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蛤蟆井生产队领走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寒风冷雨,车窗外一遍肃杀,傍晚到达陆良县城,安排住进一家公私合营旅舍。陆续有被下放、遣送的人员或单身或携老带小接踵而至这个小旅舍中。午夜时分,楼上楼下全住满了。大家彼此毫无表情地茫然对视一眼,听天由命。我看见,双双老伴较多,有些则是妻儿老小祖孙三代。如我这样孤雁飘零的,约有半数。那些跟着父母或是祖父母一道“奔命”的孩子们,脸蛋都冻得通红,他们瞪着幼稚的大眼睛,惊异、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这些孩子,不禁心痛难耐,一时忘却了自身的凄惶。

次日,一辆中吉普独送我出城,摇摇晃晃向着远处的一座大山驶去,开到坝子尽头,爬山、蜿蜒直上,又蛇行绕下,下而又上,上而又下,不知爬过几重山,老是不到目的地。这条穿越重山的土路是五八年大跃进时期“放卫星”修的,凸凹不平,时有山水横路。我们的车子开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没有会过一次车,也不见一个行人。路过一片庄稼地时,偶见几个农民柱着锄头似劳作似聊天地站着。突然,一个小伙子丢下锄头来追车子,他的狗,也在后面尾追狂吠。我越来越发怵,感觉我要被他们送到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甚至年轻人还没有见过汽车的原始之地。

冷、饿、困乏已甚之时,吉普车终于在一个坐落在山岈口的村镇停下来了。押送者将我带进一个大院,看见门口挂的牌子上写着“陆良县龙海山区活水人民公社”。办理完交付手续之后,公社干部吩咐我去与一群先我一二日发配到此的被遗送人员汇合。在公社的院子里已经有三十多人坐在地上,身边是各自的铺盖卷,我在他们中间坐下了。

那一天是分发这些人的日子。活水公社方圆数十里内的生产队长都来了,他们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如同站在栅栏外挑选牲口的买主,指点着这个品评、戏谑一番,再指点着那个,议论纷纷。昆明市著名的针灸医师裘雪亭夫妇被冒水洞生产队领走。以我做过木匠,被穷队蛤蟆井生产队长认领了。队长到活水街上要来一根柴棍,递给我挑行李和工具箱。我跟着他翻过山岈口,来到了蛤蟆井村。按照党对他们交待的政策,我将在此由农民监督劳动改造,一直到死。

栖身牛棚

蛤蟆井村,一看便知曾经林木葱郁,因为眼前仍有稀疏的松林残留,山坳中匍匐着十多幢尖顶茅草屋,就是这里村民的居所。它的外形酷似蒙古包,草顶草檐,周围用石头磊成,一个洞口算是门,奇的是,居然有门扇,里面竟然还有楼。从外面看,除门口有光亮之外,里面就是一个黑森森的深洞。一进门,右边地下有个火塘,一年四季全日生火。夜间的光明,冬日的温暖,人的茶饭、牲畜的伙食全在这儿生发。屋内火烟迷漫,进屋倘若不学本地人立即在火塘边坐下,将马上被熏、呛得泣泪满面。楼板用无数根山竹铺排而成,和楼梯、柱子、墙壁等屋内的木制品一样,它们在常年的火烟中已经被熏染得油黑锃亮。火塘的一侧是牛圈猪圈,牛猪同圈,一家人的男女老少就住楼上,人畜同屋。这个地方,男女老幼一律穿黑布衣服,男装比较近代--疙瘩纽扣对襟衣,裤子异常宽大。女装只可在唐人图画中见着 ,包头、阔袖、围裙、宽腰带。中年以上的女人,青一色三寸金莲。

那天,我先是跟着队长来到他家,等候在门外。坐在工具箱上,一任全村人围观,就像抗日战争期间,县城里的儿童在大街上围观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兵一样。我的茄克衫在他们眼里成了稀罕之物,有妇女大胆趋前触摸,交头接耳品评,“什么布呵?什么布呵?”

