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

我是两星期之后才见到雷米·邦克尔的。从丹佛到圣弗兰西斯科的旅行一路上很平静,只是离圣弗兰西斯科越近,我对它的渴望就越强烈。我又到了斜阳河,不过这次是在下午。午夜我从克利斯顿越过分水岭,黎明时分到了盐湖城——这里是狄恩出生的地方。接着我们又顶着烈日经过了内华达,黄昏时分车子驶过了灯光闪烁的唐人街,开始向内华达山行驶。茂密的松树林,星光珍珠的夜空,散发着乡土味的山林木屋,这些都似乎在向我预示着圣弗兰西斯科的浪漫气氛——坐在后面座位上的一个小女孩哭着问她母亲:“妈咪,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特基的家?”噢,特基,温暖亲切的特基到了;又翻过了一座小山包,萨克拉门托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土地上了。现在我已置身于生机勃勃;热情洋溢的气氛之中,你可以去亲吻,去抚摸。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地驶过了充满神奇传说的萨克拉门托河。突然,辽阔的海湾(正值黎明前夕)以及圣弗兰西斯科绚丽的灯火从我眼前掠过。汽车驶过奥克兰海湾大桥时,我睡着了,这次旅途中我第一次睡得这样熟。直到车子到站我才在猛烈的颠簸中惊醒。我从新泽西州帕特森城的姨妈家到这里已足足走了三千二百英里。圣弗兰西斯科到了,我就象一个形容枯槁的魔鬼游荡在这里。圣弗兰西斯科窄长、凄凉的街道笼置在一片苍白的雾霭之中。我跌跌撞撞地走过了几个街区,幽灵似的乞丐在黎明的街头向我乞讨着食物,远处隐约传来音乐声。“噢,亲爱的,这些等着以后慢慢研究吧!现在我必须首先找到雷米·邦克尔。”我对自己说。

雷米住的米尔城是坐落在峡谷的一个居民区,大战期间这里是一个海军造船厂。这是一个很幽深的峡谷,斜坡上林木茂密。这儿还有许多理发店、缝纫店。可以说这里是美国唯一是一个黑人与白人自愿混居的地方,也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欢乐的土地,雷米简陋的小木屋上贴着一张三个星期前写的条子:

索尔·佩拉提斯!如果屋里没人,

就从窗子里爬进去。

雷米·邦克尔

字条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我爬了进去,他正和女友丽·安在床上睡觉。他后来告诉我这张床是从一条商船上偷来的。可以想象一个船业机械师深更半夜偷偷地摸到一条船上,扛起一张沉重的大床,神情紧张地爬上去该是多么狼狈。这就是雷米干的事儿。

我之所以对发生在圣弗兰西斯科的一切都想探个究竟,是因为它们与另外一些事有着密切的联系,我和雷米在没上小学之前就认识了,但真正把我俩连在一起的还是我的前妻。雷米最先认识她。一天晚上他来到我的住处,一进门就嚷:“佩拉提斯,你的大艺术家伙计看你来啦。”我从床上爬起来,穿裤子的时候钱抖落了一地,当时已经是下午四点、我上大学的时候整天睡懒觉,“好了,好了,别把金子撒的满地都是。我认识了一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姑娘,今天晚上我们在狮子酒吧见面。”他硬要拖着我也去。一个星期之后她就和我好上了。雷米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是一个英俊的法国小伙子(他看上去很象在马赛做黑市生意的那些20岁左右的小贩)。他英语、法语讲得都很地道,喜欢穿够刺激的衣服,和法国那种重礼仪的习俗根本不沾边儿。他总是带着许多漂亮的女孩一起出去吃喝玩乐,挥霍无度。他丝毫不在意我把他的女朋友带走,大概正是因为这一点把我俩连在一起了。这家伙对我十分忠诚,并且真心爱我,天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天早晨我在米尔城找到他时,他正处于消沉、绝望阶段,这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常有的事。他希望能在一条船上找到工作,挣钱糊口。现在他在大峡谷那边的几个棚屋当警察。他的女友丽·安人很凶,整天对他骂个不停。他们存上上个星期的钱,然后周末出去玩三个小时,一下子统统花光。雷米穿着短裤在棚屋周围转悠,头上是一顶式样古怪的军帽,丽·安头发烫得很短,竖在头上,他们就这副打扮,两人呆在一起能够吵上一星期,我从没见过这样大吵大闹的一对。但是到了星期六晚上,他们就又和好如初了。

