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王阳明

中国道家传说的“八仙”之一,有位张果老,其招牌式的“行为艺术”是“倒骑驴背”。所为何意?按哲学家的看法,这是体现了道家顺应自然,消极被动接受现实,不积极面向未来的“无为”哲学。从我这过了耳顺之年的人来看,还另有一种理解,往后看比向前看的“景深”要长远得多,回看那百年兴亡,人间沧桑,别是一般滋味。将来之事该来的不请自来,不该来的,纵有先知先觉忧国忧民者精心设计,也是徒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非人力所能左右。不如倒着骑驴,虽不知往哪里去,但可以知从哪里来。

寻根苏州

我是地道的苏州人,所谓地道,根是苏州的,生活之道是苏式的。祖籍在苏州香山的顾家河头。当年香山能工巧匠辈出,“甪直萝卜”“东山杨梅”“香山匠人”都是人人皆知的,口碑甚佳。我曾祖父可能也是巧匠之一,在苏州城里开了一家塑佛店。当年苏州寺庙很多,尤如今日之银行,遍布大街小巷,那时拜佛,今时拜金,那时唯心,今时唯物,各有所兴。塑佛生意应当不错,店面在王天井巷靠近东中市的桥堍,前临街后枕河。那一带红木作坊成堆,工艺大师云集,据上辈老人说虎丘山上的千手观音是曾祖父经手的工程,一百多年过去,尚能给子孙留下一些念想。我祖父是遗腹子,前面有四个姐姐,他是唯一的儿子,“长于妇人之手”可以想象从小颇受护呵。

后来塑佛店迁移到景德路财神弄口,离市中心观前街十分钟脚程。面积大了,沿街是店,后面一进住屋,屋后是一个院子。祖父长大后未曾继承父业,成了水利工程局的职员,走南闯北当了“白领”。

我祖母最引为自豪的业绩是她翻造了家里的房子,她常讲这房子是她省吃俭用“省”出来的。祖父每月工资只留出家用的,其余的都去打麻将了,为此祖母对麻将深恶痛绝。祖母父母早亡,由做和尚的舅舅照应,性格坚毅,知书识礼,待人处事进退有度,善于管理经营,是家里最能干的女性。她把平房重建成二层楼房,把后院建成第二进住房,我见到的就是这二进深的房子。临街是四扇黑漆大门,进二门过轿厅便是第一进的天井,如果把临街的四扇门都打开,就是个铺面,可以开店。我曾数过,一共有近三十间屋子,包括两个厨房。厨房砌有大灶,灶头上有两口直径过二尺的大锅,是炒菜煮饭的,中间夹一小锅是煮水的。烧的是稻草,有间专放稻草的柴房。煮饭时至少要两人,一个在灶前掌勺,一个灶后烧火。“杨家将”里的烧火丫头杨排风就是干这活的。冬天,我喜欢钻在灶后帮忙,抓把稻草挽成结,塞进灶膛里,暖暖的。大灶煮饭又快又香,香味来自锅粑,也来自稻草。灶头上供着“灶王爷”,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上天给玉皇大帝汇报工作,谁也不敢待慢,更不敢在厨房说三道四,灶王爷听着呢。

当今都市人的现代生活,越来越像小蜜蜂,住在水泥大蜂窝中的几个格子里,三房四房就称之为“豪宅”,却感受不到中式住宅“天人合一”的那种意蕴。下雨了,听淅淅沥沥的雨声,“空阶滴到明”;起风了,听风敲窗,夜叹息;明月夜,透过木格窗花撒满一地零碎月;大雪天,天井角上的两只绿釉大缸里收满白雪,煮雪沏茶;大暑天,把西瓜扔进水井里,晚上提上来切开,清凉透心。人与自然离得那么的近……

我家的老屋在苏州只属中档住宅,上等的是“石库门”房子,白墙上开一圈花岗岩的门圈,二扇黑漆大门,外面看平淡无奇,进去却别有洞天,苏州的园林几乎全都藏在这样的石库门背后。中国古式建筑的风格是含而不露,抱中守内,与西式建筑的张扬峥嵘体现着两种不同哲学。有的房子走进去有五进,七进乃至十多进,前后门在两条街上,每一进都是一圈四合院围着一个天井,只要说有几进,几上几下,听者就能想象出来,格局都雷同,而内里的陈设却各有乾坤。

