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浩伊教授的建议,我曾尝试却无成果。最后我只好告诉他,我无法把心中所想全部化为文字。我是否有资质模仿海明威和艾恩·蓝德(Ayn Rand),已经是一大疑问。但这先撇开不论,不同文化的社会经济背景不可能轻易挤在狭小的篇幅里,却又要求达到小说的顺畅和切要。在刻画出的全景中,自有特定机制。即使我想减轻题材的“沉重感”,为求经济简约着想,我也必须以抽象名词来加以摘述。

然而,和指导教授的闲谈还是让我得到许多乐趣。浩伊说,美国工人很喜欢他们的工具,当成玩具来玩。我就说,站在工人的立场,可不尽然。如果刚好碰到一台老式木框的洗碗机,可一点都不好玩。而且刚好是炎热的午后,杯盘堆积如山高,刀叉胡乱埋在吃剩的牛排、马铃薯和浓汁之中,鱼骨头和柠檬皮混在一起,偏偏女侍又跑来说,她要用到三十五个冰淇淋专用盘子,五分钟后宴会就要开始。浩伊教授听了咯咯直笑。有一次他问我,我提过这么多将军的名字,为打破单调起见,为何不描绘一个要开会却找不到靴子穿的将军呢?我说,就我记忆所及,是有一位将军非常贴近他的形容。不过,并不是找靴子。国民党一二五师的陈少将临上战场时,常常找不到地图。

我是在东北见到这位陈将军的。林彪在四平街施展“人海战术”后,大多数国民党将官对敌手的坚忍都心存余悸,下令部属坚守岗位,接到进攻的命令时就敷衍了事。对方大举反扑时,他们就停止进攻。但陈将军可不是如此。他的一二五师装备不多,但被前线指挥部视为机动部队,有时填补前线的缺口,有时移到最东边或最西边去巩固侧翼。他的师没有汽车运输,子弹也不够用,但这位个子矮小的将军却从不抱怨,为何他的部队总是有许多任务。他常身先士卒,仿佛带的是步兵连。你只要在地图上指出他的目标或目的地,他就会保证准时到达,不论有无敌军阻挠。总是来去匆匆的他,穿的是网球鞋,而不是浩伊教授说的靴子。但是他有乱放地图的习惯。“我的地图呢?我的地图呢?”看他到处摸索,真是好笑的景象。地图可能好好塞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挤得有点皱,让他找不到。

但陈将军的故事并没有快乐的结尾。不到一年他就被共产党军队俘虏,是东北第一位落入林彪陷阱的将军,其后许多将军也陆续被俘。我很难告诉他们整个故事,却不交代林彪的“人海战术”以及共产党军队得以机动作战的背景因素。探本溯源的工作势必没完没了。就这样,不管我喜不喜欢,创作之路绝对不可行。我已踏上非小说之路,无法逆转。

历史学家不能自由创造人物,把他们的生命小说化,以求故事精彩动人;也无法采取艺术家的美学角度;也不可能展现新闻人员的当场识见,观察到历史成形的过程。但这并非说历史学家的生活就非得无聊不可,他可以用延展或压缩的时间段落,来探讨过去的事件;他可以建立一个宏观的视野,或是以许多细节来描述单一事件;他可以理出一个独立事件,或是比较不同的事件;他可以依循他笔下主角和女主角的逻辑,呼应他们的情感,或是揭露并驳斥他们的立场;他可以称赞无名小卒,推翻既定的主题。历史学家可以是工匠、技师或思想家。就我的情形而论,我必须像学徒一样,先通过前两个阶段。不过,无论我想多谦虚,如果我想在这个领域上有所贡献,就不可能避开最后一个阶段,我的主题迫使我必须如此。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由于命运的安排,在我到安亚堡之前,思考的过程已开始在我身上启动。许多矛盾在眼前开展,我必须从历史里找原因。

在密西根,我接受指导,成为工匠和技师,但我拥有完全自由的思考方式。因此我对这个州心存感激,像垦荒时期传说中的巨人保罗·班扬(Paul Bunyan)这么离经叛道,居然可以受到居民的尊敬。我也欣赏校园可以容纳不同流派的建筑,而且可容纳十万一千零一人的足球场更是一大特色。

