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梦到醒时魂已消

注目祖国大西南,在四川省南部,金沙江,岷江,长江交汇处,有一座历史悠久的重镇,那就是万里长江第一古城,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宜宾。1921年,陈林昆出生在这里的金沙江边天泉街,父亲是个船运工人,勤劳忠厚,深受船老板重用,那时路运不便,云、贵两省货物,集聚宜宾,水运可通重庆,武汉,直至上海。故船运兴旺,不多几年,父母靠辛勤节省下来的钱,在码头边开了一家为船上人服务的小杂货店,因诚实守信,生意慢慢红火起来,他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扬名显姓,成为社会有用之材。儿子果然不负所望,自幼聪慧,读书勤奋,学业优良,1939年初中毕业后,考入省立宜宾第一中学。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日军步步进逼,京、沪第地不少中央文化单位和院校,纷纷走上流亡之路,漂泊于西南大地之间。在上海的同济大学迁昆明后,难耐日机的频繁轰炸,1940年受到李庄人的热情邀请,同南京的金陵大学文科研究所,北平的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央营造学社,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等,先后迁来李庄。

李庄位于宜宾市区下游长江南岸,19公里处的一片浅丘陵之中,是东西长7公里2_3公里的一块平坝,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山川秀丽。当时由于大批文人学土,世界级大师,聚结于此,李庄便成了举世闻名的名镇。趁同济大学开办附中之际,陈林昆听从表兄张云方劝说,转入同济附中就读。在该校参加了民先队(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极积投身于抗日反蒋的学生运动,由于表现突出,同学曾宪奎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在长江边上船工住的小屋中举手宣誓后,认定了共产党是为穷苦老百姓翻身的组织,要听党的话,永远跟着党,为穷苦老百姓办事,奋斗终身,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宣誓之后,给了他一个信封,叫他笫二天早上八时方能拆开。当他按时拆看后,方知他的党内联系人,正是自己的表兄张云方。从此他二人形同手足,共同战斗在救亡运动之中,他利用省宜中同学关系,发动学生示威游行,贴标语,印传单,宣传抗日救国,烧毁日货,反贪官,除汉奸,惩奸商。

1945年8月5日,日本宣布投降,举国欢腾,宜宾的大街小巷,鞭炮震天,鼓乐齐鸣,昼夜狂欢,饱受八年战争苦难的人们,流下了欣喜的泪水,期待着和平幸福生活的明天。

笫二年春天,陈林昆高中毕业后给父母经营商店,父母四处托媒,终于和刘姓女家说成,很快的举办了婚事。张云方以表兄身份,出入他家,传达党的指示,他门共同策划了学生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游行。在国泰电影院,发生警察借查票侮辱女学生事件,他们发动学生,围攻警察局,罢市罢课,喊出了“打倒腐败政府,争取民主自由”的口号。迫使政府撤销了警察局长,向学生赔礼认错。

每当夕阳西下,晚霞降临之时,他们表兄弟坐在合江门码头的大石上,观看着金沙江和岷江从上奔流而来,在面前汇合,化为长江,滚滚东去,一泻万里的壮观,听表兄传达党的最新指示,感到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晚上,窗外朗朗明月,洒在床上,耳边,万顷波涛,动人心肺,想到打倒蒋家王朝后,他们这一代年轻人,将亲手去建立起一个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那时,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没有独裁统治,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奴役暴政,人人都过上平等、自由、幸福、和平、美满的生活。不一会儿,他带着微笑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梦里是春回大地,阳光明媚的田野,他穿上工作队制服,正为农民填证分田,一张张喜悦的面孔,一声声爽朗的笑声,欢呼耕者有其田,穷人大翻身。回到城里,码头上没有了穿着破烂的船工,大街上没有了乞丐,人人都是满脸笑容,如沐春风。梦醒时,只留下美好的回忆。面对现实,仍是物价暴涨,官商勾结,米行无米,饥民遍地。1947年4月12日,当他们打听到有米船,第二天下午要在小南门码头靠岸时,便暗暗地组织了很多饥民,前去抢米。果然,正当米船到岸起运时,一大批饥民一哄而上,把一船大米抢光,军队赶到时,人己跑完,遍地洒下些白花花的大米,无可奈何,只好向天上开了几枪示警,总算完成了公务。

其实,这船大米乃当地驻军国民党76师的军粮,经军警联合调查,认定是共产党作乱,1947年6月4日,全城大搜捕,陈林昆同时被抓,关进了师部牢房,几经审询,矢口未招,经父亲多方活动,以查无实据之由,始能取保释放。回家后,方知表兄张云方被送进了重庆渣子洞监狱,他和党失去了组织联系。仍坚持斗争,夥同几位老同学,创办了宜宾《立言报》揭露社会不平,为百姓申张正义。

1949年12月宜宾和平解放,《立言报》被共产党接收,改为《戎州日报》,成立印刷厂时,他调去做了厂长。从此他起早贪黑,拼命工作,东奔西跑,批钱找人,甚至自己花费,应酬交际。当笫一张报纸脱机而出之时,他心中感到无比的高兴。不久,他的无比高兴变成了终身痛苦。

1952年底,毛泽东发动了“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反贪污是主要目的,贪污犯叫“老虎”,贪污旧币一亿元(合1955年币制改革后一万元。)的,叫大老虎,要判死刑。1952年3月,运动在印刷厂开展了起来,政府派来了打虎队,不分青红皂臼,先把厂长陈林昆关押起来。然后发动工人,实行残酷的刑讯逼供,把他绑了,吊在大树上,由工人用竹板木棍轮翻拷打,逼他交待贪污金额,他忍着痛,咬紧牙,决不乱说一字。