生死事大

在中国民俗里“生死事大”,把迎来送往看得很重,民族性格又好面子,爱热闹,在婚丧大事上发扬到极至。在我童年记忆里印象极深的是一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婚礼是小姑妈的,披婚纱,乘轿车,大蛋糕,与今日时尚相同,不待细说。丧礼是祖父的,今已难见了。

祖父是一九五三年前后因心肌梗死去世的,前晚还按惯例喝几杯黄酒,第二天就长眠不醒再没起来,走得干净安详,享年六十六岁。事后姑母们常后悔那年没给他煮六十六块肉吃,据称六十六岁那年要吃六十六块肉,才能平安过关,当然不是六十六块红烧肉,切六十六块小肉丁而已。那时尚未“三反五反”,我伯父还没当过“老虎”,要夹起尾巴,在工商界算有头有面,把丧事办得非常隆重。正厅里设了灵堂,大门二门全开,棺木很讲究,有两层盖,内盖象以前的木铅笔合,由木槽插入的。

请来一班和尚昼夜诵经,另有一班吹鼓手,吊唁客人一到,就听那唢呐呜咽,气氛悲切。还专请了一位厨师叫王和尚的来掌勺,两间厨房四口大锅一起开工。所谓王和尚,不是和尚,是名和尚,当年庙多,取名叫和尚的也多。真和尚们念经到深夜,要供应夜宵,有一次王和尚得意地告诉我们,他煮的面条和尚们特爱吃,添了又添,其秘方是用鸡汤煮的。阿弥陀佛!但愿祖父西天之行不会遇到麻烦。

祖父的四姐我们叫“四好婆”,她的宅子就在我家紧邻,也是二进深,两上两下,但走进去阴森森的,我们都有点怕她。那天传话过来说四好婆要来哭一哭,家人都恭候在侧,四好婆颤巍巍的过来了,在祖父棺木旁放好椅子,坐定,才开始放声“你怎么不起来和我谈谈哪……”一板三眼,如泣如诉。许多年后,我看京剧“空城计”,诸葛亮上台,坐定,整好衣巾,开唱“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就会想起四好婆来,那时才.七,八岁,对形式记得深,内容则不甚明白。

出殡那天,天亮前就把棺木抬出门,送到黄鹂坊桥下,上船直运木渎镇,我们则披麻带孝,手持哭丧棒,到金门外运河边的汽车站乘车前去。当时的汽车很“老爷”,背后驮着个烧炭的炉子,发动时用摇杆猛摇才起动,到木渎一路上要颠簸摇晃一个多小时。祖父的墓址选在灵岩山下的“绣谷公墓”,那时从灵岩山到天平山一路沿山有好几个公墓,“绣谷”是算高档的,祖父穴位后二排就是上海闻人黄金荣。到文革浩劫,这些公墓被当地农民造反派全部铲平,无论当作“四旧”或“牛鬼”都在横扫之列,石料拆走盖房铺路,墓地改果园,可惜果树都长不活,估计是地下填有大量石灰之故。

为祖父治丧时,也同时为祖母备好了“寿材”,我三姑父是徽州著名笔墨店“曹素功”的老板,他安排苏州分厂的人每年刷一次漆,刷了十来年,文革“抄家”时被劈开烧了。祖母对财物抄没能淡然置之,烧了寿材却使她伤心欲绝,半年后就离世了。把一位老人最后一点寄托无端毁掉,实在残忍。大串联时,我曾到过杭州,上海,南京,却未到苏州去看她一次,当时一脑子革命豪情,公私分明,过家门而不入,想起来真是终身之憾事。

灵岩梵宫

葬毕祖父,全家都上灵岩山做几天佛事。

灵岩寺在清末民国年间由净土宗印光大法师主持,是东南著名佛教丛林,香火旺盛。到苏州访古,“寒山寺”和“灵岩寺”不可不去,前者是“枫桥夜泊”一首唐诗加“寒山”“拾得”两位高僧,后者是吴越春秋的“馆娃宫”,有大量西施遗迹,延绵至今。灵岩山高不过二百米,是上古时岩浆溢出凝聚而成,多有怪石巨岩,松柏满山,夹着幽幽古道,听晨钟暮鼓,看宝塔古刹相依,气势宏伟高远。