当晚在队长家食宿,队长问我的家庭情况,得知我身无分文,第二天开会,当着我的面向另外的几位队干部说道:“他是个可怜人。”

第二天,我被安顿在一间闲置多年的牛圈里,队上就算是执行了上级关于让我在这个村中安家落户的政策。这个牛圈也是个“蒙古包”,所不同的是“门”特宽,其实没有门,就是完全敝开的一面而已,这也就是原来供牛出入的地方。幸好我是木匠,面对分配给我落户的这个空牛舍,立即动手改造,很快它就变成了适宜人类生活的地方。山民给我一些竹子、木柴,我用这些东西把牛圈隔成两间,里间作寝室,架了一张高床,还有一扇可以转动的柴门,征得队长同意,我从内室的一面墙上掏下一个大石头,开了一个洞,就给这间小屋开了一扇窗子,看得见夜晚的明月,早晨的太阳。外间整理为木匠作坊,任其敞开,架了一张柴棍儿桌子,就让它当马凳--木匠的工作台。当我的住所竣工时,几乎全村人都来参观,我设立在寝室里的高床引起众人议论,一致认为奇怪,或者说不必要。

每十天,活水街赶集,我可以去,在街上能见到同命运的人,彼此说几句话。得知下来的人大多住的是牛棚、牛圈,苦不堪言。后来回到昆明才知,下放、遣送到全省各地的九种人,大多也是在牛棚、牛圈中屈身。在散见于报刊杂志的“伤痕文学”中,曾经读到过诸如“牛棚遣兴”之类的打油诗,始知全国皆然,此景观可谓当时的客观现实矣。可哪来这么多的牛棚、牛圈给全国的 “牛鬼蛇神”栖身呢?原来,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运动时,各家各户的大牲畜都入了社,便空出了无数牛棚、牛圈。如今“牛鬼蛇神”来了,他们已经不是祖国大地上的“人”,这种地方正好就像是事先为他们所预备,这些人住进去,物尽所能,恰如其分。

除夕泪

归宿甫定,安排我给村小学校做课桌椅。

这儿有一个七八名学生的小学堂,在村头一个敞开的“蒙古包”里,由一个县城里下放来的携带着孩子的女教师操持,“教室”里面搭着几块木板,学生们坐在木墩上围着火塘学习。

要做四张课桌、四条板凳,木料是一家一户拼凑来的。当多年木匠,我见过各式各样的木料,没有见过山民们凑来的这些像牛皮、劈柴、胶片一样的东西。我用手比划着给他们解释桌子板凳的形状,需要什么样的木料。他们调换了几趟,总算丢来一些可以加工的被火烟熏黑的木头。把木头解成材料,先做板凳,围观的山民以为我做的是桌子。刨平的凳子面,他们惊叹叫绝:“啧啧!滑禢禢的!啧啧!滑禢禢的!”,一摸再摸,彼此怂恿着,一个摸了又一个摸。老年人把玩我的工具,问各自的用途。他们反复端详,摇头叹息:“在我么这个地方用不着、用不成。”课桌的抽屉有人问:“可是箱子?”看见利刃的工具如凿子、铲刀,他们都说:“可以剃头”。我问:“你们用什么剃头”?回说:“镰刀”。我不信,他们拿来看,的确是半截镰刀,全村人都用它剃头。

山民们对我的手艺十分赞叹。对我虽不亲近,却无敌意,视我如过路客人。腊月间家家杀年猪,遍请乡邻,从不缺我。在这儿没有“动而见尤,欲益反损”之感。做完课桌椅,应邀给队长家做大米柜。一家做了家家做,村干部家接连做,凡木料足够的人家,都做了一个大米柜。接着做衣箱。队长家拿来一个土改时分到的枕箱做样子,要求照样做。我告诉他,这不是衣箱,是枕箱。他无所谓,就喜欢这个样子。由于枕箱是凸盖,需要质地致密柔韧的材料,而这里只有松木,使我费了许多功夫。一连做了四个多月的木匠活。

年底了,我在大山深处的第一个春节悄然临近。这个万象更新,孩子们穿新衣,得压岁钱,放鞭炮,一家老小喜庆团圆的时刻,对于我却是钻心疼的日子。队长先一天就说,三十晚上去他家过年。他有点同情我,为了宽慰我的凄凉,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请我到他家过年。然而我思念零落星散的家人,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我决定这个除夕夜要一个人过,而且不食不饮,以纪念因我的倒楣给全家人带来的不幸。年关一天天接近,在我的脑海中一直隐隐出现的,就是我那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过年他们也只有两角菜钱,他们怎么过?三十晚上,李斌肯定是接回家了,三姐弟在那个小家家里想什么、吃什么、说什么?他们会省下一点钱,买一小串炮仗放一放吗?还是按平常随便吃顿晚饭,然后就把门关上,三个人相依静坐在昏暗的灯下?……。,我泪下如雨。

