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1977年10月的一个早晨,我躺在通县六合村表哥家的土炕上,睡眼惺忪懒得下地。这时生产队的高音喇叭把我催醒。我无意中听到中国要恢复研究生制度,心里豁然一亮,好像有人晃动着一个火把,指给我一个新的方向,那就是希望。

我腾身而起跳下土炕,站在院子当中。抬头仰望着蓝天,似乎它比以往更蓝;呼吸着农家的空气,似乎它比以往更鲜。这是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从来没敢想过的机会。我要把它抓住,紧紧地抓住,说什么也不能错过。用不着想,用不着考虑,我要读研究生。我要换个地方,开辟一条新的途径,通向有所寄托有所追求的境界。

回到北京后立即制定计划。书!首先要有的是书啊!可是书都让我给卖了。在1971年春的清查五一六运动中,我被打成反革命,斗了个半死。人活下来,可一颗年轻的心却死了。心死了,要书何用?这些书都被卖到西单旧书店,换了钱买烟抽,买酒喝了。没料到今天心活了,可是书没了。

回到清华,我向教研组的好朋友魏义祥老师说出了打算。他很支持,把所有的数学和物理课本、习题集都借给了我。我背着半口袋的宝书,兴致勃勃地进城回家。这些书成了我后来六个月的亲密伴侣,使我重新武装起来,迎接这场迟来的挑战。

我要上学

我已经三十三岁,脱离课本与学习长达十年,这段荒芜无疑会增加复习的难度。况且家庭状况也不优越,上有年近八十岁的老父和老母,父亲患半身不遂多年;下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一个四岁,一个只有六个月大。妻子每天上班,两周才休息一次。一家三代住在面积狭小的简易楼里。经济条件和居住条件都不宽裕。但是我的决心已下,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

我的想法获得了家人的支持,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每天晚上在老人和孩子入睡后,我独自坐在饭桌旁,伴随着父亲有节奏的呼噜声,挑灯夜战,开始了科学的春天。我按数学、物理的各个章节制定了计划,以清华教材为参考,要在五个月之内全扫一遍。每晚先看书,记住公式与基本概念,然后做题。清华的数学习题集我在大学时做过,但只做了老师留了作业的那部分。这时我有了集中的时间,不管大题小题,还是难题易题,全做一遍,没有遗漏,从极限一直做到微分方程,包括克列罗方程。

从十点多开始,我要学到凌晨两点才上床入睡。有时为了克服困倦,我就拧一下大腿,大腿的疼痛刺激我的神经,让大脑保持清醒。第二天早上骑自行车去清华上班。三十多岁的人正值精力充沛,天天如此,晚晚这样,坚持了五个多月。

11月,大学同学李树中学长从宣化到家来访,带给我一张科学院研究生院的报名表。如同雪中送炭,我正愁无处找寻。当天我就把申请表填好,在汤川秀树的小册子《基本粒子》的吸引下,我选择了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打算考到王祝翔老师的门下。他写过《核物理探测器及应用》,我读过其中部分章节。数日后,接到高能所通知,告诉我考试时间、地点以及考试内容。包括数学、物理、英语和政治。数学以斯米尔诺夫教程为准,标明到某章某节;物理从力学、电学到原子物理。

我借来斯米尔诺夫的数学书和苏联的福里斯物理教材,从旧书店买了两本吉林大学勾清泉先生的《原子物理》,这是在大学没有学到的部分。文革后的几年,我给工农兵学员上过英语课,清华编写的英语语法已经读过几遍,算是我的强项。我把时间集中到数学和物理上。工物系有几个七零届的新工人周宏余等也打算报考,有时我们一起讨论数学题。随后又认识了焊接专业0字班的程代展学长,他准备考到数学所关肇直先生的名下。

1978年4月初,复习计划基本上完成,教研组书记王晶宇老师对我说,他想推荐我在清华做在职研究生。当时清华准备从七零届留校的新工人中挑选一些骨干,主要是做过学生思想工作的党员干部。我一下子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以我的处境和政治条件,不配获得这样的赏赐。我不能给脸不要脸,未加思索,立即同意,放弃考科学院的打算。当然我也有私心杂念,万一我拒绝领导的推荐,后来又考不上的话,脸没处放,在清华就不好呆了。