寺里有两处别院供施主居宿,一处是沿“响屧廊”到底的“北院”,另一处是塔院旁的“东廓”。客房中间是厅,起居用膳,两厢是卧室,可置好几张床,床上架有蚊帐,帐顶写着大大一个“死”字。这是净土宗的修法,每天醒起躺下都参悟这个“死”字,久而久之便视死如归。晚间,走出山门,鸟瞰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山下隐约闪烁萤火虫般的蓝光,那是“灵火”,也叫“鬼火”,山下的荒冢野坟,骨殖外露,磷素逸出而成,有时会跟着夜行人走。

清晨,天未亮大人们就起床去大雄宝殿参与做佛事了,留我们小孩在床上,远处传来木鱼钟鼓之声,伴着和尚的诵唱,对着床顶的“死”字,想着山下飞舞的“鬼火”,只得缩进被窝深处,驼鸟似的应付恐惧。

灵岩寺有位“知客”,法号“体幻”,相当今时之公关经理,长得慈眉善目,斯文恭顺,和我家很熟,每次进城都会来坐坐。记得有一次夏天,我们请他吃冰棍,他说从来没吃过这东西,紧张得舌头伸出来又缩回去,一舔一缩,“巧舌如簧”,样子很滑稽。六十年代初,一天他过来,一身中山装,告诉我们做和尚越来越不容易,他还俗了,在无锡一家工厂就职,取了妻。五,六十年代山上的主持是“妙真”法师,在中国佛教界地位很高,后来在文革中悬梁自尽。想那“体幻”和尚也定是像吃冰棍一样,一舔一缩,慢慢尝试尘世生活,终于还俗了。

年岁稍长后,有时也会自己与表兄弟去灵岩,天平两山玩。有一次冬天,一行四人从灵岩山顶越过西施弹琴的“琴台”,取道后山往天平,天色阴沉,细雪飘舞,空山不见人,万径人踪灭,一片空灵世界。忽遇一位白发婆婆,向我们乞讨,疑似观音菩萨下凡,考验我等慈悲心肠,急于表现,争先恐后,纷纷解囊。那时不懂“有心为善,虽善不奖”之理,只知道考验过关之喜悦。

木渎镇是从城里来往灵岩山和太湖的必经之地,吴地名镇,离山脚仅数里路,当年越王勾践向吴王称臣示好,从水路运来大量木材,修造王宫,积压在此,得名木渎。镇上有两家著名饭庄:石家饭店和徐家饭店,生意兴隆。石家饭店已有二百年历史,特色菜鲃肺汤,取材鲃鱼的肺烹制而成,极鲜美。枣泥麻饼是当地特色点心,用枣泥芝麻猪油松子制成,很甜。前两年老家亲戚送我麻饼,以资怀旧,全家只有我一人凭感情一点点将其消灭干净。是饼味变了,还是人变了?兼而有之,现在人们百味尝尽,单一的甜腻已不受欢迎,食品有时也有时代性。

小学碎影

我是小学四年级转学到苏州就读的,当时祖母看我父亲生活不易,就把我接来抚养。那时苏州人到上海去叫“上去”,从上海到苏州叫“下去”,上海人眼里苏州是“乡下”,我就算是“下放”了。到苏州进的是养育巷第一小学,简称“养一”,在景德路上。是我堂兄的同学张达伟帮忙联系的,他在学校任教。开学前他带我去认教室,从窗户往里看还有点够不着,他把我抱起来才能看清。学校不大,有的教室是用芦席隔墙而成,与原来上海的校舍比真是“很土,很乡下”。但此校与“环秀山庄”在同一小弄里,山庄几乎是学校的后花园。环秀山庄在苏州园林中是袖珍型的,但在造园艺术上地位极高,最早可上溯到晋代的“景德寺”,几经兴废,明朝万历年间是大学士,状元申时衍的花园,申状元也是弹词名篇“玉蜻蜓”里的主角,古往今来有一番故事可讲。园里的假山出自名家之手,为中国之最,占地半亩,却尽显山中景象,有尺幅千里之势,独步江南之誉,已列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所谓“造园者不见此山,正如学诗者未见李杜”。有此名园为邻,学校何陋之有?山庄不对外开放,但有时体育课老师会带我们进去玩,更有时与同学溜进去,偷摘园里的枇杷,与看园老头斗智斗勇。我从小学到初中继而高中,总有缘与名园相伴,由环秀山庄,而后怡园,再后沧浪亭,切身感受到人类文明的精致,到大学又与“园明园”为邻,深感文明的脆弱。

