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入铁厂

1977年3月14日,春天的县城,却是一个阴冷的天气,这是我前往茅田的日子。

茅田距离县城35公里,那也是海拔千米的高山地带,有公路,我又一次踏上了下乡之路。上一次,是去作知青,这一次,是去作“工人”,集体所有制的工人,公社企业集体所有制的学徒工,时年27岁。

此后的一年里,我用贴身的汗水、锥心的痛悔,体验着这个身份的艰辛。

清早起来,我独自来到汽车站,想找到一个认识的货车司机,搭个便车,省去那1.5元一张的客车票,我在花坪食品所的时候,曾经认识了几个这里的货运车队的司机。在车站,碰到了郑姨爹的小儿子,算起来,我要称他为表弟,他家就在车站的附近,我跟他说:“我来找车,要上茅田去了,我先把行李弄到你家门口放着吧。”他说行,就推出了他家的自行车,那时,自行车也是稀罕之物,不是寻常百姓家所能拥有的,和我一起到我家。我搬出我的行李,就是我从花坪食品所带回来的那一只大篾筐,它高0.8米,长1米,宽0.7米,一个挎包、两床被褥、3套衣服、4双鞋子,一股脑儿,全部放进去了,把这大篾筐放到自行车的货架上,他推车,我扶筐,把这筐推着到他家的门口放着了,我就到汽车队里面去,找认识的司机,终于问着了一位朱师傅,他说今天到巴东去,我说:“顺便带我一程到茅田去吧。”他说可以,我就把我的大篾筐搬到了他的货车上,朱师傅说:“我回去吃饭,吃完饭就走。”我在那车上等着。

中午过后,货车开出县城,一路向东,在建巴公路上飞驰,阴沉的天空,笼罩着车前的远山,一个多钟头后,到达茅田,驶过一段小街,街头尽处,就看见公路右边,一排土墙房屋,中间一个大门,大门的一边,竖挂一块招牌,宋体黑字大书:茅田公社农机厂。

我说:“到了,我下车了。”

下了车,搬下我的大篾筐,放在公路边上,望着那汽车一溜烟地远去,我的心头,也和这高山的阴沉的天空一样茫然,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我走进大门,就看见了右边一间办公室,进到这办公室,一个大块头的中年人,门牙有一点暴出,问我:“你到我们厂里来作什么啊?”我说:“我是县劳动科这次招来的知青,分配到这农机厂,今天来报到了。”

那人站起来,和我握手:“欢迎啊,我听我们杨主任说,县里给我们厂分了一个人,就是你呀。”又自我介绍:“我姓侯,是这厂里的会计。”

他看着我空手一人的样子,又问:“你来报到,没有带铺盖行李?”我说:“带来了,在大门外的公路边上。”他说:“我帮你搬进来吧。”

他来到大门外边,看见了那只大篾筐,有一点吃惊:“这就是你的行李啊?”我说:“是呀。”

他帮着我,把大篾筐搬到了他的办公室,然后说:“我们厂的杨主任今天没有在,我也不知道上面会安排你作什么工作,你还是到公社里去问问吧。”

我说:“好。”我也正想着去找我那郑书记姨爹呢。

我走出农机厂的大门,一路问着,就到了公社的社部。在这陌生的社部,见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去找到办公室,那陌生的面孔问:“你是谁?来找哪个?有什么事?”我说:“我是县里劳动科分配到公社农机厂的,来找郑书记。”那面孔还是冷冰冰地说道:“郑书记在城里开会。”我问:“今天会回来吗?”那人不耐烦了,说:“不知道,你等下午了再来看看吧。”

我出了这社部,在茅田的街上,转了一个来回。这街,是沿着公路两边形成的,在街的中点,往北边方向又伸出一条大路,走向小学和社部,整个布局,似一个“丁”字,一横是公路,有一里多的样子,东端起笔处就是农机厂,西端收笔处是汽车站、卫生院,一竖的终端是社部,与公路有两、三百米的距离。