随后晶宇同志让我陪同他到龙潭湖谭彩云老师家访问。谭老师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岳母刚刚过世。没想到三个星期后,书记又找了我,说我的申请没有得到批准,让我继续往外考。这下子我倒为难了,我向他表示:“我已经几周没有复习,5月初就要考试,我万一考不上怎么办?”王书记说:“如果考不上,我再帮你争取一个名额。”于是,我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赴试

5月初的一个早晨,我乘坐地铁来到玉泉路十九号的高能物理研究所,参加决定未来命运的“投篮”。路上认识了来自进修学院报考高能理论的陈凤至同学,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考试安排两天,每天考两门。外地考生住在所里,我家在本市,考完可以回家。

考数学的时候,题目做的一路顺利,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大部分。最后,卡在两道题上。一个是矩阵求秩,我只能放弃。第一,大学时没学过线性代数,第二,它不在规定范围,没去复习。我把一半以上的时间都用到一个从0 到无穷的积分,被积函数是{ Exp(-ax)-Exp(-bx)} /x .我试了所有学过的办法,包括级数展开,都没有结果。最后只好放弃。然后在考卷的下边,仿照张铁生先生,写了几个字:“矩阵求秩超出规定范围,我没准备。”

后来回清华请教了程代展,他马上写写画画,给出了答案,Ln(a/b)。他说这是一道变限积分的题,斯米尔诺夫的书里有,但不在规定的章节里。回家后我又用复变函数的拉普拉斯变换,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后来得知科大的考生大部分都会做这两个题,他们的数学底子比清华学生厚,我们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去学工程制图。物理题也比较顺利,有道题使用了卢瑟福散射截面,还有道题是求核反应的阈能,都在预期之内。

英语考试时可以查英汉字典。我只查了两次,一个是汉译英,“发展科学技术是迫切的任务”,我知道迫切的拼写,但不大有把握,故从字典上印证了一次,urgent. 还有一道翻译题,提到英明领袖华主席,又查了英明一词,用的是brilliant. 后来听说用wise 也行。我是从清华来的,天天泡在政治的咸菜缸里,政治觉悟再低,考试的分数也不会少。感谢清华多年的政治教育,终于派上用场。

考试的两天,我得到了两位校友的帮助。一位是高能所加速器部的张闯学长,他是工物系8字班的同学。另一个是实验部清华物9的姚晓光学长。他们帮我解决了在所办食堂吃饭的问题。中午还在张闯的宿舍打个盹,恢复体力,以应付下午的考试。张闯同学刚刚结婚不久,缎子面的被褥还都是新的。

六月初,父亲的病情加重,有时昏迷不醒。一天下午姚晓光同学来到我位于金鱼池中街的家中,给我带来了考试的结果。他说我的数学是一百分。我没有完成的两道题因为超出了规定范围,被当作参考分。我的四门平均成绩是八十五分,在实验部的考生中是比较高的。他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欣喜,连我那多日没有言语的老父亲也说了声:“八子,不易呀!”八子是我的小名,这是我从我父亲口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他在重病缠身的时候,还在惦念着自己的宝贝儿子。

几天后,收到了初试通过的通知,我准备参加复试。五个多月的挑灯夜战寒窗苦读,总算没有白费。我也放松地吐了口长气。很快教研组的人也都知道了考试的结果。我到校医院去看望主任齐卉荃老师的时候,她劝我放弃复试留在清华。此时的我已经迈出了一大步,不想收回后边的一小步。我谢绝了她的劝留。除了正常工作,我开始复习一些专业课,如核辐射探测器等。我的好朋友王汝赡老师花了许多时间,向我讲解了半导体探测器的原理。其中两个重要的概念就是PN结和耗尽层。

父亲走了

一天上午,教研组的吴学超老师告诉我父亲病重,住进了北京第四医院。我连忙请假,骑车进城。到了医院后,父亲已经昏迷不醒。我的家人和两个表哥轮流在病房看护。这时离高能所的复试还有一个星期,我打算放弃复试,不想离开父亲