相比上海同学,苏州同学更显单纯朴实,课余常踢皮球,养蚕玩,有位同学家里有片桑园,常去采些桑叶。蚕宝宝很娇气,容易拉稀,我养的等不到吐丝就都呜呼了,原以为蚕茧都是白色的,其实不然,也有粉红的,浅绿的,很稀奇。六年级时,怕考不好中学,与三,四位同学共请一位“家教”补习,每周两次,每月二元学费,比今之每小时一百元乃至二百元的时价比,真是“换了人间”,这是我唯一请过的家教。

张达伟长得一表人才,白皙清秀,文质彬彬,却有傲骨,可惜出身不好,无缘上大学,曾想不开而喝墨水,吞图钉,上吊“三料”自杀,竟未死成,当了教员。后来到文革,终于自杀成功,差点把年幼的女儿也带走,足见其对人世之绝望。

家里常雇的女佣叫“阿金”,四十多岁,郊区“溪上”人,也即“越溪”或称“越来溪”,二千年前越王勾践攻吴,就从那边进来的,越人屯驻在那里,是名越溪。阿金是典型的吴地农妇打扮,一身蓝土布斜襟衫,围条“竹裙”,足蹬草编船型鞋。她叫我“毛少爷”,我小名“毛毛”,儿时头发稀软而得名。有时下雨,她到校送伞,也如此称呼,搞得我很不自在。后改称“毛毛倌”,这可以,和“牛倌”“羊倌”差不多。有一回家人让她到邮局买张邮票寄封信,她兴匆匆回来说:“我看邮箱边没有人看,悄悄就把信投了进去,省了邮票。”真朴实得可爱。

我到苏州后,祖母就与伯父家分开起伙了,与我两人单独开伙,她是为了“长治久安”。为了经济自立,她把第二进房租了一部分出去,房客是位姓朱的老先生,吴江平望人,据称上代做过道台,他的女婿是上海著名作家黄裳。朱老先生闲来就自己一个人摆围棋,也写书,写了本白话文的“火烧赤壁”,从“火烧新野”写到“赤壁大战”,这是我读的第一本“三国”故事。

五十年代中期苏州才开始铺柏油路,大街小巷均是石子路,街边都是梧桐树,不高,但伸展得开,能遮阴。夏日七,八月,天气闷热,每日傍晚洗完澡,提桶凉水,把大门前人行道的灰土,热气冲刷干净,安放好竹椅,就在门外乘凉,开始欢乐时光。看街上风景,也当风景中人,就像今日T型舞台下看时装秀的观众,看人流如鲫,谁家阿姨时髦,谁家姑娘漂亮,尽在巷议之中。那时苏城人口五,六十万,七拉八扯的都能找出点关系,那怕是“坟客家的乡邻”,谁想保持点隐私可不容易。有点“热闹”都来看,用祖母常说的话:“干狗屎都看出景致来”。那时人们也“追星”,追崇当红的评弹艺人,艺人们赶场乘的是专包的三轮车或“黄包车”(“骆驼祥子”拉的人力车),比一般的车宽畅干净,罩着白布椅套,车前挂着蹭亮的马灯,车铃叮咚也与众不同,男的一身长衫,女的一身旗袍,头发油光水亮,蚊子都会打滑劈叉,招摇而过。有时祖母跟我开玩笑说:“你长得不错,去学评弹吧。”稍晚,叫卖炒白果,五香豆,糖芋艿的小贩出场了,敲梆子,吆喝阵阵。那时没有空调,电扇也很少,人手一把蒲扇或纸团扇招引清风。闷热天很难熬,床睡热了换到桌上,桌子睡热了换到椅子上,一夜几换。作为孩子最爱听人讲故事,每晚围着邻居“王老板”要他讲鬼故事,一边听一边不时往黑漆漆的“财神弄”深处瞄上一眼,有一种刺激和快感。怕鬼也是种快乐,一个人全不怕鬼,就失去某些感觉,会少不少乐趣。只要“鬼”能使人少做些坏事,就有其存在的价值。

