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全中国的人都在一个大铁屋里睡大觉,只有一个人过早地醒来,偏偏想睁了眼看,他随便翻了翻几千年的封建流水帐,于是他看到了“吃人”两个字,这个人就是鲁迅。几十年后,在中国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电视栏目,它那个小小的标志常常使我想起鲁迅所说的“睁了眼看”,这个栏目就是中国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

“焦点访谈”还常常使我想起中国另外一句老掉牙的话,那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信你再去瞧瞧,它那个小小的标志是象一只眼,还是象两只眼,因为它所看到的只是应该看到的一部分,离鲁迅先生所说的“睁了眼看”还有一大段距离,再因它自创办以来长办不衰,而竟没有遭遇被封掉的命运,所以我说它是被允许的“睁了眼看”。和它相比,南方某“睁了眼”就没有这样幸运,它虽然没有遭到被封掉的噩运,但它的主编却让换掉了——谁都知道主编是一个刊物的灵魂,不知道它是看得太多,还是说的太多。起初我对它的主编被换掉的说法是颇为怀疑的,我不相信在关部门会这样的不自信,看了它的最近一期,“写真”写的是远在天边的事,“解密”解的也不再是什么秘密—–大概它的主编的确是让人换掉了,这对有关部门来说是轻了易举的事。

但即使是“焦点访谈”这只只睁了的一只眼,这个被允许了的“睁了眼看”,还是看到了无数的贪官污吏,看到了无数老百姓的辛酸,因为此,贪官们闻“焦”色变,百姓谈“焦”称快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了。别的我不太记得了,就我所在有省来说,无论是什么事只要是上了“焦点访谈”,每一次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无论是假酒案,非法收费,还是从临汾流向全国各地的学习资料,从当地的电视台我都可以看到,在“焦点访谈”曝光的当天晚上,省里都会召开紧急会议,我想当时省里的几个头头肯定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自然比老百姓更知道我们敬爱的朱总理也爱看这个栏目。会后当然该变的会变,该抓的人也会抓,该杀的人也会杀,而该发生的自然还会发生,会不会再被“焦点访谈”只睁了的一只眼看到,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焦点访谈”既然只睁了一只眼,肯定就闭了一只眼,“焦点访谈”既然是被允许了的“睁了眼看”,那么肯定就会有不被允许的“睁了眼看”,简称曰“闭眼”,由此还可心引伸出“闭嘴”这个词,说的罗嗦点就是不许看,不许说,而这闭了的眼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便看到“一切的圆满,……,于是就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须我们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

我最近一次“睁了眼看”发生在返回南方的途中。我这样说不是想给自己戴高帽子,实在是没办法不睁眼,无论是被允许还是不被允许。而只要是睁了眼就肯定会看到些东西。如果能偶尔闭闭眼,那是一种天大的幸福。我所乘座的列车是在轻松愉快的乐曲声中驶出北京西站的,这使我相信我的这次旅行也将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列车驶入山东境内时过道里开始有了人,驶出山东境内里,去一趟洗手间已经成了比较困难的事,驶入江西境内时,列车里的景象已经常常使我想起沙汀鱼罐头,而每到一站列车停了下来时,就可以看到站台上黑压压的人群压了过来,而我所靠着的窗户已经几次遭到飞弹的袭击了,列车将近江西某站时,突然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接着是车厢里一阵骚动,一张惊恐的脸从远处爬了过来,口中还念念有词,“我要寻求保护!我要寻求保护!”据后来爬过来给他送行礼的旅客说,他是在北京西站上的车,一路上好好的,不知怎么就胡言乱语起来,也许是个精神病患者吧。

这个精神病患者终于在列车驶入江西某站时,被乘警扭送下了列车。

看着车厢里一张张被挤的扭曲了的脸,我想像着自己的脸也象他们的脸一样的难看。王小波曾经将“个人尊严”这样严肃的话题放在列车车厢里来讨论,他可真算是选对了地方,他得出的结论是在一个极度空间里是无个人尊严可言的,并且还容易导致精神病患者。看着一张张扭曲的脸我还可以想像一样他们原先的生活,以及背井离乡的理由。其实不用想像,问一问我自己也许就会得出其中的一种答案,那就是在一张张扭曲的脸的背后都有一种辛酸的生活,或者是在家乡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自在,并且这种生活他们根本无法改变。和那种漫长的没有边际的生活相比,这种暂时的失去个人尊严的代价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当我到了深圳就看到火车上挤死人踩死人以及天安门广场一精神病患者自爆身亡的事,这使我出了一身的虚汗,而在离开北京前我还徜徉在天安门广场上,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有点不怕死了,但我怕死得很难看,也怕死在一个精神病患者手里。据说天安门广场那个精神病患者是因为拖欠税款受罚而导致精神病的,在此我建议“焦点访谈”那被允许的“睁了眼看”再看得仔细点,不妨再作一次深度报道,以便后来的抗税者引以为戒。

小时候在我的家乡要把粮食加工成面粉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要使用一种古老的工具,我们都叫这种工具为碾子,碾子不会自己动起来,需要某种东西提供动力,这动力提供者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牲口,而在牲口提供动力前,人们总会把它的眼睛给蒙起来,用鲁迅的话说就是不让它“睁了眼看”,做了这样的工作后,在牲口的脑子里就没有了前后左右,东西南北这样的概念,于是这个牲口就会不停地走下去,并且永远也走不到头,除非人让它停下来,于是碾子就有了源源不断的动力。从美国人眼中的《花木兰》中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做法,花木兰是个大懒虫,懒得连鸡都懒得喂,于是她在小狗狗的脖子上拴了一块骨头,而骨头永远位于狗眼不远处的正前方,尾巴上拴了一个米袋子之类的,狗自然会一路狂奔起来,米就撒了一地,鸡就有了食粮。美国人的做法比起我的家乡父老的做法,虽然更人道些,但也更虚伪。

而独有这被允许的“睁了眼看”是最佳的选择,我们应该知足才是,也应该感到幸福。王小波在《从internet说起》中说:“海明威在《钟为谁鸣》说过这个意思:所有的人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所以,不要问丧钟是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但这个想法我觉得陌生,我就盼着别人倒霉。五十多年前,有个德国的新教牧师说:起初,他们抓共产党员,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後来,他们抓犹太人,我不说话,因为我是亚利安人。後来他们抓天主教徒,我不说话,因为我是新教徒……最後他们来抓我,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了。众所周知,这里不是纳粹德国,我也不是新教牧师。所以,这些话我也不想记住。”

也许我们应该用那被允许睁开的眼看看别人的不幸,用那闭了的一只眼想想自己的幸福,或者用那被允许的睁开的看看自己的不幸,用那闭了的一只眼想想别人的幸福,说到底被允许的“睁了眼看”实在是太好了,也太妙了。

原载:《深圳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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