关在保管室内,面对黑暗和饥饿,他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清白,从不乱动公家一分一文,厂里缺块木板,欠几颗铁钉,他都从家中拿,怎么会贪污公款呢,简直是活天冤枉。笫二天早上,趁上厕所机会,他跑到县政府门口大呼其冤,被门卫武警押回印刷厂,按顽固贪污分子对待。将他打倒在地,棍棒齐下,惨叫声声,打虎队长说:“像这样顽固分子,打死也不为过。”可怜他喊冤不成,屁股打得皮开肉腚,鲜血把裤子印红了一大块。当遍体鳞伤,行动皆难的时候,打虎队长下令说:“通知他的妻子,把人领回去,伤治好后再来交待。”

他的妻子刘能美,找人把他抬回家中后,面对血淋淋的丈夫,和六岁的儿子,守在床前,没有主意,想送进医院又没钱,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药来治,幸好他的弟弟找来个江湖医生,用草药治愈。他妻子把脱下来的裤子,放到脚盆中洗时,心痛的流下泪来,三次清洗,血色难净。

通过会计处反复清查,屈打成招,结论有600元贪污,他的妻子怕他再挨打受罪,只好卖掉了结婚金戒,为他赔退。运动结束后,他被免去厂长,做了个业务员,这个运动在他心灵中留下了永远的创伤。

1957年,他完全相信了毛泽东的号召,真心实意的想帮助共产党整掉不良之风,写了一张大字报,题目叫“墙头草”,批评那些不讲原则的人,像墙头草样,顺风倒,没有是非观点,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更害了革命。

反右开始后,他的“墙头草”成了全报社的大毒草,经左棍文人们的精心剖柝,成了一张反革命大字报。说他借整风翻“三反”的案,否定“三反”成果,丑化革命群众,攻击党的领导是官僚主义。经过多次斗争,他乃不低头认错,划了极右分子,送劳动教养。

他含着泪水,和妻子告别,三个小儿女,尚不懂事,含着泪水,叫爸爸早点回来。在自贡集中后,他们约500多名右派,像牲口一样,在武警押送下,到了重庆沙坪农场。当时集中人数己过万人,政府为了使用好这样多的囚奴,便把40岁以下的右派,全部押往云南修建内昆(内江至昆明)铁路。可怜这些毫无劳动技能的右派们,在暴力的逼迫下,去学开山放炮,打洞造桥。死于工伤的,天天可见,谁敢反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狱卒们说:“谁叫你们反对共产党,反对毛主席,就是死了也活该。”他被分配到石工班打石头。混到了1962年,国家刚度过可怕的大饥荒,饿死4000万人之后,毛泽东在7000人大会上作了自我批评,刘少奇主张为右派分子摘帽,又由于内昆铁路下马。陈林昆逢此良机,被摘帽放回了家。

妻子儿女能够团聚,当是好事,但面对贫困,吃了上顿无下顿的日子,只能愁容相对,何以言欢,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妻子说:“一家人守着挨饿也不是办法,你要找个工作挣几个米钱呀”。他说:“居委会主任说,好人都无法安排,劳教释放人员,管不了那么多。”要谋生,必须想办法,终于他想出了自己在云南学石工后,曾为老乡修磨子的事来,那时农村还没有打粉机,全靠石磨,他和妻子商议,去乡下修磨子,肯定能行。

他真的走乡串村,干起了修磨子活来,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点粮也干,还躲开了群众专政,自由自在,乐在其中,1966年起,全国燃起了文化大革命的了妖火,他又成了该横扫的牛、鬼、蛇、神。只好跑到云南大山里去,隐姓埋名,靠修磨子为生。

1979年,我和他同时改正,安排在翠屏区教育局,搞勤工俭学工作,那时学校很穷,特别是乡村小学,每个教师的粉笔都有定额,超出了自行解决。教窒大多数是过去的破庙,也无钱维修。我俩感到任务紧迫,在领导的同意下,领着50多位中小学校长,到重庆学校去取经,希望能学到他们搞勤工俭学的经验,改善办学条件。谁知天不逢时,遇到连天下雨,我和他的破皮鞋底子都被磨穿,双脚灌满了泥水,非常难过。后来我想了个主意,用塑料袋把脚包起来,解决了问题,他笑着说:“这才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实,当时他身上存着上千元公款,我们谁也不敢预支几元钱来买双皮鞋。

到北温泉参观,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时,相互交谈起了当右派的经过,听后我叹了口气说:“像你这样一心向党,忠心不二,廉洁奉公,却遭到如此冤屈,实在为你不平。”

那次取经,收效很大,我俩白手起家,办起了校办企业公司,帮助各个学校搞起了工厂。他调到公司去做了经理。后来评为全省的先进单位。

2007年,我们都到了七老八十之年,退休后,常在一起聚会,他告诉我,儿子媳妇女儿都失业了,全靠他和妻子的退休金过曰子,生活十分困难。我告诉他,今年是反右五十周年纪念,我看到中外网上不少文章,要求给右派彻底平反,补发工资和精神损失费,他笑了下说:“若能实现,我就能从穷困中解脱出来,好好度过晚年了。”

他生病住院,我去看他,临走时,他拉着我的手说:“人生在世谁无死,但求闭眼能心安,我早有两个愿望,一是要活过毛泽东的岁数。二是能死前彻底平反,不要戴着个改正右派子去见上帝。”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第一个心愿我己达到,毛泽东八十六岁死,我今年八十七岁,第二个心愿我寄托在党的十七大,党为了取信于民,一定会给右派平反补工资的。”我也笑了下说:“但愿如此,老兄就养好病等着吧。”

2008年7月15日晚,接到他妻子电话,告知陈林昆已于当晚十时死去,享年八十八岁。

我赶赴灵堂,作文以吊之曰:

唯,无可奈何之年,初秋含悲之月,魂归恨海之曰,伤心落泪之时。致祭于陈公林昆之灵前而奠以文曰:公少年立志,攻读诗书,体民疾苦,入共产之途,出死入生,不畏艰险,论为敌囚。矢志不移,誓争民主自由。四九年冬,盼得解放,效国尽忠,意展宏图,然“三反”含冤,饱受皮肉之苦,屈打成招,伤及心灵,含不白之冤,忍辱做人。逢“五七”之秋,再受阳谋之谝,冤为右派,抛妻别子,枉作囚徒,暴吏专政,牛马不如。六二年初,放回家中,穷困潦倒,两袖清风,生计艰难,何以养家糊口,遂为修磨,四乡奔走。七九改正,为党尽忠,克尽职守,廉洁奉公,梦求改革,民主自由,赤子之心,别无他求。然斗转星移,国事堪忧,贪官遍野,民主难求,平反之曰无望,何堪苦苦追求,人生若梦,梦到醒时命也休。

呜乎哀哉!

