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4)

第二天早上,我在八点整醒来,身体依然感到疲惫不堪,很烦恼,像遭到了沉重打击似的,睡眼惺忪,黏糊糊地睁不开,我想,不去上学算了,我思忖,可以在床上多睡一会儿,比如一两个小时,然后随随便便地穿戴好,也许还能在浴缸里泡一会儿,替自己烤面包,听听收音机、看看报纸,多么逍遥自在,午饭后,我如果愿意,就可以去学校,看看那个练习愚蠢而无用的学问的伟大场所,有什么把戏好玩,弟兄们噢。

我听见爸爸发着牢骚跑来跑去,然后去印染厂上班;接着妈妈以恭敬的口吻朝室内喊,因为她看到我长得又高又大了:

“八点了,儿子。你不要再迟到啊。”

我回答道:“格利佛有点疼。别管我,睡睡会好的,然后我会乖乖赶去上学的。”只听她叹息着说:

“那我把早饭放在炉灶里热着吧。我自己得马上走了。”这是真话;有这么一条法律,除了小孩、孕妇、病人,人人都得出去上班。我妈妈在人们叫做“国家商场”的地方工作,给货架摆满黄豆汤罐头之类的货品。我听见她在煤气炉里哐当放下一个碟子,穿上鞋子,从门背后取下外套,又叹息了一下,然后说,“我去了,儿子。”但我假装回到了梦乡,没有回答,一会儿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奇怪而非常逼真的梦,不知怎的梦见了哥们乔治。梦中的他年纪变得大多了,非常尖酸严厉,在谈论纪律和服从的事情,说他手下所有的人必须招之即来,像在军队中一样举手敬礼,我跟其他人一起排在队伍里,齐声说“是,长官”,“不,长官”。我清楚地看见乔治的肩上扛着星星,活像一个将军。接着他把持军鞭的丁姆喊上来,丁姆老多了,脸色苍白,他看到我笑了笑,可以看见他掉了几颗牙齿,这时乔治哥们指着我说:“那士兵很脏,布拉提上全是粪便,”这是事实。我马上尖叫道:“别打我,求求弟兄们啦,”开始逃跑,我好像在绕圈跑,丁姆追着,笑个不停,军鞭甩得啪啪响,我每挨一下军鞭,就有电铃丁零零零,铃声大作,而且还激发出某种痛楚。

我迅速醒过来,心脏扑扑扑乱跳,当然真的有门铃声吱吱响着,是我们前门的门铃,我假装没人在家,但铃声吱吱响个不停,然后我听见有个声音在门外喊:“好啦,出来吧,我知道你在睡觉。”我立刻听出来了,是P.R.德尔托得的声音,一个真正的大傻瓜,据说是我的教养跟踪顾问。他工作负荷超载,本子上记着数百名学生的事儿,我装出痛苦的声音,高喊对对对,弟兄们哪。我下床披上好看的丝绸睡袍,上面绣着大城市的图案,脚上套好舒服的羊毛拖鞋,梳好虚荣的美发,准备伺候德尔托得。我开门,他一个踉跄跌了进来,面容疲惫,格利佛上顶着破礼帽,雨衣肮脏不堪。“啊,亚历克斯同学,”他对我说。“我遇到你母亲了,对吧。她说你好像哪里不舒服,所以没上学,对吧。”

“兄弟,哦先生,是头痛难忍,”我以绅士的声音说:“我想,到下午会好的。”

“或者到晚上一定好,对吧?”德尔托得说。“晚上是好时光,对不对?亚历克斯同学,坐下,坐下,坐下,”好像这是他的家,而我倒是客人,他在我爹经常躺的旧摇椅上坐下,开始前后摇动,似乎那就是他来此的全部目的,我说:

“来一杯热茶吗,先生。有茶叶。”

“没工夫,”他摇动着,皱着眉瞥我一眼,仿佛用尽了世界上的全部时间。“没工夫,对吧?”他傻乎乎他说。我把茶壶炖上说:

“是什么风吹得大驾光临?出了什么毛病?先生!”

