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死亡体验

(一)

事情发生在我17岁那年,时值国民经济特别困难的时候。我正在从高一升入高二年级的暑假。

原由还得从1961年8月11日说起。那天,我饿着肚子,参加了首都北京举行的,尼伯尔首相——克依腊拉到京的群众夹道欢迎仪式。

在长安街上,在首都电影院门口。刚过中午,就听到了整理队伍的指令。队伍很快就列队完毕,等待着贵宾的敞蓬汽车的到来。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欢迎队伍一阵骚动,我们学校带队的刘主任,在大声呼喊:“谁也不许动!”大家都站住了,迎着冷风,机械地站在大雨中。几分钟后,传来了上级的进一步指示:就近避雨、待命。时紧时慢的雨,一直下了半个多钟点儿,才逐渐停息了。

约三点钟前后,周恩来总理陪同克依腊拉首相,乘着大“红旗”敞蓬轿车,在几十万夹道欢迎的群众队伍中间,缓缓地开过去了。我们圆满地完成了迎接贵宾的政治任务,兴高采烈地解散队伍,三三两两地回家了。

我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走到家了,一度被雨水淋透的衣服,已经熥干了。跟母亲招呼了一声:“我挺累,想躺一会儿。”没等母亲点头,我就径直往居室走,爬上床,倒头便睡,我连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

朦胧中,听到妈妈叫我起来吃饭。“不想吃。”我疲倦得很,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句,还不知母亲听清了没有,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起来吃饭!”妈妈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你看,到几点了?”

我睁了一下眼睛,屋里的电灯已经亮了,窗帘什么时候已经挂起来,怎么?这觉睡了这么长?懒塌塌地渺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八点已过。

“不想吃,还想睡。”我依然没有歇过来的感觉,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妈妈摸着我前额,我体察到了凉爽的感觉。母亲却吃惊得很,头这么烫!

妈妈找来了同院的刘医生,那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部队医生,只不过是耳鼻喉科的。他也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有白酒吗?”他问。

母亲找来了“二锅头”白酒,倒在手心里,搓我的头,搓我的前胸,又搓了我的后背。我真感到了一阵轻松,深深地出了几口长气,我又睡了。

昏沉中,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唤:“醒醒。”这次清楚地听到了。听到了,妈妈略带焦急切地呼唤。我不想回答;不,我不愿回答;也不是,我此刻正体检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放松”。

刚刚还是热得烦躁得很,脑袋好象不停地在涨大,胸膛像有把闷火在不断地积聚。而现在,胸膛里的那团火已经平和,从头顶开始,有一个“界面”缓慢地向脚的方向运行,像一瓶什么液体的表面,以近似“渗漏”的速度,正在如此平静地下降;又像远离大海的港湾里的潮水,正在悄悄地退去。界面以上,好像痛苦全解脱了。我脑海里慢慢地闪现出了一种安乐的气象,那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这里没有了争斗,没有了一切痛苦,是一条安详地通向“极乐世界”的路,那是如此地平静、平和、平安。我此刻真是不愿有人打碎我的美好的梦。任凭那凉爽的界面,像退去的潮水,随它自由的飘泊去吧。

我像鸟儿一样,自由地翱翔在浩瀚的天空里。从遥远的地方,从我耳际的深处似乎传来,母亲一阵紧似一阵的焦急地呼喊声,我的头脑一直是清醒的,却没有答话。此刻,我已经不再是不愿答话,确实没有一丝开合嘴巴的气力了。

夏天的夜晚,时间似乎过得很快,不觉中已是十点多钟了。邻居们大都开始上床休息了。母亲可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把好几位“邻居大哥”都从床上叫了起来。匆忙间,找了块门板,把我拽上这付“担架”,赶紧往医院送。年近五十的母亲,紧捯腾着她那半大的“解放脚”,扶着担架急走。好在北大医院门诊部离我家不远,顶多也就有两百来米吧。

六个大男人换班抬着我,中间没有歇息,我清楚地听到了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困难时期,在人们肚子里已经没有多少食儿的时候,抬着个百多斤重的病人,他们所付出的体力,是今天的人们不能体会的。也许,他们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在邻居遇到了重病的关头,每一个有同情心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的。

我被人们小跑似地抬着,从许多还在便道上乘凉的人中间通过,直接送进了北大医院急诊室,当即就把我抬上了观察室的病床。

不知是经历了这么一折腾,还是呼吸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我的精神又兴奋起来。

首先是量体温,体温表在舌下含了几分钟之后,护士告诉医生:(体温)42度。医生又问了其它反应,当时什么异常反应都没有。先打了一针退烧针,约十分钟后,体温降到40度。打一针,降一点儿,一个半小时,断续打了五针,体温降到了38.3°C.