现在雷米和丽·安睡一张大床,我睡在靠窗的一个小帆布床上。我不能碰丽·安,一住进来雷米就发表了一次与我有关的演说:“我不希望你们背着我乱来,不要节外生枝地玩出什么新花招来。”我看了丽·安一眼,她的确是个十分迷人的女人,皮肤白净细嫩,然而对我和雷米流露出一种十分厌恶的神情,她来自俄勒冈的一个小城镇,愿望是要嫁个阔佬,所以如今非常悔恨与雷米的暖昧关系。除非有几个周末,雷米为了讨好她,在她身上花上几百美元,这时她才感到那种阔太太似的满足,除此之外她总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呆在棚屋里。她在圣弗兰西斯科有一个工作,不得不每天挤公共汽车去上班。在这一点上她无法原谅雷米。

我整天呆在棚屋里为好莱坞写剧本。雷米为了我们大家的幸福不得不去讨好那些所谓的上流人物,丽·安也和他一起去。他要把她介绍给一个朋友的父亲,这人是位著名的导演。来米尔城的第一个星期,我几乎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写一个关于纽约生活的阴郁的故事上,我希望能得到某个好莱坞导演的青睐。然而它的调子太悲哀了,雷米几乎都不愿去读,所以几个星期之后他才将剧本送到好莱坞。丽·安很讨厌我们,当然根本不屑一读。我就这样在咖啡的陪伴下在纸上苦心涂抹着。最后我告诉雷米不想再继续写下去了,我希望找个工作,挣些烟钱。顿时,雷米的眉字间流露出一丝失望的阴影——他总是为失掉一些有意义而又十分有趣的事情而感到痛苦,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想帮我找一个和他一样的工作,在那个特殊的棚户区当警察。我们通过了一些必要的渠道,令我吃惊的是那些家伙竟然录用了我。我在地方警察长面前宣誓就职以后,他们给了我一个警察徽章和一根警棍。现在我成了一名正式警察。我想如果狄恩和卡罗在见到我不知会说些什么。我必须做一条海军蓝的裤子配我那件黑夹克上衣和警察帽。开始两个星期我一直穿着雷米的裤子。因为他很高大,又因太贪吃而大腹便便,所以他的裤子穿在我身上显得十分肥大。第一天晚上执行任务,我穿着他的大裤子,晃晃悠悠,就象查理·卓别林。雷米还将他的手电筒和那支32型自动手枪也给了我。“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支枪?”我问。“去年夏天我去西海岸,火车经过内布拉斯加的北帕特森时,我跳下车想让两条腿活动活动,在橱窗里一眼就看到了这支不同凡响的小手枪,便立即买下了。为这个我差点没赶上火车。”

我告诉他帕特森与我的关系。他给大伙儿买了些威士忌,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

我用电筒照着路,爬上峡谷南面的峭壁,来到了车水马龙十分繁忙的高速公路。这里的车子川流不息,车灯在黑夜里仿佛是一条流动着的金色河流。我又沿峭壁的另一边攀下,差点摔了一跤。后来我来到了谷底,这里有几间破旧的农舍,每天晚上我从这里经过,都有一只狗对着我狂吠。接着我必须迅速走过一条银色的、尘土飞扬的小路,路的两边是加利福尼亚黑色的森林——这条路就象你在西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我常常掏出手枪,在黑夜中装扮成西部牛仔的样子。最后翻过一座小山包,便到了归我管辖的那片棚屋区。这些棚屋是暂供那些去海外的劳工住的,他们来到这里等船,其中的大部分人将去太平洋的冲绳岛。他们中很多人是为了逃避什么而外出的,多数是为了逃避法律。有些人是来自阿拉巴马的硬汉,有些是狡猾的纽约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们非常清楚冲绳岛一年的苦工将会怎样残酷,所以一到这里便整天狂欢。我们这些特殊警察的任务就是不要让他们闹得棚屋给掀了。我们在主楼上有一个办公室,所谓主楼也就是个式样很奇特的木板楼。办公室里有一张圆桌,大伙儿围坐在一起,卸下身上的枪,打着盹,老警察们便开始叙述那些传奇的故事。

这帮人很可怕,除了我和雷米是为了谋生之外,他们都长着一颗警棍的心,都希望能多抓些人,然后从上司那儿听到几句赞誉。他们甚至告诫我,如果一个月之内你抓不到人,就要被开除。我对抓人没有兴趣。实际上我每天都和这些劳工一样喝得酩酊大醉,对他们管得当然就很松。

一天晚上,原计划安排我一人执勤六小时——我成了这里唯一的一个警察。那天晚上几乎所有棚屋里的人都喝醉了,因为第二天早晨轮船就要启航。我坐在办公室里,将脚搭在桌子上,读着一本有关在俄勒冈历险的名人录。突然我听到通常那静静的夜空传来阵阵喧闹声。我走了出去,每一间棚屋里都亮着灯。那些家伙们大叫大嚷,往地下摔着酒瓶子。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我拿着手电筒,朝那间闹得最凶的棚屋走去。我敲了敲门,一个人把门打开。

“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是警察,今晚在这儿执勤。你们这些老兄是不是尽量安静些。”——等等,说了许多这类蠢话。他们砰的一声在我面前把门猛地关上。我站在那里,这扇木门正碰在我的鼻子上,很象在演一部西部电影,我必须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尊严。我又重新敲门。这次门开得很大。“听着,”我说,“我不想来打扰你们,但是如果你们再这样大声地嚷嚷,我的饭碗就得砸了。”

“你是谁?”