在密西根大学,我没多久就了解到历史的多样化。在一堂强调撰写传记的课程中,我选择比较丹尼尔·韦伯斯特(Daniel Webster)的各种传记。令人惊讶的是,在总图书馆中,他的书居然占了整整一个书架。更惊人的是,同一个对象有截然不同的处理手法。后来我在同一门课中又学到,即使是同一位作者,也可以用纷歧的角度来处理同一个题材。运用这项特权最淋漓尽致的是英国史学家墨利斯·艾诗立(Maurice Ashley)。他早年出版一本书名为《克伦威尔,保守的独裁者》(Cromwell,the Conservative Dictator)。由书名可知,作者对克伦威尔没有太多的好话。即使这位护国主嫁女儿时铺张奢华,也成为他这人无足可取的证据。但数年后,艾诗立出版了自认更成熟的作品:《奥利佛·克伦威尔之伟大》(The Greatness of Oliver Cromwell)。同样地,从书名可以看出其内容。内容不仅较成熟,而且作者立场丕变,就像职业棒球选手一样,在两队同一天连续比两场比赛时,在第二场被交易到敌队去。仿佛这还不够夸张似的,艾诗立还在参考书目中引用自己早年出版的文章,作为不同学派的代表。

但艾诗立所以能建立鼎鼎大名,并不是因为只会任意变换立场。他能克服自我驳斥,而且从中获益,历史学家得以从中建立完整而全面的观点。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必须经过多年的准备工夫。在密西根的历史学系,有位教师具有绝对力量,引导学生走向通彻之路。他就是前系主任霍华德·俄尔曼(Howard Ehrmann)。一开始,对我们这些习于美国大学进度的学生而言,俄尔曼教授似乎完全不教书。他很少讲课,更少在一个主题上停留十分钟以上。有一天,研讨会中的一名学生查过目录表后,把她的惊人发现告诉全班同学:“好好笑,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版过任何东西!”但俄尔曼教授当然和别人合编《密西根大学现代史》(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History of the Modern World),共十五册。

我们花了一段时间才习惯俄尔曼的风格。他的历史学识丰富异常,又认识无数的学者,有些还有很好的交情。他上课完全不准备,但是这种即兴风格必须有很强大的资源为后盾。他又能善用技巧,激发研究生的喜悦与热情。他可以从布莱斯特—里托夫斯克(Brest-Litovsk)和约的签订,转到地理因素对历史的影响,但不会丢掉听者的注意力。他习惯讲述主题的前景或背景资料。他会毫无预警地讨论内在议题,其本质通常引发许多争议。他闲话家常般点出争议之处,讲得津津有味,令人心动。他在过程中不断抛出相关的参考书目,班上的一两名学生会点头称是,其他人则羞于自己的无知与不足,下课后就直奔图书馆寻找救兵。只有额外的阅读,才能移除盲点。

霍华德·俄尔曼以认识纳米尔(Namier)为荣。这时我们都已知道,纳米尔就是路易士·纳米尔爵士。他的方法被称为“纳米尔方法”或“纳米尔主义”。他评估18世纪的国会议员时,要读者先不管他们属于保皇党或自由党。他钻研他们的来往信函,研究他们的家族账户,甚至找到现金收据,最后证明他们结成小党派,其中成员流动性很高,结党的主要目的是谋求私利。经过十年辛勤的研究,他在《政治结构》(The Structure of Politics)一书中发布他的研究成果。这故事的教训是,当历史学家对细节很有兴趣时,必须持续耕耘,有明确目标,才能建立体系。

虽然俄尔曼教授研究的是欧陆历史,对意大利尤其有心得,他还是要我注意另外一位英国史学家古赤(C. P. Gooch)。教授要我读遍古赤写的所有东西,或详读一部分,略读其他,并注意他的风格,把他的作品和别人相比较,掌握相关参考书目,寻找评论他的文章。直到今日,乔治·皮巴迪·古赤(George Peabody Gooch)仍是我最欣赏的史学家。他和皮巴迪家族有亲戚关系,因此以皮巴迪为中间名字,也因此能成为“私人学者”(Privatgelehrte),可以随自己高兴读书写作,不用去考虑生计问题。他的文风清晰流畅。不过,为了准备撰写《17世纪民主思想史》(History of Democratic Ideas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他看了不下三万篇专论。就这两位历史学家而言,只有深入研究后,才有能力得出总括一切的概论。两人一个严肃,一个温和,风格完全相左,但都同样具备独立自主的精神。