为了回避队长的邀请,太阳偏西我就背着箩筐走进松林深处找柴。

太阳落山的方向是昆明。晚霞把天际染红了,把眼前空寂的山岗、草木全染红了。霞光万道射进树林,我的手,我的衣襟和箩筐上也泛着锃亮的金色。梦幻一般热情的灿烂,从昆明那边射来,我感觉这是家人的气息,这红光分明是孩子思念爸爸妈妈从远方送来的温情,是大地对天涯沦落人的抚慰。虽然“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而现在,这松林,这醉人的旷野,竟以如此的热情、敞亮照我,展开温柔的怀抱迎我投入。瞬间,我感受到多年未有的清静与安宁,安宁中的幸福。我疲乏已极,甩下箩筐坐下来,享受这天地间仅有的、老天爷给予我的片刻抚爱。冥想中,我想象着善徵和孤苦伶仃的三个孩子都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就在这旷野中过年!我们一家人就在这儿过年吧!…….。

晚霞渐渐被远山吞没,大地被昏暗笼罩。夜空中忽然传来“李师傅,李师傅!”的叫唤声,撕破寂静,响彻山坳。队长使他的两个孩子找我来了。我背靠大树,听任那呼唤在松林中回荡。

夜越来越深,林中寒气袭人,黑影朦胧。想必村里人家门都关上了。我的年也过完了,可以回村了。回我的牛棚,要从队长家门前经过。狗一叫,他家开门看,见是我,他儿子跑出来,强拉硬拽,把我拖进家。乐融融,他们一大家人还在团团而坐。大碗酒,大块肉,长菜、花菜、一叠连送到我的碗里。队长说:“你到哪里去了,娃娃到处找你”。

万般心事涌上,泪水夺眶而出。

我要申诉

回到斗室,思绪良多,夜不能寐。

划为右派,陷入苦难的深渊已历经十年。我到底犯了何罪?自己承受苦难不说,爱人、孩子也卷入灾难?几经思索,仗着豆大的油灯,在夜深人静之时,我开始提笔写申诉。摈弃“驯服工具”的调教,直言不讳,我要控告王书记!

除了与我有关的化肥厂,我列举了当时广通县劳民伤财、昙花一现的其他几个厂。如毕明君的水泥厂,产品根本算不上水泥,却要他生产几万吨,毕明没有“顺应潮流”,也被打为右派。为了“建设”舍资河边的高炉群,砍了两座山上的树,实际上没有炼出一斤钢……。就是这位从武定县调到广通县的书记王建,一手遮天,把原广通县委书记、县长、付县长、县委办公室主任、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文、财、建、教四科长,人行行长、邮电局长、粮食局长、法院院长,除卫生院长王祖武一人之外,所有县级机关的原负责人,全被打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或右倾分子。就我的案情而言,我与他的分歧,非常简单,那就是:他认为火烧过的磷矿石为脱氟磷,而我认为不是。就是这样一个识别一件具体物的问题,就是这样一个极其容易分清是非的问题,怎么就扯上了政治,而且严重到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还特别给我划了一个资产阶级的成分?

大跃进中,在广通这样的小地方,王书记就是帝王的化身,生杀于夺,任他颐指气使。党的驯服工具们,全被王书记利用上了。稍不顺应他的,全部倒霉。当时的县委工业部部长是他的妻子,他俩都受过大学教育,工农干部不知数理化,盲目乱来,情有可原,他们夫妻俩这样干,显然居心叵测。这类人是知识分子中的败类,是民贼。科学技术、为人民服务,在这类人眼中,变成了傻瓜的行业,任他们为所欲为, ……。