“现在,看不出什么问题,先回去吧。”医生说。我的身体轻松多了,没有发现其它征兆,看看时间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大家都累了。我在母亲的陪伴下,慢步走回了家,又是倒头便睡。

天刚刚放亮,妈妈就起来了。当然此刻她最不放心的是儿子的病情。今天早晨怎么样了,伸手摸一摸我的额头,依然很烫。

赶紧找了一位蹬三轮车的老头儿,把我再一次送到了医院急诊室。夜里值班的医生、护士还没有换班,于是又量了体温,超过了41度。呵!我“烧”了一夜。

医生问了我夜里的情况:后半夜拉了一点稀的,现在肚子还有点痛。医生进行了紧急处置:立即在急诊室给我加上了“吊瓶”——开始输液;接着联系住院部。

八点钟,医生交接班后不久,医院的急救车开来了。我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上了急救车,当然,输液瓶依然陪伴着我。

汽车迅速地开动了,响着警笛,在夏日早晨的街道上急驰。我平生第一次躺在奔驰的救护车里,亲身体验被救人的心理。

车顶回荡着不紧不慢的警笛,很快地转了一个弯,我想这是进了西什库大街,很快开进了北大医院住院部。我被直接抬进了传染病房。

(二)

急救车一直开到了北大医院住院处,开到传染病房门口,我被隔离了。

我是被直接送上三楼,推到病床边,由医护人员抬上病床的。那是一间靠走廊西侧的一个大房间,共安置了七张病床。我就被安排在一进门右手边第一张病床上,那是一张紧靠角落的病床。

当然,那输液瓶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身旁,体温已经降下来了。输完液的时候,护士撤掉那套输液针具,很快拿来一套病号服,帮我换上。我默默地躺在床上,安静地躺在四壁皆白的病房里,病房里安静得很。突然肚子疼得好难受,于是蹋拉着双拖鞋就往厕所“跑”,蹲了好长时间,就阿了一点儿带着泡沫的稀“汤”,只好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一阵阵跑厕所,一次次无“功”而返。当天夜里,大约十二点已过了吧,我是“跑”得不耐烦了,索幸坐在厕所里的台阶上,不回病房了。

顶多有几分钟的功夫,值夜班的护士找到厕所来了,“你怎么坐在这儿?”“我拉肚子。”“不行!回去睡觉!”完全是下“命令”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再也没有“充分”的理由,算了,争不过她了,乖乖地回去吧。

第二天上午,到了护士查床的时候,量血压、测脉搏、测体温、记录大便次数。当轮到我时,一天来的大便次数是记不清了,就写20次吧。

妈妈到医院来了,她对我的住院很不放心。她谈起上午区防疫站到家里去了,对屋子、对厕所都进行了消毒。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内急,赶紧往厕所跑,还没有来得及褪下裤子,稀屎已经冲出来了,我弄脏了病号服,有同室的病友去找来了护士。一位很年轻的护士很快拿来了一条裤子,辅助我擦洗干净,替我换上。我也是满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我还真有点抹不开面子。

原来还真没听说过,打针还有往肚皮上打的,我这一次就碰到了。几天以后护士就往我的肚皮的什么“穴位”打过消炎针。听说,有的人因为痢疾很“顽固”,还需要“穴位埋肠”治疗,就是把一段羊肠线“埋”进特定的穴位那里。我大便次数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只是开始容易感觉到肚子饿了。因为是传染病房,楼是一定不许下的。不同的房间住的是不同病的病人,门当然也是不许串的。每个病人只允许在病床跟厕所之间“运动”,去其它地方是不行的。

这个病房住的都是“痢疾”患者:我患的是急性细菌性痢疾;老刘是本院的清洁工人,患得是阿米巴痢疾;老王是西单商场乐器店的职工,患得也是菌痢;张老师是哪个中学的教师,患得是慢性痢疾……。听老病友们说,在这个传染病房中,医院工作的职工约占10%,比其它病房的比例要高得多。这个传染病房里还住着几个“北大”的学生,是脑膜炎后遗症,都住了好几年了。据说那一年,给学生打预防脑膜炎的疫苗,医生没有进行“灭活”,就给他们打进去了,造成了大事故。

我的急性期一过,住在这里就感觉到很单调和无聊。不过,病房也是铁打的“营盘”,病人就是流水的“兵”,不长不短的就有出院的,入院的,也算是有了一点新鲜感。

几天后,病房里就来了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头儿,他进来的时候,病情就不太重。我很乐意跟他聊天,他自我介绍是“民革”中央的,我相信得很。他对我讲了宋氏三姊妹的事,他说,宋老太太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多少年后,我看了电视剧《孙中山》,才对这位伟大的革命先行者的人生,有了进一步地了解,原来那老头说得一点都不假。老人精神很好,饭吃得却不多,经常把晚饭的两个小馒头匀一个给我,在那个“经济困难”时期,我正处于吃不够的年龄,吃三个棋子大的小馒头,是远远不够的。我还从老王那儿,了解了一些乐器知识,知道了什么叫“萨斯”管儿,他约我出院之后一定去西单商场,一定要到中间的乐器商店去找他玩儿。