俄尔曼教授的教书技巧之一是拒绝回答问题,他常把问题抛回给学生,嘲笑学生没有办法自行寻求解答。有一次我决定不要被他所吓阻,我在课堂上问了三次:如果社会契约的概念为法国人所接受,又具体展现在美国的《独立宣言》中,为何总是被史学家称为“非历史”呢?教授三次拒绝直接回答我,但他暗示,我必须发展出自己的史观才能理解。从此我得到如下结论:任何值得被称为革命的运动,一开始都是非历史的,因为现行法律制度无法再处理内在或外来的问题,革命党人才被迫创新。他们宣称现行体制无效后,已经别无选择,只能重组自然法则,再创新猷。但如果要他们承认发动武装叛变是为了进行实验,这将是不智之举,他们一定会宣称历史站在他们的这一边。社会契约应运而生,成为遐想文明开端的工具之一,也增加了革命党人所勾勒社会的可信度。事实上,就历史而言这不可能成真,正如一个社会不可能自己重生一样。惯例如此,历史学家对革命意识形态不存幻想,这并无不妥之处。意识形态基础的修正,实际上可以使革命后的社会更容易融入历史。

在安亚堡,我随着安德烈·洛拔诺夫—罗斯托夫斯基(Andrei Lobanov-Rostovsky)修俄国历史。据我所知,他是唯一把贵族头衔带进美国学术圈的人。在他的两本著作中,“王子”出现在作者名字之后;我不只一次听他引述别人称呼他“洛拔诺夫王子”。和俄尔曼教授的松散随性相较,他的讲课是可喜的对比。他的课规划完善,有条有理,按部就班,精准如时钟,从大纲演绎出完整架构,遣辞优雅洗练。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在他教书生涯之初,他必须克服许多困难,才得以使技艺尽善尽美。现在他授课时从容顺畅,毫不费力。他不需要讲稿,照样以清晰的头脑抓住听众的注意力。有一次我们听到一个崇拜他的女学生说:“啊,他是一位王子呢!”不过,我心想,他超人般的纪律对他纯熟的表现一定不无贡献。洛拔诺夫教授所专长的项目,我可能永远做不好,让我更是敬佩他。后来我教导大学生时,尝试以他为榜样,但结果却有天壤之别。

洛拔诺夫—罗斯托夫斯基还让我学到一件事:就西方的标准而言,俄国历史并非已经完整开发的领域。相反地,研究美国或西欧历史时,里程碑都已标示清楚,许多议题都已达成共识。即使在尚未达成共识的议题上,正反双方的意见都已为圈内所熟知。但学者研究斯拉夫历史时,处理的是尚未划分清楚的疆界,指标少之又少。因此,历史学家自己必须对历史的全程发展了然于心,随时警惕,从基辅公国到新经济政策都必须对答如流。不消说,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也必须自立自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无法自欺欺人,说自己专长于某一小范围,作为深度不足的借口。

我从青少年开始就对美国很着迷。在密西根,我修了美国历史、美国宪政史、社会史、外交史等等,以满足我的兴趣。这些课程由七位不同的教师传授,但杜艾特·杜蒙德(Dwight Dumond)教授让我的印象最深,因为他是反奴隶运动的权威,对我而言是全新不可知的领域。虽然我广泛接触美国文学,参与美国生活,但我从来没听过奥伯林学院(Oberlin College)、美国短论社会(American Tract Society)或班杰明·隆迪(Benjamin Lundy),更不要说是“地下铁路”。因此,他的每一堂课都是全新的体验。在50年代,美国人还不习惯今天的自我批判。杜蒙德指控美国是“腐化的国家”时,有时我心头不免一惊,原来他认为这个国家纵容“谋杀、纵火与勒索”。当时,任何人只要主张种族平等,宣扬废止种族歧视,就会被冠上“他想让妹妹嫁给黑鬼”的罪名,但杜蒙德教授却在课堂上大声宣称“美国的未来种族将是黑白混血”,而这甚至不是他起头的预测,他只是引述前人的说法。