顺着这一横的公路,回到了厂里,厂里食堂正开饭了,侯会计说:“吃饭吧。”带着我进了食堂,给我打了一碗饭。

我端起那碗,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枯黄的包谷面面上,铺着一层惨白的炒萝卜片片,萝卜片片之间,夹杂着几丝丝青不青、绿不绿的蒜叶,我找到厨房里的热水瓶,朝碗里倒开水,那水面竟然看不见油花浮上来,我把碗中搅拌成稀粥,咕咕咙咙地灌下喉去。

侯会计在旁边看见了,说:“我们这食堂的伙食,就是这样的了,你还吃得消吧?”我忍住胃里翻腾着的酸气,说:“我吃得消。”

吃过这饭,我想见到我那郑书记姨爹的心情,更加迫切了,于是,又往公社社部走去。

那办公室的陌生面孔说:“郑书记还没有回来,管社办企业的姚书记回来了,你去找他吧。”

我找到姚书记,天就要黑了,他说:“郑书记给我讲过了,说你要来,今天晚上,就在公社里睡吧,明天我再送你到农机厂去。”他在公社的客房里,给我找了个铺位。

夜深了,我躺在这个铺位上,翻来覆去,外面下雨了,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这一步棋,只怕是走错了,这公社的铺位,只怕是再也睡不着了。

天亮了,我起来,去找到姚书记,他说:“郑书记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吃了早餐,就送你到厂里去吧。”他带着我,在公社的食堂,我买了张餐票,喝了一碗大米稀饭,吃了两个白面馒头,姚书记就带着我,走出了公社的大门。

此后一年间,我没有进过这公社社部,一直到离开茅田,来办理户口转移手续时,我才再次走进这大门。

到了厂里,杨主任还没有回来,姚书记对侯会计说:“先找个地方,把小孙安顿下来。”

侯会计领着姚书记和我,上了一栋两层房屋的二楼,指着一排排铺位,对姚书记说:“你看,我们厂里的宿舍,都挤得满满的了。”姚书记说:“再找找。”侯会计的眼睛望向了天花板,指着一架木梯说:“那上边还有一个小阁楼,还可以开个铺。”姚书记对侯会计说:“你去找铺板和板凳,给小孙开铺。”

我去找了一把扫帚,爬上那阁楼,打扫一番,然后,侯会计帮着我,把铺板、板凳,还有我的大篾筐,都搬上了这“三楼”,姚书记看着我,从大篾筐里取出被褥,开好了铺,说:“等明天杨主任回来,给你安排生产,今天,你就休息吧。”

说完这话,姚书记就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和姚书记说上话了。

我坐在新开的铺上,望着头顶上一尺远的瓦片,那瓦片之中,一匹玻璃的亮瓦,映出瓦外的一块灰蒙蒙的天空,点点的雨滴,打在那亮瓦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旁边的厂房里,传来柴油机开动的轰轰声和打铁的叮当声,想着我刚才在厂房里看到的,那一排熊熊冒火的打铁炉,那炉边师傅手中的小锤、徒弟挥舞着的大锤,我的心里,一阵阵抽筋,这难道就是我在知青时候,朝思暮想的工人生涯吗?

次日早晨,我进了食堂,又是一惊:这厂里的早餐竟然还是包谷面饭加萝卜片!我想起昨天公社食堂里的白馒头、米稀饭,这真是冰火两重天了。侯会计在食堂里说:“公社通知,上午要我们全体到学校去开大会,听郑书记传达省农业会议精神。”我随着这一支工人队伍,在学校的操场上,远远地看着闪亮登台的郑书记姨爹,却无法走近他的身边,更不用说去和他讲点什么话了。大会一完,眼巴巴地看着他就被一群公社干部簇拥着走了,我随着我的工人队伍,打道回厂。

中午,杨主任回来了,他是一个中等、壮实的中年汉子,就给我“安排生产”,他说:“我们要翻修厂房,备料,烧石灰,我们已经安排了两个人,现在你来了,就加入他们的烧石灰班子,今天,开始运粉煤,作煤球。”

吃过那一碗包谷面面萝卜片片的中饭,3月16日下午1点,我在茅田农机厂“上班”的日子开始了!