除了聊天之外,打发一天的光阴还有什么法子呢?刘老师会下相棋,这可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他找来一付棋子,我们就“填空”似的下开了。时不时的碰上护士来量血压、查脉搏,只要是正在下棋,高压部分就比平时多十几毫米水银柱,脉搏每分钟也要多十多次。我开始以为这是碰上了,可好几次都是这个规律。我好奇地去问大夫:这是否跟我神精系统有关?她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这也算是另一个未解之谜吧。

约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又推上来一位重病号,直接推进了对面的单人病房。只见有医生、护士出出进进地一阵忙碌。平常那间病房里没有任何声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大概是第四天吧,那是一个下午,午睡时间刚过,人们还都躺在床上的时候,轻轻的歌声传来,虽然断断续续,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旋律可是大家很熟悉的:“娘…啊…儿…死…后……”哦,是歌剧《洪湖赤卫队》中,女主角韩英在牢房里的唱段。

在那样的环境里,在那样的氛围中,在许多病友刚刚脱离死神纠缠的时候,听着这对生命渴望的召唤,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己“昨天”跟死神进行的较量,我们都深深地沉醉了。

又过了两天,对面病房的那个唱歌的女孩子,开始在楼道里走动了。她脸色黄黄的,在洁白的墙壁的映衬下,更显得没有一点儿血色,想来身体仍然很虚弱,到底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是刚从死亡线的边沿返回来的。

负责给我看病的王医生,约30来岁的样子,漂亮的卷发从医生的白帽子边缘露出来。今天她要为我作直肠镜检查了,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她让我跪在比桌子还高的检查床上,她带上一双塑胶手套,拿起一根外壁镀得亮光光的金属管子,先用食指在肛门处,涂了一圈“凡士林”,接着把那管子慢慢地插了进去,我能感觉到随着管子的逐步进入,她在观察那肠壁的恢复情况。随着那根凉凉的管子的深入,我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心里止不住想笑,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咯、咯……”地笑出声来。不知是什么我不懂的原因,那根管子再也插不动了,“镜检”到此结束,反正也快到底了。“行了,恢复得很好!”王医生说。闲谈起上班,她就开始“诉苦”:她住在通县,路途要近两个小时呢!问我可否帮着找一间上班近点儿的住处。我是个学生,哪有这样的门路呢?

9月2日,在学校开学两天后,我经过20天的住院治疗,花了近79元钱(几乎等于当时工厂里六级工的一个月的工资),终于康复出院了。

第二十三章 常副指挥

我说的是1968年夏天,解放军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随着两报一刊社论的发表,大张旗鼓地开进了我们大学校园。

社论提出,“宣传队”要领导一切,那时也是“老九”最臭的时候。不久,有位北京重型电机厂的“造反派”负责人——第四把手,1958年的复转军人,有点文学口才的“三级工”。在全校广播大会上,发表了口气严厉的讲话:

“我听到,有的学生在听中央广播电台播送两报一刊社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时候,说什么叶公好龙念错了,应该念‘涉公好龙’——”这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突然提高了调门儿,加大了音量。“就是念‘叶’!叶公好龙!永远念叶公好龙!”他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句话,并最后恰当地中止在最高音阶上。

他的坚定地向“臭老九”斗争的立场,鲜明的“政治”表现,赢得了“宣传队员们”的喝彩,受到上级的赏识,立即被提拔为学校宣传队的“副总指挥”。

他在反击“二月逆流”斗争中也很卖力。在全校广播大会上,他来传达“文革小组”的讲话精神,当讲到“某帅”拍桌子,拍断了手指,他再一次“表现”了他的“鲜明的阶级立场”,用他的最高的声调,扯着嗓子用尽可能大的音量突然间喊了一声:活——该!我当时真怕他挣破了喉咙。

“常副总”大号——常治国,在大学殿堂里为了显示他的“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身份,经常在大学生们面前卖弄他的“真材实学”。

人们先后听他讲过两个有关诗的故事:

有一年冬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皇帝老儿看着这宫墙里边一片白茫茫的景色,顺口诌了一句:“大雪纷纷落地”。官员们听到了,奉承地接了一句:“都是皇家瑞气”。宫外的财主们听到了,悠闲自得地摇头晃脑:“下它三年何妨”。百姓们听到了,看着这下个不停的大雪,愤愤地说:“放他娘的狗屁!”