下课时,同学讨论杜蒙德的道德家色彩是否强过历史学者,大家意见不一。但教授坚称反奴运动自有其法律上的依据,他主张,国际法并没有允许基督徒以教友为奴。他虽然全心全意研究自己的专业,但并非没有多方面的兴趣。有时他也会以唱作俱佳的夸大叙述,提出他的独到见解:美国内战完全起于西南部和西北部的经济利益冲突。“如果当时阿利根尼山脉以东发生变故,例如地震或海啸将东部沿海卷入大西洋海底,”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内战还是会开打,一点影响都没有……”而且,以他对反奴运动的深入研究,他能以全然不同的角度来讲述军事史,技术问题变得更为重要。他对李将军毫无半句恶言,李将军是一流的军人,只是为南方打仗,反抗高压统治。杜蒙德对史东渥尔·杰克逊(Stonewall Jackson)的称赞更达于顶点。这些人的精诚奉献很难不影响到他。如果说我没有从杜蒙德学到任何史实,我至少学到基督教人文主义的力道与复杂,由于我的人生之路较为古怪,我并没有机会从中国的外籍传教士看到这些特色。

不知道是出于潜在的欲望或是纯粹巧合,我选修的课程都和社会的大规模动荡与暴乱相关,其一是全欧洲的宗教改革期间,另外则是英国的斯图亚特王朝时期。多年后的今天再回顾,我可以说这段时期的知识可能有利于史学家,让他更了解同时代的中国,效果胜过单单只研究中国历史。中国的主要问题在于,数世纪以来缺乏步入现代的大突破。研究者处理不存在的题材时,不太可能从中发掘出原因。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一个土生土长的学者甚至无法理解,在大我的生活中欠缺某种重要成分,也无法见证解释欠缺的原因。比较务实的做法是找一个例子来探讨,从中寻找失落的环节以及实际发生的突破。17世纪的英国就是这样的例子,当然其间发生许多大规模而复杂的演变,当时这个国家经历了内战、弑君、尝试共和国政体、护国主、复辟等等,最后发现某一种解决方式其实并没有好过其他种方式,甚至可能更糟。这段史实的时间横亘了近一个世纪,其大熔炉吸纳了经济危机、宗教争议、宪政僵局及外交压力。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呢?难道只学到每个层面都出差错?不过,多位史学家的观察令我印象深刻。他们指出,在斯图亚特王朝后期,习惯法庭承认平等的存在,有助于社会重新恢复稳定。再进一步推论,两套法理原则合而为一,让农业经济可以如常运作,与国家经济中更进步的层次(如银行体系和外贸)并行不悖。大家都知道,中国还没经历这样的演化阶段。

迟至50年代晚期,密西根大学只有一位教授中国和日本历史的教师,既主持研究生的研讨课,也在大学部教概论课程。这位约翰·惠特尼·霍尔(John Whitney Hall)教授还是一位知名的日本专家,目前于耶鲁任教。我请他当我的中国史博士论文指导教授时,他的立即反应是我应该去哈佛。有了哈佛文凭,会更容易敲开就业市场的大门。就业市场姑且不论,霍尔教授愿意指导我吗?他说好。我与他的往来十分令我满意。霍尔本身虽然是哈佛人,但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迟至40年代,包括许多日本人在内的史学家都同意德川时期对日本有不良的影响,到明治维新后国运才开始好转。霍尔教授的研究却显示,即使是在德川时期的中叶,日本已经开始可以接受西方的货币管理。不论就制度或实例而言,政府财政制度和西方接轨已成为受注目的焦点。这和帝制末期的中国真是一大对比。

我去找霍尔教授时,他正在进行一项重大的研究计划。他掌握日本肥前采邑的文献,决心描绘出该地区一千多年的历史。我不常见到他,但常见面其实并不重要,我所需要的鼓励与警告,他都已经给我了。他也没有在我的研究途中横生障碍,好借以显示他是要求严格的教师。他不断强调中国历史“流动”或“有弹性”,也就是说,数量庞大的文献资料等着被评估诠释,重建将使历史呈现许多不同的面向,在过程中当然有许多风险,不过胆小退却也无补于事,路总是要走的。至于我是否有潜力成为史学家,霍尔的评语很坦白:不太顺利,某些方面很强,其他方面严重不足。他建议我应该加强自己的纪律,扩大我在西方和美国历史的知识,强化我的语言表达能力。至于我是否有能力处理古文撰写的典籍,霍尔教授对我有绝对的信心。在我第一次参加初步口试时,在五个指定领域中当掉了两门,被迫再考一次。我意志消沉,霍尔给予我恰到好处的推动。“来吧,”他说,“鼓起勇气来,让我们一起度过。”这些话分量十足。人虽然要承认错误,但不能认定从此就无法改变。