尚飨!

(25)一句硬梆梆 冤死张忠福

有个远离乡镇的山区小村叫“风鸣”,约一百户人家,地处云,贵,川三省边界,山高路险,无公路可通,想到他们那里去,必须要经过“上天梯”、“空欢喜”、“九十九道拐”、“擦耳岩”和“鬼见愁”等难爬的山路。所以很少人愿意去领教那样的危险旅程,除了收购药材买百货的小商贩外,区乡干部也很少去走动,基本上处于与世隔绝的境地。他们拥有一个叫风呜的天然大湖,因此叫“风呜村”。村里都是张姓,先人在湖边种满桃李柳树,水草丰盛,牛羊成群,池中有鱼群,水面见鹅鸭,世代过着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幸福日子,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园。一九六零年全国大饥荒,他们这个村是全县唯一没饿死人的典型。除了良好的自然条件外,还因为他们有一个好的生产队长张忠福,善能运筹逢迎,上面来了政策,他表示坚决执行。但他心中自有本帐,绝不能伤了村民的命根,千方百计要让大家有口饭吃。由于山高路远,能到他们村来的大干部,只可能是乡一级水平。他常说:这些人好办,二两盐、一条鱼、大壶酒、小心倍,好话多说,笑脸相迎。实际上,凭他这些本事,帮全村老小度过不少难关。受到全族人的尊敬和爱戴。

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暴,席卷神州大地。逢事先读毛氏语录,开会必呼毛神万岁,忠字舞,早请示,汇报,最高指示就是圣旨到。

可惜这一切变化,对风鸣村来说,一点也不知道。那天,张队长提了五十个鸡蛋到乡镇上去卖。正好碰上乡党委书记郑顺发,免不了请他到饭店喝上二两。交谈中,郑书记才知道他们村具体情况。感叹的说:你们太落后了,不加紧学习,会脱离毛主席革命路线,犯了错误,还不知道呢!当然,我们乡党委也有责任,没有为你们村培养出一个党员,也没建立党的组织,这些都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我们一定要尽快的改正过来。

三天以后,郑书记和一个穿着军装的年青人,来到凤鸣村。张队长按他的接待方式,表示热烈欢还。不过这次多加了一支鸡,因为郑书记和那年青人都是第一次来的贵客,不敢待慢。酒过三巡,郑书记转入正题,他说:你们村山高路远,又忙于农事,对“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体会不深,对毛主席的“三忠于”,“四无限”,毫无表现,所以乡党委决定派周卫东同志在你们村住段时间,作你们的政治思想指导员。小周是我们县响当当的造反派英雄,你们一定要好好向他学习,争取跟上大好形势。

第二天早上,张队长派人揹了些鸡鱼,送走了郑书记后,周指导员集合全体村民,在晒谷场上教起忠字舞来。他带来的收录放音机喇叭响起了,“亲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讲……。”他举着红宝书边跳边唱,汗流浃背,真是费劲不讨好,再看看那一群无动于衷的男女老少,一个个呆若木鸡,脸上毫无表情。要想教会他们歌舞,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经他反复示范数次,也没教会一个能跟着音乐节奏比划几下的人。他的满腔热情,变成了冷水浇心。

晚上在村干部会上,他毫不客气的说:你们村的群众,简直太落后了,愚味无知,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没有敬爱之情,你们今天的幸福日子都是毛主席给的,我们说: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主席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你们知道吗?怎么才能建立起对毛主席的敬爱之情呢?首先得建立起对毛主席的早请示,晚汇报制度,还要集体学习毛主席语录。要革命,看行动,请张队长表态吧。即然点名要说,张忠福还是老一套表态:上级的话,坚决照办,周指导员叫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干。

第二天早上,张忠福陪同周指导在晒谷场定下地点,叫泥工尽快建造请示台。

周卫东按造反派工作程序,挨家挨户做起了革命串连。从晨至晚,他得下一个结论,所有村民只听张队长的话,甚至他们还说:毛主席有多好我们看不见,张队长的好处我们摸得住,实实在在。可见他们眼里根本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风呜村简直就是张忠福的天下,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他把村民们的话,都如实记录在册。以备后用。

三天后,请示台建成,全体村民集合在晒谷场上作第一次早请示,大家感到隆重和新奇。

台上的收放机响起“东方红”歌曲,周指导带着大家向毛主席三鞠躬,再由张队长按周指导教他的喊法:祝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林副主席健康,健康,永远健康!头天晚上他在家中练习喊时,他妻子就问他:啥子叫健康啊?懂不起。他想了下说:健康吗,就是我们土话说硬梆的意思,身体强壮就是硬梆吗,想到这里,为了让村民们能懂,他便高声喊出:祝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林付主席硬梆,硬梆,硬梆梆!周卫东一听之下,感到非常吃惊,这明明是咒林付主席死得硬梆梆了吗,简直是现行反革命罪行,那还了得,本想立即予以追究罪责,一想不妥,风呜村没有人会听他的话,弄不好会适得其反,便暂时忍了下去。

当天晚上,他经过反复思考,决定采取“调虎离山”之计。第二天一早,他给张队长说:这些日子风呜村有了很大进步,我们应该共同去向乡党委报喜。摘掉落后村的帽子。生性忠厚的张队长当然信以为真,临走时,还为他准备了不少鸡鱼蛋肉,请他在郑书记处多说几句好话。