“我是这儿的警察。”

“怎么从没见过你?”

“你看,这是我的徽章。”

“你屁股上挂着手枪想干什么?”

“这不是我的,”我为自己辩护,“是我借的。”

“进来喝一杯吧。”我并不在意,便进去喝了两杯。

我说:“好吗,伙计们?安静些,好吗?否则我可得倒霉了。”“好说,老伙计,”他们说,“去执你的勤吧,想喝了再来。”我又这样在其他的棚屋里折腾了一气,结果我也和他们一样喝得烂醉。

黎明时分,我必须将美国国旗挂到一根六英尺高的柱子上。可这天早晨我却把它给挂倒了,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就这样回家睡觉去了;晚上来执勤时,那伙警察仍和往常一样围着桌子聊着。

“啊,老兄,昨晚这儿怎么那么大声音?周围的居民都在向我们抱怨。”

“我不知道,”我说,“刚刚不是很安静吗?”

“昨晚你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骚乱——警察长对你很满意。但是另一件事——你知道吗?你却可以去坐牢了,你将美国国旗倒挂在旗杆上了。”

“挂倒了吗?”我十分恐怖。当然我并没有意识到,每天早晨我都是很机械地做着这件事。

“是的,先生。”一位在阿尔卡特拉兹干了22年警察的胖子说道:“你这样做真够蹲监狱了。”其余的人也都一本正经点头附和。他们总是象群蠢猪似地围坐在办公桌前,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做;他们炫耀着自己的手枪,手心发痒地随时都想对谁开上几枪,尤其是想对我和雷米。

那位在阿尔卡特拉兹干了22年的警察60开外,大腹便便。虽然他早已退休,但却无法离开他的岗位,因为这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寄托。每天晚上他开着那辆福特35型汽车来上班,象钟表一样准时地坐在办公室的圆桌前。他十分辛苦地和我们一样工作、巡逻,看看是否发生什么事,等等。然后又重新坐下来,讲他的故事,“你一定听说过两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吧,我和斯莱杰(这是另一个警察,这小伙子一心想当得克胡斯别动队队员,现在他对自己的运气很满意)在G区棚屋抓到了一个家伙。你一定看到过飞溅的血滴吧,今晚我带你去看那儿的墙上留下的痕迹。我们一把就将他从这堵墙推到了那堵墙。斯莱杰先揍了他一顿,我又给他来了几下,最后他终于老实地倒在地上。这小子发誓从监狱出来之后要把我俩给杀了——他被关了30天,可现在已经60天了,我连他的鬼影也没见到。”这是故事的高潮。他们把他吓破了胆,以至他再也不敢回来暗算他们了。

这老家伙仍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他又讲起了阿尔卡特拉兹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我们过去吃早饭时都要列队,没有一个人不听指挥。一切都是那样秩序井然,你一定知道,我在那儿干了22年的警察,从没出过差错。那些人知道我做事十分认真。也有许多家伙被软禁过,因为他们在工作中总出错。我看你——你的所做所为,也在向这些人靠拢了。”他举起烟斗,痛苦地望着我。“你知道他们会趁机找你麻烦的。”

我知道这一点。我告诉他我不是当警察的料。

“是的,但是这个工作是你自己我的。现在你必须当机立断,是继续干下去,还是走别的路,否则你将一事无成。你必须忠于职守,因为你曾经宣过誓。在这些事情上你不能妥协,法律和秩序是一定要维护的。”我无话可说,他是对的。但是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出去,走进黑夜之中,消失在某个地方,潜心地观察这时全美国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另一个警察,斯莱杰,是一个身材高大、结实的小伙子,满头的黑发被理成了一个小平头,脖子总是在紧张地抽动着——象一个拳击手那样不停地用一个拳头猛击另一个。他把自己装扮得象过去的得克萨斯别动队队员,他带着一支左轮手枪,腰系子弹袋,还挂了一根短柄的皮鞭,身上到处都吊着皮带,简直象一个可以移动的行刑房。亮闪闪的皮鞋,长长的夹克,趾高气扬的帽子,除了没有皮靴之外,真可谓全副武装。他常常抓住我,从我的大腿之间轻而易举地把我举起来。论力气,我也能很轻松地将他扔到天花板上去,但我很清楚,我不能让他知道,因为我害怕他要和我进行摔跤比赛。与这家伙摔跤最后是肯定得动枪的,我想他的枪法一定比我准,我到现在为止还从未动过枪,甚至连装子弹都让我害怕。他处心积虑想抓人。一天晚上正好是我和他两人执勤,他脸涨得通红地跑了回来。