“毛病?”他狡黠地问;弓起背瞧我,还是摇动不止。此刻他瞄到桌子上的报纸广告——满面春风的年轻姑娘乳峰高耸,在推销“南斯拉夫海滩之光”。他仿佛两口就把她吞下了,说:“你为什么会想到出毛病?你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哪?”

“只是说惯了,先生。”

“呢,”德尔托得说,“我对你也说惯了,小同学,你要注意啊,你非常知道,下次就不是教养学校的问题噗,下次就是送上审判台了,我嘛是前功尽弃。你若对自己可怕的一生毫不在乎的话呢,至少也该为我稍微想想吧;我为你出过力流过汗的,悄悄告诉你吧,我们每改造失败一个人,都会得到一颗大黑星;你们每有一个人进铁窗,我们都要做失败忏悔的。”

“我并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呀,先生。”我说。“条子拿不到我什么证据的,兄弟,不,我是说先生。”

“别这样花言巧语地谈论条子,”德尔托得厌烦他说,但还在摇动旧摇椅,“警方最近没有抓你,并不意味着你没有做脏事,你该心知肚明。昨夜打过架,是不是啊?动过刀,还有自行车链子什么的。某个胖墩有个朋友在发电厂附近,被连夜抬上救护车,送医院抢救,全身被砍得很难看;对吧。已经有人提起你的名字,我的消息,是通过正常渠道传到我这里的。还提到你的几个弟兄,狐群狗党,昨夜似乎发生过不少杂七杂八的脏事呢。咳,还不是跟往常一样,谁也证明不了谁做了什么,但我警告你,小同学,我始终是你的好友啊,在这个令众人悲愤、戒备、恼火的社区中,我是惟一诚心诚意拯救你的人。”

“我非常感谢,先生,”我说,“心悦诚服。”

“是啊,你不是已经很感谢了嘛?”他近乎冷笑着。“注意一些就是了,对吧。我们所掌握的,比你自己承认的要多,小同学。”接着他以万分沉痛的口吻说,尽管仍然在摇动着旧摇椅:“你们这些人到底中什么邪啦?我们正在研究这个课题,已经搞了要命的近百年了,却毫无进展,你的家庭很不错,父母很慈爱,脑袋瓜也不赖。是不是有什么魔鬼附着你的身?”

“没有人向我灌输任何东西,先生,”我说。“我已经长久没有落人条子之手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德尔托得叹息道。“是太久了,还怎么保持健康。据我估算,你快到落网的时候了。所以要警告你,小同学,放规矩点,不要让漂亮年轻的长鼻子蒙尘,对吧。我的意思清楚吗?”

“就像清澈的湖水,先生,”我说。“就像盛夏的蔚蓝天空一样清楚。包在我身上吧。”我朝他露齿一笑。

他离开之后,我一边泡一罐浓茶,一边顾自笑着,瞧德尔托得一伙所操心的这档子事吧。好吧,我行为不良,打家劫舍、打群架、用剃刀割人、干男女抽抽送送的勾当,如果被抓就糟了,弟兄们哪,人人都学我那晚的举止,国家不是乱套了?假如我被抓住,那就是这里呆三个月,那里呆六个月,然后,正如德尔托得所善意告诫的,尽管我的童年充满了和善亲情,下次就得投入没有人情味的兽园中去了。我说:“这挺公正,但很可惜,老爷们,因为牢笼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了啊。我的努力方向是,趁未来还向我伸出洁白的手臂的时候,好自为之,再也不要被警察捉了去;要提防别人手持刀子追上来刺一刀;不要在公路上钊车,以免金属件扭曲、碎玻璃飞溅,鲜血喷洒,凝成最终的合唱。”这话很公允,但是,弟兄们哪,他们不厌其烦咬着脚趾甲去追究不良行为的“根源”,这实在令我捧腹大笑。他们不去探究“善行”的根源何在,那为什么要追究其对立的门户呢?如果人们善良,那是因为喜欢这样,我是绝不去干涉他们享受快乐的,而其对立面也该享受同等待遇才是,我是在光顾这个对立面。而且,不良行为是关乎自我的,涉及单独的一个,你或我,而那自我是上帝所创造的,是上帝的大骄傲、大快乐。“非自我”是不能容忍不良行为的,也就是政府、法官、学校的人们不能允许不良行为,因为他们不能允许自我。弟兄们哪,我们的现代史,难道不是一个勇敢的小自我奋战这些大机器的故事吗?对于这一点,我跟你们是认真的。而我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喜欢做才做的。