到乡政府后,周指导把他安顿在会议室,等待他的通知。大约过了一个时晨,忽然闯进来一群身穿军装的红卫兵,为首的指着他问:你就是风呜村的张忠福吗?他立刻回答了个是字。只听到那为首者大吼一声:给我绑了!四个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拿出纯索不由分说,将他来了个五花大绑,张忠福这才急呼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我没犯法,作们凭什么随便抓人?那为首的走了过来对准他就是两拳打来,一面高声骂道:你对毛主席不忠,还恶毒攻击林付主席,人证物证俱在,你犯了现行反革命的滔天罪行,还敢说没罪。随着把手一挥,喊了声带走,一群红卫兵把他推上了停在外面的卡车。这时的张忠福如跌入五里云中,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了现行反革命。他一生忠厚善良,从不害人,也没想过别人会害自己。

在县城通过数次批斗,他仍盲然,不知罪从何来。最后进入审讯时,对他展示罪证,放出了周卫东所录下的村民谈话和他喊的林付主席硬梆,硬梆,硬梆梆!后,郑书记作为人证对他指责说:风呜村是我们乡的一杆白旗,张忠福就是旗手,不拥护毛主席和共产党,还公然咒林付主席死得硬梆梆了。实属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份子,请求党和政府严惩。经他点醒,张忠福恍然大悟,原来因一句硬梆的土话招来的罪,但强权之下无真理,那由他半点分说。

张忠福因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的告示,由新任村长周卫东亲自贴在风呜村大墙上时,全村老少都放声大哭起来。他们知道好日子己经过到了尽头。

和氏史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容世外桃园。人心险恶,暴政如虎,啮羊羔理所当然。

但道玄于天,天即子民,民亦如水,水能载舟,亦能复舟,天理昭然,不悟者何?

书后有感,附八句,忆古叹今:

秦塚渺渺遗陶俑,汉楼茫茫月明中。唐遗中华人犹颂,宋徽狼毫翰墨功。
毛皇骄狂声名臭,一帧丑像伴西风。万人唾骂千夫指,欲传百代一场空。

(26)刘玉香一言遭惨死

一九六八年,邪神威风,如日中天,欲将神权,扩向世界,刚果献媚,芒果供于神坛,一经召示,游遍中华。神州大地,载歌载舞,红旗飘扬,万岁声中,高举神像,赡养神供,如痴如狂。

宜宾教民,列队广场,躬迎芒果,心喜若狂。人人昂首,个个紧张。晨时至午,尚未盼来圣物,整齐的队伍便松散起来,原地坐下休息的、解小手的、相互闲谈的、开始多了起来。

刘玉香是市政工程队的临时工,她丈夫系坏份子,判群众管制五年。所以平时不敢乱说乱动,低头作人。此时见大家坐下,她不敢乱动,仍笔直的站在原地,双手掌好神像牌,站在她旁边的班长周子先,把神像牌插在坭土中解小便去了。这时广场上括起一阵大风,插在地上的神像牌被风吹得摇摇欲倒,她便惊呼道:毛主席像要倒了!造反派头头周子先解手回来时,听了个明明白白。便立即找来几个哥儿们,把刘玉香绑回市政大楼。

她自已一点也不明白,犯了什么罪,成了现行反革命份子,当然,谁也不敢重复她所说过的那句话。大会斗,小会审,拳打足踢,伤痕累累。跪炭渣,戴高帽,游大街,坐喷气式飞机,无所不用其极。那时为了表示对毛神的忠心,造反派们费尽心思,互争表现,周子先为了表示誓死悍卫毛主席的忠心,决定把恶毒攻击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份子刘玉香,交万人轮流批斗。

三伏天的太阳,使广埸内潮涌般的人群,浸泡在臭汗之中,你推我攘,好不热闹,都想看一看那个敢于攻击毛主席的反革命女人是什么样子。有的手执木棍、有的握着砖块、还有的拿上臭鸡蛋,都希望能痛打那个反革命女人几下,以表示自己对毛神的忠心。他们帮凶,制造恐惧,自己也在恐惧中挣扎。

刘玉香被反绑双手,站在木橙上,脖子上吊了块约十多斤重的木牌,写着:现行反革命份子刘玉香。

从晨至午,她己经站了五个小时。无数投向她的石块、砖头、瓦片、臭蛋、西红柿,和被打成的斑斑血渍,加上她的满头大汗,已经是面目全非,不成人样了。

邪教煽动起来的信徙们,已经没有了良知,没有了人性。变成了被魔头驱使下的豺狼,他们用暴力来对待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羞耻的施展他们的暴行。

下午两时三十分,刘玉香因虚脱和旧伤复发,从木橙上倒了下来,周子先说她装死,逃辟革命人民的斗争,叫两个大汉把她拖到货车上运走,其实谁都明白她已经被活活的打死了,算是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27)迟来的忏悔——右派述怀

时值反右五十周年,正是五弟七十生日,接到请柬,百感交加,当年由于我和父亲都是右派,他考大学时虽是高分,本应录取清华北大,却分配到雅安农学院学农机,勤奋苦读,毕业时,成绩居全系第一名,仍分配到内蒙巴盟临河县农机站作个农技师,任劳任怨,埋头苦干,和工人同吃同住,从不参与政治。恋爱时,因爱人是共产党员,作为结婚条件,写信申明,和我脱离兄弟关系,从此天各一方,三十余年,均无往来。面对请柬,实感意外,但想到母亲生下八个子女,至今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念在手足之情,偕妻欣然前往。身临告别五十余年的富顺老家,五弟已儿孙满堂,便想起贺之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真是感概万端。客散夜深之时,兄弟二人,相对忆昔,各诉一世辛酸,五弟问我:你当了二十二年的右派,葬送了最宝贵的青春,还祸及妻儿,害得二嫂受尽千般苦难,你就没有丝毫忏悔吗?我辗转反则,长夜难眠,思绪万千。反省吾身,七十有六,虽无功于家国,亦无错于今生,故无可忏者,悔恨诸多。恨生不逢时,适遇暴君魔道肆意横行之世,悔年幼无知,轻听轻信,误中魔法,毁却一生。回首往事,歴历在目,供诸于世,以增见闻。