我直抒己见:大跌进,正是因为拥有王书记这类知识分子的贼心操作才得以掀起弥天波涛。这类知识分子为显贵其峥嵘,丧心病狂,不顾廉耻。揭露这种人的作为未必有益于我,直言不讳需要承担的风险顾不得了。在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认为:只有让党中央明白这些人的“胡作非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才可能走出地狱,反正我已经被打下了昏天黑地不见天日的十八层地狱,还怕什么?我无所畏忌。

我将写好的申诉投寄至中央有关部门,甚至北京的8341部队也寄了,并且,也遍寄了云南省各相关部门,人称这是“告天状”。结果自然不言而喻。我告地状告了十年渺无回音,而告天状,从此又告了十年,仍然石沉大海。

我和全国五十五万(官方公布的数字)右派分子一样,只能在混沌中继续挣扎。

创造打塘机

蛤蟆井亘古以来没有木匠。眼下来了个不用付工钱的木匠,他们笑开了眼,他们把眼前想到或是想不到的木活,家中找得出来的,无论用得上还是用不上的木头统统找出来,叫我做这样做那样。

木活做完,与山民一道下地干活。第一天砍包谷杆,我在地埂上站了一会,看他们怎样干,然后接过镰刀下地,叉开弓步,左手揽一抱杆子,右手挥镰刀,嚓!嚓!嚓!一抱包谷杆子倒地、又一抱倒地。远不是他们一刀一杆可比。男女山民看傻了,笑呵呵地,拿着镰刀站着望着我,忘了他们所干何事,被我甩在后面好远好远。

这个村一共只有两亩稻田,且是“雷响田”,此外全是旱地。春耕生产主要是种包谷、洋芋。男人打塘(挖个坑)女人下种。两个人站在一起,男一锄打一个塘、女将种子放进去,盖上土,一塘又一塘。干这种活,用不着动脑筋,上阵不一会,因不断重复而“机械化”。天天如是。种完遍山的包谷地,洋芋地,打了比天上星星还多的塘。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默默地不停地打塘,谁也不和谁说话。要是谁拄着锄头嚼舌,会被队长喊叫。这也算工作么?人已经变成了工具,天天年年这样干,人怎能不憨、不笨、不愚?这种极其简单的劳作,把一个有头脑会思想的人变成了一个凭锄头脑生活的机器。我造一部机器来代替这些“机器人”如何?一边打着塘,我一边想着这部打塘机的构造。春耕收尾,腹稿已成。我告诉队长,我可以用木头造一部打塘机器,不必给我记工分,只需给我几种尺寸的木料,队长同意了。

一星期后,我造出一台齿滚打塘机。株距、行距、深浅度,可以随机调整。动力:牛牵引。出工之前,在村旁一块耙好的地上作试验,一经牵动,齿滚行走开始打塘,同时拨动打塘齿轮上方的剥泥轮,它将打塘齿上沾着的泥土随即剔除。在大家的围观下,这台一头牛牵动的“机器”,以一步四塘的速度平稳前进,一分钟的时间打了360个塘。成功了,我兴奋得心跳。

想不到,队长看了以后一言不发,山民们也一言不发,大家若有心事,默默散去。

更离奇的是,看见打塘机演试之后,山民与我的接触嘎然减少了。隔膜、泠淡到莫明其妙的恐怖程度,我百思不解,哪儿得罪了他们? 寒夜中,在孤独的牛棚里,我像堕入冰谷的一只即将窒息的小鸟。

一切人等,都忌讳再说打塘机。

我继续天天下地干活,队长一声吆呵,我就扛起锄头,第一个到村口站着等待。

女人生来嘴碎,男人们的心事她们偏爱泄漏。生龙活虎的打塘机遭到冷遇,她们禁不住好笑。对我,或揶榆、或取笑、或“打破沙锅纹到底”,寻开心。由此,我渐渐发现了打塘机演试之后,为何他们对我冷淡的秘密。哎,他们的心态叫我怎么解释呢?