这时我修了霍尔教授的现代日本历史。我确定学期报告题目是“明治初期教育政策的变动”时,我对他说,我想让自己熟练以制度来解读历史的方法。我想找出呈现时代剖面的正确方式。这可以算是综合方式。教育政策的改变必定是面镜子,可以反映整个国家和社会的觉醒。我对单一或孤立事件没有兴趣。这篇报告得了A,从此我和教授建立起较密切的关系。我寻找博士论文题目时,经过许多波折。我出于本能想研究中国的内战,但我缺乏研究资料的协助,又无法抽离战争带来的情绪冲击,根本不可能处理这个异常复杂的题目。而且,自从我决心研究历史后,我比较倾向于克劳塞维兹学派的影响:一大堆炮火对历史的影响可能微乎其微,但有时短暂的小冲突反而可能造就历史的重大里程碑。在安亚堡的初期,我无疑仍受到道格拉斯·弗利曼(Douglas Freeman)的影响。我曾从东京的厄尼·派尔(Ernie Pyle)图书馆借出他的《李将军的中尉们》(Lee’s Lieutenants),在办公室看。但在密西根大学时,我有机会翻阅柯尔(A. C. Cole)的《无可抑制的冲突》(The Irrepressible Conflict)和玛格丽特·李区(Margaret Leech)的《华盛顿的起床号》(Reveille in Washington)。后者对我影响尤大,让我不再迷恋军事史。就牵涉之广度与情绪冲击之深度而言,报道战争最好能远离战场,不必提及灰尘或坏疽。

一旦决定题目和战争无关以后,我就有许多题目可以选择。不过,中国与西方的冲突是最惊人的历史发展,即使是抗日战争与内战,都可以说是那次史无前例发展的后续。中国与西方的多次冲突,以及每次羞辱后的调适,似乎都已经过充分探讨。但当真如此吗?那些专论或论文的共同缺点是,作者还不能接受历史的无可避免。中国作者持续指控西方帝国主义的进攻,西方人则照例指责中国傲慢、见识不足、拒绝改革。这些事件有相当丰富的文献,但欠缺的却是彼此的了解。鸦片战争开打时,马克思写道,一方以为自己具备所有美德,另一方则只知道贱买贵卖,就我所知的史迪威事件,及从朱世明将军听来的消息判断,我敢说双方的心态仍隔了十万八千里,毫无进展。问题是我们对历史的研究还不够深。我自己在国民党军队的经验让我上了一课:当代中国的背景必须回溯自帝制时期的过去。这些思绪让我转而研究明朝。如果东西双方的对立持续了一个半世纪之久,将背景往上延伸数百年并非不合理。无论如何,清代的政治历史受到外族统治的太多扭曲,后期又在与西方冲突阴影的笼罩之下。明朝是最后一个汉族统治的朝代,在体制上应该更能代表中国的特色。

经过许多徒劳无功的摸索后,我的博士论文最后确定为“明代之漕运”。水道是一个时期的具体剪影,其运作情形是可以处理的题目。这个概括研究多多少少是智识上的练习,让我熟悉帝制末期政府的基础后勤设施。论文尚未完成,霍尔教授就前往耶鲁任教。接任的费维恺(Albert Feuerwerker)和余英时教授对我的帮助远多于批评。在他们的推动下,论文很快获得委员会的通过。

在其后多年,我继续扩展我的视野,出版三篇文章和一本书,讨论明代的税赋制度和政府财政。必须掌握仪式过程的意义、军事装备状况、当时政治思想家争辩议题,再加上充分接触明代社会史、科技和文学,我才有把握来探讨明朝。我在安亚堡的最后两年时,发生了一件愉快的事。明代专家查尔斯·贺凯(Charles O. Hucker)教授从亚利桑那搬到在奥克兰的密西根州立大学,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二十英里之远。他随后带我结识其他杰出的明代研究者,对我的智识成长有不可或缺的助益。

上段记述或许可以帮我排除下列批评:说我的大历史概念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完)

(九州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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