一九五二年我毕业于四川省宜宾财经校,分配到宜宾县供销社工作。朝气蓬勃,满腔热情,立志为建设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奋斗终身。对共产党忠心不二,对党员恭而敬之,惟命是从,坚信他们都是光明磊落,大公无私,为人民服务的好人。

一九五六年,一件因官僚主义而造成的荒唐事件,改变了我的一生,那就是轰动一时的《粪的风波》。

粪便乃一切动物正常排泄的生理现象,俗称:窝屎窝尿,正明公道。古今帝王包括暴君魔首,均管不到的事。谁知我所在的宜宾县供销社主任兼党总支书记彭琳,却异想天开,急功求近,主观认为管好粪便是有关农业生产的大事。申报人民政府,大粪由供销社进行统购统销,同时报批了修建规模宠大的蓄粪池计划。

作为主管县长的邓顺荣也不调查研究,大笔一挥,同意执行。

粪便统购统销布告一经贴出,民众哔然,农民更是赫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们经过粮食统购统销运动后,已是惊弓之鸟,统购统销四字法力无穷,一时之内,谁敢以身试法。

农民不敢进城收粪,十数万人口排泄依旧。自然造成厕所暴满之患。而彭主任粪池修建中无法治理地下水的渗透,累遭失败,上门催运大粪的群众把供销社围得水泄不通,单位催促电话连连不断。一月之后,平民百姓只能将粪便倾入水沟,下水道难负重荷,溢于大街小巷,闹得满城风雨,臭气熏天。彭主任焦头滥额,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只好停建浪费了二十多万元的大粪池,请求政府撤销大粪统购统销。

面对这有损人民利益的荒唐丑事,作为一个满腔热情,立志报国的青年,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听之任之,忍而不发吗?我连夜写成小品文《粪的风波》,发表在四川日报。相关人员,受到不同程度处分。我个人前途便从此江河日下,同志间说我出风头,领导们内定为,最难管的小干部。

一九五七年,以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是官僚主义之罪名,划为右派份子,处理下放监督劳动改造。当然未解彭琳之恨。一九六零年,支使左棍,捏造企图谋害下放干部邓某某未遂罪名,送劳动教养。在四一五,一零一右派严管队度过惨痛的二十年。妻子株连,失去工作,做临时工均不能时,靠出卖自己血液养活三个儿女。

面对以上事实,或可忏悔不该仗义直言。应说些屁话假话:彭琳是党的好干部,时刻关怀农业生产和人民生活,统购大粪失败,但证明了人民是拥护共产党,无条件接受人民政府领导的。虽事与愿违,主观出发点却是忠于党和人民的,精神可佳,坏事变成了好事,值得颂扬。果如此,定会取信于党的领导信任,跻身于伟大的谎言集团,荣升有望,前途似锦了,则在下幸甚,家人幸甚矣。然生性秉直,决难同流合污,或曰:自作自受,活该?

四一五信箱的全称是:四川省公安厅劳动教养筑路支队,约一万余人,百分之五十以上都是右派,实质上是一座宠大的流动监狱,有专门的武装弹压,有相似监规的劳教人员守则,更有受过专业培训的便衣公安管理干部。我们队是思想犯罪型的严管队,所配干部自是得力干将。

指导员叫岳毅,山西人,军队转业人员,没文化,生成有一套折磨人的残暴本领,开口必称我代表人民政府对你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故我们戏称其为“岳政府“。他决不离身的两件宝贝是:腰间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手枪,脖子上挂着施行号令的口哨,枪是不能随便放的,最可怕的是他脖子上的口哨。哨音一响,全体右派必须无条件的排队集合,不管风雨阴睛,不分严冬酷署,哨音响时,五分钟内,不到场者,视为犯错,定遭惩罚,罚站,罚跑步,罚运煤,罚挑水,都有可能。二十年如一日何曾间断,时至今日,夜半恶梦中,还不时为那尖叫的哨音惊醒。

李玉伯,管教干事,中专学历,看似斯文一派,却具有阴险毒棘的残忍性格,是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侩子手,是右派们的天敌。他原系支队秘书,因非党员,故调到一零一右派队作管教,他有争取入党的原动力,更有急于立功表现的主观要求。

这一文一武,配搭得恰到好处,狼狈为奸,二十年与我们如影随形,结下不解冤缘。文的使奸计,武的唱花脸。岳毅二十四小时都在设想,如何从超负荷的劳动中使我们这些奴隶劳动力受到折磨,多为他创造劳动价值。最典型的是修筑汶川铁路灌县二王庙隧道工程时,抢运卵石中他创造的人均两百箩的办法,至今回想,也使人胆战心惊。他叫施工员徐道成丈量好总运距后,按强体力劳动力两人,共抬约二百斤一箩的石子,用最快速度能达到的距离,计算出多少分钟,再计算出八小时在这个距离内应完成的箩数,用总距离折算两人应负责的距离,须要的人数组成一条条人工流水运输线。一经开工,只见右派们。穿梭飞跑起来,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岳政府此时挥动竹扇,一脸奸笑,坐在树阴下计数员身旁观察完成速度。第一天结束时,少数按时完成者,收工后瘫倒在床上叫着:累死我了。大多数疲于奔命,躺到地上休息后再干,一般的须十个小时方能完成。我根本无法完成,只好要赖,睡在工地上不敢回去吃饭。最后由分队长押回队部参加训话。训话是每日学习后临睡前铁定的改造程序,由管教干事李玉伯主持。这天晚上,他精神特好,咬牙切齿,高声吼道:右派是铁案如山,无产阶级将把你们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你们只有低头认罪,改造思想,通过劳动,脱胎换骨,才是唯一的出路,今天岳指导员下达的劳动定额,是经过科学准确计算的,每一个人必须不折不扣的完成,这就是考验你们是否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改造的大事,不完成就是反改造,为自己加重罪行