在这喜气洋洋的冬日早晨,我喝着非常浓配的茶,里面搀了牛奶和一勺一勺一勺的糖,我天性喜欢喝甜的。我从炉灶中取出可怜的妈妈为我做的早餐,是一个煎蛋,别无其他,我又做了土司,煎蛋、土司、果酱裹在一起吃,不顾规矩地发出响声,一边拼命地嚼吃,一边还看着报纸,报纸上触目皆是的,是寻常的消息,超级暴力、抢银行、罢工;足球运动员扬言:不加薪,星期六就不踢球,直吓得人人发呆,他们真正是些调皮捣蛋者。他们又搞了太空旅行;还有屏幕更大的立体声电视;用黄豆汤罐头的标签可以免费换肥皂片,惊人的让利,一周内有效等等,直看得我发笑。有一篇大文章纵论“现代青年”(指我,所以我致以鞠躬,拼命笑),作者是某某聪明“绝顶”的光头。我细细拜读了这篇高论,一边嘟噜嘟噜地喝茶,一杯一杯接一杯,还啃完了黑土司蘸果酱和煎蛋。这位学问渊博的作者说了一些老套套,他大谈所谓的“没爹娘教训”,社会上缺乏真正高明的教师,去狠揍那些无辜的傻瓜,把乞丐式劣根性逐出体外,使他们呜呜哭着求饶。这些傻乎乎的文字真令我喷饭,不过,能在报纸上追踪到自己在夜以继日地制造的新闻,味道真是不错嗳,弟兄们哪。每天都有关于“现代青年”的情况,但该报登过的最好内容是一位穿立式领衬衫的大伯写的,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以上帝仆人的身份发言的:“原来是魔鬼逃出了地狱”,它如雪貂一般钻进了年轻无辜的肌肤,成年人应该对此负责,因为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战争、炸弹和胡话。那话说得对。他是半仙,明白事理。所以我们年轻无辜的孩子无可指责。对对对。

我等无辜的肚子吃饱,呃得呃得打了几个嗝之后,就从衣橱里取出白天的布拉提,打开收音机。电台在播送音乐,是很好听的弦乐四重奏,克劳迪斯·伯德曼作曲,这是我所熟悉的。我想起了曾在这种“现代青年”文章中所看到的观点,不由得一笑,他们认为鼓励“积极的艺术欣赏”可以改良“现代青年”。“伟大的音乐、伟大的诗歌”会抚慰“现代青年”,使其更加“文明”。文明个鸟,生梅毒的卵袋。音乐总是令我表现得更加壮怀激烈,弟兄们哪,使我觉得就像上帝本人一样万能,准备拿起棍棒作闪电进击,令男人女人在我的赫赫威力面前鬼哭狼嚎。我洗好脸,净好手,穿好衣,我的日装颇像学生服,蓝色长裤,毛衣上织着A字,代表亚历克斯。我想,至少有工夫去一趟唱片店,还有音乐刻录店,反正口袋里花票子满满的。要去看看早已预订的立体声《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调即合唱交响曲》,是L。穆海维尔指挥埃山交响乐团录制的“卓绝艺术”。于是我出发了,弟兄们哪。

