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古铜色的红月亮

记得,那是1952年的秋天,可能是农历九月十五吧。地里的庄稼已经收获得差不多了。天气很晴朗,这天晚上,本应是皓月当空的日子,可院子里却是黑洞洞的。吃过晚饭以后,招呼几个小伙伴,一起跑到村南的地里玩耍。

紧靠着村子东南角的我家的那两亩地,谷子已经收割,全运到场院里去了,地里光秃秃的,只留下了“谷苲子”还成行地立在那里,今天跑在地里磕磕绊绊的。

反正粮食已经进场了,柴禾等腾出手来再慢慢地收拾吧。只有地头儿种的几棵扫帚草,还像黑面大馒头似的依然立在那里。

“你们看看那儿”不知是谁首先叫起来。

我在天空里找,努力地在天空里寻找。

噢!我找到啦!在东南方的半空中,现在正悬挂着一个红月亮,一个古铜色的红月亮。他像一个大铜盘,不!像一个锈迹斑斑的暗红色的大铜钱。真奇怪,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颜色的月亮。今天这是怎么啦?

从村子里传来敲打铜盆的响声,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有醒过味儿来。一两里地外的村子也隐隐约约地传来这同样的响声。

那时候,在农村一般说来,洗脸、洗衣服都用里面涂有浓重的绿釉的瓦盆,它们是又厚又重的。爷爷奶奶家用的是个黄铜盆,外面蒙了一层灰绿色的铜锈,里面也不亮堂。搪瓷洗脸盆那是进了北京后才开始使用的。

我们在天空里没有都发现什么有兴趣的现象,红月亮静静的挂在那里,除了特别暗淡之外,并没有什么与以往不同之处。

回到家里,我见到母亲轻轻地拍着小弟弟,哄他睡觉。弟弟们很快就睡着了,我小声地问母亲,关于红月亮的事。

“那是‘拾’月亮呐!”母亲简单地回答。她也不可能对我解释日月蚀的科学道理。母亲没上过学,她一辈子不识字,除了钱,再就是知道后来的粮票、布票几斤、几尺,充其量也就是认得上面的简单的阿拉伯数字而已。真是斗大的字认不了一车,这一车之中,还包括我家的姓——李。

几年后,我在一篇语文课文里才明白了日月蚀的发生机理,也知道了农村在发生月蚀时有敲铜盆的迷信作法。

第十三章 五婶儿

五叔林春是位复员战士,可能是1948年复员的吧。他在五弟兄之中,年龄是最小的,比我行四的父亲小三岁。

听人回忆起,那一年我们村从战斗部队复员下来三个人。老汪、五叔和另一个同村的小伙子。

老汪是南方口音很重的中年人,瘦瘦的,个子不高,满脸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坑”。他文化不多,参军好多年了,也没当上干部。他在解放石家庄的战斗中负了伤,在枣强县养的伤。伤痊愈后,全国的长江以北,已经基本上解放了,上级动员“荣誉”军人(当年对革命战斗中负伤的解放军指战员的代称)复原。他不想回老家四川的山沟了,领了二等残废军人证,就在我们村落了户,跟区妇女主任结婚成了家。“土改”时,村里分给他三亩地、两间砖房。

他家我去过,在村西头的谷家大院。进一条宽大的胡同,尽里头,靠东边是一个青砖漫地的院子,不太大的两间一砖到顶的南房,给人的印象不错。那时还只有一个孩子,大嫂依然是区干部,公家每月配给小米,日子过得还算不赖。

1962年他和妻子带着三、四岁的孩子,来北京看病,就住在我家。孩子的上嘴唇长了一个良性肿瘤,影响到了说话、吃饭,当然更影响容貌。在北京的整形医院作整容手术,为了节省很不易攒下的几个钱,住熟人家就节省下了住旅店的钱,在加上自己开伙做饭,又节省了饭钱。听老汪说,他带着“荣誉军人证”找到内政部,就解决了孩子看病的医药费报销问题。

听五叔讲,他的那次受伤不重,部队刚从前线后撤转移时,他还并不觉得。跑了十几里地后,停下来休息,别人提醒他大腿上有血,他一见到血,腿立马就软了,而且再也站不起来了。卫生员过来一检查,发现是一块弹片击中了小腿,简单包扎了一下,就送往战地医院了。