6月30 日下午,我守护了几个小时,父亲的脉搏越来越慢,体温也越来越低。4点钟我的朋友任宗英大夫宣布父亲安详地离开了人世。看着老父亲的遗体,我想到小时候他对我的疼爱;想到他为了一家人的温饱日夜操劳;想到他为了我上大学去做苦工;想到他在雪天骑车给我送馒头。

父亲啊,您不能就这样走了啊。您不为穷困所惧,付出了多年的艰辛,培养了祖祖辈辈第一个大学生,可还是过着拮据贫寒的日子,儿子还没让您享福哪,您怎么就这样匆忙地走了?一家人都很沉痛,除了我那刚满1岁还不会说话的二儿子。我掩盖不住心头的伤痛,好像我们的家坍塌了一半。我到大栅栏内联升给父亲买双礼服呢的小圆口鞋,母亲为父亲缝了身全新的黑色棉裤、棉袄。让他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离开。头天晚上为父亲买的一个炼乳瓷瓶突然在桌上自然崩裂。难道父亲的灵魂来向我们告别。

几天后,父亲原先工作过的玻璃厂派了一辆三轮卡车,一家人,除了母亲和小孩,送父亲到八宝山火化。在父亲的遗体被送进火化室前,我在他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作为父子的诀别。

7月5号,我和姐姐到八宝山把父亲的骨灰盒暂时寄存到灵堂。我即时赋诗一首:“今夜月圆家不圆,老父一别天倪远。手捧灵骨登八宝,泪洒石阶千声唤。”

随后,我左臂上佩带着黑纱,到离八宝山不远的高能所参加复试。复试在图书馆二层东边的阅览室进行。有好几位导师坐在对面提问题,其中有王祝翔、张乃森等。比如“为什么要选高能物理”,“知不知道丁肇中”。大概用了十分钟,复试就结束了。下楼时我见到一位新同学,他叫李卫国,毕业于科技大学。我们互相通了姓名。他报考的也是王祝翔老师。后来他被直接选送到美国去读博士。同门师兄弟只匆匆见了个面,也就是四十秒钟。5年后他从美国回家省亲,在旧金山稍作停留,我骑自行车带着他参观了斯坦福大学。那时我还没有汽车。那是我和李卫国同学的第二次见面,大约一个多小时。

复试后我担心政审过不了关,于是向书记王晶宇老师说出了我的忧虑,他答应帮我看看档案。几天后他说我的档案里没有清查“五一六”这一段,总算让我松了口气。

最后一班岗

8月的一个周末,210教研组的范天民老师和他的夫人汪慧琴来家走访。教研组要求汪老师为51班的几位基础差的同学上算术课,从小数、分数起到正负数。汪老师觉得有些怵头,于是要我帮忙。在我心中范老师是位以德报怨的大好人,第一次登门,第一次求助,我不假思索一口应承,星期一便开始了新的教学任务。

为了探底,我向几个学生提了一个问题,二分之一大,还是四分之一大,大约有一半人说,四分之一大。于是我知道了他们的基本水平,就先从切西瓜讲起。在讲到负数乘以负数的结果是个正数时,也费了不少气力,我们学的时候还是孩子,可是被文革耽误了多年的他们这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啦,接受起来要困难许多。

不久接到了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我开始准备行装、户口和粮食关系,届时去林学院报到,开始接受迟来的研究生教育。从1970年毕业开始,到1978年9月底,我在清华大学正式工作了八年,终于站完最后一班岗,复员转业,再去做学生。从我在通县听到中央台广播,到获得读研究生的许可证,总共有十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告别了我学习和工作了十七年的清华园,一头扎进科学的大海,去接受意志与毅力的考验。完成硕士学位后,又在美国花了七年的时间拿到昂贵的博士学位。一个曾经生活在特殊年代的我,从小学算起竟然当了二十八年的在校学生。到四十四岁才完成学业。回头看去就像跑马拉松一样。没有顽强的意志,没有耐久的毅力,很难在这漫漫的长途上一步步跑到终点。THANKS GOD!我跑完了全程!

作者《依稀梦清华》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