这一年的九月份,早已过了毕业时间的学生们,开始匆忙地走向个自的工作岗位。当积压了几年的大学生(全部的六六级、六七级、六八级毕业生),陆续地分配,离开校园后,他带着未分配的七O级学生到门头沟煤矿参加劳动。

有一次,工作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始“编排”这帮“老九”们:

北大文学系的一位教授,带领一群学生到十三陵附近参加农业劳动,下地前,老教授布置了“作业”——给上联“石狮子戴铜铃铜铃不响”配句下联。

学生们下地了,一边干活,一边嘟囔:石狮子戴铜铃铜铃不响……,带领他们干活的女社员听到了,好奇地问他们:你们说什么呢?他们重复了一遍老先生布置的作业。她想了想,顺手一指蹲在陵墓享殿房脊上的吉祥守护,说道:“金头兽张大口有口无音”。收工后,老先生发现学生们竟然对答出来了,水平还挺高。

追问之下,学生们只好如实回答。教授接着还问了女社员的样子。他想了一下又说:我这里还有句上联“黑姑娘戴红花犹如炭头冒火”,你们务必转告她,让她对幅下联。

第二天,同学带回了女社员的答案,教授接过答案一看,顿时,脸都气白了。原来,女社员对的下联是:“老教授举蒲扇好似叶底藏瓜”。

在今天看来,“常副指挥”也应该算个“知识分子”了!就算是自己拼命挤进来的吧。

快过春节了,学生们纷纷拿着家信、电报找常副总请假回家,他一个都没批准,大家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

一个学生说:“眼看快到除夕”;第二个学生接着说:“电报封封加急”;第三个紧跟着说:“申请回家探望”;几位同学异口同声地接了下去:咱们的常副总说了——“放他妈的狗屁!”

其实,那个年代,凡是在我们学校学习、工作过的学生、干部、老师,都能讲出几件有关他的“精彩故事”。

大概是1969年二、三月份吧,人们都在悄悄地传说:“准备召开‘九大’了”。一次,在礼堂召开的全校大会上,会议的主要议程已经进行完了,下边“轮到”常副总“表演”了。

他郑重其事地坐到发言席上,弹了弹麦克风,“我下面念个条子,”他此时开门见山,不紧不慢地开始了他的发言,“条子上问‘九大’什么时间召开?”声调不高,他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台下坐着的一千多人,此时恰到好处地停了几秒钟,见到会场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个人那里,“我正要找你呐!”他逐渐蕴集了底气,“你对什么时间开‘九大’这么感性趣,我倒想问问,你想干什么?”他不断地提高了调门,这“牛气”,这“霸道”,这“逻辑”,让在台下的所有的正常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他却“天真”地以为,这一席话,就把台下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常副总此时真以为自己可以“领导一切”、指挥一切了。

是啊,时世造英雄么!十年浩劫就造就了一批惯于“表演”的像常副指挥这样的人。他们不亚于科班出身的舞台表演“艺术家”,很会演不同的“角色”,并且与时具进地改变着颜色。退出学校之后,听说就在那个“钻头”的提协下,混进了北京市工会。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曾在北京日报副刊上,看到一篇介绍他刻苦好学的文章,当然,他在“宣传队”的绝妙表演是决不能涉及的,但是那所大学的几千名干部、教师、学生们能忘掉吗?

第二十四章 梭罗

1968年12月28日早晨9点18分,我乘上了北京开往重庆的九次特别快车,列车缓缓地平静地驶离了北京站,虽然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这个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呆在这被批判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了,继续呆在被所有报刊批判为的“象牙之塔”中了,我只愿尽早的参加工作,我们一定会在基层单位受欢迎的,是对社会很有用的人。

我的座椅是个短座椅,也就是那种可坐两个人的,这样一来,刚好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是北大数学系的,一个是京工五系的,加上我一共三个男生,刚毕业的男生们坐在一起是最不设防的,加上又都是从北京一直坐到重庆的同路人,从自己的专业到这次分配的单位,从“文革”中趣闻到个人的派系,谈起个没完没了。车上的第一天一言不发地是个女生,她静静地听着这些人天南地北的一路神聊,(北大的分到南川、京工五系的分到华光,我分到永光厂)。第二天,当对我们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之后,她终于加入了我们谈话的行列,她是西安军医大学毕业的,这次分到重庆某部队,刚刚利用报到前的空隙,回天津家中探望了一下,现在完全跟我们一样,赶在年底之前,去工作单位报到。(我没有看到有人记下任何人的通信地址)。

第三天(30日)的早晨八点多钟,列车经过四十七个半小时的奔波,终于到达了它的目的地,从天寒地冻的北国,穿越了五个省市,来到了依然春意盎然的天府之国。列车一越过秦岭,真像飞到了另一个世界,山坡上,田野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到处充满了生机。重庆菜园坝是九次列车的终点,我们客套地互道一声再见,就各奔西东了,能不能再见只有天知道。

我一出火车站,第一个意识——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楼房、平房都建在山坡上,从山脚一直排到山顶,像照片里的拉萨。乘坐第一次见到的爬坡代步交通工具——缆车,只一角钱就把我们送到了高高的山坡顶上。蜿蜒的街道、热闹的商店突现在我面前,重庆——却原来是这样,完全一座建在山上的城市。顺着先到几天的同学的指点,我还看到了大田湾的具有标准跑道的巨大体育场。

太劳累了,赶紧找个招待所休息一下吧。花了几分钱,乘了几站公共汽车,又走下了几十步石头台阶,总算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这是位于市中区大阳沟的招待所,它几乎被刚分配的学生挤满了。我就住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躺在单人木板床上,长时间睡不着,像仍然乘坐在行进的火车上,床铺伴着均匀的铁轨的撞击声,轻轻地摇晃着……长长的一觉醒来,已接近下午两点。