半月之后,所有右派们累得脱了层皮似的,体重明显下降。体弱病倒的越来越多。大有全面崩溃之势。岳政府才将任务改为一百五十箩。让右派们又苟活过来。因为他们知道:作为劳动力的奴隶,只有活着才有价值。

岳政府在劳动改造中,用千方百计,折磨得你每日筋疲力尽为止。作为有罪的奴隶,只能逆来顺受,稍有反抗,便绳索加身,打翻在地,残酷斗争。被折磨死者,比比皆是。李再泉说:岳政府良心太坏,他婆娘生的娃儿都会没屁眼。被“屁眼虫”告发后,连着斗争他十多个晚上,每次斗争时,先打翻在地,拳足与木棒相加,打得皮青脸肿,头破血流,再反缚双手,将头按下,接受批斗,后关小监。

他们文武二人,精诚团结,配合得好,受到上级主子的表杨,领回一面[劳教之光]的红旗。同时更加紧了对我们的压迫和奴役。

他们常说:劳动改造是手段,思想改造才是目的。也就是洗脑。洗脑就是强迫你放弃自己的人格和思想,服从于暴政,作驯服的奴隶,稍有不轨言行,必将严惩不怠。他们利用右派中意志薄弱,急于自我解脱的自私份子作眼线,秘蜜收集大家的言行,打小报告,以便掌握右派们的动向,整治我们。我们把这种人叫屁眼虫。

一九六三年,屁眼虫姚凤起向李玉伯管教报告:杨应森伙同王志杰,王致中,蒋文扬等人,攻击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多有反动言论。十日之后又报告说:他们还成立了一个什么组织。倪玉伯便报请省公安厅立案。在四一五支队,进行全面审查。后来在永川新胜劳改茶场,原四一五调往的周居正处,搜出他写的《民主社会主义论》,便以此为据,报到公安部,编造了一个马列主义联盟的反革命集团惊天大案,通过严刑逼供,涉案68人,周居正,扬应森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余的都作了刑事处分。全部办案过程均由李玉伯审讯,唯我们队的王致中使他束手无策,该同仁博通古今,曾精研马列主义,且善于词令,面对严刑逼供,毫无惧色,他严词表达自已正确观点,准确评说当今时政。听得倪玉伯目瞪口呆,无法再审。因王致中只承认和杨应森等人谈些对时政的不满的评论,根本不存在什么组织问题。也无法逮捕判刑。倪玉伯咬牙切齿的说:王致中是我所审反动份子中最顽固不化的死硬份子,看我怎么收拾他。第二天,他叫泥工班在厨房侧面小坡上用石头建起了一座高一米八,四面宽八十公分的立体独立监狱,(我们称它为立体活棺材),把王致中关进去后,立即由他亲自督促泥工,用石头把门封死。只留了一个送饭的小窗口。人置身其间,能站不能睡,拉屎拉尿也在其中,除了小窗口的空气能与外交流,世界已与之隔绝。王致中已经是埋在立体棺材的活死人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快一个月的时候了,我们多数的右派都在为他捏一把冷汗,不知他能否活着出来。悄悄打听送去的饭吃了没有,送饭人点下头,大家就放下心来。但倪玉伯并无放人之意,他要达到王致中招认参加了马列主义联盟的目的方肯罢休。谁知当初泥工班的右派们在砌背面底墙时,悄悄地留了一些小洞,使能多通些空气,亦能排放粪便,尽为此救了王致中一命。一个月后,粪便从小洞中流出,正好是干部们吃饭的小厨房门口。臭气使他们无法品尝那些鱼肉的香味,干部们恶心之下,强烈要求李玉伯改变他的斗争艺术,这才使得王致中重见天日。放出来的王致中,除面无人色,一身臭气之外,仍气宇高昂,正气凛然。李玉伯始终也没达到他卑鄙的目的。事实证明,凡是在严刑逼供下乱招的右派,不杀即关,凡是坚持到底不招的都不得不无罪放回。王致中,蒋文扬,傅作舟等就是实例。由此可以认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确是骗人的鬼话。所以至今社会上还留传了两句顺口溜: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二十年后,四一五的右派们除死去的外,当然都已全部改正和恢复了工作,又从地狱回到人间,恢复了人格尊严。我特意从宜宾赶到重庆去看望同队的老难友们。王致中巳在重庆人民出版社任党委书记兼总编,李再泉回原单位重庆水文站,老友见面,抚今话昔,自然万感交加,王致中感动的抱着我说:当时管兄若在李玉伯处揭发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半首诗,早就枪毙了,那还有今天的王致中啊!他高举酒杯,连敬了我三杯。李再泉说:提到李玉伯,我告诉你们个消息,他拼命整我们,没入成党,也没提拔,调到重庆监狱来了。岳政府更惨,右派处理完后,忽然疯了,送回山西老家便一命呜呼。真是恶人自有恶报。我们听后,共同举杯庆贺,但愿他地狱有幸,也能遇上一个同他一样残暴狠毒的冥官来专他的政。酒过数巡,都有了几分醉意,王致中突然说:正好今天是星期日,李玉伯一定在家,我们不防前去拜访一下。李再泉也附和说:我能找到地点。由我领路。

在车上,我回忆起李玉伯当年整他们俩的惨痛往事,心想,今天要出事,常言道: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以二人性格,定叫李玉伯下不了台。我故意问王致中:见面后我们怎么说呢?王说:你放心,一切听我的。