白天与黑夜大不相同。黑夜是我、我的哥们和所有其他纳查奇的天下,老年中产阶级则躲在家里痴迷于傻乎乎的全球转播,但白天是老人们的好时光,况且白天的警察、条子总是显得格外多,我在街角处坐公共汽车,到市心站下车,再往回走到泰勒广场,我曾光顾无数次的唱片店就在那里。店名傻乎乎的,叫“旋律”,但地方不错,新唱片一般进得很快。我进入店堂,里面的顾客只有两个小妞,一边吮吸棒冰(注意,如今是隆冬),一边在乱翻新到的流行唱片——“约翰尼烧光”、“史大希·克洛”、“调音师”、“与爱德和伊德·莫洛托夫一起静静躺一会儿”之类的垃圾货。这两个小妞的年龄不可能超过十岁,好像跟我一样,显然也已决定上午不走进那学问高墙内。可以看出,她们早将自己看做大姑娘了,因为一看见你们的“忠诚叙述者”,她们便扭动着屁股,而且胸脯是垫高的,嘴唇上滥施口红,我走近柜台,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与里面的老安迪打招呼,他自己始终礼貌待人,乐于助人,真正的好人,就是已经谢顶,而且精瘦精瘦的。他说:

“啊哈,我了解你的需求。好消息,好消息。已经到货了。”他举起乐队指挥般的大手,打着拍子去取。两个小妞开始咯咯笑,毕竟年纪还小嘛,我瞪了她们一眼。安迪很快回来了,手里挥动着《第九交响曲》亮闪闪的白色大封套,嗨,上面还印着贝多芬本人那犹如遭到雷击般的浓眉凝结的面孔,“拿去,”安迪说。“要试放一下吗?”但我情愿回家用自己的音响放,闭起门来独自听,真是小气鬼,我摸出钱来付账,一个小妞说:

“你买了谁的?大哥。什么大,只买什么?”这些小姑娘说话方式很特别。“天堂十七流派?卢克·斯特恩?高格尔·果戈理?”两人都笑了,身体摆动,屁股扭捏。突然我有了计策,内心骤然一阵痛苦和狂喜,差一点令我跌倒,近十秒钟透不过气来,弟兄们哪。我回过气之后,就亮出刚刚清洁的牙齿说:

“小妹妹,你们家里有什么机器,可以放出模糊颤音吗?”因为我看出她们所买的唱片是青少年流行歌曲。“我看只有小型便携机吧,就像野炊时带的。”她们听了便把下唇伸出。“跟叔叔来吧,”我说,“听点正宗的。听听天使小号和魔鬼长号。请赏光。”我鞠躬行礼,她们又咯咯笑,一个说:

“哟,我们肚子饿了。哟,我们很会吃的。”另一个说:“对,她说的对,一点没错。”我就说:

“叔叔请客。什么地方你们说吧。”

于是,她们果真把自己当成美食家,真是天可怜见,她们以贵妇人的口吻历数了豪华的里兹饭店、布里斯托酒家、希尔顿饭店和意大利式玉蜀黍酒家。但我加以否定,说“还是跟着叔叔走吧”,就带她们来到拐角处的意大利面馆,让她们天真无邪的小口饱餐面条、香肠、奶油松饼、香蕉船冰淇淋、热巧克力酱,直到我腻烦为止。弟兄们哪,我的中饭很简朴,只吃了一片冷火腿和一些令人龇牙咧嘴的墨西哥辣肉羹①。这两个小妞虽然不是姐妹,却很相像,她们想法相同,或者同样没有想法,头发颜色也一样,都染成麦秆黄。好啊,她们今天会真正长大的。今天我要玩它整整一天,午饭后不去上学,但教育肯定要搞,亚历克斯做老师。她们说,她们的名字叫玛蒂和索妮达,疯癫癫的,穿着显出幼稚的时髦。我说:

① 指白豆烩牛肉粒。

“好啊,好啊,玛蒂和索妮达,大放唱片的时机来了。来吧。”我们出了店门,街上很冷,她们认为,不能坐公共汽车,那不行,要打的,我也就迁就她们了,但暗自觉得好笑。我从市心站停车处招来出租车,司机是个留腮须的老头,布拉提邋遢,他说:

“不要撕座位套。不要破坏座位,刚刚重新换过。”我安抚他,让他别瞎担心,我们直奔市政公寓十八A幢,两个大胆妞咯咯说笑着,耳语着。长话短说,我们到了,我带路爬十一八室,她们一路气喘吁吁,有说有笑。接着她们喊渴,我便打开自己房间的百宝箱,给十岁少女每人倒上一杯地地道道的苏格兰威士忌,当然掺满了令人打喷嚏的麻辣汽水。她们坐在我那还没有叠被子的床上,大腿摆动着,笑着喝高杯酒①,一边听我用音响放她们的感伤唱片。仿佛是喝某种香香甜甜的儿童饮料,盛在漂亮、可爱、昂贵的金杯里,只听她们哦哦哦地喊叫,说着“厥倒”、“高山”等该年龄组内时髦的怪词。我一边放这种垃圾音乐,一边劝酒,再来一杯,而她们来者不拒,弟兄们哪。当她们的感伤流行乐唱片各放两遍(共有两张,一为艾克,亚德演唱的“蜜糖鼻子”,一为“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由两个可怕的太监式人物哼哼出来的,其姓名我忘了)的时候,她们已经接近小妞式歇斯底里的地步,在我的床上蹦蹦跳跳,而我跟她们同室而坐着呢。

① 烈酒搀汽水一般用高玻璃杯盛着喝,故名。

那大实际上做了些什么,就无需详述了,弟兄们一猜便知。两个小妞转眼就脱光了,笑嘻嘻的,易于闯入,她们看见亚历克斯叔叔赤条条地站着,挺着肉棒,并且像赤脚医生搞皮下注射一样,对自己的手臂注射了叫春野猫分泌物,两人认为是十二万分的好玩。然后我把心爱的《第九交响曲》从套子里取出,让贝多芬也赤身露体,并把唱针嘶嘶挪到最后乐章,里面尽是快乐幸福,来啦,低音弦乐器好像从床底下对着乐队的其他部分倾诉,接着男声加人,告诉大家要欢乐,于是高唱“欢乐”,幸福的曲调随之成了上天之壮丽火花;我油然感到许多老虎在体内跳跃,随之跃到两个小妞身上。这次她们并不认为好玩,于是停止了兴高采烈的喊叫,只得屈服于亚历山大大个子的奇异怪诞欲望;由于交响曲和皮下注射的作用,这种欲望显得十分神妙,值得大书特书,而且要求很过分,弟兄们哪。但她俩已经烂醉如泥,不可能感觉那么多了。

当最后乐章第二次转过来,关于“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擂鼓和喊叫登峰造极的时候,这两个小妞再也不能冒充贵妇美食家了。她们醒过来,看到自己幼小的身体横遭作践,就闹着要回家,说我是野兽。她们的外表好像刚参加了大战役,这倒是事实,现在是浑身皮肉伤,一脸不愉快,嗬,她们不愿上学,但教育还是要接受的。她们已经接受了教育。她们穿布拉提时噢噢噢直叫,小拳头嘭嘭打着躺在床上的我,我还是赤着身,邋遢得很,而且精疲力竭。小索妮达喊叫着“野兽、畜生,肮脏的捣蛋鬼。”我就让她们理好东西快滚出去,她们照办了,唠叨着叫条子治我之类的废话。她们下了楼,我则睡死过去;那“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擂鼓和喊叫,依然响彻四壁之间。

第一部(5)

那天的情况是,我醒得很迟,看手表快七点半了。结果可想而知,这样做不那么聪明。因为,在这邪恶的世界上,事情总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报总要还一报的。对对对。音响已经不再高唱“欢乐”和“我拥抱你啊百万遍”,肯定有人把它关掉了,不是P就是M,一听就知道,他俩现都在客厅中。杯盘叮当,喝茶的嘟噜声,说明他们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商店里劳累了一大,正在吃饭。可怜的老人。悲惨的老家伙们。我披上睡袍,以爱戴父母的独生儿子的模样,探出头去说:

“你们好哇。休息一天之后好多了。准备上夜班赚那点小钱。”他们说相信我这些日子在上夜班。“啮呣、啮呣、啮呣,好吃,妈,有我的吗?”好像是速冻馅饼,她把它解冻后热了一下,样子不那么诱人,但我必须那样说。爸爸用不悦、猜疑的目光看看我,没有说话,谅他也不敢,妈妈疲惫地朝我一笑,冲着身上掉下的肉,我这独子。我欢跳着进了浴室,身上感到肮脏,黏糊糊的,便迅速洗了个澡,然后回房穿上晚上的布拉提。接着,我梳洗得精神焕发,坐下来吃馅饼。爸爸说:“我不是多管闲事,儿子,你究竟在哪里上夜班啊?”