原来,他们世世代代用手挥锄打塘,天经地义。一个新来乍到从来没有种过包谷的人,居然要改变老规矩,这使他们难以容忍。再说,一年春秋两次播种,每个男人打塘要拿几千个工分,一旦用上什么“打塘机”,人去哪里苦工分? 这个东西,如果被区上县上晓得,这个不期而至的木匠,难说就要被“挖走”,就注定在不长了。抱怨我的话,见诸于口:“李师傅啊! 你还是要想回昆明,不愿在我穷地方。”一个打塘机,竟然使他们对我产生了如此复杂的感觉,使他们生发了那么多有理无理的理由,喜欢我又忌恨我,找不出语言宣泄,就对我不再关心,渐渐趋于冷淡。

科学技术在工艺上的应用,无不以淘汰相对应的人力为前提,我的造机愿望在这个小村庄实在有些 “太超前”了,我的行为其实在冒险。

充一匹驽马

面朝黄土背朝天,又干了许久。后来,队长决定大兴土木盖一所小学校和一幢烤烟房。他特地告诉我:“小学多盖一间,你住”。他还去坝子里请来一位泥水匠配合我。全村总动员,历时三个月,一方俨然如县城小学校的教室,一幢俯瞰山坳的烤房岿然落成。教室的室内设备诸如黑板,讲台等一应俱全,昆明市的小学教室也不过如此。我住的一间,前后格子窗对开,层高三米,四壁雪白,空气新鲜,阳光充足,称得上是山区高档超级寝室。

种烤烟是蛤蟆井的唯一财路,年终结算,社员能分到近百元人民币。以往队上烤烟,要租借数十里外的大队烤房,人家不管你烟叶何时收割,烤烟的时间要听人家安排。蛤蟆井早想自己盖一幢,但谈何容易,如今心想事成。小学校和烤烟房均为筒板瓦屋面,既有古装翘角,也用了时兴的封山板。成为方圆百里之内令人瞩目的建筑。合脊之日,队长请我到他家,诚心诚意地招待了一番。

光阴似水,日月如梭,蛤蟆井的朝朝暮暮距今已过去了几十年。许多事想起来不无意义,惟有推磨,却切切实实使我感到麻烦之极,至今想起那每天收工后的推磨,汗尤发背沾衣。

生产队分发给我的口粮是包谷籽,无法囫囵下咽,必得磨粉然后食。请革命群众贫下中农帮我推磨,一两次可以,不可长请。地主富农家又不敢帮我推。坝区常见的碾房,诸如小钢磨这种可以付钱代劳的地方,左近不听说有,因此命定我必须自己推磨,不推磨,无包谷面吃,生命就完结啦。

山民家家有石磨,上扇栓着一根木杠,状如英文字母b,肚皮顶住木杠,弓腰使力移动脚步推杠,磨盘转动,不断移步绕磨行走,乃推磨也。在不停的绕行中,左手(磨盘顺时针方向转,左侧身体近磨)往磨眼中下包谷籽,绕两圈,下三五粒,我每天需要磨一大碗包谷籽,数不清要绕多少圈。

夜深人静,家家户户会传出沉重的喔、喔、喔推磨声。这时小娃娃睡觉了,男人默默地坐在火塘边吸烟,女人推磨。我白天出工,没有时间推磨,傍晚收工回来,家家妇女做饭喂猪之时,我每天推磨约一小时,充一匹驽马。

还有那头猪,我本来宁可不吃肉,也万万不愿养猪。不吃肉的自由,总该有的吧,然而队长执意劝我养一头猪,他说:“腊月间杀一头猪,你明年的生活就好过了”。来了几个小伙子,帮我在新居侧面盖了猪圈。生产队出钱,让我跟着队长去活水街上买了一头小半大猪,把绳子递在我手里,让我牵回去。我没有牵过猪,不知道非得攥紧绳索,没走多远,猪得知我是个不谙世态的生手,突然耍赖不走,左右扭着头挣扎后退,顷刻挣脱,一溜烟窜入林中去了。我两眼睁睁,目送它摇摇摆摆扬长而去。偌大的树林,跑头象进去也难寻觅,何况是只猪。无可奈何,我只好拖着绳子回村,恨不得自己变成那头猪,好向队长交待。一妇女见我失魂落魄拽着一条绳子,猜到八九分,问:“李师傅,猪呢?”

队长得知后,派出三个小伙子,三、四个大娃娃,围了一夜,次日天亮竟然把它捉回。如此盛意,我如何能不好生饲养这个“宝贝”。每天收工回来推磨,多推半碗给猪吃。推完磨,出去找猪草,到黄昏时分采满一篮子猪草回屋,先烹制猪的大餐,然后才饲自己。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