“我让他们安静,可那帮家伙仍大吵大闹。我警告了他们两次。我总是给别人两次机会,但决不给第三次;你和我一起去把他们逮起来。”

“好吧,我来给他们第三次机会。”我说,“我去和他们谈谈。”

“不,先生,我从不给一个人第三次机会。”我叹了口气。于是我们一起去了。

我们走近那个闹事的棚屋,斯莱杰打开门,让他们赶快出来。结果很尴尬,我们俩的脸都红了。这就是美国的故事。每个人都在做着他们自己认为应当做的事,那么这帮家伙晚上聚在一起大声谈话、饮酒又有什么错呢?但是斯莱杰非得去那儿找事不可。他把我带上,以防万一他们一起向他进攻。他们可能会这样做的,他们都是弟兄,从阿拉巴马州来。我们又走回办公室,斯莱杰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

有一个家伙对我说:“告诉那个狗狼养的,让他少给他们找些麻烦,否则我们会因为这个被炒了鱿鱼,就没法去冲绳岛了。”

“我跟他说说。”

在办公室我告诉斯莱杰让他忘掉这件事。他当着大家的面,红着脸说:“我不会给任何人两次以上的机会。”“那么,这有什么区别呢?我们的工作要丢掉了。”那个阿拉巴马人说。斯莱杰什么也没说,便填好了逮捕证。他只逮了一个人,他从城里叫来警车把那人带走了。那天的兄弟们悲哀地离开了。他们中的一位来找我。“你告诉那个得克萨斯的兔崽子,如果明天晚上之前我哥哥没放出来,我就要了他的狗命。”我把这话告诉了斯莱杰,他脸色铁青,一言未发。那人的哥哥被放了出来,结果一切平安。这帮家伙们终于乘船去冲绳岛了。接着又来了一批新的粗鲁的汉子。如果不是为了雷米,我在这儿两个小时也呆不下去。

但是有许多个晚上我是和雷米·邦克尔一同执勤的,这样的时刻总是令人高兴。我们先悠闲地在棚屋区转悠,雷米检查着每一扇门,看看是否都锁上了,他希望能有一扇门忘了上锁。他常说:“多少年来我都在想着能将一条狗训练成超级小偷,让它溜进这些家伙的房间,从他们的衣服口袋里将钱偷出来,我要把它训练得只偷钱,其余的什么都不要。我要让它能够嗅出钱的味道。如果它能够通些人性,我就训练它每次偷钱不要超过20元。”雷米的脑子里总是充满这类奇异的幻想,有关那条狗的计划他足足谈了好几个星期。只有一次他发现有扇门没上锁。我不喜欢他那么干,便径直向前面溜达。雷米偷偷地打开门,正好与棚户区主管碰了个照面、雷米恨透了这张脸。他问我:“你经常谈到的那位俄国作家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个总把报纸放在鞋子里,戴着从垃圾堆里拾来的高筒丝绒礼帽的那位?”这是雷米对我告诉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夸张性描述。“噢,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着一张象这个总管一样的脸的人只能有一个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发现的唯一一间没上锁的房子就正好是属于这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陀氏当时正在床上睡觉,听到门栓有响动便穿着睡衣爬了起来。他走到门口,看上去比平时还要丑陋一倍。雷米开门时,看到这张形容枯槁的脸上充满着仇恨与愤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试试这门。我以为——呃,——我以为这是盥洗室,我想找一个拖把。”

“你要找拖把干什么?”

“嗯——噢。”

我走了过去,说道:“有个家伙在楼上的大厅里吐得满地都是,我们想去拖一下。”

“这不是盥洗室,是我的房间。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情,我就要让你们滚回家去,懂我的意思吗?”

“有个家伙在上面呕吐。”我又重新解释着。

“盥洗室在大厅的下面,在下面。”他给我们指点着,看着我们真的走下去,拿了一个拖把,然后傻乎乎地上了楼。

我说:“上帝作证,雷米,你总是给我们找麻烦。你为什么就不能少惹些事儿,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偷东西呢?”

“世界所给予我的东西太少了,这就是原因。你不要老生常谈了。如果你再这样教训我,我就要叫你陀思妥耶夫斯基了。”

雷米就象个孩子。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在法国度过了孤独的学生时代,他们把他的一切都夺走了。他的继父把他送进一所学校,便从此不再管他。他总是被人欺侮,并常常从一所学校被赶进另一所学校。在寂寞的黑夜,他在法国的大道上孤独地流浪、用他那些天真的字眼诅咒着命运的不公。他必须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他无休止的失去,所以他也要无休止地去夺回。