“哦,”我咀嚼着,“大多是零工,帮工什么的。东于西干,看情况。”我瞪了他一眼,好像说你自顾自,我也会自顾自的,“我是不是从不要零钱花的?买衣服的钱,玩耍的钱?好啦,还问什么呢?”

我爸忍辱求全,嘴里咕哝咕哝的。“对不起,儿子,”他说,“但我为你担心啊!有时我做起噩梦来,你也许觉得可笑,但长夜梦多着哩,昨夜我就梦见了你,并不是高兴的事。”

“哦?”他勾起了我的兴趣,是梦见了我,我觉得自己也做了个梦,却想不起是什么了。“什么呢?”我停止嚼那黏糊糊的馅饼。

“很逼真的,”爸爸说,“我看见你躺在大街上,被其他孩子打了。那些孩子活像你送到上次那个教养学校之前,曾经来往的那帮子。”

“哦?”我听了窃笑一下,爸爸真的以为我改弦更张了,或者相信相信而已,此刻我记起了我的梦,那天早上,乔治做将军在发号施令,而丁姆扬着军鞭狞笑着追打。但有人告诉我,梦里的事要倒过来看的。“爸爸哟,不要为独子和惟一的接班人操心哪,”我说。“不要怕。他能照顾自己的,真的。”

爸爸说:“你好像无助地躺在血泊中,无力还手。”真的倒过来,所以我又轻轻窃笑一下,随后把口袋里的叶子统统掏出来,哗地掷到整洁的台布上。我说:

“拿去,爸爸,钱不多。是昨晚挣的。给你和妈妈去哪个酒吧喝几口苏格兰威士忌吧。”

“谢谢儿子。”他说。“可是我们不大出去喝酒了。是不敢出去,街上乱糟糟的。小流氓猖獗。不过,要多谢你。我明天给她买一瓶什么带回来。”他捞起不义之财塞进裤兜,妈妈在厨房洗碗呢。我笑容可掬地出门啦。

我下到公寓楼梯底下时,有点感到吃惊。不止是吃惊,简直是张口结舌。他们早已在等我了,站在乱涂过的公益墙画前。前面讲到过它,就是裸男裸女神情严肃地开机器,表示劳动尊严的裸体画,上面却有调皮捣蛋的孩子用铅笔在嘴巴边上涂了那些脏话。丁姆手持又大又粗的黑色油彩棒,把公益画上的脏话描得很大,一边描,一边发出丁姆式的大笑——“哇哈哈”。乔治和彼得露出亮闪闪的牙齿向我问候的时候,他回过头喊道:“他来了,他露面啦,乌拉,”并笨拙地玩了半圈足尖舞。

“我们担心啦,”乔治说。“我们在老泡刀奶吧。边等边喝,你可能为什么事生气了,所以我们追到窝里来了。彼得,对不对?”

“对,没错。”彼得说。

“对——不——起,”我小心翼翼地答对。“我格利佛有点痛,只得睡觉了结。我吩咐叫醒,却没有叫。还好,大家都来了,准备去看夜晚的礼物,对吧?”我好像从教养跟踪顾问德尔托得那里学来了“对吧?”那个口头禅。真的很奇怪。

“头痛还好吧?”乔治似乎十分关切地问。“也许是格利佛使用过度,发号施令,严肃纪律什么的。想必不痛了吧?想必不是更乐意回去睡觉吧?”他们都笑了一下。

“等等,”我说,“让我们把头绪理个清清楚楚。原谅我的措辞,这种挖苦口气跟你不相配的,小朋友们哪。也许你们在我背后说过悄悄话吧,开点小玩笑什么的。作为你们的哥们和头头,想必我有资格了解事态的发展吧?好啦,丁姆,那阵傻笑预示着什么呢?”因为了姆张开大嘴,无声地狂笑着。乔治迅速插话道:

“好吧,不要再欺负丁姆啦,兄弟。那是新姿太”

“新姿态?”我间。“这新姿态是啥玩意儿?在我睡觉的时候,肯定搞过什么大鸣大放。让我知道详情吧。”我抱起手臂,松弛地靠在破楼梯栏杆上倾听,我站在第三级楼梯上,比他们高出一头,尽管他们自称哥们。

“别生气啊,亚历克斯,”彼得说,“我们想要把事情搞得更加民主一些,而不是自始至终让你说了算。不要生气嘛。”乔治说:

“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主要看谁的主意多。他出了什么主意呢?”他大胆地逼视着我,“都是小玩意儿,就像昨晚的小儿科。我们长大了,弟兄们。”

“还有呢?”我不动声色地问。“我还要听听呢。”

“好吧,”乔治说,“想听就听吧。我们游来逛去,人店抢劫什么的,每人捞到一把可怜巴巴的票子。在‘保镖’咖啡店,有个‘英国威尔’,说什么任何人只要愿意去搞到任何东西,他都可以出手销赃。要闪闪发亮的东西,珠宝,”他说,依然冷眼看着我。“大把大把大把的钱准备着呢,英国威尔就这么说的。”

“啊,”我内紧外松他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与英国威尔打交道的啊?”

“断断续续地,”乔治说,“我独来独往,比如上个礼拜天,我可以独立生活的,对不,哥们?”

我不怎么喜欢这一套,弟兄们。我问:“你准备拿这大把大把大把的金钱怎么办呢?真是夸大其词,你不是什么都有了吗?需要汽车,就到树上去摘;需要花票子,就去拿。对吧?为什么突然热衷于做脑满肠肥的大资本家啦?”

“啊,”乔治说,“你有时想问题、说话就像小孩子。”丁姆听了哈哈哈大笑,“今晚,”乔治说,“我们要搞大人式抢劫。”

于是,梦境成真了。将军乔治在指手画脚,丁姆手持军鞭,像没头脑的喇叭斗牛狗狞笑着。但我小心地应付着,字斟句酌,绝不马虎,露着笑容说:“很好。真不错。主观能动性专找等待的人。我教会你不少东西,小哥们,把想法告诉我吧,乔治仔。”

“哦,”乔治狡黠、奸诈地笑着,“先去原来的奶吧,不赖吧?热身用的,小子,特别是你,我们比你先开始的。”

“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不停地笑。“我正想提议亲爱的老柯罗瓦呢。好好好。带路吧,小乔治。”我假装深深一鞠躬,拼命微笑,但心中盘算着。到了街上,我发现事前盘算是蠢材的做法,而大脑发达的人则使用灵感和上帝送来的东西。此刻,可爱的音乐帮了我的忙。有汽车开过,车载收音机播送着音乐,我刚好听出一两个小节的贝多芬,是小提琴协奏曲,最后一个乐章。我立刻领悟到该怎么做了。我用深沉沙哑的声音说:“对,乔治,来,”并嗖地拔出长柄剃刀。乔治“啊?”了一声,快速拔出弹簧刀,刀刃啪地弹出刀柄。我们两人对峙着。丁姆说:“不不,那样不对。”试图从腰问解开链子,但彼得伸手紧紧摁住丁姆说:“别管他们。那样是对的。”于是,乔治和鄙人不声不响玩起了追猫游戏,寻找可乘之隙。其实两人都对对方的打法大熟悉了,乔治不时用闪亮的刀子一冲一冲的,但一点没有触及到对方。与此同时,过路行人看到我们打斗,却毫不理会,也许这已是街头常景了。此刻我数“一二三”,挺剃刀咔咔咔直刺,不是刺面孔、眼睛,而是刺乔治的挥刀之手。小兄弟呀,他松手了。一点没错,他把弹簧刀当啷丢到冻得硬邦邦的人行道上。剃刀刮到了手指,路灯下,他看到了血滴冒出,红红的扩展开来。“来呀,”是我在起头,因为彼得规劝丁姆不要把链子解开,丁姆听从了。“来呀,丁姆,你我来一场,怎么样?”丁姆一声“啊啊啊咳”,就像发疯的大野兽,神速地从腰间甩出链子,如蛇一样舞动,令人不得不佩服。我的正确套路是如蛙跳一般放低身体,以保护面孔和眼睛,我这么一来,可怜的丁姆就有点吃惊,因为他惯用直线正面的啪啪啪。我承认,他在我背上狠狠唿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痛,但这个痛感唤起了我,要决定性地快速冲击,把丁姆了结掉。我挺起剃刀直刺他穿紧身裤的左腿,割破两寸长的布料,拉出一点点鲜血,令丁姆暴跳如雷,正当他像小狗一样嗥嗥嗥直叫的时候,我尝试了对付乔治的同样套路,孤注一掷——上、穿、刺,我感到剃刀刺人丁姆手腕肉中足够的深,他就扔掉了蛇行的链子,像小孩子一样哭开了。接着他一边嗥叫,一边想喝掉手腕上的鲜血,大多了喝不完,嘟噜嘟噜嘟噜,红血血就像喷泉一样好看,但流得不久,我说:

“对啦,哥们,现在真相大白了。对吧,彼得?”

“我什么也没说过的,”彼得说。“我一句话没说。看,丁姆快流血流死了。”

“不可能,”我说。“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丁姆出生前就死了,那红红血很快会止住的。”没有刺中主动脉,丁姆嗥叫呻吟着,我从自己口袋掏出于净手帕,包扎在可怜的垂死的丁姆的手上,正如我说的,果然止血了,这下他们知道谁是老大了吧,绵羊们,我心想。

在“纽约公爵”的雅室,没多久就把两个伤兵安抚好了,大杯的白兰地(用他们自己的叶子买的,我的钱都给了老爸),再加手帕蘸水一擦就解决了。昨晚我们善待过的老太太又在那里了,没完没了地喊“谢谢小伙子们”,“上帝保佑你们,孩子们”,但我们并没有重复做善事。彼得问:“玩什么花样呢,姑娘们?”为她们叫了黑啤,他口袋里似乎花票子不少,所以她们更加响亮地喊“上帝保佑你们众人”,“我们绝不把你们捅出去的,孩子们”,“天底下顶好的小伙子,你们就是的”,我终于向乔治开口:

“现在我们已经回复原状了,对吧?跟从前一样,统统忘记,好吗?”

“好好好,”乔治说。但丁姆还显得晕头转向,他甚至说:“我原本可以逮住那大杂种的,看,用链子,只是有人挡着罢了,”好像他不是跟我打,而是跟其他什么人打。我说:

“呃,乔治仔,你刚才打算怎么样?”

“咳,”乔治说,“今晚算了。今天请不要考虑吧。”

“你是强壮的大个子了,”我说,“我们大家一样。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乔治仔?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原本可以好端端用链子勾他眼睛,”丁姆说。老太太们还在念叨“谢谢小伙子”。

“喏,是这么一所房子,”乔治说。“门外有两盏路灯的。名字傻乎乎的。”

“什么傻乎乎的名字?”

“‘大厦’之类的废话。有一个年迈老太婆,与猫儿搭伴同住,还有那些个贵重古董。”

“比如说?”

“金银珠宝啦,是英国威尔说的。”

“知道了,”我说。“我很熟悉的。”我知道他指什么地方——“老城区”,就在维多利亚公寓后面。嗨,真正的好领导总是懂得何时对下属表示大度。“很好,乔治,”我说。“好想法,应予采纳。我们立刻出发。”我们出门时,老太太们说:“小伙子,我们什么也不说。你们一直在这里的,孩子们。”所以我说:“好姑娘,十分钟再回来买东西吃。”我带领着三个哥们,去找我劫数难逃的归宿去了。

(未完待续)

([美]安东尼·伯吉斯/著,王之光/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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