他没有“吹”过英勇战斗的情节,也很少谈起在部队的生活,我只有一次听见他顺便提起部队生活的的场景。

在我们那村子里,农闲的日子,也有吃饭时许多人端着碗,凑在胡同口,边吃边聊的风俗习惯。吃中午饭了,五叔就举着他那大“海碗”,里面盛着冒尖的饭菜,端到大街上吃去了。那个大碗是当地常见的,出大力的农民都喜欢使用。盛得特多,不用反复的去添饭。它顶平常大粗瓷碗的三个大,据说盛面条可以盛一斤。这样吃一大碗就基本上饱了。

有一次,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刚好听到他在讲“故事”。我好奇地停下来,看见他的大海碗里盛着满满的“打卤面”。

“我在部队里的时候,很少吃面条。碰上一次,北方人都高兴得很。我们吃饭的碗可没这么大,盛不了很多。我就边吃边讲:有的人吃面条,稀鼻涕流得挺长,哎吆!都过‘河’了,连面条一起扒拉进去了!”他下意识地停顿一下,瞅一眼大伙儿,接着洋洋自得卖弄“有人就恶心地吃不下去了,我不在乎,照吃不误,吃完一碗,再去盛一碗。”

五叔复员后不久,爷爷、奶奶就为他娶了妻子。五婶个子中等,人很耐看,就是身子骨不大结实,她娘家不远,在村东距离不到半里地的大金村。

1952年春,五叔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五叔自然乐得合不上咀,这下可苦了五婶。她本来身体就弱,平时说话慢声细气的,孩子奶水不足,只好由奶奶在白天帮她带着,饿了添加点面糊糊凑合,不过,孩子长得倒很大气,这一点特象五叔。还好,有奶奶跟他们一起过,这在兄弟们分家时就商议好了的,“养老腾宅”的约定也加强了这种联系。

奶奶院子里的那棵石榴,嫩芽已经长满枝头,那上面的花蕾还只有花生米大小,离开放的日子还早得很,还得等个十天半月的。

五叔正发脾气:“你别唱了!”听起来象是对五婶发的,那两间东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我悄悄地站在那屋前的石榴树边,好奇地想听清楚五叔发火的原因。安静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刻,轻轻的民间小调又从里屋传出来,是五婶。五婶病了很长日子了,我半个多月来一直没见过她的面,就连她的声气都没听到过。可现在,她唱的是我没曾听到过的,声音低低的,有些软弱无力,可吐字却很清晰。我听得出来,那里边饱含着她对青春生命如此短暂的无耐,又似乎浸透了她对家庭的眷恋和深情,还充满了她对不能亲自把孩子抚育成人的愁怅。

“别再唱了!”五叔大声吼道。听得出来,五叔的心也烦躁得很。歌声没有一点儿停歇下来的意思,她依然无行我素地哼着。

我猛听到五叔噔、噔、噔重步窜到外屋,顺手抄起一件东西,大力地敲打着什么,听清楚了,那是菜刀剁案板的声音,他似乎是在恫吓鬼魂,恫吓那人们心中深处的索命无常。那如幽灵似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

东屋里静悄悄的,也就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五叔又轻轻地呼唤五婶的名子,长时间没有听到回答。

“娘!快来!赶紧帮着穿‘装裹’(北方对死去人的衣服的叫法)”五叔急促地喊正在北屋里的奶奶。

奶奶急忙挪动着她的小脚,三步并作两步的,连跑带踮的来到东屋。

一阵忙乱之后,五叔平静地从东屋走了出来,象一位刚刚放下重担的挑夫,又象方才送走出远门亲人的归客。那是一双失神的眼睛,直愣愣地、没有任何焦点的瞪着。他从奶奶房里拿了一沓子“纸钱”,匆匆上土地庙“通报”去了。(按当地的习俗,谁家死了人,都必须立即到村里的土地庙门口烧“纸钱”)

这时间,母亲一直在同院的西屋,陪着父亲。我想他们也一定听到了东屋所发出的响声和“故事”。那响声对一位长期躺在床上的重病人来说,应该是很凄凉的。

院子里又平静下来,五叔刚回来不大一会儿,顶多有一支烟工夫,东屋里传来五婶“醒”来的谈话。

北屋里的奶奶不声不响地向着灶王爷磕头、祈祷;母亲依旧陪伴着父亲;五叔在那里搓着双手,不知所措;我不明白这事儿有什么“说道”。

不是“乍尸”,没有猫狗跑过;不是闹鬼,大白天的,她睁开眼睛,心里明白地要口水喝。

总之,五婶她又活了小半天,在终于真的咽了气。

五叔又到村子中间的小庙,烧了纸,再去通报了一次。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低声地对我们说:“老五家‘走’得可不好,她走到半路又回来了。”我当时一点儿也没弄明白那句话的含意。

