长大吼一声,把罪犯押上来,只见八名武警把五花大绑的兰士林和邓少雄推到台前,低头站好,法官手捧判词,洪亮的宣读早己印制好的判决书,最重要的一段判词是”顽固不化,不思改造的右派份子兰士林,利用学得的反动知识,鼓动有深刻阶级仇恨的反革命份子邓少雄,破坏大战钢铁,造成高炉停产,实属罪大恶极,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条之规定,判处兰犯士林刑期十五年,邓犯少雄,刑期八年,自宣布之日起,立即执行“。罪犯押走之后,照例是领导训话,总而言之八个字:”遵纪守法,切勿效尤。“

张老汉的一家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眼看己是秋收季节,铁水仍然没有流出,农民们挂念着自己地里的粮食无人收割,一个个忧心如焚,坐立不安。张老汉一家八口,五个主劳,全在山上,家中只留下老太婆带着两个小孙女,遥望着山下快要烂在地里的粮食,心如刀绞,他找着两个儿子和媳妇说:“季节不挠人,眼看着粮食烂在地里,明年不说吃的,连种籽都没有,日子怎么过啊,你们想过吗?”大儿子说:“爹不用愁,我们己商议好了,拼着命也要回家把粮食收起来,今天晚上我们就摸回去。”情同此心,心同此理,那天晚上,近处的农民,三,五成群,不约而同的都摸回家割麦子去了。笫二天早上,各连队将情况回报到厂部,彭厂长听后大怒,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在会上宣布说:“大战钢铁是与帝国主义作战的战场,逃跑就是逃兵,逃兵就是反革命,要从严处理。三天之内,全部抓回。”

张老汉一家离铁厂最近,是抓回来的笫一批逃兵,说他们是带头重犯,两个儿子送到县里监狱关了起来,媳妇押进严管队,张老汉绑在厂部门口树上示众,这个钢强的老人,毫不示弱,口中不断大喊冤枉,他说:“乡亲们啦,我们回家收割自己辛苦种下来的粮食,犯了那条王法,难道不让我们农民有条活路吗?”他凄惨的呼叫,使过往的民工们偷偷流下泪来。他的俩个媳妇,难忍失夫之痛,当天晚上,同时吊死在关押所后的树上,还背上了个自绝于人民的罪名。张老汉得知后,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痛哭一场。

一批批送去劳改的逃兵,丢下来的妻儿老小,聚在厂部门前,喊冤叫屈,互道凄凉,没有安抚,没有同惰,没有结局,只有那悲愤的怨气,伴随着土高炉的浓烟,在太空中飘荡。

噩梦有时此恨无期

国庆节那天,厂部精选出了些似铁非铁的黑色圆块,举着红旗,载歌载舞,向地委报喜,算是对十万人付出的劳动作了个交待。

十二月份,断头山下起了大雪,粮食供应也紧张起来,人们在饥饿、寒冷、疲劳中,度日如年,成千的土高炉吐出来的产品,仍然是那些似铁非铁的黑色块块。可能是炼钢厂拒绝验收,或是经鉴定后,不是生铁,在现实面前,不得不认错了。因为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自己都说了“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厂部终于在十二月三十日那天,宣布凤仪铁厂下马,但彭厂长大会报告却说:“大战钢铁煅炼了广大人民的意志,体现了团结战斗的伟大精神,这次下马,是拥护毛主席号召的,‘以粮为纲,大战农业’。希望大家继续发挥大战钢铁的革命精神,在大跃进中,争取更大的胜利。”在零落的掌声中,结束了断头山的一场噩梦。留下的是成千土高炉,无数古树残桩,在呼啸的北风中哭泣。

数天大雪,断头山成了一个银色世界,一尺多深的积雪,掩盖了下山的路,农民们早己走完,我们下放连是为等待调往何处的通知,所以是最后离开的一批。各人杵了根木棒,摸索着走下山来,我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背着旅行包,两手牵着一双约十岁左右的儿女,在大雪中艰难的爬上山来,那小女孩跌倒后,被妈妈拉了起来,还在哭泣。我走到她面前问道:“大嫂为什么这样大的雪还上山呢?”她说:“我们是从成都赶来看望我丈夫的,听说他调到这里来后,半年多了,却音信全无,无法之下,拖着一双儿女,来看个明白。”见此情景,我们大家相对无言,听她一说,便知道是兰工程师的妻儿找来了,都难以开口,怕告知实情。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告诉她了,我说:“你的丈夫叫兰士林吧?”她点了下头,我说:“你的丈夫是一个有学问,有志气,有良心的大好人,可惜生不逢时,时事弄人,他又被冤枉的判刑十五年,送到雷马屏农场劳改去了。”她听了之后,没有多大的惊慌和痛苦,身子摇幌了一下,很快定下神来,自言自语的说:“我知道,他这个人的性格,太老实了,早晚还会倒霉,我就因为爱他老实,所以也应该倒霉,应该啊,应该!”

回到凤仪场上,吃了中午饭,我告诉她,我们都是右派,大嫂不必见外,她才告诉我们说:“我叫袁素贞,原来在成都教中学,老兰划为右派后,我被株连开除了工作,在街道上做临时工,这次来看望老兰,还是和姐姐借的五十元钱,谁知又遇到这样下场,真令人寒心啊!”我问她:“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她说:“即然来了,找到雷马屏农场,也要去看他一眼,才能安心。”常言道同病相怜,我们大家为兰工程师有这样的好妻子而高兴,商议之后,共同凑了五十元钱,送到她手中说:“天下右派是一家,我们支持你去雷马屏农场,你就收下吧,”她含着感谢的泪水,叫孩子们说谢谢叔叔。我们告诉她怎么走后,她带着俩个孩子,说了声再见,三个人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之中。

我此时心中想起了两句活:“噩梦有时,此恨无期。”

2008.7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