那两个“石灰班子”的人,一老一少,我见了他们,互相自我介绍,老的说:“我姓曹。”看他的样子,是五十多岁了,少的说:“我叫骆先秋,是骆驼的那个骆。”我问他多大了,他说:“二十了。”我就和他们一起运粉煤,把厂房里那些打铁炉边的粉煤,一担一担地挑到一间很大的空厂房里来,一直挑,一直挑到5点下班,。挑煤的时候,小骆问我:“你是城里人,又是知识青年,有文化,怎么到我们这个铁业社里来了?你看我们这,多苦啊!”

第二天,往粉煤里掺土,加水,然后,用宽片薅锄翻搅。

第三天,做煤球,这煤球是用来烧石灰的,做得大,尽自己的手掌和气力,能搓多大就多大,我做出来的,直径5寸大小。

第四天,搓煤球。

第五天,搓煤球。

第六天,找、拖石头。烧石灰要用石灰石为原料,厂里不是拿钱去买炸药开山取石,而是白手起家,空手套狼,叫我们这个石灰班子的人,拖着板车,沿着公路,在路两边漫山遍野地去寻找,找满一车,就拖回厂里来。然后再出去找,如此,一车又一车,一车又一车。

第七天,找、拖石头,

第八天,找、拖石头,

第九天,找、拖石头,

搓着煤球,我心中搓着悔恨。

拖着石头,我脚下拖着绝望。

是我自己全力以赴,把自己送到如此艰苦卓绝的境况中的呀!

我如同一个赌徒,而且是一个多么失败的赌徒啊!在这一场命运的赌博中,我把全部的赌注都押在那书记姨爹的一句许诺中的幻影上,为了这个幻影,一下子推出了自己的全部的筹码,而输光了我已经得到的果实。

在我轻易地离开的那个地方,有赏识我工作能力的公社领导,有尊敬我“同志”身份的乡村农民,有国营食品的单位背景,有优裕便利的生活环境,还有缕缕情谊的“选青”小叶,为了获得这一个“粮食供应”的本本,我抛弃了这一切!这一切都被我输得一干二净、付诸东流了,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救了。

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公社,除了那个当书记的姨爹,所有的人都是生疏而冷漠的,我在熟悉的往来、热情的接待中生活了一年,这扑面而来的生疏冷漠,就更加是凉透心扉。

而当我在这社办的集体的农机厂也就是铁业社,体验了这么多天的现实生活之后,我就真切地知道了:我所面临的,是一场多么沉重而凄惨的艰辛,是一次多么严峻而残酷的考验。

首先,是劳动强度的繁重,规定为8小时,严格地看着时钟,上午8点开工,12点吃饭,下午1点又上工,5点下班,绝不允许浪费和偷懒一分钟,脚不能停,手不能住。我作的工,全是力气活,一天做下来,就知道“浑身骨头都散架了”是什么滋味了。

其次,是工资报酬的菲薄,我这个徒工,一月工资定为18元,一个月按照26个工日计算,一个工日大约0.7元,如果做不满26个工日,就要扣钱。

第三,是伙食饭菜的粗糙,食堂里一天三顿,老是包谷面面加萝卜片片,不时会现出一颗沙子,完全没有猪油,有时有几粒菜油星子,我来了这么多日子,没有吃过一回肉,只喝了两次黄豆合渣。这样的伙食,一天要0.5元。

面对这些,我是多么怀念我离开的那个食品所啊。那里更多地使用着我的头脑,工资多了一倍,食堂里是大米饭、炒肉片,不吃黄连,不知蜜甜,失去了才知道珍贵,以前,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心不足蛇吞象,老是想着要“正式”,唉,眼前的这“正式工”的日子,能和那时的“零工”比吗?那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呀。

我的那个书记姨爹,你的许诺在哪儿呢?