棚户区的自助餐厅是我们的一块肥肉。我们先仔细观察周围,看看是否有人监视,尤其是看看是否有我们那些警察朋友在偷看。然后我蹲在地上,雷米站在我的肩上,打开窗子,这扇窗户从来不锁,他晚上已经察看过了,他从窗子里爬进去,站在案桌上。我比他稍微灵活些,我只需一跳就从窗子里窜了进去。然后我们跑到汽水桶前。在这里,我实现了一个幼年时期的梦,我打开盛巧克力冰淇淋的铁桶盖,将整个手伸进去,抓出许多,开心地用嘴去舔。然后我拿来冰淇淋盒,把它们都盛满,再倒上许多巧克力果汁,或草莓酱,又到厨房转了一圈,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可以装在口袋里带走的。我撕下一大块烤牛肉,准备包在餐巾里拿走。“你知道杜鲁门总统曾经说过,”雷米总是这样说,“我们应当降低生活费用。”

一天晚上我等了很长时间,他乱七八糟地装了一大箱子食物。我们从窗子里无法拿出来,雷米不得不将箱子重新打开,放回一些东西去。后半夜,他下班之后,我独自一人呆在棚屋区。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沿着峡谷的一条古老的小径走着,希望能碰见一只小鹿(雷米曾在这附近见到过鹿。这儿从1947年就变得荒无人烟了),突然,黑暗中传来一个恐怖的声音,好象是粗粗的喘息声。我想一定是一头犀牛准备向我发起进攻,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枪。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阴森森的峡谷中,在朦胧的夜色中望去,这个怪物似乎正万头簇动。我猛然意识到这个怪物就是肩上扛着装满了食物的箱子的雷米,在巨大的重压下他不住地呻吟、喘息。他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助餐厅钥匙,可以直接从大门里将东西拿出来。我说:“雷米,我以为你回家了呢,你到底在干什么?”他说:“佩拉提斯,我已经对你说过好多次了,杜鲁门总统教导我们,应当降低生活费用。”我听到他在黑夜中喘着粗气。前面我已经描写过回棚户区的路是怎样的崎岖,必须翻山越岭才行。他把盒子藏在草丛里,然后走回来对我说:“索尔,我一个人没法拿,我把它们分成两盒,你帮我拿一些。”

“但我得去执勤呀。”

“你去的时候我帮你看着。现在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差了,我们必须尽力去改变它。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索尔,我跟你说过好多遍了,我们是朋友,这是我们共同的事。我们没有其他办法,陀思耶夫斯基们,其他的那些警察们,丽·安们,以及世界上其他所有可恶的家伙们和我们的处境都不一样,没有任何人会来关心我们,为我们着想,在他们那层虚伪的面纱后面,都是一张张卑鄙的嘴脸。记住这一点,你必须忠于我们的友谊。”最后我问:“我们什么时候去乘船远航?”我已经在这些事上消磨了整整十个星期。我每星期挣55美元,给我姨妈40元。这期间我只在圣弗兰西斯科住过一夜,我的生活就是这样蜷缩在小小的棚屋里度过的,整天耳边响着丽·安和雷米无休止的争吵,午夜来到这幽深的峡谷里,在令人生厌的棚户区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

雷米又拿来一只盒子;我吃力地跟着他扛着沉重的东西走在山路上。回去后,我们把拿来的东西全部堆在丽·安的餐桌上,象个小山。她刚从梦中醒来,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

“你知道杜鲁门总统是怎么说的吗?”她高兴地问我。我突然开始意识到在美国每个人都有小偷的天性。我也开始对这事儿感兴趣了,甚至也去偷偷观察是否有哪扇门忘了锁。其他的那些警察开始怀疑我们,他们从我们的眼睛里看出了端倪,他们本能地觉察到我们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多年的经验教会了他们怎样识别我们这类人。

一天白天,我和雷米带着枪去山上打鹌鹑。雷米悄悄地爬到离一群咯咯乱叫的鹌鹑只有三英尺的地方,朝着它们发了一梭子弹,结果一个也没打中。他那粗旷的笑声穿过加利福尼亚森林,几乎传遍整个美国。“现在我们该去看看香蕉国王了。”

今天是星期六,我们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来到了交叉路口的巴士车站。我们乘车来到圣弗兰西斯科,在宽阔的大街上缓步而行。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了雷米其响无比的笑声。“你应当写一篇关于香蕉国王的小说。”他提醒我,“不要对我耍什么花招了,好好地写一篇关于他的故事吧,香蕉国王对你来说简直是一块肥肉。你看,他就站在那儿。”香蕉国王就是一个在街角卖香蕉的老头,我对他毫无兴趣。但是雷米却拍拍我的肩,甚至拉着我的领口把我往那儿拖;“你写香蕉国王就是在写人类生活的意义。在你没有意识到香蕉国王的重要性之前,你根本就无法懂得人生的意义。”雷米强调说。