闲谈中有人说起,这个招待所里,还住着一位分配到永光仪器厂的。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这完全陌生的城市,总算遇到一位奔向同一目的地的同路人。

我很快见到了他,他脸上一脸的小坑,那应该是儿时生大病留下的痕迹,看起来比我老成、稳重而充满了自信心,这是一个可交的朋友。他姓仇和我同校,是北京工业学院一系的,他们系只有他一个分到永光厂。

我们打听到工厂在重庆设有办事处,说是在“肖四哉”,在离朝天门码头不远的长江旅馆里,当时我们就找去了。

旅馆是一座中间有不大的天井的五层楼房,那是木楼梯、木地板的旧式楼房。一进旅馆,就立即就闻到了一股只有在大众浴池里,才特有的霉湿气味儿。在二楼一间不大的房间,我们找到了工厂驻重庆的办事处,见到了负责的金老头,他看了一眼我们递上的介绍信和报到通知,好像无所谓地听了我们的简单介绍,他告诉我们:“你们可以坐长途公共汽车去,广安县代市镇下车,向前再步行十里,就看见一个叫梭罗的小镇子,也就到工厂了。不过,要到沙坪坝总站去坐。”

我暗暗地想,在小说“红岩”里,我就知道了沙坪坝这个地名,那里曾有党的秘密交通站,而且离渣滓洞不远。我们想搭乘工厂拉货的卡车走,这样可以省去了两头问路、走路的不便。“那还得等两天。”他没有任何表情地说。

熟悉一下重庆也好,我和老仇不谋而合。我们一起退掉了招待所的床位,搬进了长江旅馆。

我们一出旅馆大门,左手边是一个停车场,经过停车场继续往前是一段爬慢坡的街道,门牌上明白地写着:小石子某某号,我恍然大悟,人家告诉的“肖四哉”却原来就是小石子!只不过用重庆话讲出来,我就完全不知所指了。路边就有卖小吃的小摊,一张小桌,几把小竹凳,小炉子上坐着一个提锅。肚子感到饿子,问了一下价格,小面一角钱一碗,抄手(北方称混沌)一角五一碗。我们各要了一碗小面,面发黄,碱味儿很重,不过,佐料还是挺全的,盐、味精、葱末、酱油、醋都有,在面里还下了几根莴笋叶,问过我们不吃辣椒之后,在我们碗里又加了一点清油。我坐在陌生城市街道的小摊上,端着一个粗瓷碗,开始品味独立生活的酸甜苦辣。

吃过小餐,到火车站取出行李,运回长江旅馆。行李很简单,每人一个铺盖卷,一个小箱子而已。我们重新开始沿大门所对着的大街游览市容,(会很容易找到回头路)。街道两旁一些很有年头的高楼,门口挂着金融机构的牌子,我好像熟悉它们的尊容,想起来了,电影里,在反映1949年以前旧重庆的电影里。

再往前走,路逐渐变成了慢下坡,笔直地向江边去了。

那个很有名气的朝天门码头就在眼前,右手边是滚滚流淌的长江水,左手边是静静奔涌着的嘉凌江,两条大河在这儿汇合在一起。我的生活也从此跟四川重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从北京出发到现在已经两天半了,除了半路见了几分钟阳光之外,没有见到过一个完整的晴天。房子、街道都是顺坡建的,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来。不过,完全没必要分辩方向,我到底明白了到北京“串联”的南方学生,问路时的尴尬:你告诉他往东、往西,他听不明白,非要你告诉他“往左、往右”不行。

当天晚上,金老头通知我们,第二天搭乘工厂的运货卡车去工厂,我们一起把行李送上了停车场里已装上盘条的卡车。十几盘青蓝色的盘条,并不整齐地躺在车箱里,我俩的简单的铺盖卷,就夹在盘条中间。那是一辆较新的解放牌卡车,司机姓李,高高的个子,一口地道的山东话,胡子大概有几天没刮了。

天还没有放亮,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长长的汽笛声,早上起来上街一看,很多人都忙碌起来了,拉板板车的、扛棒棒的、背着背篓赶路的,很少有汽车开过,骑自行车的更是少见,这对在北京城里长大的我,也真算是少见多怪了。

街对面一间屋子冒出的水蒸气,加重了城市的冰冷的雾气。不断地有人提着热水瓶出出进进,我好奇地走近观察了一下,墙壁和天花板被煤烟熏得黑黢黢的,在长长的炉台上,排放着十几把铁皮水壶,从喷着蒸汽的壶嘴那里发出轻轻的嘶嘶声。有人提着热水瓶来打开水,一分钱灌一壶,这真是一个很需要的服务行业,附近的单位和家庭自己就不用单独烧开水了,急需热水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提开水。当地还给它起了个很特别响亮的名子:老虎灶,不知是因为它的灶台又长又大,还是因为它的其它什么。