二 杂工生涯

我终于见着了我那书记姨爹。

4月18日下午,我和小骆,一人拉着一架板车,又出去找石灰石了。厂里的石灰窑,已经烧出了一窑石灰,要准备烧第二窑了。这一日,我们决定沿着那条走向公社社部的大路去找,就在那丁字三岔路口,我看见了他,他正朝公社那个方向走着。

因为有厂里的工人在旁边,我直呼他的官衔:“郑书记……”转念一想,觉得还是要强调一下亲戚关系,又接着喊:“姨……”

但是,下面的“爹”字没有能够说出来,他以关怀的口吻拦住了我的话头:“这一个月怎么样啊?”

我不无怨意地说:“您看我在作什么吧,又还能怎么样呢?”

他看着我,手握车把,足蹬草鞋,头发蓬乱,浑身泥污,大约也觉得是惨不忍睹,主动地提起了那个话题:“我已经跟劳动科说了,要他们给我想个办法,劳动科说,你先用着吧,我又跟他们说,你不给我一个手续,我怎么用啊?”

这就透出了一点无奈来了,原来他这个公社书记,在劳动科的“手续”、国家的人事制度面前,也是不能为所欲为的。

我也理解他的难处:“我知道,我是集体所有制的工人,公社用的人,都是干部,我不是干部身份,您没有办法用。”

他说:“你懂得这一点就好,你先安心地搞着,表现好一点,我给你想办法,以后,社办企业,省里会给干部指标的。”

我心中哀叹:天哪,从集体所有制的徒工,到国家干部,这中间的距离,有多么的遥远,就凭我这天天作煤球、拉板车,能逾越这道天堑?

我不能说出这失望来,我只能说:“那就全靠着您了……”是我妈妈、我自己,死乞白赖、请着求着,把我送到他的手上,落到这步田地的,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是按照着他指示的方向,走一步算一步了。

说着话,社部就到了,望着这书记姨爹走进大门的背影,我想起了花坪公社的大门。我停住脚步,浑身虚脱,百感交集,悲从中来。我来这里时候,曾经妄想:既然我在花坪,能以零工的身份走进公社,获得好评,那在这里,还有个书记姨爹罩着,只要有一个机会,我就可以创造出同样的声誉。我想错了,我忽视了食品所与铁业社的单位体制、经济背景的巨大差别,我在这里,一个铁业社的徒工,连走进这个公社大门的资格都没有!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已经是太晚了!

小骆从身后跟上来,问:“你跟郑书记熟啊,讲了这么一路?”

我回过神来,答道:“在城里,我们是同一条街。”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咬紧牙关,拉着板车,从公社的大门前面走过。

其实,这“表现好”,完全用不着书记姨爹来嘱咐,在这个铁业社的严格的管理制度下,钟点一到,就必须得上工,杨主任安排作什么,就作什么,一上工,就不可能偷懒,这么手脚不住地做下来,没有表现不好的道理。

又找了两天石头,烧出了一窑石灰,杨主任说:“你们石灰班子的任务完成了,下一步,你们去挖基脚。”

我奋力举起了挖锄,一下一下地砸向坚实的土里,杨主任、侯会计在旁边看了,交口地赞道:“小孙做事踏实,不怕吃苦,又有文化,放得下架子,和我们这些大老粗打成了一片。”杨主任又给我安排前途说:“好好干,等我们的厂房翻修好了,我教你开、修柴油机,当动力工。”