到李家按门铃后,开门的正好是李玉伯,一见是我等三人,惊得目瞪口呆,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真是冤家路窄,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幸好他爱人及时赶来,她常来队上探亲,还亲自目睹过丈夫是怎样对王李二人施暴的,当然认得,心中同样感到恐惧,但女人心细,见王李二人态度自然,无太大恶意,便热情招呼道;请座,请座,真是贵客。李玉伯这时回过神来,语无伦次的,叫妻子快取腊肉,一会又叫妻子快倒茶,一会又说:你们还没吃饭吧,快煮汤圆。慌乱中,看得出他的内心是何等恐惧和不安。使我回想起刚落实政策不久,我三女结婚的那天,他出差到宜宾公安处办事,公然以老朋友关系打听我的地址,正好遇到我在公安处工作的亲家,带他来和我见面时,他也是这样慌乱,语无伦次。可见他今天面对我们被他残暴奴役了二十年之久的右派们,内心的徨恐,内疚和悔恨。见此情景,王致中的火气消了一半,常言道,好汉不打笑面人,他是三十年党龄的老干部,文化素养也高,不可能丧失自巳现在的身份,做出粗暴的事来。坐下之后,他主动的说:听李再泉说你调回重庆来了,特意来看望你老领导。李玉伯惶恐的说:王书记太客气了,你现在才是领导呢。李再泉插言说:王书记能有今天,还得感谢你李管教未置他于死地,手下留情嘛。李玉伯完全体会到他话中有刺,也只能自作自受,负疚的说:过去的一切,都是奉命所为,是对是错,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李再泉怒目而视,正欲发作时,王致中阻止他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再计较也无意义了,还是谈谈现在吧。他转身问李玉伯道:你的两个孩子都成人了,现在怎么样?提起孩子,他脸一下红了起来说:都怪我长期在外,疏于管教,导致双双犯罪,真是报应啊!他接着讨好的说:你们知道吗,岳指导员在处理完你们后,不知何故,忽然疯了,我和两个武警送他回山西老家,他在火车上忽然吹起哨子来,弄得满车厢的人惊恐不安,送到老家后半个月就死了。我说:他疯死的事我们听说了,他在火车上吹口哨是不甘心我们落实政策吧,李玉伯说:不是那个意思,他还说:不集合了,我们都关了二十年,都该走了,都该走了。谈到这时,他妻子己摆上几碗刚煮好的汤圆,请大家快吃。王致中拍案而起,满脸严肃地说:汤圆就免了罢,我们还另有安排,改天再来拜访。李玉伯听说要走,也不敢多劝,跟随着送我们出来,途中大家都没说一句话。直到临别时,李玉伯忽然两手伸向天空,高声喊着:错了,错了,天呀!过去一切都错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他的吼声如痴如狂,充满无限的悔恨,还有几分悲哀和凄凉……

后来李再泉埋怨王致中说:你怎么就轻易的放过他呢?王致中沉思后说:难道你没感到他在真诚的向我们忏悔吗?我想岳毅疯死,也是一种忏悔的结局,其实当初他们对我等如此狠毒,是那时毛泽东的暴政,推行阶级斗争邪说,执行无产阶级专政造成的,为了他能登九五之尊,达到独断专横,一言九鼎的目的,受害者不单是我们百多万右派,也包括他们这些驯服工具的奴才,我们找他又算得清什么账呢?不过是小小的个人恩怨而矣。罪不在他,而在毛泽东。只要他能对我们忏悔,就是一种觉醒,像他这样觉醒的人多了,中华民族的振兴就有了希望。李再泉拱手说:王兄这般宏论,令我茅塞顿开,我也不会再计较于他了。当时我心里也感到释然。

附录

原415-101队难友刘文欣回忆录

难以忘却的记忆(101右派中队的人和事。)

这里有一份101右派中队的名单、但人名肯定是不齐全的、它是由我个人回忆、加上共同赴难的朋友们补充、最后定稿的、因为事隔近半个世纪、当年右派的小伙子们、现在已成了古稀老翁、1964年在四川珙县巡埸百家坟时、101队总人数为300多人、今天绞尽脑汁、也只能凑出230人、这200多人中、因不同原因、已死去四分之一、可见岁月是多么的无情、不仅将记忆中的画面冲淡、而且人物面貌也日益模糊。为什么要在未来不多的宝贵时光里、去拨动那根沉重的琴弦呢、是因为我看到在南京灵谷寺灵谷塔上的《抗日阵亡将士名单》上,上士以下到列兵的姓名占绝大多数、也曾经被耶路撒冷哭墙上被希特勒杀害的犹太人姓名所震撼、这些异国他乡的景物所包容的情神实质和101中队的难友们能够见证的历史可说是异曲同工。

1957年反右的大冤案中、被正式划为右派份子就有552971人。还有划为中右,内右,暗右而未公开戴帽却以右派定罪者不少于300万人、再加上被株连受到迫害的亲属,朋友,同事、同情者、确有数千万人之多、历时二十二年、这难道不是世界上史无前例的一场浩劫吗!

四川省是右派冤案的重灾区、被打成右派的占全国百分之十左右、难友李才义所着《天府悲歌》一书中曾转引《四川通史》所载、四川在反右运动中受到处理的知识份子、党政干部共64724人、还有四十多万被戴上“反社会主义份子”受到处理、其中相当一部份人被强制送劳动教养。今天当我们反思这场灾难带给人们的伤害时、无比的幸酸和愤恨、如果一个个满腔热情的青年人、最终成为极权政治的牺性品、而他们的姓名都很快被遗忘掉、岂不有失公允吗。

除了个人的姓名外“101”这个右派队的代号、又颇有意思、四川省公安厅所管辖的劳改场所、其对外代号均为某某某信厢、为劳教份子组成的公安厅筑路二支队就称为415信厢,下属数十个中队,实质上是一座庞大的流动监狱。先后修筑内昆铁路、成昆铁路、广旺铁路,在大跃进的瞎指挥中,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抛下不少暴死的冤魂,都成了废品,扔在荒山野岭,任大自然去冷嘲热讽。