第十四章 童趣(一)

(一)

在五十年代初,在河北农村的十来岁的男孩子们,有什么可玩的呢?那时最常见的是,几个孩子凑在一起,玩“窝头、稀饭”的游戏。大家把穿的鞋子集中起来,通过相互石头、剪子、布的争夺,来确定游戏的先后顺序。轮到谁的时候,他就用手指勾起所有的鞋子,双脚站在一条线的前面,从自己肩上向身后一起抛出,同时,嘴里喊出“窝头”或“稀饭”。然后转过身来,喊“窝头”的,只能把鞋口向下的鞋,用跳动着的一只脚,踢出线外;如果喊“稀饭”,就只能把鞋口向上的鞋,踢出线外;游戏要求是:一、踢鞋子的过程中,抬起的另一只脚不能落地,二、一只鞋只能踢一脚,三、每次只能踢一只鞋,四、踢鞋时,鞋子不能相碰,五、凡踢过线的,就算“得”到了;轮到下一个人时,只能玩“剩余”下的鞋,直到没有鞋时,游戏结束。赢得两只以上的鞋子的,可以把输家的鞋子,远远地扔出去,让鞋子的“主人”光着脚检回来,游戏重新开始。

(二)弹“麻子”

我老家那儿,那时种植两种蓖麻:小的一种,有小花生米大小,表皮硬而光滑,一端有个白色的突起,其它大部分是细腻的黑白花儿,猛一瞅,象个苍蝇,如果细细地打量,那就象“工笔”墨线精心描绘的艺术品;大的一种,象大的榨油花生米,一端是个粉红色的突起,通身透着酱红色,花纹比小的粗大一些,条纹全是紫红色的,象精心缩小了的,京剧里大花脸的脸谱。(剥了皮的蓖麻籽,象凝固的羊的油脂,硬硬的,洁白而细腻,无论是谁见了,都想往嘴里送。不过,那东西可吃不得,村子里真有不知道厉害的孩子,尝了两颗,刚开始还没有什么,不一会儿,就恶心、呕吐,差点儿丢了小命。)

说起小孩儿游戏,那是孩子们抓一把放在口袋里。几个小朋友聚在一起,或在课桌旁,或在大街上。每人在手里攥几颗,一起现出来,谁出得多,谁先玩儿。最多的人,把所有的“麻子”集中在一起,撒在地面上。在选中的两个“麻子”中间,划一道线,从其中的一个,用食指弹向另一个,如果弹中了,拿走这两个,归己;如果弹不中,剩余的交给下一个人,重新开始。要求是:将要弹的两个中间,必须明确地划一道线;划线时,不得碰到任何一个麻子;所弹麻子不得碰到第三个,否则,交给下一个人。一直进行到剩下一个,归最后玩的人。

(三)抠“锅”

这是十几岁的孩子们玩的游戏,每个参加者有一个“专用工具”——“老PAI√”。一般是用熟铁打造的,手巴掌大小的,样子很象个“铁饼”的东西;还有部分是铁水铸造的,形状象个铁盒,比手掌稍小一些,大概是因为铸模粗糙,表面均匀而不很光滑,象披着一层癞蛤蟆皮,不过,因为玩的时间长了,连合模线都摸得很亮。

先在地上画一个直径约三尺的圆圈(孩子们称它“锅”),在距离圆约五步远的地方,画一道直线。参加游戏的每个人,需交一枚“制钱”(大拇指盖儿大小,黄铜铸造,外圆内方的旧钱币),放在圆圈的中心部位。接着站在圆里,把自己的“PAI”扔向那条线,按离线的远近,决定游戏的顺序,靠线最近的先玩。人站在圆外,用“PAI”把制钱“铲”出圆外。铲出的制钱归己;若“PAI”留在“锅”内,需要交一枚制钱“给”到锅里,把“PAI”赎出来;按顺序每人一次,直到“锅”里没有了“钱”,为本盘游戏结束。

(四)补“锅”