我这表现,也得到了厂里师傅们的认可。

4月24日晚上,全厂工人开大会,会议的议程有二:一是评议徒工级别,二是公布这两个月的“工分”。

我就是被评议的徒工之一,师傅们发言的口径,和杨主任、侯会计的说法一致,都是“踏实”、“吃得苦”、“放得下架子”,一位当副主任的李师傅还进了一步,说:“徒工搞事,都要像小孙那样搞。”他们提议,让我的月工资提升两级,定成24元,这在农机厂,算是史无前例的奖赏了,历来惯例。徒工第一年18元,第二年21元,第三年24元,小骆说:“我来了三年,才升到24,你一个半月就相当我三年呢。”

接下来,侯会计宣读工人们的“工分”,念到我的名下,是296分。这真是一个黑色的幽默,我不惜一切代价地逃离了生产队,却还是没有能逃脱“工分”。

这农机厂,独创了工农结合的工分工资制度。按时上班8小时,定级别,定工资数额,按月发钱,这是工厂性质;劳动1小时,记一个“工分”,没有“假期”和“请假”的概念,有病、有事,不能上工了,就没有工分了,又是农村风味了;8个工分折合1个工日,一个月作满26个工日,发全额工资,多做一日,多发一日,少作一日,扣发一日,这就是厂里的创意了。这正是把城乡两种劳动计酬方法,取其所长,去其所短,完善统一了,既给予了劳动者金钱的利益,刺激了他们的积极性,又保证了劳动者的时效,防止了他们的偷懒,更铁面彻底地实施了“按劳取酬、多劳多得、不劳不得”的原则,在政治经济学上,实在是一个有创造性的发明。

奇怪的是,这厂里的两名主任、一名会计、一名总务兼出纳却不受这“工分”的约束,他们是拿固定工资的,也不参加车间生产,工人们好像也不眼红。

三天后,发工资了。师傅们那升我两级的提议,在领导那里没有能够通过,杨主任对我说:“你才来一个半月,就升上24元,真是抵别人三年了,太快了一点,还是只长一级吧,大家心里平衡一些,你没有意见吧?”我一迭连声地说:“没有,没有意见,不就是三块钱嘛。”杨主任又说:“我们也给你一点补偿,这两个月,就照21元的级别来算了。”我又是一迭连声地说:“感谢、感谢领导的信任啊。”就去领钱了,我到厂里40天,有3天在下雨,野外不能做事,做了37个工日,296分,折合工资29.52元。

此后半月,继续挖基础,基础挖完了,就做搬运的杂工了,例如:厂里来了一汽车煤炭,小山一样堆在场坝上,我一挑一挑、愚公移山一样地把它们挑到打铁车间的炉边,移完一座煤山,也就是两个工日过去了。

满两个月的那天晚上,我写了一首《到厂两月抒怀》的五言诗。

“到厂两月整,我心如冰冷,八时勤劳作,分秒不可省。拉车与挖土,衣裤泥纵横;扫地与运煤,脸腮灰层层。计薪菲且薄,一时一角正,萝卜包谷饭,食肉更不能。日日为杂工,夜夜悲无成,山穷复水尽,何时见花明?”

三 红炉学徒

接着,我就看见花了,是大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飞溅而出的火花。杨主任让我上了“红炉”。

“红炉”是师傅们对自己的打铁炉的称呼,这厂开始叫铁业社,是几个铁匠师傅的组合,后来,添了一台柴油机、一部机床,就改称大名“农机厂”了,主要还是靠红炉车间打铁来维持生计。

这是一个高山夏雨的日子的早晨,杨主任对我说:“你去王师傅的红炉上,帮锤吧。”这就具有铁匠学徒的性质了,他已经忘记了“动力工”的话儿。

耳畔响着柴油机的轰鸣、铁锤的叮当、屋檐水的滴答,还有不时从窗外的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的喇叭的呼啸,从窗口里望出去,雨后的山坡上,青翠欲滴,按时间算,5月应该是夏天了,高山春迟,山头还是烂漫的春色,梨花帯雨,柳叶拂风,青山缭绕着一朵一朵的白色云雾,与灰蒙蒙的天空连在一起。