家里天井顶上装有大布蓬,夏天拉出来把整个天井都罩住,挡住热气,显得格外阴凉。天井里支上竹塌,可以下棋,看书,摆上小桌还可吃饭。苏州人做菜很精致,我常看祖母炒菜,许多人以为苏式菜就是个“甜”,这是种误解或误导。苏菜看起来“浓油赤酱”,其实是讲究一个“鲜”字,苏式菜烹制时都加点糖,不是求甜,而是为把鲜味“钓”出来。此鲜与广东潮州菜之“鲜”不全同,后者是“生猛海鲜”,鲜活之“鲜”,苏式的“鲜”不仅在鱼虾,也在于素菜,如蘑菇,冬笋,豆制品,蚕豆,雪里蕻都很“鲜”,酱油是黄豆制成的,豆里藏鲜。不同于酸甜苦辣在舌头的感觉很具体,“鲜”很难形容,好比对于美女,眼眉口鼻都好形容,而“回眸一笑百媚生”那个“态”就只能意会,难以描绘,那不是物化之物。苏州昆曲艺术中就以其独特的“身段”和“水袖”来表现“态”,使人陶醉而无以言表。这种如烟之美在味觉上谓之“鲜”,在视觉上谓之“态”。在美的机理上是相通的。吴地有种酱菜“春不老”,用萝卜和青菜在春天五月间腌制,到冬至启封食用,青翠玉白,鲜而不咸,原是尼庵的秘制,后传入民间。冬至节喝“冬酿酒”,尝“春不老”,冬令春意,别具风味。

何曾有物

文革结束后,我伯父重新寻找墓地,灵岩山下的毁了,祖母的骨灰盒在家里存了多年,总要“入土为安”。最后,在越溪的吴山头买了穴位,当时周边仅有几座孤坟,“村子”都算不上,到今天已发展成颇具规模的“清泉公墓”,一座阴府新城,面对太湖,山下农家炊烟袅袅,风景不凡,如今地价已达每平米上万元。后来伯父,上辈亲戚朋友,我父亲也先后归聚到那里,永远相伴。那地方是一位越溪的女佣介绍的,也许是阿金?当年的主仆关系并非简单化的“阶级关系”,有的几乎成了半个亲戚。

九十年代初,苏州房地产业兴起,我家老宅被拆迁了,地段太好,首当其冲,和许多老房子,旧街巷一起消失了。好几年空圈在那里,不知是等资金还是等升值。世道变迁,沧海良田,本是常理,用佛学命题讲:“何曾有物?”都是过眼烟云。

苏州历来是座“消费性”城市,所谓消费,一是四方游客都来寻古探幽,二是达官贵人,商界巨贾,成功人士来此置业,终老,享福。堆假山,建园林,吟诗绘画,品茗拍曲,享美味,历经百代,自然积累下越来越多风花雪月之事。世上风景优美之处很多,单纯风景只属器物层次,会引起“审美疲劳”而“熟视无睹”。好景要与人文逸事相配,才能提升到精神层次,进入无限境界,产生无比魅力。苏州之魅力就在二千年的人文积累,这是姑苏之魂。

二千年来苏州也曾饱经浩劫,近的有太平天国和文革“破四旧”,破坏性很大,太平天国后,“七里山塘”到阊门外的繁华消失殆尽。更可怕的是那种“建设性”的浩劫,在工业化,现代化的名下,把千百年积累毁于一旦。对比日本的京都,欧洲的巴黎,威尼斯等历史名城,应引起我们反思。文化要创新,创新不一定毁旧,老树可以发新芽。五十年代清华大学教授张溪若曾批评主政者: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藐视过去,迷信将来。我们已经藐视过去一百年了,如果不认真反思,也终将复为后人所藐视。不能想象一个文明古国的人民会失去精神家园,没了信仰,真成一盘散沙。

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同理,一座历史名城,不在于楼有多高,街有多宽,而在于人文积累有多深。

每个人的人生都藏着一部历史,回顾这些幽谷之花,花的颜色能一时明白起来吗?

二OO八年中秋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