李师傅就来叫我们准备上路了,随他们走出了旅馆。卡车是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解放牌老式车,驾驶室只有一排坐位,算上司机只能坐两个人,另一个是采购员理所当然的坐位了,如果坐仨人那就很挤了。我们俩心安理得地爬上车厢,今天只好与满车的盘条为伍了。

卡车在陈旧的街景中匆匆穿过,街道两旁以简陋的木板房为多,房子的柱子歪歪斜斜的,多数还带有阁楼,屋顶一色的小青瓦。

卡车顺着蜿蜒的街道跑了约二十分钟,车过沙坪坝没停,商店的大字招牌上明白地写着哪!卡车左拐了一个直弯,又开了十几分钟后,离开了破旧的街道,出城区了。

车开始沿着田野上的沙石路行驶。颠簸了约个把小时,卡车来到了一条大河的峡谷,汽车路就像挂在河流右岸的峭壁上,穿过两条不长的石头隧道,又走了几分钟的下坡路,卡车停在了北碚的渡口。

北碚在嘉凌江边,江面不宽,水很大,渡口的工作人员不紧不慢地工作着,我们从到江边开始等待,到登上对岸离开渡口,足足有半个小时。

车一过江,就又开始爬山。卡车卯足了劲儿,发动机吃力地吼叫着,一直挂着二、三挡,沿着华莹山的左边山麓向前向上行驶着。右边时而是陡峭的石壁,左边时而是深深的山谷,山区的公路顺着山势向上向前弯曲地盘旋着,好像没有尽头。

卡车奔跑了大约一个小时,终于向右拐进了一条长长的峡谷。路好像越走越窄,两边陡峭的石壁就要挤到了一起了,左的小溪紧靠着公路,公路紧靠着右边的石壁,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境界了。

山势险峻的路段不长,车只开了五、六分钟向左一个急拐弯,卡车钻进了一个平缓敞亮的山谷,在紧靠小河边的沙石路上轻快地奔跑着。不知不觉中爬上了山梁,又很快顺着盘山公路下到了另一个谷底。

汽车通过一座小石桥后,在一间不大的饭馆边停下来,“吃点午饭再走”司机师傅像对我们说的。从渡轮到现在已经三个多小时了,该下来活动一下了。我跟老仇随便吃了点东西,看见司机他们还在吃饭,估计一时也开不了车,就一起走出来,到附近看看。

这个镇子叫“溪口”,是山中一块不大的平地,刚才经过的那条小河,就是从镇子东南方的山涧里边流出来的,两边的石壁像利剑劈开的一样,高高的耸立着,又像打开了一条缝隙的山门。从那墨绿色的山涧里,缓缓地流淌着一条小河,我真想沿着那条河流,朔流而上,去探寻那幽静小河的源头。

两点刚过,又要赶路了,汽车又继续在山间蜿蜒的公路上颠簸了。天开始下起毛毛雨,老仇拿出一件塑料雨衣,我们俩顶在头上,背靠着驾驶楼,俩人紧靠在一起。再也顾不得留恋沿途的景色,低着头任风雨吹打着。汽车大概又跑了一两个钟头吧,雨小了,雨停了,车驶离了险峻的大山,开始在低矮平缓的丘陵中奔跑、穿行。

不久,当汽车刚翻过一个大坡,一个大镇子就突现在正前方,围着镇子右边,汽车绕了一个弯,拐上了一条路况很差的公路,前面的路又直又“平坦”,只开了五分钟,汽车开始下大坡,路况更差了,路中间被雨水冲刷的水道好像没有人修补过,路基的石头裸露着。汽车七颠八扭地顺坡往下溜,好不容易下完了这个长长的大坡,放眼望去,在坡的左前方还有条不小的河。在一个席子搭成的“大门”旁停下来,“下车吧,到了。”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手表——五点零七分。

梭罗在哪?我们四望,只有望不尽的绿色丘陵,伴着一条在此处拐了个大弯的河流。

我牢牢记住了这一时刻,1968年的最后一天,我到了永光仪器厂,生活开始重要的转折,我可能要在这里生活很多年,在这里成家、养育后代。

第二十五章 老高及小许

老高是和我同住一个“单工”宿舍的,大名高固庆,山东省聊城人,中等个子,瘦瘦的,是我参加工作后遇到的第一位顶头上司——“连长”(工厂的车间主任,“军管会”时期都按部队的称呼)。