在每年春秋季节,天气不很热的星期天,你如果在村子里走走,可能碰到几个八、九岁的孩子聚在一起,玩和泥巴游戏的情景。一般说来,孩子们找来有粘性的黄土,捧一捧大水坑里的水,把他那一小堆土和成泥,然后在一块平整的硬土地上反复摔打,直到他那块泥摔得均匀了为止。游戏可以开始了,每个孩子都用自己的泥巴,做成“锅”的模样。托在手上,找到一个对手,迅速地把他的“锅”翻摔在平地上,如果做得好,落地很平,就会发出“呯”的一声,“锅”底炸开一个洞,他的对手只能用自己的泥巴把“洞”补上。因为这个“规则”,使得孩子们,去找胶泥(当地一种少见的紫红色粘土);把“锅”的周边做得厚一点儿;把“锅”底做得薄一点儿。这样,托在手上,就象一个圆形砚台。如果摔在地上,再用些力,发出的声音一定很大,它的破口当然就大了,一定会博得在场的孩子们的喝彩,那个“锅”的“制作者”肯定会得意洋洋的。

(五)捉虫子

在村子里,几乎每家都养鸡。我家的院子很小,只养了三只母鸡。每天妈妈下地之前,都要抓一把收拾场院时,扫来的混有麦壳、谷壳、豆壳、土粒儿的粮食。我家的鸡从不放出大门以外,它们只好在院子里刨食儿吃。当天热起来,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我常常跟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在村边的小树林里去捉虫子——喂鸡。那林子是德福家的,就在出胡同南口,靠西边一点的地方。那一小片林子,在紧靠北面大路的一行,是几棵尖枣树,每年一进阴历七月,树上的枣就开始发白了——可以吃了。这枣子很脆,一不小心,掉到地上,枣子就摔裂了。靠南边一点儿,有两棵臭椿树,那时候,椿树下的“老鸹”虫最多,单个有半个黄豆粒大小;只有两种颜色:酱紫色、纯黑色;以黑色居多,这也许就是叫它们“老鸹”(乌鸦)虫的原由吧。样子和瓢虫很相近,个头比瓢虫稍大一点儿;一对硬翅,表面象涂了一层半光漆,当它不飞行的时候,两半和起来,象从中间劈开的小球儿,硬翅下面有一对软翅,飞行的时候,硬翅张开不动,软翅煽动得很快,可它飞得却不灵活,其速度跟苍蝇也没法比。当它们落下来,落在椿树根部附近的地上,往土洞里爬的时候,我们就迅速地逮住它们,放在小瓶子里。有时也用铁片轻轻地挖开树根边的土层,找出“早”已回家的虫子们。

(六)捉蚂蚱

我们叔伯兄弟们有时在李家几个院子之间捉迷藏,在昭广家的耳房里见到了有三层“楼”的马蜂窝,每一层都象葵花顶着的大盘子;爷爷的耳房里,堆满了旧用具,那是什么?一根二尺多长的木棍上,钉着个旧鞋底子,我好奇地举着去问奶奶。奶奶停下手中的针线,“哎。那一年,咱们地里‘过蚂蚱’(闹蝗虫),是用来打蚂蚱的家什”她叹口气,告诉我。

我们那些半大的孩子们,在秋天帮家里收庄稼的日子里,也是最高兴的时候。一边干活,一边捉“担仗”(一种全身绿色,有手指那么长,当同时捏住它的大腿,它会象担水一样上下颤动),或者往拢在一起的豆秧堆上踹上几脚,藏在里面的蝈蝈都会蹦出来,我们就趁机捉住它。大伙儿喜欢捉母蝈蝈,因为它有一肚子籽。不论是蚂蚱、蝈蝈都是我们的“战利品”,统统带回家,做晚饭的时候,找个机会,丢在火门那儿,烤着吃,可香呐!

(七)采摘

大秋的日子是采摘的日子。我们家族共有三棵枣树,那是在爷爷分家的时候,留下来没有分掉的财产。就在村南大水坑边上,其中一棵有脸盆粗细,另两棵要小些,相距有四五米远。那是两棵“窜竿”(只是音似,到底应该是那两个字,我一直没弄明白),一棵凌枣。“窜竿”枣子的形状是长长的圆柱型,当枣子熟了的时候,吃起来有点“艮”;不象凌枣,近似于小圆球的形状,长得很丰满,外表就透露出讨人喜欢的样子,再说鲜凌枣的甜度、口感要好得多。但是,经过晒干了以后,你会发现“窜竿”的口感变好了。加上它,蒸出的黄面窝窝,格外好吃,蒸出的枣卷子也添上了另外一种风味。