我进了红炉车间,这车间有两间教室大小,沿着四周的石墙,是10座打铁炉灶,长边3座,短边2座,炉灶的两边,是风箱和铁砧。

王师傅拿出一张羊皮围腰,递给了我,说:“这是我们铁匠的行头,你文化人,没有系过吧?”我笑笑,竭力用轻松的语调说:“今天不就系上了。”

系上羊皮围腰,我的炉前徒工的日子,就此开始。

这一部红炉,由师徒两人操作。徒弟拉风箱,师傅看火候,等铁块烧红了,师傅左手持铁钳,夹出铁块,放在铁砧上,右手举起小锤,此时,徒弟得赶快离开风箱,来到铁砧旁边,拿起大锤,和师傅一起捶打这烧红的铁块,这就叫“帮锤”。

王师傅教导我说:“帮锤,不光是手上要有一把力气,要甩得起八磅大锤,还讲究一个眼疾手快,我的小锤打到哪儿,你的的大锤就得跟到那儿砸下去,又要准,又要快,不然,铁块就冷了。”

我心中暗暗叫苦,我这近视眼,从来就不疾的,手也不快。我的大锤,怎么也跟不上他的小锤的节奏。

王师傅看着我这盲人瞎马、笨手笨脚的样子,终于看出来了:“你的眼睛不好?”

我说:“我是近视眼。”

王师傅叹了一口气:“你眼睛不行,怎么能够学铁匠呢?”

我也在心里叹气:“是啊,我怎么就、就来这里学铁匠了呢?”

王师傅问:“那你有眼镜没有?”

我说:“有。”

王师傅说:“那你去把眼镜找了戴上,”又安慰我:“你莫怕,这里没有人笑话你。”

我回宿舍,找出眼镜戴上,终于看清那砧上的铁块了,跟得上王师傅的小锤了。

我系着羊皮围腰,戴着眼镜,满脸灰尘,一手黑烟,在这王师傅的炉前,穿过来,又绕过去,那真是这车间的独特风景,我想起劳动科那女胡科长说过的话:“笑话!没见过戴眼镜当工人的。”

小骆说:“我只见过老师傅戴老花镜点小锤的,从来没有见过小徒弟戴眼镜打大锤的。”大伙儿看了几天,也就习惯了。

我只跟了王师傅两个月,打铁的技术自然是学不会的,只学会了淬火。

淬火,就是把打成的刀具烧红,取出,放进冷水中,让急剧下降的温度,增加刀刃部所夹钢片的硬度,讲究“火候”,放早了,钢片硬度过大,刀刃容易脆裂,放迟了,钢片硬度不够,刀刃就不锋利。我看着王师傅淬火,自己试了十几次,居然就审准了这个分寸,夹出烧得通红的刀具,看着那红色在空气中隐隐变淡,到了我认为合适的时刻,这全凭一种近于灵感的直觉,迅速投入水中,发出“滋”的一声,这火就淬成功了。

王师傅说:“小孙到底是读过书,聪明,一个月,就学会了淬火。”杨主任在旁边看了也说:“小孙是个人才。”

我这个“人才”,此后两个月,还干过其他工种,在铸工车间,铸造铁锅,用小锤、钢钻清理铸件上的铁砂;在钳工车间,加工螺丝、螺母,用“搬锥”搬出内外的螺纹。没有做过的,只有两项:开车床、开柴油机,它们是这农机厂的尖端、高级设备,由专人开动,像我这样的徒工,是摸都摸不上一下的。后来,我在师专,和一个在机械厂做过的同学回忆往事,我说:“我也在农机厂干过的。”他问:“你会开车床吗?会开柴油机吗?”我说:“不会。”他说:“那你在农机厂就是白呆了。”

四 代理总务

柴油机还是那么轰隆轰隆,红炉车间还是那么叮当叮当,工人们都在辛勤地上班,此刻,我坐在了总务室的办公桌上。

1977年8月17日,我这个“人才”,被派上了一个新的用途。这厂里的唯一的女性工人、就是那名总务兼出纳,要生孩子了,杨主任对我说:“你来代着搞两个月总务,另外,还到食堂去帮一把手。”没有说要我也兼出纳的事儿,而是要我兼半个炊事员。