海湾外停着一艘作浮标用的锈迹斑斑的旧货船,雷米非常想上去看看。一天下午,丽·安带了午饭,我们租了条船向那儿驶去。雷米还带了些工具。到了那里,丽·安脱光了衣服躺在快艇上晒日光浴。我从船尾向她望去。雷米直奔锅炉房。那里成群的老鼠满地乱窜,他东锤锤,西敲敲,希望能敲下一些铜皮来,其实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铜皮。我坐在毁坏了的船员餐厅里。这艘船已经陈旧不堪,但仍可看出里面的装置很漂亮,水手们用的贮物箱上仍可辨认出雕刻的花纹。这就是杰克·伦敦笔下的圣弗兰西斯科之魂。我站在洒满阳光的甲板上,沉浸在美好的梦想中。老鼠在食品室里闹作一团,然而很久以前却曾有一位蓝眼睛的船长在这里美美的用餐。我在船底找到了雷米,他东奔西跑地忙活着。“什么也没有。我本想这儿会有一些铜,至少会有一、两把扳手。这条船不知被小偷剥过多少遍了。”它在这个海湾停泊了好几年,船上的铜已经被偷的精光,再也剥不出什么了。

我告诉雷米:“我非常希望能在这艘古老的船上过夜。迷迷蒙蒙的夜色中,海浪拍打着风烛残年的船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那该多美!”

雷米大吃一惊,对我的崇拜顿时又增加了一倍。“索尔,如果你真敢这么做,我就给你5美元。你没听说过死在海里的那些老船长常常会在夜里出来闹鬼吗?我不但要给你5美元,还要为你准备好午饭,借给你毛毯和蜡烛。”

“一言为定!”我说。雷米赶紧跑去把这事告诉了丽·安。我真想从桅杆上一下子跳到丽·安的身上去,但是我答应过雷米不去碰她的,所以只得把眼睛从她的身上移开。

打那以后我到圣弗兰西斯科跑得更勤了,我试图按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去找个姑娘。有时我甚至在公园的长椅上与一位姑娘一直呆到第二天黎明,但是从没有成功过。这个姑娘是来自明尼苏达的一位金发女郎。这儿有许多同性恋者,好多次我只好带着手枪去旧金山。在酒吧的盥洗室里一位男妓想接近我,我掏出了手枪,说道:“嗯?嗯?你说什么?”他吓破了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我知道男妓遍布全国。也许是因为我在旧金山太孤独,又正好有支枪,想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的缘故吧。每每从珠宝店经过时,我都会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对着橱窗开枪,抢走一些最珍贵的戒指和胸花送给丽·安,然后我们双双逃到内华达去。我必须离开圣弗兰西斯科,否则我会发疯的。

我给住在得克萨斯老布尔·李那儿的狄恩和卡罗写了封长信。他们说一旦一切准备就绪就来圣弗兰西斯科。在这期间,雷米、丽·安和我的精神又开始萎靡不振。9月,雨季来临,雷米和她飞往好莱坞去送我那愚蠢的剧本,毫无结果。那位著名的导演先生喝得酩酊大醉,对那个剧本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在他的马利布海边别墅逗留了几天,就又开始当着客人的面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双双跑了回来。

决定性的一件事就因为那次看赛马。雷米大约存了有100元钱。这一天我穿着雷米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颇有几份潇洒,他拥着丽·安,我们就这样来到了海湾那边里奇蒙附近的金门赛马场。这家伙倒是心地善良,他把我们偷来的食品装了一半在一个偌大的棕色纸袋里,送到了里奇蒙一间破旧的棚屋里,他知道那儿住着些穷人。我们和他一起去的,那里尽是些衣衫褴褛的孩子。一位妇女向雷米道谢,她是雷米稍微有些熟悉的一位水手的姐姐。“不要再想了,卡特夫人,”雷米彬彬有礼他说道,“有些事情是无法预料的。”

我们又继续去赛马场。他一开始就令人吃惊地下了20元的赌注,还没到第七圈他就输了。接着他又将我们仅剩的两美元押上,结果又输了,我们不得不一路搭便车回圣弗兰西斯科。我们又在路上了。一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先生让我们搭了他那辆漂亮而又时髦的轿车,我和他坐在前面。雷米又想编故事了,他说他把钱包忘在了赛马场。“事实上,”我说,“我们的钱都丢在赛马场了。为了下次能把它找回来,我们现在就去登记赌注,怎么样,雷米?”雷米满脸羞红。最后那位先生承认他就是金门赛马场的一位官员,他让我们在豪华的宫廷旅馆前下了车,我们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一副财大气粗、趾高气昂的派头。

“噢!哈哈!”雷米在夜晚的圣弗兰斯科街道上大笑着;“佩拉提斯和那个赛马场的老板坐在同一辆车里,而且发誓要去登记赌注。丽·安,丽·安!”他大笑着捶打着丽·安。“他绝对是世界上最滑稽的人!哈!哈!哈!”他围绕柱子转着,开心得大笑不止。