1969年元旦刚过,我就到车间报到了,因为当时工厂的装配车间还没有建,所以只好先跟冲压车间一起学习(整个工厂还没有开工生产)。冲压厂房就是在山坡上建造的三栋“干打垒”平房,墙体是用当地开采的未经平整的“毛石”加水泥垒砌成的,外墙之粗糙那是不用说了,内墙只是稍微“找了一下平”,薄薄地涂了一层石灰水,大扫除时打算彻底清除一下墙壁的灰尘,可真是太难了。老高就是这个车间的头,代管我们装配车间的十几名职工。老工人,人不多,来源可挺广的:昆明光学厂的、泸州化工厂的、包头机械厂的、重庆空压厂的。另一半是刚刚从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学生,七、八个是重庆工业学校的中专生,另加上一个先分来的四川大学的大学生,她姓谢比我高两级,我们真可算来自四面八方了。说起“学习”来,无非是读报,读“两报一刊”社论和评论员文章(指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每次学习都是从老高讲话开始的,他底气略嫌不足,加上他那浓重的山东口音,讲话缺乏感召力,但是,他对人还是很真诚的。我决定搬进他的单工宿舍里,与工人阶级打成一片嘛。那个房间只住了两个人,而且地点离大食堂很近。吃饭、打开水都很方便。那是一栋平房,一字排开共有六间,高高的小灰瓦的屋顶,四面厚厚的“干打垒”的土墙。门前的山沟里生长着绿茵茵的庄稼,再往远看是满目青山,象一道深绿色的“青城”,沿着渠江向右前方延伸,色彩越来越淡,直到跟灰蒙蒙的天空的融合在一起。

大陆最后一个省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了,人民日报为此发表社论《祖国山河一片红》,我也拟了一副对联:“春风荡漾山河碧;晴阳映染大地红”。

春节就要到了,同宿舍的小许的毛笔字写得好,正在为很多人写对子,我又结合自己的思想实际,作了一副:“俯饮渠江水,思念四海波涛;远眺华莹峰,倾听五洲风雷”。横批是:“红心向党”。以表达自己安心山区三线建设的决心。小许一写出来,我们马上贴在宿舍的门框上了。其实,这中间夹杂着自己展示文采的意思。

1969年元旦刚过,我就从厂财务组领到了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份工资——四百二十五“大毛”(北京属于“六类”地区,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工资当时是四十六元)。第一个月我是这样安排使用的:买了二十元的食堂饭菜票,寄给母亲十元,扯了七尺卡玑布,颜色黄不黄、绿不绿的斜纹棉布,拿到下面,去梭罗小镇,找那儿的裁缝,做了件上衣,小翻领,上边一个兜儿,下边两个兜儿的那种,当时最时兴的“军便服”。身上穿得那件兰上衣,被阳光晒得掉了色不说,袖口的边儿都已经磨穿了,虽然我曾经用黑线锁过边,当然,那针脚是很差劲的了。

那时,从厂区到家属区的路上,有一个供销社,那是一连七间的平房。供销社不小,一排房子是完全贯通的,靠外侧的一半,是营业区,一连串的柜台、展柜,房子的另一半,用粗糙的竹蓆子隔开,那就是售货员们的睡觉的地方。1969年初的时候,那个供销社的物资供应可是很差的,四川经过几年的停产闹革命,一年多的“武斗”,物资库存都折腾光了。厂里的职工买不到肥皂、牙膏,平常洗衣服、刷牙,对每个人来说,还是必不可少的。也只好,写封信,向在北京的妈妈求救了。

1970年7月底,我同刚完成旅行结婚大事的妻子回到了永光厂,因为暂时没有房子,只好暂住回各自先前的单身宿舍里,我就回到“干打垒”的平房里。宿舍里只剩下小许一个人,老高回山东聊城探亲去了,还没有回来。

小许,年龄比我大俩月,个子比我小一点,一双明亮的眼神里透着老练和成熟。他是个民工(从农村招收的专门搞基建的农民工),在基建科负责收料(沙、石子、石材、竹子等)工作。据说在1967年基建劳动中负了工伤:他拉着一车条石,顺着长长的下坡路往下溜,速度太快加上道路坑坑洼洼,车翻了,石头砸断了他的一只右前臂,经过大约四个月的治疗和恢复,骨头算是长好了,但是重体力劳动是干不了了。他聪明好学,自己买了一把二胡,据说,拉二胡能锻炼右前臂的功能,现在他已经磕磕绊绊地能拉完好几首曲子,他很喜欢唱歌,男中音的嗓子挺洪亮,尤其是四川民歌唱得很地道,当唱到川江拉船号子时,真是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了。我星期天常约他,一起爬上厂区旁边那不高的山顶,就坐在工厂高位蓄水池边的草地上,跟他学唱歌剧《江姐》的序曲,那是一曲合唱的背景音乐,中间夹带着纤夫深沉的号子。“川江号子”的旋律体现了四川的地域特征,你一听见那沉重吃力的“号子”,仿佛就看见了:赤着古铜色脊背的船工们,沿着坎坷崎岖的江边小路,拖着长长的纤绳,低头、下腰、蹬地,拉着满载的大船,逆流而上的情景。再加上小许时而高亢的激情,和那带有浓厚地方口音的民歌风味儿,真不亚于李双江演唱的《旋涡里的歌》,我被那情那景、那优美动听的旋律,深深地陶醉了……“长江流水长又长哎,波浪滚滚向远方哎,高山悬崖挡不住哎,冲出三峡向海洋。……”一直唱到太阳没落在远山的后边,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