到食堂去作帮手,也不是轻松的活儿,早晨4点半,我起床,到厨房的炉灶上,除煤灰,加煤炭;外边天亮了,去挑水,水井就在大门的对面山脚下,5担,把石缸灌满;帮着炊事员做饭做菜:蒸包谷饭,洗萝卜、切片片,有时是推小磨、煮合渣。

开罢了早餐,工人们上班了,我就可以坐在这办公桌上,算账兼休息。

食堂的帐,简单至极,这是因为食堂的经营品种简单的缘故,一天的收入支出,不到半小时,就计算完毕。

我翻开了日记本,写下我的反省——

来到这小小的山乡铁工厂,就要到半年了。

从下乡的那一天开始,我在那高远的深山密林,辛勤耕耘,便憧憬着从乡下“招工”“抽回来”的日子,为此目标,全力求索,当那一天到了的时候,我的生活,就会充满了阳光。

今天,我已经是拿到了国家供应粮食的户口,做成了工人,然而,这个我多年希冀的日子,带给我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与失望。

我用我所能想到的求告门路和钻营手段,使自己加入了这样一个以繁重的体力、微薄的报酬、粗糙的饭食、拥挤的住宿为生活的全部内容的无产者的劳动大军,半年前,我全力以赴地奔向了这个命运的陷阱,我不能原谅自己,我那隐隐的预感和丝丝的理智,都没有战胜那对“招工”的执着和对“粮本”的迷恋,我终于被引诱着,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渊。

在这公社坐第一遍交椅的书记姨爹,他的许诺,好比是一张难于兑现的支票,他没有宣布作废,而是不确定的延期:“先搞一段时间。”

是什么原因,让这位说一不二的地方诸侯放了空炮呢?

我所能清楚地认识到的一点是:半年前,我和我的爸妈,对这位书记的权力范围、对集体所有制工人的地位性质,知道的是太少了一点。

现在来说这些,已经是太晚了!幻灭和悔恨,充塞着我的心胸。

一棵树,追求成为栋梁,没有成功,它仍然是一棵树,但是,如果人们把它做成了它所不情愿的器具,它就丧失了树的性质,再成为它所希望的东西,就难了,这就叫“木已成舟”,我已经是成“舟”了,我还能变回去吗?

报纸上已经宣布了文革结束,种种迹象表明,国家的施政方略、人们的价值观念,将会发生重大的转折,一个提升知识与文化地位的变革时代,呼之欲出,我能不能得到这个时代的雨露滋润呢?

写到此处,10点到了,我得去食堂帮厨了。

在这办公桌上,是不能久坐的,杨主任会时不时地安排我,去做一些杂工之事,例如:“那边,在拆旧屋,你去帮着传一下瓦。”或者:“那边,起屋还差沙,你去拖两车来。”还有:“场坝上来了一车煤炭,你也去帮着下。”更有甚者:“今天,炊事员请假了,你就代一天吧。”这就不是帮厨,而是要一整天在厨房忙活了。

杨主任也安排我,做了一件发挥特长的事。

新的厂房建成了,外面的墙上,用石灰粉刷得雪白,这堵墙面对公路,杨主任问我说:“这墙上写一条标语就好看了,你会在墙上写大字吗?”我说:“会呀。”杨主任说:“好哇,你就给我去写: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

我去木工房,请师父做了一把1.5米的长尺,买来铅笔、排笔、红色油漆,在这白墙上忙乎开来,打格子、勾轮廓、描边框,三天后,一幅红边、空心、白底的黑体又带花体风格的美术字标语,就出现在那白墙上,杨主任看了,很高兴,说:“这字写得好看,小孙真是一个人才。”