那天晚上天又开始下雨了,丽·安的脸色很难看。我们一个子儿也没有了。豆大的雨点咚咚地敲打着屋顶,“还得下一个星期左右。”雷米说。他已经脱掉了那件漂亮的外套,又重新穿上了T恤衫和寒酸的短裤,还戴上了那顶怪里怪气的军帽。他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悲哀地盯着地板。枪放在桌子上。我们能够听到斯诺先生的笑声穿过破旧的棚屋在雨夜中回响。

“我对这个王八蛋厌倦极了,”丽·安厉声说道,她又在寻衅闹事,不住地嘲讽雷米。他正忙着翻一个黑封面的本子,那上面记着一些借他钱的水手的名字,在这些名字的旁边他用红笔写了不少骂人的话;我担心总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进入他的黑名单,最近我一直寄很多钱给姨妈,每星期只买四、五元钱的东西,另外只有响应杜鲁门总统的号召,在外面捞回几美元的什物。雷米认为这是不公平的,所以他将所买的各种东西的价格都写在一条丝带上,挂在浴室里,好让我心里明白。丽·安觉得雷米背着她把钱藏起来了,我也一样,为此,她扬言要离开他。雷米咬紧嘴唇,“你要到哪儿去?”

“去找杰米。”

“杰米?就是赛马场的那个出纳员?你听见了吗,索尔,丽·安要去找赛马场的那个出纳员。你清醒点,不要心血来潮,亲爱的,赛马场的那些马还等着我这星期下的赌注去买燕麦吃呢。”

这下子事情更糟了。外面暴雨如注。这个棚屋开始是丽·安一人住的,所以她命令雷米打点行李,赶快搬出去。我想象着独自一人与这个放荡不羁的泼妇整天呆在一起将是怎样的滋味,我想出来调解一下。雷米猛地推了丽·安一下,她跳过去拿枪。雷米把枪交给我,并告诉我里面装有八发子弹,让我藏好。丽·安开始嚎啕大哭,最后穿上雨衣冲到外面去叫警察——什么样的警察——真希望是我们那位阿尔卡特拉兹的老朋友。碰巧她没找到,又全身湿淋淋地回来了。我蹲在我的那个角落里,把头靠在双膝上。上帝啊,我离开温暖的家,长驱三千里难道就为了这个?我为什么上这儿来?载我去中国的货轮呵,你现在正在何方?

“还有一件事,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丽·安大叫着,“今天晚上我为你们这些可恶、下流的家伙做最后一餐饭,你们放开猪一样的肚子好好地吃他妈的一顿吧,我要看着你们吃得饱饱的滚蛋。”

“很好,”雷米平静他说,“太好了。从我和你相爱起,我就没有把我们的今后想象成只有温柔的月光和芬芳的玫瑰花的世界,所以对这样的结局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我希望能为你们做几件事——尽我的力量帮助你们俩,然而你们俩都拒绝了我。我对你们非常非常地失望。”他极为虔诚地继续说着,“我希望我们能生活得很好,希望一些美好的东西能在我们之间延续得长一点,我为此竭尽全力。我去好莱坞,我为索尔找工作,我为你买漂亮的衣服,我希望把你介绍给圣弗兰西斯科的名人。你们都拒绝了我,甚至不让我的希望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我不要求任何回报,现在我只想最后求你们一件事。我的继父下星期六晚上来圣弗兰西斯科,我希望你们能陪我一起去见他,希望他看到一切都象我在信中所告诉他的那样。换句话说,丽·安,你仍装出是我的女朋友的样子,索尔仍是我的男友。我已想办法为下星期六的会面借了100美元,我要让我继父看到我一切都很好,让他在这个世界上不要再对我有任何牵挂。”

这真使我震惊。雷米的继父是一位杰出的医生,曾在维也纳、巴黎和伦敦工作过。我说:“你是说你要为继父花100美元?他的钱比你多得多,而你却在借债,伙计!”

“是这样。”雷米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又很平静。“我只最后求你们一件事——你们至少应当让他看上去觉得一切都很顺利,尽量给他一个好印象,我爱我的继父,也很尊重他。他这次和他年轻的夫人一起来,我们应当客气而又有礼貌。”有时雷米的确是世界上最彬彬有礼、最具绅士风度的人。丽·安答应了,她盼望着见到他的继父,她想他一定很有魅力,即使他的儿子没有。

星期六晚上很快到来了。我已不当警察,因为我没有抓到过什么人。他们正准备解雇我,我便先自觉地辞了职。今晚是我最后一次执勤。雷米与丽·安先去旅馆见他继父,我还得为了钱再奔波一阵子,在棚户区酒吧喝了几杯酒,然后精疲力竭地赶去与他们会面。雷米的继父出来开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身材高大,风度翩翩的男人简直有王子的派头。“噢,”我凝视着他说,“你好,邦克尔先生。Jesuishaut!(法语:我很高傲!)”我叫了起来。我本来想用法语说,“我有些醉了,我刚才喝了几杯酒。”但是那句法语说错了。这位医生茫然不知所措,我把雷米弄得十分尴尬,他红脸着着我。