1961年底,曾经对劳教队里的右派份子进行了一次所谓的“甄别”,摘去右派帽子,清放回家,后因毛泽东提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而停止“甄别”,剩下的右派被集中起来,成立一个新中队,特别给这个中队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就是“101”中队,给这个中队也戴了一顶帽子,为“101”右派中队。“1”有头号重点之意,含意深遽。这个中队初形成于成都都江堰市小地名老母孔、那时记得有270人之多,不久便派去修宜宾至珙县的铁路支线,住在巡场百家坟,苦难中的右派们偏又进入了一个不祥之地的地方,是命运让他们“相生”还是“相克”?不久,宜珙铁路又遭到以前所修各条铁路相同的下马命运,便调到永川新胜劳改茶场一个名为老君洞的地方,确是一个地下石墙的监狱。直至1979年落实右派政策为止。

现在能回忆起的名单入下:

北京
候国垣 韩永兴

上海
盛文俊 王槐俊 顾正龙

天津
赵德俊 郑德裕

杭州
张昭生 郑铨省

苏州
刘桂林

南京
沈开泰 曹念胜 卢洋溢 沈辉 周根银 路涛 徐开平 周东维

江苏
孙殊 丁乃君 贾厚芝 笪祖生

安微
范家永 徐本一

河南
丁华岑 李鹤舫 王孝栓 贾昌达 石传忠 赵勇军 鲁祖兴 杨秉仪

山西
韩非 张仆 李玉厚

山东
鲁峰 于斌

贵州
余冠一 谢代华 何正君

陕西
徐成林 史敬和 冯家舜 管孝孺

湖南
喻伯奇

湖北
艾公恩 王致中 黄开孝

云南
许道成 王介修

广东
胡文召 谢常乐

福建
陈启生

台湾
王来守

东北
王学文 王立群 栾新基

重庆
曾宪鹄 张山 王孝全 蒋文杨 孙宏定 龙生 朱德戎 白建中 毛品书 徐绍雄 张永全 刘敦学 牟联瑞 李再泉 张涛 舒占才 雷盛华 刘大礼 杨四应 陈燕西 李明德 张梓良 李光银 胡延陵 李言富 段樵愚 曾芳瑶 罗守江 谢光复 王茂槐 刘国富

成都
刘文欣 汪必成 曾绍儒 罗永康 潘任潮 杨应全 戴世礼 清国耀 康纪锐 周辉耀 曹忠亮 叶德章 王达培 肖光亚 马云松 孙思成 李立哀 戴若飞 王化南 吕家齐 陈道谦 刘忠禄 官洪寿 王季洪

宜宾
管正和 钟泽华 代大贵 王立生

自贡
李加建 王志杰 舒拉 吴询 陈济深

岳池
杨应森

中江
刘忠伦 刘德林 梁世松

雅安
陆清福 李顺基

万县
熊道经 郭金鳌

安县
洪生绪 龚运 唐昌富

绵阳
谢赞周 杨章全

梓潼
陈世荣

简阳
李庭栋

叙永
陈之本 张克成

青川
马自勉 周维亮

长宁
罗正伦 刘长林

平昌
冯克孝 李本至 王应邦

温江
王仲模

合川
何安全

合江
周正夫 张金海

纳溪
廖先正

南溪
陈万常 李达生

盐边
霍成华

武隆
罗罡

南充
谢光恩

旺苍
龚子奇 郑子明

乐山
罗展华

乐至
张茂轩 江成祥

永川
邓锡朋

江津
张子官 胡传华

盐亭
贾英

泸州
林进贵 丁仲才 易志文

开县
李光培

达县
肖乾世

灌县
郑朝龙 旺文俊

汉源
熊克芹

遂宁
姚光旭 万禹仁 孙大吉

北川
夏孝先 罗仲生

巴县
邹祟实

壁山
曾寄熙 胡君志

宜宾县
胡再思

冕宁
廖万勤

剑阁
张克成 游天成 廖志中

富顺
张新楣 李德海 王明华 刘德章

彭水
叶茂之

德阳
周寿康 王敬之

西充
陈显正

凉山
李祟修

綦江
张华

渠县
文学沛 熊彦达

仁寿
徐乐涛 刘长和

籍贯不详的有:
熊成勉 周明璋 刘德培 傅云 蒋永泰 史官体 李玉成 江流浩 罗仁惠 张明枢 彭强 曾广元 宋子东 陈林 刘祟权 刘崇明 何伟律 张谦 严中贤 廖宿 陈有为 傅作舟

还有来自省内各大专院校的学生右派:

西南师范学院:
李德智 刘树森 张义昌 冯云华 孙子札 景晰 廖远平 梁仕欣

西南农学院雅安分院:
金介龄 汪树伦

成都无线电工程学院:
陈炳年

成都工学院:
林尚茂 顾祖福

四川大学:
虞进生 彭明浩 高建华

重庆俄专:
徐中瀛 宋广成

重庆医学院:
谢槐芳

上列名单共计235人,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当年101中队的全体人名,它有待难友们共同补充完善,我想强调的是:我不希望任何人把这个235看成是一个枯燥的数字,而应该将它还原成235条鲜活的生命,甚至可以说它就是235部催人泪下的悲剧,因为他们是五七年后,二十年来,中国人权状况的见证人和受害人。

不可忘记,其中有不少风华正茂的难友,或被枪杀、或无法忍辱而割动脉自尽、或在隧道中被巨石压死、或掉进深涧而亡、或被洪水冲走而尸骨无存、或重病不治而让其暴死,总之,他的们用自巳的鲜血将英年早逝四个字涂染得触目惊心。

看了这份名单的幸存者们,你们如果能把在101中队的苦难经历写成回忆录,通过文字形式给历史增加一点垂重量,对国家民族都有好处,不知你们认为如何?

2003年10月于成都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