十月金秋的太阳照耀着青色的群山,天空是碧蓝的,公路对面山坡上的包谷一片金黄,等待着人们去收获,这是令人心胸愉快的天气,公路边上的那台碎石机发出的吼声,与厂里的柴油机声、打铁声交相回应,这噪音,是有一点大煞风景了。我这总务室的窗口,正对着那怒气冲冲的庞然大物,在这震天动地的机械声中,我计算着9月份的食堂账目,算着算着,我想起了昨天在供销社加工厂买肉的情景。

昨天吃过早饭后,杨主任说:“食堂里这么久没有弄过肉吃了,你到供销社的加工厂去,把我们这个月的供应肉买回来。”我就到那加工厂,就是原来的食品所,此时,各公社的食品所,又重新归属于供销社了。

一走进那大门,就闻到一股猪肉夹杂着猪粪的气味,听到一阵阵猪的嚎叫,看到在办公室等着买肉的人们,这是多么熟悉的场面啊,我的心头不由有些酸楚。

那坐在办公桌上批条子的同志抬起头来,见了我,露出来热情的笑容:“啊,孙同志来了,真是稀客呀!”这个人竟然认识我,他去年在花坪食品所参加过食品工作会议的。我满脸的不好意思:“现在不是同志了……”他问:“那你作什么来了?”我说:“我招工到了这个公社的农机厂,现在干总务,今天是来买我们厂里的供应肉的。”这个人听到“农机厂”三个字,脸上的笑容就一下子散去,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口吻:“喔,铁业社的供应啊,我查查,看是多少。”他翻开桌上的一本册子,说:“铁业社总共33人,一个月1斤,就是33斤了。”就拿起笔来,写了一张批条,递给了我,我接过,看见上面写道:“门市部,供应铁业社鲜肉33斤。”我在食品所的时候,也写过这样的条子呢,出了食品所,才知道,这肉是多么的金贵,多么的难买。

我用厂里的板车,把这肉拉回到厂里的食堂,问杨主任怎么弄,主任说:“分成33碗,做蒸肉,吃回肉不容易,要分均匀。”我和炊事员两个,把这33斤鲜肉洗净,进行“分”的操作:分开肉、骨,剁切成砣,分别称出肉、骨的重量,除以33,得出每碗应该装多少两肉、骨,按照这个两数,用秤称出来,一一装到碗里,分装完毕,上蒸笼。

晚饭了,我吃着自己的这一碗肉,它的价格,是0.7元,我计算的,一斤肉0.64元,加上炊事费6分,我今天的工资,就这么一砣一砣地吞进了肚里。

吃着这肉,我冒出了四句打油诗:

“昔日卖肉人求我,今日买肉叹息多。
一天工资一碗肉,肉兮肉兮奈若何?”

在碎石机、柴油机、大小锤的交响乐声中,我算完了账目,就忧虑起自己的前途来,两个月的时间快到了,那女总务快要满月了,我这“代理”的位子就要坐不住了,那时,我何去何从?

天可怜见,此后数日,恢复高考的消息来了!命运转折的契机,从天而降,我恢复成为了一棵树。

半年后的1978年4月8日,我怀揣着“华中师范学院恩施分院”的录取通知书,和那只大篾筐一起,回到了县城我的家。

走过街口,看见了熟识的街坊,我这才第一次扬起头来说:“马伯,我回来了。”

走进家门,看见了牵挂的家人,我终于能够满怀欣喜地说:“妈妈,我考取了!”

妈妈捧着那通知书感叹:“8年,才弄到它啊,就好比是八年抗战哪!”

我想起了下乡头一年的家庭会议,知青办要我去官店,爸爸说投花坪,妈妈说找郑书记姨爹到茅田,八年里,这三个地方,我都去过了,那个会,真是个神哪!

我来到广润河边,抬眼东望,烟墩山还是和八年前一样地矗立,俯瞰着我故乡的小城,我的八年的青春,就是好像“烟”一样地“墩”在那三处遥远的高“山”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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