在村南大水坑的南沿,长着一棵少见的杜梨儿树,这棵树是昭广家的。它在春天悄悄开出的不太惹眼的小白花,淹没在浓郁的小叶子中间了,在桃花、杏花争艳的季节里,人们往往不去注意到它。当秋季收枣子的时候,一簇一簇的杜梨儿也悄然成熟了,只有孩子们留意它们,在那水果匮乏的农村,这也成了一种必然的补充。大一点的孩子,爬上树,摘下一“都鲁”,或劈下一叉儿来。小杜梨也就象海棠果大小,都有长长的“把儿”,一般也是七八个挤在一起。刚摘来的时候,它是深土黄色,是不能吃的,涩得很。必须藏在棉花中间,捂个十来天,看见它们变成酱紫色了,软软的熟透了才能吃。我有时等不及了,经常翻出来看看,怎么还没有变完?变熟一个就吃一个吧。酸溜溜的,有点儿甜,味道就跟进城以后吃到的山楂糕一样好吃,又象是精心酿制的果酱。

第十五章 童趣(二)

(八)“洗澡”

那时候,在农村没有经常洗身上的习惯。冬天,屋子里很冷,没法脱光了洗,那就不必说了。就是不冷不热的日子,家里讲究卫生的个别户,才有那精力、那条件烧点热水,擦洗一下身子,去一下身上的泥汗。

到了夏天,当东西两个大水坑,都积上了水的时候,男孩子们就要到那里去洗澡了。可是,既使到了夏天,母亲也不允许我们兄弟们下水坑洗澡,怕我们没大人们带领着,让水淹着了。

那时的农村人,不知道什么叫“游泳”。“大老爷们儿”下水都会“打扑通”,全身几乎趴在水里,两只手在身前一齐向下“挠”,两条腿的小腿部分使劲地打水,在身后的水面上翻起大的浪花,同时,发出巨大的“扑通、扑通”的声响。运动和锻炼也都是无意识的,凉快一下,顺便洗一下身子,才是主要目的。

1953年的夏天,几场大雨过后,东西两个大水坑,都积满了水。那一年的伏天特别热。吃过午饭之后,母亲、我和俩弟弟都躺在炕上,炕上只铺着苇蓆.仨秃小子脱得一丝不挂,屋子里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母亲劳动了一上午,她累了,很快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悄悄地爬起来,蹬上裤衩,见我的动作,二弟也穿好裤子。我们提着鞋,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外屋的门被母亲反锁上了,一时又找不到钥匙。记起来了,南一间窗户下方,留了个我家老猫出入的洞,从那儿可以爬出去。

想好了,我先把二弟从那儿“顺”出去,我又蹬着锅台,爬上窗户,从那儿钻了出去。

大街上没有人,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蝉在那大树上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我们俩一起往东坑那儿跑去。我在坑沿上匆忙脱下裤子,甩掉两只鞋,就下水了。边沿处的水不深,只到胸口那儿,一点儿都不过隐。我让二弟在边沿洗,吓唬他,不允许他往稍深一点的地方去。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试探着往里走,水与肩膀齐平了,心里想:这还差不多。我面朝岸,就在这一带壮着胆子玩儿了起来。突然,脚下觉得蹬不着底了,既使拼命竖起脚指头也触不到底,脚下可能是一个斜坡。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水灌进了我嘴里。不能慌!我在提醒自己。赶紧用两只手往身后拼命刨水,那没有心慌的“镇静”,挽救了我。我又真实地站在坑底的土地上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从此再也不敢独自往东坑深处去了。

相比之下,西坑要小一些,底也要平坦一些。

1953年的秋天,又是连着几场大雨,眼看着西坑就快平了,坑边的小柳树大半截浸在水里。太阳终于露出了笑脸,我们就在西坑的水边玩耍,看着水面上匆匆“跑过”的卖油郎,觉得很是好玩儿,它架着长腿,却一点水都不沾。水里有呼煽着黄豆瓣般大小的两扇“臂膀”的家伙,那是什么?只见它竖立着在水中,一开一合的游动着,它的外面是肉白色的,里面是血红色的。长大后才猜想那可能就是幼小的“蚌”。

孩子们找来不少瓦片,比试着打水漂儿,看谁打得远,打得水圈多。我觉着,一是要用力适当,二是选瓦片要弯曲且平滑的,三是出手要尽量贴着水面。我果然打出了一串串涟漪——是一串由大到小的圆形圈,虽然它很快就不断扩大,互相融合在一起了。那个瓦片轻盈地在水面上蹦跳着窜向远方,而且在它的中后部还划出了一个美丽的弧线。看着那由大到小的一串圆形水波纹,它们很快地不断扩大,“碰撞”、交叉、融合在一起了。我看着自己造就的虽然是一瞬间的美丽,心里美滋滋的,满意极了。