1970年8月中旬,我因结婚分到了房子,告别单身宿舍的日子没有几天了。一天晚上,当屋里只剩下小许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我们俩各自己的床边,我心里正思忖着,说点什么好呢……我们俩年龄不相上下,只不过他从小生活在边远偏僻的农村,可我的一大半的童年在大城市度过,看来,我们俩的智力也相差不大,可他只上学上到初中毕业,就下地干活了,我却上学上了一十七年,相比之下:他是农民“二哥”(那时候,称工人老大哥,厂里的工人师傅们,就对“农民兄弟”也戏称“农二哥”了),我却成了“臭老九”。在一个房间里一起住了一年有余,从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他对我心存戒心,现在快分别了,我们之间还真有点恋恋不舍呢。……小许这时开始不紧不慢的讲起来:

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我跟同班一位女同学感情很好,我们之间在学习上经常互相帮助,下午放学后,回家要共同走一段很长的石板路,我们的心慢慢地贴近了,初中毕业时,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生产队,那时只有开始“修理地球”的体力劳动,彼此见面的机会是少多了,只好在每周一次的协兴镇“赶场”那天,才能匆匆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愿时间和日月伴随我们一起长大吧。我二十岁那年,有个把月没有见到她,她生病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有许多天寝食不安,我无奈之下只好给她写了封问候信,让她务必答复,几天后她回信了,信很短:“我身体还好,勿念!我们之间的连系到此为止吧!”我不死心,拐弯抹角通过其它同学,终于打听清楚了事情的大致脉络,原来是比我们高两届的一位男同学,考上了大学,假期里回到家,通过家长的撮合,两家已经定亲了。

噢,我终于解开了长期存在心头的疑团,原来是那位“大学生”用他的学历优势,“夺走”了他的心上人,小许那初恋的体验是终生不忘的。就是那次风波,对他的打击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对第一次跟他同寝室的大学生的我,看来一见面心存戒备,略带一点偏见和敌意,我现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老高从山东探亲回来了,我和小许都很高兴,我跟他谈着回北京、去沈阳的见闻。顺便讲了个在回家的火车上,听到的骗子的故事。他很惊奇:“怎么?我这次也听到了完全相同的故事。”“我们当时听故事的人有三个,一听完,可没有一个人接话,都默默不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我当时脑子很快地转了一下,别是用故事骗取我们的信任吧。”老高接着讲了他这次探亲路上的事: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人,三十多岁,谈起他经常出差,到过许多地方,也讲了你说的那个故事。我告诉了老家的地址,欢迎到家里去玩。我和小许略有微词,老高琢磨了我们的不同意见。第二天他给老家的哥哥发了封电报,询问可有人找过他,对陌生人不要轻信。老高焦急地等待着回音,几天后,终于盼来了消息,大哥的来信简单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探亲的弟弟刚走三天,就来了一个人,自称和老高很要好,出差走到县城,钱被小偷偷光了。现在,连打电报的钱都没有了,需要借二十块钱。家里人一听,来人对老高这样熟悉,就放松了警惕。再说出门在外,谁还没遇到过急事,帮朋友的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行”很爽快地答应了。不想,两天后他又来了,说还没有等到单位的汇款,要借几十块钱的路费。手头没有富裕钱了,就没有借给他,他只好走了。总之,通过这次小小的被骗的经过,对一面之交的路上的生人,千万不能暴露个人的真实情况,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老高给我谈起他的家庭情况,上有一位老父亲,年纪刚过六十;一位单身的哥哥,全家的主要劳动力;体弱多病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其中一个正上小学。在一次跟父亲的单独闲谈中,父亲对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位老人要“走”了,两个儿子舍不得他走。儿子一直追到河边,终于追上了,一个儿子劝他父亲回去,父亲说:“别追了,你上辈子欠我的,已经还清了。”另一个儿子也追上去,同样地劝说,父亲对他说:“你也不要追了,我上辈子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老高对我讲完了这件事,又接着补充了下面的话:“我听明白了老父亲的意思,就不要争谁对家里的贡献大了,哥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成家。”(也真是,有谁愿意嫁给一个上有老人,还要拖着弟媳和两个小姪女的人呢?)我从老大爷的“故事”中,体检到老人家心地善良的用意。我至今遵循这样的作人原则:要懂得“知恩图报”,不管是上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是平对同事、同学、邻里,在与人相处中,那怕是对自己的儿女,决不能只知道贪婪地索取,而“一毛不拔”;在索取和奉献中应该巧妙地保持一种平衡。只有这样,才能在任何情况下,都有一个正常的心态,才能做到处事处人不卑不亢、进退自如;只有这样,也能给对方以平等待人体验,任何怜悯和恩赐,都只会给人以藐视和压力。

老高是位复转军人,在部队担任过连指导员,脾气、为人都好。不久,就调山东“小三线”军工厂去了,我一直很怀念他。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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