我们来到一家豪华的餐馆——阿尔弗莱德餐馆用餐,可怜的雷米买了酒和许多佳肴,足足花了50美元。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老朋友罗兰·梅那也坐在这里喝酒!他刚从丹佛来,现在已在圣弗兰西斯科的一家报社找到了工作。他看上去憔悴不堪,甚至连胡子也没刮。正当我将酒杯举到嘴边时,他冲了过来,拍着我的肩膀,然后一屁股坐在邦克尔先生的身旁,靠在椅子上,隔着这位先生的汤碟和我说话。雷米的脸霎时间红得象甜菜。

“你不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们大家吗,索尔?”他微笑着对我说。

“罗兰·梅那,在《旧金山评论报》工作。”我板着脸说。丽·安愤怒地盯着我。

梅那开始对着邦克尔先生的耳朵说话:“你乐意教高中法语吗?”他大声地说着。

“请原谅,我不是教高中教法语的。”

“噢,我还以为你是高中的法语教师呢。”他说话如此粗鲁。我想起了上次在丹佛他不让我们进公寓开晚会的事儿,但我原谅了他。

我原谅了所有的人,我什么念头也没有,我醉了,我开始和他年轻的妻子谈论起月光和玫瑰花。我喝得太多了,不得不接连不断地往厕所跑,而每次出去都得从邦克尔博士的屁股上越过去。事情越来越糟。我在圣弗兰西斯科的日子该结束了。雷米再也不理我了。这对我来说太残酷了,因为我的确非常爱他,并且也只有我知道他是个多么真诚而崇高的人。很多年之后他大概才肯原谅我。我现在的悲惨处境与我曾在帕特森写信告诉他的那个横贯美国的宏伟旅行计划真有天壤之别。现在我已经在美国的西海岸,前面已没有陆地,我已无路可走,唯有收兵回巢了。我想至少得让这次旅行显得完整些。我决定去一次好莱坞,然后回程去得克萨斯看看我的伙计们,其他的就他妈的不管了。

梅那被撵出了阿尔弗莱德餐馆。宴会就这样结束了。我与梅那一起出来,也可以说是雷米让我出来的。我们在铁壶酒吧坐了下来,梅那说:“山姆,我不喜欢酒吧里的这个小妖精。”他说话的声音很大。

“是吗,杰克?”我说。

“山姆,”他说,“我想我们应当去揍那家伙一顿。”

“不,杰克,”我模仿着海明威的口气说,“就坐在这里,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儿。”我们最后磕磕绊绊地走上了大街。

早晨,雷米和丽·安还在熟睡,我看了看堆在那儿的一大堆要洗的东西,我和雷米本来打算这个周末用洗衣机洗的,我决定离开。我来到走廊上。“不,他妈的,”我自言自语道,“不能走。我曾说过不爬这座山,决不离开这里。”这是峡谷的另一边,神秘地伸向太平洋:

我又呆了一天。这天是星期天,一股巨大的热浪袭击着这个小城,天气很好,三点钟天边就出现了朝霞。我开始出发,爬到山顶才刚四点钟,山上到处都是茂密、苍茫的加利福尼亚杨树和按树林,山巅四周树木很少,只有裸露的岩石和青草。越过几座小山麓便是湛蓝湛蓝、浩瀚无际的太平洋。岸边的草地上,成群的奶牛在寻觅着食物。岸边还有一堵宏伟高大的白色城墙,传说是由一小块土豆地变成的,圣弗兰西斯科的雾霭便是从这里生成的。只需一个小时,它就可以穿过金门使这个浪漫的城市隐约地深藏在一片白茫茫的朦胧之中;年轻的小伙子可以揣上一瓶托凯酒,偕着姑娘的手漫步在迷蒙的人行道上,美丽的女人站在门边,透过薄薄的雾霭,期盼着爱人的归来。这就是圣弗兰西斯科。

我一直在山上转到筋疲力尽,才踉踉跄跄翻过峭岩,开始下山。哦,我爱着的姑娘你在何方?我四处寻觅着,就象我曾在山下那个狭小的世界里寻觅着一样。站在山巅上极目远眺,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富饶美丽的美洲大陆。在遥远的东部,疯狂的纽约正向天空喷吐着可怕的烟雾和有毒的棕色气体。东方是棕色的,也是神圣的。加利福尼亚是白色的,并且狂躁而又轻浮——至少在当时我是这样认为的。

(未完待续)

([美]杰克·凯鲁亚克/著,杨蔚/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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