(九)养蚕

刚解放那会儿,土地都是一家一户的,两三亩一块儿的就算大点的了。张家地块与李家地块的界线是什么呢?标记也是五花八门:常见的有马莲墩、一簇黄花菜或一簇桑棵子,有小脸盆大小。一般都在离地头丈余的地方,人们在犁地的时候,都小心地保护好地界。

提到“桑棵子”,那跟桑树的叶子很不同,它的叶子很厚,不象一般的桑叶那样,薄薄的,软软的。

1952年,我见到二大娘家养了蚕,秋天收了一张炕桌大的蚕丝棉。蚕吐完丝之后,明显地变小了,变瘦了。静静地趴在桌子上不动了。颜色渐渐地变深了,变成了黑红色的蛹。几天之后,又见到蛹变成了浆白色的蛾子。它们有翅膀,但不能飞,只是扑棱着那对无能的翅膀,拖着它们的大肚子,在桌子上乱转。我还有幸记得蚕蛾子交配的样子,见到了它们在一张纸上产籽的情景。

那蚕籽刚产下来是蛋青色的,象小米粒儿大小,一次有上百粒之多。一颗颗就象袖珍的“云子”那样晶莹的玉石。我向二大娘要,她从那大块儿纸上剪下手巴掌大一块给我。“二大娘真小气!”我想。

那一年冬天,我就把它平铺在棉褥子底下,别让它冻着了。

开春了,地里的草已经出芽,但树丛还没有发芽的迹象。我学着昭炳的样子,把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每天拿出来瞅一瞅,看它“孵化”出来没有。

那“小米粒儿”变成紫色的了,变黑了。我把它放在小纸盒子里,小纸盒子就放在窗台上,那“米粒儿”依然没有动静,好慢。

有一天,我发现有一只象蚂蚁,不,比它们还要小一些的东西,在盒子里爬动。那“小籽子”中间是有一个被咬破了的白色的空壳。只一天工夫,出来了几十只小黑“蚂蚁”。

我学着二大娘的主意,找来沏过茶水的茶叶,晾一晾,加在盒子里。那“蚂蚁”真的爬过去,爬上去。

有十来天工夫,水坑边的桑棵子发芽了,我赶紧摘了几片小叶子,替换掉那些茶叶。

有了桑叶喂它,它长得快多了。不几天工夫,它就蜕一次皮,颜色变浅一次,个子长大一次。

它越来越吃得多了,只一个多月,那不大的盒子里就只能“挤”下十几只小指头粗的,寸多长的,颜色惨白色的蚕了。它的皮很薄,似乎可以透出它吃下的绿色桑叶的颜色。

这时候,它拼命地,没日没夜不停地吃。刚放上去的桑叶,不过一顿饭工夫,只剩下了叶脉的“空架子”,还有那黑绿色的“蚕砂”。

不几天,蚕们终于停止“进食”了,身体逐渐变成了白色或浅黄色,前几天的吃桑叶,身体里一点绿色的影子都没有了。

我也学着二大娘的办法。她是把小饭桌上糊一层纸,然后,把大蚕放在上面。那些蚕在桌子上爬来爬去,从这个桌子边,到那个桌子边,我见到它“牵”了一根丝。就这样,它慢吞吞地、一刻不停地“牵”起丝来。

丝的颜色跟它身体的颜色一致,有白色的或黄色的两种。每只蚕不停地吐丝,大概有一两天工夫,它们逐渐地变“抽抽”了,小了,瘦了。躺在桌面上不动了。

当那十几条蚕都吐完丝,我揭下了那张丝棉,它虽然有些厚薄不匀,而且颜色黄白掺杂。我还是把它折叠起来,放进墨盒里。当我研好墨第一次加进去的时候,见到墨是那么“亲切”地跟丝棉“结合”在一起,我心里满足极了。

我后来在书上看到:蚕都是“吐丝作茧”的。而且“作茧自缚”就是形容蛾一类昆虫生命的自然阶段。在它们的生命的后期,都要作茧的,自我包裹起来,保护自身不受天敌的侵害,大概那是它们的“天性”吧。所以,它们“平面”吐丝应该是人们“改造”的结果,那也需要尽多么大的努力呀!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